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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郊陆家
来源:《芙蓉》 | 苏宁   2023年09月28日10:04

1

“一次一块砖的钱就可以。”

“那你还值什么钱。”

“值很多砖钱。”

“你张口就谈砖。”

“我是谈钱。”

“一个三五百平方米的庭院不需要多少砖。两层一共二百平方米的房子也不需要多少材料。”

恍惚间,陆范又回忆起这个对话。自己坐在卡车的驾驶座上,弟弟站在路边。

妻子每次来探视,都会报告一下家里新近的变化。这两次来,主要报告了物品的添置。他要回家了。

“如果只是变老,那没意思,这样的老让人厌烦。”妻子说弟弟这两年衰老了很多。头发都白了。他写信问弟弟,弟弟的回复却简短到只有两行字。

弟弟帮家里买了一处新房子。自己出狱就能搬去新家。这让陆范睡不着。在狱中十二年,陆范改变了太多,回家住一个什么样的房子,过什么样的日子,出去做一件什么事谋生,是他心上每天都在过的事情。这是弟弟买的第二个房子。距市中心不过三四十分钟车程,一栋三层半的房子,差不多就是从前那个家的位置。

从前的果园,现在几乎是城中心地带了。这个房子,有一个一百多平方米的小院子,已经装修好。妻子告诉陆范,院子虽然小了很多,但就是爸妈、我们从前住的房子的位置。妻子还没有搬过去。她要等陆范出来一起过去住。一个完全的圆被剪开了豁口,搁谁心上,都摆不住,但在妻子、儿子心上,却摆了十二年了。

妻子现在住的一栋房子很小,普通的两居室,不到六十平方米,但却有一个不错的学区,为了孩子读书,这是二弟卖了自己房子再加上积蓄买下的。

自己进去时,儿子正读三年级。在城郊的村小,五年级开学转来市里,然后又是三年初中、三年高中,现在,儿子已经是医学院三年级的学生了。

二弟的儿子比陆范的儿子小一个年级,今年是大二了,学的气象学。姐姐的女儿和小姨一样上了师范。这三个孩子这么齐刷刷地一出来,陆范的心亮堂得自己都能照自己了。

陆范好像看到二十几年前的自己,和二弟站到一起,两个虎虎生风的后生。

当年自己入狱时还是一头黑发,只是十一二年光景,就没有一根黑发了。陆范出来这天,是妹妹和妻子来接的。二弟本来说了一起来,临出发的早上,却忽然说,有件事,不来了。这十几年,他心里一天也没放下这个比自己只大上一岁的哥哥。

前两天,给哥哥的车也买好了,一辆小轿车,不是货车。哥哥的手,离不开方向盘。

陆范从二十岁考下驾照开始,就是个跑长途的大货司机。此地向外发出的货有:布匹市场的布、码头乡镇上产出来外销的太阳能、紫薯桥的大米、两河一带酒厂里的酒,只要货到的地方,陆范都去送过货。

向北,陆范去过大兴安岭附近的城市,比如齐齐哈尔。有一年,他往那儿送过几车布,还送过一次棉花。

向西是新疆,乌鲁木齐、石河子这几个城市,每年七八月他都往那儿跑几趟,回来也不空车,瓜果梨桃装得满满的,怕路上耽搁久,果子会烂掉。他总是连夜跑,有时连个真正的副驾主家都舍不得再花钱找——跟着车的,有时只是个做样子的货主或货主亲属。二十多年以前,并不严查一辆货车是单驾还是双驾的问题,也没有安装GPS定位。

广州、珠海更是长年跑。货车司机陆范有不一般的沉稳和耐心。他以为他这一生除了没活时跟父亲种果树,就是做替人驾驶货车的零工了。

要出来前,二弟问过他,出来可有自己想法。

他说,我当然还是开车去。

关于狱中生活,陆范不太向家里说,也并不以为苦。真心话,以前天天开着车在路上,就是想趴下来好好睡一觉,但总是这趟到家了,另一趟车又要出了,循环无尽。

心里盼着休息,但更怕的,则是没有活干。

一没有活,家里揭锅就困难了,靠那几棵果树,只能换得吃上饭,要想一星期吃一次、两次肉,把各种开销打点清,还是要出去做这开车的零工。

在果园一带,能开好车,是一门大技术,比出去搬砖、和水泥,舒服自在多了。驾驶室里一坐,那是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多少小伙子羡慕呢。

陆范家里往上三代,都是城边上的果农。最近这三四十年过来,一家人就那么守着这百十棵果树,一年到头,做着果农。每天干的都是请老天爷赏饭的事,要望天看收成。

在果树开花、坐果或果实成熟期的任何一个时期,赶上两场大风雨,就收不到东西了。若是花期,花被打落,花不可能一年再开出一次来,这就没有了结果的可能。果子结出来了,两场大雨一下,也会一切全完——没熟的青果打落了是再熟不起来,再回不到枝上。熟果若被打落了,一经雨水,没两天也就烂了一地。

陆范除了会种果树,开货车,其他事什么也不会——算来,会的也都不是什么特别的事,逢上年份不好,活少,体面地糊口都有问题。

当货车司机是一份零工,不可能每天都接到活。运送货物的出发、抵离时间由要货的和供货的决定,由不得自己。只要想挣这份钱,路上的时间就要全听他人安排。

好在力气是老天白给的,天天给来一份,今天用完了睡一觉又来。这份力气,完全可用它生活、做事、养家,果园里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2

果园里有两条河,很小很细,终点都是淮河。两条河各有名字。一条河叫范河,一条河叫戴河。因为这条河而有两个村,一个范村,一个戴村,都紧贴着城西。从西边出城,下到县里乡里,都过这两个村。对于下边的乡里人,这是城里的地界了,而对城里,它又妥妥是个乡下。

河与村名皆源于此地范、戴两姓人居多。两村后期合并,名为双河。以前立过村碑,碑上写的是“双和”。此碑拆掉后,就地修了一个菜场,名双和菜场。

陆范上面有一个姐姐,二弟比自己小一岁。二弟下面还有两个妹妹。自己被爸爸起名为陆范,二弟被爸爸顺手起名为陆戴,当年市体校下到果园选体育特长生,看中了二弟是一个摔跤的好苗子,将二弟选进了体校。当了运动员的二弟,因此成了果园里的名少年。陆戴去学摔跤,成为一家人的荣耀。爸爸用瓜果梨桃换来的钱给陆戴交学费、营养费。

果园里的人家都无现钱可用,只能靠熟透的果子换,不拘年成好坏,换来的钱都要分成十二份用一年,用到明年的果子再结出来。

少年陆戴也打过几次比赛,后来在一场比赛里意外摔伤退役。在体校时,孩子们都是住校的。一个宿舍住八个人。当年的体校宿舍,每个宿舍里的孩子,喜欢按年庚大小排序,这些同宿舍的少年也就一年两年之差,基本区分在出生月份有前后,陆戴排到第七。三十年前,果园开始拆迁。果园被加了围栏,变成收费的植物园。在这一带住过的人,提起当年的少年陆戴,大多不叫其陆戴,而呼为陆家那个二小子,陆家弟弟,或者陆二。有时也被人叫作陆七。这陆七不是在家里排序第七,而是在当年体校宿舍里的排序。陆二在体校读书几年,虽然打过一些比赛,但没有被进一步向上选拔。退役后被安置在郊区一个小学,做了一名人民体育老师。

教了几年体育,一届小学生还没带到尾,体校毕业的小七同学就辞职了。一是他所在的这个小学马上要和另两个小学合并,体育老师多出来,要转去教其他科目,教导处和他谈的科目是小学思想品德,类似中学政治那样的一门课程。二是学校要求小七同学这样出身的体育老师转职前要先完成进修提升,进修时间要保证一年以上,进修的学校可以自己找,也可以让学校联系。进修期间只发基本工资。

基本工资听着好听,实际上连进修期间自己的食宿费都不够,何况家里刚添了一张就要会自己吃饭的小嘴。小七的结婚对象是地道的城里姑娘,虽是一个普通的商场售卖员,但在果园的人看起来也是有正经工作的。

这姑娘的加入,对陆家有着鲜明的阶层提升的意义。果园的人,把一切能不和泥土沾到一起的事情,都视为神圣,是“正式工作”,做的是正经事,是国家给的。他们把国家给或者派定的工作视为“荣耀”,哪怕只是在纺织厂里做一个三班倒的纺织女工,那也是比在果园劳动光荣、高尚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种劳动可以直接拿到现金工资——在果园里,一年到头,累死累活,只有收获了果实,通过贩卖才可能见到现金。且变现程序复杂。直接卖是一道手续。大多数时候,要加上一道周转,比如,运果实去一些更远的、种粮食的镇上,先用果实换来粮食,再将粮食找地方卖出去,然后看到现钱。

这个过程消磨着人心和意志。一棵树要等它长大,然后再等它会开花,其间,它把一个人的一天、一年、一生都留在这样的状态里,你要去侍候和等待它们。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也不需要什么外在支持,却不是每个人都有耐心去过。

这一个平凡的商场服务员,母亲是纺织厂职工,父亲在车辆厂,地道的劳动之家。但因为来自果园人不同的社会层流,在陆家上下的人看来,这姑娘是高看了自己家才肯嫁入的。体育老师陆戴也一心想着去厚待这一个姑娘,觉得不能让她跟自己受苦。

3

陆戴没有和家里说转岗合并之事,和妻子也只是淡淡地一提。果园的男人,长大不是靠年龄增长,是靠各种坏天气和逼仄的生存空间督促。陆戴私下里和两个情况差不多的老师一商量,互相一拧劲,觉得还是从学校出来吧。不谈长远,就说这近在眼前的一两年全脱产进修,个人境况都挨不过去,哪一天不花钱?这钱是能靠风吹来,还是让大地自己长出来?答案在那儿:风吹不来,地上也长不出来。

三个人有一个共同情况,都才有了家小,又都没有任何外来的经济援助。

陆戴家里,自从他当了这个小学老师,以为他已经混得多么好了,还等着他援手呢。妻子家里,也更是伸不出援手。

当然,如果不是这需要进修转岗的“坎”拦在这儿,日子慢慢过,平平淡淡以体育老师的身份终老,也是一份踏实日子,比果园安稳很多倍的日子。而且,这小学思品老师当一辈子,真也是很好。

陆戴从教师队伍中走出这一年,刚过二十九岁,正处在三十岁的前站。

出来的第一站,陆戴开了一家体育运动用品商店。陆戴的店开张这一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父母在果园的房子,突然被通知拆迁。

父母无法接受住了两三代的房子被拆掉,也接受不了拆迁方提出的条件。耗了几个月之后,一左一右的人相继签了同意。父母之前也听说了果园里住户要拆迁,但没想到那么快。家里这几年收成一般,孩子又多,四处用钱,就没有来得及腾出钱把原来的房子加盖出一些面积。这一次拆迁折算的恰是住房面积而不是人口。

原来的房子只是简单的两层,但院子很大,因为几代人都住在果园,位置也是果园里一等一的肥地。

不拆是不可能了,但父母退而求其次地想凭这块好地势,能多得一些补偿。周围一些位置不那么好的人家、态度蛮一些的,结果都比较理想。还有些人家,是四处托了人帮说话、打招呼的。这是一对见了生人说话都难的老实人。父母让陆戴出面找人——祖宗三代里,就他一个在城里读过书,见过世面,父母遇了这么大的事,只有找有用的儿子。

按果园人的行事风格,凡是遇事,要遵从“家有长子,国有大臣”的理,但二老目光敏锐,直接略过了风光地、四处开着一辆大卡车的大儿子陆范,找了第二个儿子陆戴。

在父母那儿,这是个绝对的熟人社会,情义在哪儿,理在哪儿。陆戴想了几天,自己除了同学,宿舍的几个兄弟,也没其他朋友和这拆迁队有联系。而且,理在自己家这边,凭什么自己好好的房子说拆掉就给拆掉?父母亲日子过得好好的,穷是穷点,但凭什么要换一个地方去过?这一个月,拆迁办的人员,天天一上班,就来家里坐着,天黑也不走,让父母签字。最后的期限转眼就到了,但他们根本听不进父母的倾诉,只是不停地批评父母觉悟低,不支持城市发展建设。爸爸让陆戴回家,多少增加个照应。

这一天,陆戴回了家。临时的拆迁办公点就在进果园的路口。陆戴拐进去,恰好父亲也在那儿,一早被工作人员找过来谈心。一杯热茶也没喝到,只是又接受了一通教育,陆戴听得头疼。

第二天,陆戴再回家,又拐进了临时的拆迁办,昨天那一副面孔和理论又迎了过来。这一次,父亲不在。

墙上一溜是规划图,撕坏了赔也不值。陆戴手袖在背后.眯眼看了一会儿,看了又看,心里生气。一时气起,曾经的摔跤队少年,一双肉手推开去,三张办公桌哗啦啦倒得四脚朝天。又一通狂掀,半边简易房也揪歪了。看着房子在眼前歪了下去,陆戴息了怒,静下。自己倒了杯水。

昨天满腹城市发展理论的接待员吓跑了。不一小会儿,换了两张新脸进来,陆戴在气头上,根本不怕打架。上去就去抓一个人的衣服领子。另一个一看,也僵住了。一会儿,过来一个平事的,把陆戴让到另一个办公室,坐下,上了热茶。

陆戴说:“我没力气把昨天的话讲一遍了,我讲过了。”

曾经的体育老师陆戴人看着并不斯文,又因为长得高大,沉着眼睛,脸上、身上一看,就是有一把好力气的。让人看了有寒气。把昨天接待陆戴的那个肥胖女接待员招来,那女接待员瞟到陆戴气势森森地坐那儿,也自谦卑了一层,迅速、简短也客观地把事情的焦点说出来,昨天陆戴父亲的话,也帮重述了一遍。

“先喝茶。”对面的人看着是这里的头。

“我们这些干部,总是心里想着为群众着想,一着急就走偏。我向你道歉。这次拆迁,对远景规划和政策宣传太不够,太简单了,行事也粗暴,我们检讨。”

陆戴怕礼不怕兵。对方这么一虚心,自己也松弛下来,强将不打行礼人,做人有理也要给人下台阶。

陆戴长得壮硕,人支在那儿,根本不是父亲那一副到哪儿都唯唯诺诺、低人一等的气象。

“历来长得不像好人,这个长相看着就不讲理、不善良,是吧,让人想到是菜场里天天杀大牲口的。”这是陆戴的自嘲。确实,他长得又黑,根本不像前面几次来的那个矮弱的、老年的果农的儿子,像是赤手过来打拳击赛的。

脸上肉长得也横横的,没文明气,这是后来那个女接待员对陆戴容貌的描述。

实际上,平时街上所见的陆戴,高大帅气,温文尔雅,不像摔过跤的,行走坐立姿容挺拔,像一个经过严格的、标准化训练的好士兵,是果树园几十年也养不出来的好材料。

陆戴的拳头松下来。像忽然遇到了熟人一样,陆戴坐下来,端起了水杯。

能端对方递来的水杯,从心理上,陆戴已经在给对方解决问题的余地了。

但陆戴口里说的是:“我今天就是来打架的,我和你们讲不过理。我爸也穷。我是不怕出人命的。”陆戴从衣襟里拿出一把很小的包了羊皮鞘的小水果刀,放到桌上,“我本来也不想出人命,但气这份上,也没有其他办法。这刀,你们别怕,我是用它了断我自己的,我这个儿子不争气,让老的只有这一个小房子。”

“理解,理解,是我们太简单。您千万莫气,莫这么做、这么想。是我们宣传讲解不够,方案也不细。”

然后,领导自报姓名。又问陆戴名姓。两个人像在酒桌上相见一样,互报了名姓。叙事、叙情,一叙,拐弯的同学,拐弯的父老乡亲都叙出来了。

4

姐夫家是从前在果园时的邻居。当时,父母亲一心想着让三个女儿能嫁出果园——这果园离城中心不过十来公里的路,连一道城墙都没隔。但过的日子却是隔天隔地。住果园里面的人,要种果种菜,住果园外面的人则不用,吃的、种的有果园人提供。住果园里的人,不忙时,出来搬砖、上瓦、盖房子,房子盖好了,仍规规矩矩回到果园。结算方式也不同,里面的人天天四处上工,干一天活算一天钱,多半是日结。住果园外的人,却不按天,是按月,有月月发工钱的单位,是月结。

陆家爸爸生了三个女儿,每日风里忙,日里忙,也似没想太多。但某些静下来的时候,还是盼着家里的姑娘能嫁到城里的人家去。回次娘家,也就是自行车骑上半小时二十分钟的光景。路不远,不至于有多不舍和惦记。

第一个女儿就是这个大姐,刚长大时就开始有人来提亲。

但说了几头亲都没说成。这个姐姐长得好看,人也忠厚,可总是果园里种果树的姑娘。当年姐姐一长大,能干活了,家里就开始让姐姐干活,连中学也没有读。

这女孩因为是第一个,从小被指派了各种家务,也晓得家里困难,长大了越发显得少言而心事重。她每日被种种家中杂事淹着,更加机械得只知做事,不太发表什么个人主张。

当父母的曾一心以为只要女孩长得好,勤劳、善良、贤惠,家里各样拿得下,会做菜,会给炉子生火,嫁一个好人家不难。历史上,长得美、品性好的姑娘都是能嫁得好一点的。让父亲失算的是,时间早到了另一个时代,除了勤劳和好看有用外,其他都是没大用的——不遇上事也感受不出来的。既然眼面前都感受不出来,得不到验证,那有的就和没有一样,自以为是的那些小女孩的好品德对于现实,没有立竿见影的实际用途。

姐姐到了宜嫁之年,更流行门当户对:父母什么出身,有无工作,是何工种,兄弟姐妹状况,经济、学问,家中几间房屋,各种条件相当与匹配。

这样的婚姻,才是彼此两家人都心安和能释怀的。至于八字是否相合,命相是否相克,则是列完这些条件后的第n个层次。在果园,若匹配,那就是天作之合;若不匹配,那就是迷信,可以不信。这个层次在最终决定前必须加上第一层次,进行一次条件综合。

父母亲的意愿总是高一些,但这样的人家总也未必看得上自己家这条件。这样的,两三年一过,加上姐姐也无心再和那些黏腻、模糊的相亲对象来回比对条件,比一次自卑一次,而且即或成了,进了这样反复斟酌过条件的人家,自己也未必能心顺。所以,姐姐最终嫁在了果园,嫁给了邻居。

姐夫家是母亲那头一个堂房兄弟家的某条亲脉,也是在果园住了几代的人家,这算是一宗回门亲,两头稳。

二三十年前,果园的果树并不比现在多多少,家里没读多少书的男生长大了,家长也怕他们学坏。家长有头脑和门路的,先是送去当兵。当兵当不上,多半送去学开车、跑船、木工,学做这些事情。

姐夫当时是被家里送去汽车店里学了驾驶。这样的小伙子,在当时,也算是有技术、受人敬重的。陆戴的哥哥陆范学驾驶,就是受了姐夫的影响。

到了两个妹妹这儿,先是二妹,本来成绩也好,读到初二,因为一件什么事,不服气班主任的偏心和看人下菜碟,一气之下退学了。

劝回去,又读了一阵,青春期的小女生,本来就有些孤傲气,而爸爸这面,又没能及时懂得要去帮孩子开解,一味数落自己家孩子的诸般不是。

因为和老师总是隔隔膜膜,二妹也百般地显出不合群来,初三毕业又考了一个不太理想的成绩,一气之下高中也就不读了。她正值爱美的年纪,总是对一些和“美”有关的事感兴趣,就去学了烫头发。这一个妹妹,用陆范父亲的原话说是眼见着毁了。

大姐嫁的人家在那儿摆着,这二妹现在的样子,又能嫁到什么样的人呢?

虽然这三个女儿个个是果园百里难挑地美,可美又有什么用呢?二妹还小,人生路上无数的陷阱一眼一眼埋在哪儿,她还看不到。

看不到就是不存在。小小年纪,哪会看到那么长远?欢喜的一天过去,再一天也有欢喜,就是好人生。轻松的、没负担的眼下不是得到好人生的前提的道理,她还不懂。

二妹妹反驳爸爸,也似有理:什么是“没毁”呢,难不成这世上就没有人做烫头发的事了吗?什么事不要有人做呢?你家闺女不学,就没有人家学吗?事都要有人做的,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挑拣?

一顿气话之下,当爸爸的人,竟也无话可回驳,生生被这个二女儿又磨去了一层脾气。

到小妹妹这儿,爸爸实在是生气了,因为看到前面两个女儿如此不济,开始逼着让这个妹妹死心读书。几个儿女眼看着长大,做爸爸的人才悲哀地发现:自己这样的人家,想出离现在的生活别无通道,只有读书一条,阶层之间流通的道路屈指可数,尽管自己这三个女儿个个身材好、样貌好,一色的朴实耐劳、心地良善。自己的儿子,再怎么自己看着好,娶的也只能是果园附近人家的女儿。自己的女儿再怎么好,多半也嫁在果园安生。这是老天爷安排的。就像安排一棵樱桃树在哪儿,又安排了一棵桃树在哪儿,安排下了,你就不能再人为挪移——这挪移若发生,有可能是让一棵好好的树枯萎掉了,也可能是让这棵树再结不出果子,成为没用的、空心的树。

儿女小时,也是鼓了一肚的志气,想让儿女们个个成器——成为何器?如何成器?什么是器?自己细想想,也无他话。

这果园里,各人家的经济、生活条件都在这儿,想读书读出去,不那么容易。而且,既然生在这果园了,就注定了完成吃饭之事全要靠力气干活。家里要吃饭,就不能没有干活的人。

自己只这么一想,在果园已经是出名的“妄想”了——既然老天把你生在果园了,就不该这么多想。果园的人,哪家不是安安分分地生儿育女,一代过着和上一代一样的日子?这不是自己天生硬气,不想去为儿女们攀龙附凤。自己做梦都想让儿女去攀个高枝,离开这果园,不再那么苦。这样的日子——天天一身泥、一身土的,自己是过够了。做梦都想攀到一根高枝上,飞荡着离开。好好地过几天不苦不愁的日子。

自己的父亲临终前,可能是看到了自己儿子的心,他拉住陆范爸爸的手说:“会朴实耐劳的,只有一世去朴实、去耐劳。”

纵观一家十来口人,能济些事的,可能只有陆戴。陆戴本人不在公安,更不在法院,但经过拆迁的事情,家里人和左右乡邻一致看出了这个陆家次子有“能量”。渐渐地,家里姐妹弟兄有点小难事,也都来找这个二弟商量。陆戴也尽其所能出心、出力。外人的事,他并不想沾,但此地风俗奇异——无论怎么一百年前都不认识的人,若想找你来办个事,总是能拐弯抹角叙出亲缘关系。陆戴一个果树园乡里长大的少年,因为拆迁之事平生威望后,有些外人也慕名来找他帮些出主意、平事、搭桥的小忙。找他的,多是些在乡间木讷笨拙地生活了一世没见过任何光景的老实人。陆戴心软,顾情义,也就全力帮人。但不可能有求必应,或者都帮到位,不免落下不足。因此对陆戴,背后说好说坏的人都很多。

继续说这个小女儿。在陆爸的天天嘀嘀咕咕中,在几个哥姐把家中所有重活、杂务、经济负重都扛下的前提下,她终于考上一个普通的师范类学校。陆范的爸爸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正正经经供出去了一个女儿。加上作为特长生选进体校的陆戴,他心中的意气,总算平复了很多,走路时背也渐渐直了一些。

家里将来有一个当老师的,总算有一个真正识文断字的读书人了,而且是女孩。

若干年后,陆范和陆戴的两个孩子陆小范、陆小戴能读出成绩,就多亏了这个小妹妹。亲自上阵帮助补课,四处在自己的同学、学长里找和这两个孩子的各科老师熟悉的,打招呼,上小课。这些提点、鼓励让这两个小家伙越来越见风长,比着、跑着成为优等生。

给人理发的二姐被人说成是发廊里不干好事的女人,一度影响到她的恋爱。这城里城外的人遇上婚姻之事,不管是自由恋爱还是媒妁之言,都喜欢背后打听彼此身家。有两句话说此地民风,一句是“好打听”,一句是“包打听”。想听到什么,都能打听得到。

这三姑娘虽然读了书,但一家人似禁不起打听——爸妈种果树,大哥开货车。二哥平日对一众邻里虽颇有照应,但前面说了,背后说好说坏的都有,来打听的人不知道遇上哪个。素日二哥对他人的好,被果园人视作应该应分,看着长大的嘛。这应该应分的“好”在某些人心里是不值得提及的,统统不需要在外人那儿提到。什么关节说什么话,拿捏得十二分准。果园里几十年没出过什么人物,若有,就是陆家出了这名体育特长生。平日里相见已经好好好,遇上事再好好好,那岂不是“好”都给他陆家占了。三姑娘本身已是让人羡慕的正经教师了,再嫁个济事的,那陆家还不上天了。陆家的祖屋,是果园里一等一的地势。不是那地势,特长生能出在他们家?某某,某某家少年,更是体育苗子,为啥没拔到,就拔了他家?是的,果园里大多数人是见不得身边的人忽然就比自己好——这“好”哪怕只是那么一小点点,也不行。而且,不管这“好”是人家如何勤勉得来。这“好”,还被他们视为对他们的背叛,他们不能容忍这种背叛发生。所以,这“好”一露出芽,就要合力掐下。大家同在井底,先要爬上去的爬到井口也要拉下,对阻止同气“出头”不惜力气,拼命把人拉回自己一线上,再结结实实踏一脚才安心。

因此,三姑娘的婚姻几次败给舆论。人的心理,总是十句好话不及一句不好的话起作用。有一年,三姑娘谈婚论嫁,婚期都定了,未来的姑婆有一天上菜场,遇到幼时邻居,说到自己侄儿和果园姑娘的婚姻。这邻居恰是眼见陆家这些年日子的人,又是一个小气量和坏嘴女人,立即装作神秘说,姑娘不错,就是那个二姐吧,一直有说道,还有她那个二哥,好好的老师不当了,在社会上各种混,这姑娘家,本来是分到果园里小学校的,后来留城上了,有说道呀——而且,这一家,没一个人有保险,怕是这男家要受连累,要帮衬个没完。这姑娘奶奶、外奶奶也在呢,经济上是个无底洞啊。

三姑娘心气不高,但也有自己的骄傲,被这么一扒家底,一算计,心立时冷了。一路下来,总有一些七荤八素的不顺加之于感情问题上,慢慢地耽搁下来,因而一直未婚。这个结果,于一众邻里,表面上,多了一个对陆家二老时不时表达遗憾和关心的理由,实际上是内心欢喜。人总有一缺,天长着眼哩。

这城里和这果园虽只隔了一两条路,但三姑娘从此很少回果园,而是把心思放到工作和两个年幼的侄儿身上。大姐和二姐的三个小孩,她也一并在学业上给以照应,在家里办起补课的小班。

5

一次聚餐后,教练给陆七等一众当时怕吃苦的基层运动员说贴心话,说你们都好好训练,别烂下去,将来不能为学校争光的话,为自己争点光,练好了身体,只要你不犯法,就没人敢轻易欺负你和你家人,能做到这个,你们也很了不起。

陆戴从原来那个末流小学的教职上出来,体育用品商店开起来之前,买过一辆二手旧车,在汽车站做临时载客生意。当年同宿舍的一个小兄弟家里一直做这个,陆戴刚出来,满眼一望,无处站脚。小兄弟义气,带陆戴做起了载客生意。那时这城里计程车还没出现。

计程车出现时,才有了火车站。

陆戴的体育用品商店几乎与火车站同时开张迎客。陆戴也把自己的临时工作——汽车载客的工作地点,从汽车站移到了火车站。所谓“临时工作”,是陆戴自己的习惯叫法,在世人眼里,他陆戴就是个在车站举牌拉客的,连倒票“黄牛”的地位都不如。

陆戴这份工作需要每日起早贪黑,也是个苦力活。但没头没脑也干不得。基本功中的第一条,就是要背下所有火车的到达时间。

火车一到,所有以这份接客生意为计的人就蜂拥到站口,各人举着自己的一张纸牌,纸牌下面也是各自的工作地盘:一个县名,或者就近的一个乡镇名,标明自己载客的目的地。

小城里做这个行当的人多,但各自都有自己的地盘,也就是发班车的目的地,各有自己的专线车,互不侵犯。

陆戴是半路出家,没自己的固定地盘,地盘是大资源。固定地盘私下里买卖一个就要几万块,被先做的人霸占和掌管。自己之所以混到一个手举的小纸牌上的名号,全赖自己好朋友大方,是从好朋友手里分出的。

慢慢地,这个城市的公交、出租等公共交通发展起来,但毕竟班线有限,而且“车票”略贵。因而,这个民间接站集体仍是主流。这一行,一是靠价格低取胜,一般会比公营班车低三到五成的价格;二是靠“回头客”的信誉,不能乱涨价,不能多收一分钱,不欺客,即使今天只一个人,连油钱都收不回,也要把人送达。这才做得长久,才能打出自己跑这一线的名号。这个载客群体二十几年来都没有被取缔,介于合规与不合规之间,工商、交管部门有时也不好出手。主要的问题,一是有需求,这是公营车与私班车之间看不见的平衡力;二是这些做载客生意的人自己也小心,平时四处也想方设法沟通打点;三是低价、灵活,车费比公车低,比出租车靠谱,又随到随走,下乡的、上城的,跑短工的人,学生,少一分钱都对他们有诱惑。

体育老师陆戴在离职后几年里,做的基本是这个工作,外加那间卖体育用品的小卖店。他的妻子几乎与他同时下岗,下岗后就负责照料小店。这风天、雨天一身泥、一身水在火车站“拉客”“送客”的事,他不忍心让一个女人来做。他开了一个有遮有挡的小卖店,让妻子做营业员——在二十多年以前,成为一个什么商场、百货大楼的营业员,是多么荣耀。在柜台里面站着是被人羡慕的事,是果园人的理想职业之一。可惜赶上改制下岗的大潮。

陆戴知道有人瞧不起他,瞧不起这份事。尤其遇到熟人的时候,他也感觉尴尬。但很快也就放下了——他更恐惧的是贫穷。他向妻子自嘲,我也是靠身体吃饭,这样一想,不觉得丢人了。妻子回他,你是靠本领吃饭。陆戴笑,对儿子说,收入是你爸支棱的法器。

在车站举着一张地名牌时,遇到熟人是常事,这些遇到的人,有时仍称他为陆老师。若是在运动队的同学见了,则仍呼他为陆七。果园乡邻在他成年之后,仍呼他为陆家二小子、陆二。这些称号折起来,通通不如一个车站接客、拉客的小纸牌子上的地点来得实在。他要养家养儿了。

6

随着果园的再一波拆建大潮的涌来,这个城市计划要以果园为基地,建一个更大的供市民休闲、踏青、娱乐的植物园。姐姐、姐夫家的几百棵年年结果的果树被征收,年年指望着卖这些果子换现钱安排一年生活的格局被终止。

果树以每棵一百到几百的价格,被筹建中的植物园有限公司买去。因为是上面的规划且政策不错,果园里有果树的人家,统统照办,包括陆家老爷子。

之前是房子,进入了规划图纸范围内。在前一番对果园中住房的拆迁中,陆家已被另行安置——安置到了果园边上的新建小区里,那是楼房,虽然离城中心更远了,但这是百年建城大计,他们赶上了。这时候,越发显示出力气的不值钱和无用,陆家爸爸这一辈子在果园里只会种果树,现在,果树上交了。

余生做点什么事打发呢?想了再想,除了种树,还真是什么也不会。这让果园的人越发自责和自卑。劳动的对象和场地说没有就没有了。

陆戴的父亲,在陆家五个儿女相继成人之际,总是在人间的礼数里,长了一个辈分了——现在,家人也且按果园人唤他的语气,称他为陆家老爷子。陆家老爷子在被拆了房子后,人还没显得特别颓下去,虽住得远了一点,可自己的果树还在。

现在,果树被征去了——这就像一下子被人收去了他在人间行走的资格和力气。虽然子女们都大了,但他自己却也没老到趴下。女婿、儿子的果树也一并在这波风潮中被征去。虽然他们不只靠果树活着,还会开车——但开车不是正业,只是个业余手艺。果树没了,他置办打理了半生的、最大的家业也就没了。

一年后,住在更远一点的郊区的姐姐家也拆了。

现在,姐姐一家也住上了安置房。为了面积能大几平方米,想着自己又年轻,姐姐、姐夫商量着选了七楼。无电梯,夏热冬冷,无供暖,不供热水洗澡。

平时院里摘两棵菜或一个西红柿,随便烧一个菜汤就可以完成一餐,这样的便利生活,从此烟消云散。

这个七楼的新房子,陆老爷子想起来就赌气,姐姐搬上楼几年,他一次也没有进去过。

缺一棵葱都要下七楼,去菜场。

来钱的路一下断了——那几百棵果树看着似没什么,但老天爷养人,年年结苹果的结苹果,结桃子的结桃子,结雪梨的结雪梨,林间空地偶尔还能种些个西瓜、青菜、绿豆、红豆。

有一年,孩子喜欢上吃草莓,他们就种了一片草莓,草莓熟了的星期天,孩子大人一起拿着小篮子去摘草莓,孩子开心极了。

这个老果园里,早年种下的各式果树大几万棵,仅梨树就有五万棵,有砀山梨、皇冠梨、康德梨和幸水梨四个品种,这些果树分产到户后分给了各户人家。

这些都是年年来的、活的钱,有气的钱。虽然也劳苦,果园里的活也累,可总是汗流了,就有收成。

现在,这些果树都被收去了。据说有些还用来结果,有些则都要挖去,换种一些观赏树,给人来欣赏。要把果园建成一个有观赏和种植功能的生态园。

姐姐、姐夫正是上有老、下有小、年富力强的年纪,为了安抚这些壮年,在各级领导过问下,植物园成立之初,拿出了一些岗位向果农招聘,条件是三十八岁以下、身体健康、有高中学历。岗位有售票员、四个门的守卫、园子里的环卫工及保洁工。这招聘公告原来的年龄要求是三十五以下,且不考虑女性。但考虑到实际情况,领导经过研究,首先在年龄上决定提高三岁,定为三十八岁。

别小看这三岁,这么一调整,不知让多少人受益。

姐夫这一年过了三十五了,三十六岁也要过了。这么一调,正好划进条件。

因为姐夫条件够,就去应聘了卖票员,而且也被聘上。

工资七七八八一算,一个月也能有两千多块。

可这日子以现在的物价,如何过得?连小孩一个人的学费都不够。姐夫在艳羡中考到那个闪闪发光的工作岗位,可十四个月后,即低下头自己主动辞职了。

时间被拘限紧,自己留不下一点时间。虽然工作也轻松,只是每天那么一坐,卖卖门票,但不能迟到、早退一分钟。

这么大一个人,这么大一堆日子,姐夫坐不下去了。

有一次,酒杯一端,陆戴眼看着姐夫的眼泪流下来:我干不下去,我也心疼我那好好的果树。

陆老爷子半辈子受了无数冷眼,辛苦、委屈、被嘲笑,为几个不成器的子女烦,可他活得硬气,看不得男人年纪轻轻掉泪。

他说女婿:我看你就是心疼那来钱的道断了。

姐夫委屈:我受不了在人家划好的圈里干活,我天天按时按点进那个门,就是不迟到、不早退的好人,不是我守不了那规矩,是我受不了好好的、我自己的地给砌上墙了,我现在干的活都没意思了。

你才吃了几年盐,就有资格说我也心疼我的树?那都是早些年老子我一棵一棵看着栽起来的。我说了什么?一棵,一棵,那树以后不知道被人折腾成什么样子呢,这些我跟你说?这些话我都没说。陆老爷子把举到半空正要喝的酒杯,忽然砰一声蹾到桌上,满满的酒溅出来:这果园,哪棵树不是我看着长大的?老的挖了,小的种上,哪棵树、哪年结几个果,能逃出过我眼睛?我那房子,我两三代人住那儿,还有我自己盖的边房,我一层水、一层泥加的,你他娘个年轻啷当的小兔羔子,你算个什么,在我这儿哭!

陆老爷子平素对这个大女婿,一句高声话都没有说过。借着酒,他的声音越说越大,我这一辈子也都没有买件像样衣服,但到人堆里去,为什么咱不怕,还直直地站着?咱有这果树,咱的果子好,甜,你想吃,你就要交钱来买,咱就是个爷。

他看着女婿,咱当得起爷,在家门口就买得起肉吃,买得起酒喝,咱的果子一换出钱,咱不用动地方,那卖酒、卖肉的就上门来卖给咱们了,我就不缺吃、不缺喝,现在,你在我这儿难过,你小子还没资格吧。

他继续数落眼前三十九岁的青年,虽然我风里、雨里做了一生苦差事,可天不欺我,我干活,天就给我收成,我不偷懒,我不欺人,我只要付出了力气,我就过得起日子,让一家人不着风、不受寒。我凭什么活着,我凭这个。

他越说越快。

可现在,我老了,我的地,我的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说了什么?我跟你说?

那些树,哪棵没心?都是有树心的,它们认我,它们现在被别人接管了,你看,死了多少了?有骨气的树,也不择二主的。它换了主子,心里也是难受的,树若难受,怎么有心开花,怎么有心结果?以后,它们还活几年,开不开花,结不结果,都难说了。我也没说什么。我的心落不到地上了。

这些年,果园里生那么多虫子,从没有一只虫子,给我蛀出过今天这么大一个洞。他向胸口比量了一下。

7

以前,陆戴不会忍心让姐姐做一些赔人笑脸的活——在车站里等坐车的各方客人,总要带着笑脸等。

姐姐只是一个安分地在果园里长大的小姑娘,几年婚结下来,早烟熏火燎地换了样子,也不再每天把头发梳得好好的。以前,妈喊着让她到隔壁小店买一袋盐,她也要照下镜子再出去。每天到门口的果树林去干活,都穿着叠得平平整整的衣服。

她越来越像自己母亲那样,干什么都风风火火,稳不住,说话声音也再不是小小的、低低的。

陆戴的载客业务一开始时,他没想让姐姐一家加入。不是自私,谁接了这活谁知道这不是人干的活。要对各路来历的人低眉顺眼,要和气说话,遇上胡桃子——方言里所谓不讲理之辈,要站那儿就能骂,空手就能撕,停手就能笑。再好的女人半年下来也会变成孙二娘。

但随着姐姐、姐夫家果树被征收,他不能眼看一家亲人没了事做。一时又没想出其他立即就能上手做、做了就能维持住生活的差事。另外,自己这边也缺贴心帮手。这个事,没有三五个人也忙不开,站不住场:要有贴心的开车的人,一路警醒着,不能被查,毕竟是站外私营。每日收的都是现钱,要有自己人当售票员收钱。

自从载客的事稳定下来,陆戴也一直想找个帮召集客人的,这个节点上,姐姐自告奋勇成为这个业务线上的这一环。

第三年,交通行业风起改革,市场营运权向民间放开。第一时间从一个朋友那得知消息的陆戴,连夜揭榜,他抵掉自己的体育用品小店,又拿出积蓄,买了一辆有营运证的二手大客车,五十五座,六七成新。

想跑长途班的想法,陆戴早就有了。

这几年,在火车站做县城的短线班,陆戴积累了一些经验和人脉。他心里看好、想跑的一个长班,是本城到省城,正好一半路程经过他这几年的短线班线路,这也是他一半的底气。

只有跑长途,才更稳定。风险大些,但收入也会高。

生活的压力迫使着他——每一天开张过日子,都是钱啊:水费、电费、物管费、孩子的学费、粮油费,他没有办法让自己停下,哪怕思考一下,用心改换一下做着的事情。不是没有时间,是空下的时间,没有钱也过不下去。他没资格塌下去。

陆戴这些年,行话上说,跑的都是私车——车虽有营运证,但没有线路营运权。这个城市,发出的每一班车,无论到哪儿,近还是远,都是有归属的。这些线路中,短的、市内的归公交公司经营,长的、市际的则属长途汽车客运站。路也是有秩序的,不是随便都可以走上去的。个人的车不可以收费载客在这些线路上进行营运。其中唯一可视的一点松动和缝隙,被陆戴看在了心里——其实,很多人都看到了,也已经有人在做了,即买一辆有营运证照的车,然后以每天一签的集体包车方式跑在某条路上。事情的实质嘛,明眼人看得出来,但从手续上,已经合法化。

这样的班车,只要固定下来,固定住发车时间,出发、抵达地点,稳定下来,客源肯定不会有问题。这几年,本来位于城中心的长途汽车站迁到了郊外,到省城办事想坐车是很不方便了。本城到省城里程也合适,二百多公里,往返不到五百公里,一天能往返两次,发两班正好。国营汽车站本城至省城票价是一百元人民币,陆戴的省城班车定价为去程六十元,回程五十元,并提供票据。

始发站就在市体育馆附近,这是城中心。具体位置就在陆戴曾经的小店门前,早六点准时发早班,约九点到。从省城返程,时间为上午十一点,停留这一个多小时,一是让驾驶员休息下,二是打扫车辆,三是以防路上大雾、堵车这些不可预期的情况,留一点余地。

省城十一点准时发车,回到本城是两点左右。

下午再发一班,下午三点发车,上车地点仍是体育用品小店前。

他转出这个小店提的条件之一,就是门口可两次集中旅客上下车。其次请店里帮发名片,收客卖票,卖一张给店里五块钱做酬谢。这下午班车到省城时间是六点,返回时间是七点半。晚上十一点多收工,半小时小清理。再一周把车送到洗车店做一次大清洗。从本城到省城实际里程二百一十公里,走高速的过路费单程九十块。也就是说,成本除了车,油费,就是这个过路费,外加一个司机和一个售票员的工钱。

选发省城班次,是陆戴不得已的、没有选择的选择。这么一家人,没了果树,没了房子,没了事做之后,陆戴人整个变了。从自己到了和果园一条路之隔的城里上学,到辞去体育老师的职务,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漂着的,是游民一枚。他不避讳这个无业游民的身份,虽然他和这城市只是一条路之隔,但他知道,这城中土生土长的人,背后是如何称呼自己的。他们是称自己为“外来人口”的,或者是打工的。

从小学教师的队伍里走出没几年,大家和他本人就一起忘了这个短暂而没任何荣誉感的身份。他结结实实地成了车站接客业务大军中微小的一分子,成为游民陆戴、载客师傅陆戴。

以前几年,逢年过节还可以回到路那面的那座果园里。那儿还结结实实住着他的老的,老老小小一家人,让他多点踏实感,让他觉得眼前的身份是误加于他。现在,随着这一家人四处分散,他没了来处,从心里开始接受自己的新身份。

没了老房子做根据地,另外的不便是,老的想在哪个年节收拢下他们,变得不易。

冠冕堂皇的创业大雨,下了几年,似也淋到了陆家——全家一起不再围绕种树讨生活,一起围绕载客生意奔忙。

陆戴考虑跑这个班线,谈不上别无他法,只是觉得尚适合——自己最大的心劲、脑筋、财力、物力,堆一块儿,也就这些了。

往返四百多公里,单程驾车时间不会超过四个小时,一个人开车也不会疲惫,一天两趟,最多两个人就可以完成。而且,这几年,咱不就是混得很塌吗,咱不就是个跑车拉客过日子的吗,这就是我陆二。

上几年跑的短途载客,看着没啥技术含量,但也不是谁都能干下来的。

凭之前这份跑短班的经验和基础,又巴结了一溜黄牛兄弟,帮散名片,挖掘客源,陆戴载客业务的新架子搭了起来。

到了第五个月的时候,一百多天的两百多趟长班跑下来,他的一天两班开始有了市场与口碑,有了稳定的客流。最多时满员,再不济,都有二十个左右的旅客。

这辆车先是陆范开。对陆范,只是从卡车换成客车。跟车的人,先是自己和姐姐两个人来回轮流。因为收钱、卖票,这必须是自己人。

车跑起来,预期和不可预期的事情也多起来,毕竟有很多事要料理。到了年底,春运开始,他以三百块一天的工钱签了一个长年的驾驶员,换下陆范。陆范只周六、周日驾驶员休息时开。

陆范改为跟车卖票,换下了姐姐。他要让姐姐休息一下。

这样的调整,也于稳定班次有益,收入渐渐可观了。第二年,陆戴又买了一辆车。这辆车,交给了姐夫。

也是一天两班,但这一班是早五点发第一班。错开了先前班的时间。

加上零碎小活,去除各样开支,全家男女老少除了二妹和三妹一家以外,一起加入进来,成为一个客运团组。一辆车开始以一年六十万到七十万的收入稳定下来。这是个让果园的人一辈子也不敢想的数字。

陆家爸爸知道这个数字,每一起吃饭,就敲了碗说:肉放碗底埋上吃,放明面上,会找事生。

因而一家人从老到少,还是从前的衣裳,从前的做派。就是陆戴,常要四处里出去走动的,也无什么特别的样子显出来,只是脸上,一天天的庄严、凝重、劳累聚着,积攒着,一望之下,终日面色沉着,是人群里不大言笑的一个了。

8

二妹年轻时和爸妈生气,说好的果园人没嫁,自己嫁了一个一起学剪头发的。

结婚后,就一起回了男孩的老家徐州沛县,在那儿开了一个理发店。

能这样,陆家爸爸也已经觉得是自己积了福了。这些年,自己眼见着果园里一些好看闺女说是学了理发、缝纫这些技术活,转眼却去干了更不济的事。这些年,不只是老的果园没了,果园儿女的好名声也早没有了。自己这个没读完书又长得漂亮的姑娘,没去坐台,没去吸毒、打架、偷盗,做更羞耻的事情,没被抓去劳教,已经是他的福气了。

果园这些年不太平,年轻人头脑简单、轻率,出事的少年“前赴后继”。没有比果园的人更适合犯错和被抓了——时间闲下来,又没处练手艺。这样横竖一比量,这个二姑娘,能安安分分结了婚,真已经是祖上积德了。一直提着的心,也因这个结婚而知足地放下了。虽然陆家爸爸心里没看上这个沛县女婿,难受(那是个比果园还穷的县),但表面上,也还是欢欢喜喜地打发了这个姑娘。

沛县离果园不那么远,三四个小时的车程。这么近,二姑娘出嫁后却几乎没回过娘家。陆家也实在腾不出时间去看二姑娘。发省城的班车业务稳定下来后,陆戴第一件出门办的事,就是自己开车,去看这个小时候明眸如水的二妹。

二姝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才三十一二岁的人,看起来却像四十以上的妇人。果园里的女人,再怎么活,也都是能有饱暖的。果园再怎么不好,也是挨着城,不闭塞,看得到热闹,什么流行时新的事物都容易传递到。

二妹在沛县乡镇上的理发店,开得陈旧破烂,没有一点生气。曾经还有着年轻人的丰神的妹夫,正拿个油乎乎的推子给人剃头。

这妹夫也无近亲,虽然是镇里的本地人,但手里的地也早是被工厂长租过去了,一年付个每亩三四百块钱。

以前觉得自己不想种,不如租了轻松,就签了出去,三十年的长期土地出租合同。现在是收不回了。

想去别处开店,可没起家的资本——租房、装修,又怕把仅有的也亏损掉,所以,拘在这镇上,哪儿也不敢去。怕离了这小镇,真连立锥之地也无。

这夫妇又拖着一对小娃,更没勇气离开寸步。

穷得一眼看到底的一个家。以前对二妹,他虽过问得少,但总归是过问过,二妹都说过得很好。

陆戴再问二妹:“你这个店,一个月进多少?”

二妹低头不语,然后眼泪涌出来:“也能到一千。”

二妹说:“又不是苏南,这里人最多是剪剪头发,主要是现在孩子不能离手,孩子要先带大一点。”

陆家的人,个个是犟的。

二妹说这话的一年后,陆范因误伤他人,被判了十二年,判决书下来,就决定不再选择上诉了。

不再上诉这事里,就有为这个二妹的考虑。二妹倔,一家里,也就能听进二哥的话。这一家人,拢起来过日子,是要有个人呢。陆范不行。

二妹嫁了,可也要管。不能看着她把日子过得掉了底。不能这份上了,还骂她不听话,为什么没好好上学。

9

每天两班省城往返,一共九百公里。一年下来,把行过的里程积起来,是多么远啊。

陆家这样的班车,是“地下班”。始发不从站里发,到了省城,也不是进省城的公营客运站,只是一个比较固定的停靠点。一年年、一天天,一家人的时间都被固定在这两点上。

沿途往返时,路上有客就停下来带上。很多常出门办事的人,往返省城和本市的学生、打工的人,对这些车的时间、经过地皆了如指掌,到了点,就在路边等这种班车。

站里的票价太贵了。很多学生、常去省城办事的乡人,不需要报销的人,舍不得买站里的票,就买这种班车的车票。

除了去省城,还有去其他城市的,公营站里发的班次,都有私车照着线路发。各人有各线,虽然是私班,但一样能到达目的地。一次就能节省下几十块费用。车和那些站里发出的车外观一样,内部也很干净,车上售票员又客气,又不嫌弃谁带多少东西。

开车和跟车都是辛苦事。总是一早四点多就要起来,然后要到晚上十一点多才能回到家里,一年到头,想吃顿家里的饭也是吃不上的,都在路上解决。

更别说歪在家里,慢慢坐着,喝杯热茶,看个电视了。而且,越到年节,越要加班,歇不下来。车让外人开有时也是不放心的,虽然买了各种保险。因而隔上几天,自己人就要跟一次车。

收客、卖票,天天数的是钱,只有上自己人。因为一路有旅客上车,一路要收费。自己人不在车上,无法知道一天卖了多少票,坐这车的人,多半也不要票。一天下来,一天的账也要做出来。

这个账,就在车上做,卖票多少张,多少张是个人卖,多少张是黄牛兄弟们代卖。而且,还要一路一分钟不停地提着心——交通事故和交通查管是每一分钟都可能遇到的事。这样的日子,不是一天、一月、一年,是你只要开始了,只要不停班,没有更好的事情换过日子的钱,每天就得这样往复。

姐姐、姐夫不抱怨苦累,有成果的苦累,在姐姐这都是能扛得住的,心甘的。

一家人在省城班次开启后就有分工。陆家爸妈和陆范媳妇在家负责后勤,搞定每天采买、洗理诸事。

他们这几人也有分工。陆范媳妇和陆戴妻子两个人负责洗全家的衣服,每天一大家人前晚换下的衣服,第二天要洗出来,收好。跑上车,就是一天,哪有洗衣的工夫。第二是负责接送三个孩子上学、补课,和帮忙洗碗。

陆家爸爸专门负责买菜、理菜。自从果树没了,他没事了一段时间,然后接手了这个差事。

一辈子时间都在事情上的人,只要时间有了去处,也就安定了下来。他每天五点天一亮,就推了自己那辆旧自行车出去,到果园边上新盖的菜场去,把菜一样一样买回来——很多自己只要有一块地就种得出来的菜,要用现金买来,而不是直接凭力气种了。现在很多菜,也编进了产业化生产队伍,很多菜长得更肥、更大,生长期也变短,但没有了被土地慢慢生出、养大才能有的口感。一吃也能吃出来,味道和自己种的不同,但吃上一年半载也就习惯了,口感这个事,可以培养和改变。而且.又不是只自己一家人吃这些菜,肉加进去,各式调料、火候上去,做出来、做好了,很好吃,可以吃。

天天品评着这不对了、那又气到人了,但日子还是得过。而且,这些小事,比起吃不上饭,轻微多了。上午买完菜,下午则和二儿媳去银行,去存头一天车上收来的卖票款。二儿媳在正式的商场待过,负责记总账,记每日进出。存钱的事,不在一个银行,几个银行轮番去,也不能一个人,要两个人照应着存。

陆家妈妈一辈子木讷,不敢和任何人顶撞,家里的事,也无插言机会。陆老爷子半生的坏习惯,遇了不顺,就要来噎陆家妈妈。果园里历来有些女人,自小受得住气,烧吃的也无师自通。所以,陆家妈妈每日只是负责做饭,把陆家爸爸买的各色菜打理好,烧熟,做香,兼而与儿媳们一起打扫卫生。

小孩们负责学习,中午、晚上都集中一起吃饭,晚上各回各家睡觉。

每个孩子,都给各自的老子好好听课,写作业。这是陆戴分的工。

果园里出来的人,真都是做苦力的好手,耐得起辛劳。都累,每个人都不停地做着事。可也还好。

现在,回看这一家人,把日子真正过起来的起点,不是果园的拆迁,是作为体育特长生的陆戴的成人。这一个普通的、一直老实安分地种着果树的人家,五代以内,没有一个当官的,往来的六亲之中,也没一个有一官半职和过得太富贵的。陆戴成年后,既没为官,也没中上大奖——这些年,各种彩票出来,诱惑着无数盼过上好日子的果园人,两块钱一注的彩票,在果园附近卖得特别好。

宣传语如下:

一瓶水的钱,说不定就是五百万啊。

一包烟就可以买几注彩票啊。

少吃一顿肉说不定大奖就来了啊。

改变命运和生活的机会就是你好好选一组数字啊。

卖彩票的人,每天都这么向路过和停下来看的人说着这些诱惑人的话,并以带着欣喜、感叹语气的汉字“啊”结尾。

每天坚持买一注彩票吧——他们向那些拖三轮车的、在工地上每天结算一次工钱的人说。

陆戴做的客运,很多人看不起,很多人又做不上手。这宗买卖,是根深蒂固的城里市民才敢上手的事,在交管客运上要有一定关系通信息,自己还要有心,把交通法规学透。作为最后一代果园人的陆戴,因各种因素驱使,也走进了这个行列。有资本吗?经过深思熟虑吗?有,也没有。陆戴壮实,有脾气,忍不得被人欺、忍不得穷;陆戴义气,在别无他法中误打误撞上道。遇上事,他陆二也想和自己、和他人多讲道理,也想把想不开的都想开。

三年五载的这么一通奔波,碗里天天有肉是没问题了,虽然不是个邻居阿叔、阿伯眼里的正经职业。可正经职业不也就是让自己和一家人有肉吃、有活力吗?陆家爸爸一心想让儿女们离开果园里破破烂烂的日子,存了想让儿女好的心,这个“好”是什么——不也就是个温饱和过得顺心,心里有啥结都能被打开并获得安慰吗?

10

陆家省城班跑起来的第二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陆范入狱。刚只是站稳了一点脚,就进去了一个家里的男人。

这种班车,形式上合法,暗地里的实质,却是长期的固定客运。二百公里的一段路,过三个县城,三个运管处、稽查点。这不是问题难点,因为车子本身有合法运营证件。难点是沿途看不得别人财路的小混混,三天两头地上来纠缠勒索。对付这些人,报警解决不了问题,要偶尔收买一下,抛点实惠出去。同时,还要增加自己气势,有降伏他们的能量,让他们怕,让他们知道自己不好惹。自己的车虽没有获得站里的正规编制,但有临时的加班证件,有短租合同,不能吃路霸总以举报取缔自己为要挟那一套。之所以在开始时,需要自己人天天跟车,就是有防了这些人的心。为了震慑这些人物,增加气势,陆戴偶尔会请自己以前的一些同学、小师兄弟来车上和自己跟车。

哥哥陆范出事,有掉以轻心,也有忍无可忍。那一天,车已经进了市区了。进主城区前,先到的路段是开发区。

开发区两个爱找事的小刺头,坐车从来不给钱并且还要钱。已经摆平过一次,约定了再不来骚扰。这一天,可能是喝了酒,又输没了钱,踩着时间点来拦车纠缠。是陆范驾车。

陆范开着车,给陆戴打电话。说两个小刺头言而无信,又上车要钱了。陆戴正有事,说,约他们明早六点到果园的公交站台旁边来,有什么心,再好好交交。

陆戴怕给正动着的车添麻烦,因为这车往来时间是卡好的。车停下,人也要休息,明天又一个八九百公里要跑呢。

但对方不同意明天见面。当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快十一点了。还有几个旅客没运送到目的地。跟在车上当售票员的姐姐有点害怕,这一天,趟趟客满,包里放着一天收入。当时还没有微信、支付宝之类收款方式,一天收下来,全是现金。

这一天是周末,旅客多,两趟往返下来,一万多块现金都在包里。

两个混混上了车,往车窗、车座上四处吐口水,又揭了一张早上才换上的、洗得雪白的椅巾擦鼻涕,眼睛四处看,一时判断不出谁是售票的乘务。

机灵的姐姐也趁没开灯那会儿,向后坐了下,抱紧放钱的包,装作旅客。

平时,陆范服个软,递两包烟,说今天没跑到客人,客气客气,也就能敷衍过去。毕竟这一路上,大家都是有个来路和依靠的,要互相给个人情,买个低头人的账。都在这路上走的,今天没恭敬到还有明天,彼此都知个趣,纠缠两下也就得了。等个明天,又有多远。何况,上一次说好了,不再上车骚扰,酒也敬过,也给过一笔了结费了。

这两个可能正逢心上不顺,喝酒喝上了脑子,不肯善罢。其中一个可能喝多了,在车上喷吐起来,另一个来揪陆范的头。

他吓唬陆范:你不就一个破开车的吗,这条路,我开的,我家的,你服我不?你不会不知道我的行情吧,你开车不就是依仗你有两条肉胳膊吗?告诉爷,你这胳膊是肉的还是铁的?不是金的我还看不上。是金的,才值得我找人下一条下来,下你胳膊这事也根本不用我动手。我若开这个口,立马人就到位,看你还开什么破车,还有啥风光,你被下了,我还包你自己去医院,你找不出合理证据是我干的。

说话间,手搭在方向盘上:来,喊一声爷,爷今天还就不要钱了,就想废了你玩玩。

这两个人上来时,就向车上客人自报过门号,某镇某某。他俩也是知道坐这车的都是老实人、乡下人,胆小。两个人大喊着叫嚣,你们打听打听,以后你们坐这车,都要找我批准。

一上来,那个往车门旁的座位上一坐的,又开口向陆范说:售票员呢,让她站出来,你今天怎么说也要多给哥几个钱,如果不给,老子睡你家去,让你从今往后天天多个爸爸要你亲自侍候。

因为是晚上班,又下点雨,旅客下得差不多了,但还没到目的站,还有几个是要到终点站下的。几个旅客睡眼蒙眬,也似见怪不怪。这两个人一个坐在副驾位上不动,一个站着吐酒。向后走了一趟,又回到第一排位置,一只手揪住陆范的衣服领子不松手。

转进上果园的路上,揪衣服的松开衣服又去摸方向盘,说,爷今天赏脸替你开车。

这时车已经快到果园了。过了公交站,到了每天停车的地方了。

车一开,陆戴上来接车了。陆戴接了电话就过来了。陆戴不是个遇上什么事都爱讲个理、交个心的主儿,被惹恼了,更是从不花钱消灾。

他的暴烈脾气上来了,加上这两个混混平时就不好好做人,今天又来相犯。陆戴开了车门,让还剩下的几个旅客下车,示意姐姐也下车回去。

他也伸手让这两个爷走。

他以为,这两个要是走了,便是知趣,他也就省下点力气,可他们不走。

陆戴自己点了一支烟,慢慢把衣服脱下来——一件为出去办事而穿的西装,并伸手关上车门。

他关上门,熄了烟,又把门打开。

走到车门边,一手搭在驾驶座的后靠背上,脚下用力,一脚把其中的一个踢倒。

另一个看风势不好,转身跳下车,陆范正在关行李舱,他一把拉下行李舱的盖子,盖子一下落到陆范头上。陆范挣扎着起来反追,这人又跳回车上。他刚跳上车,车门就被陆戴一手锁死,陆戴没让哥哥上来。

陆戴抡开拳头,直奔对方的脸。脚下一钩,先趴下一个。另一个拿起车上的锤子直敲陆戴的头背,陆戴一个反手,打了回去。陆戴脚下踏住了一个,回头看另一个,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知了。车门打开,被隔到车下的陆范上来了,看到血流了一地。

11

本城郊区农民土地都不多,不会像再远一些的村上那样,可以大片种水稻、小麦,种各种粮食作物。这郊区土质又不太好,且多低洼、河塘,所以一两百年下来,这里的人多以种果树、种菜、养鱼为生。

一年下来都见不到什么现钱。城市开始扩建后,开始向郊区拆房收地,补偿款都是现钱。

现钱唯一的不好是,用一张,少一张。不像土地,今年收了,明年还能长出来。今年的菜长过、果结过,明年枝头上又挂出来了——钱不是这样的东西。

钱没根,更没有种。这一条,是这些拿到点现钱就欢天喜地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的事实。但事情当口,抵挡不住这个现金诱惑。城市要发展,需要扩建,需要土地。路和新楼一转眼就到自己家门口了,无限的现代化,伸到家门口了。住上更整齐明亮的房子,不用天天都穿一身溅了泥水点子、洗都洗不去的衣服了。一些半大的少年,要是早早不上学了,还能被些事情收束着——地里的活,塘里的鱼,总还有地方差遣他们的好力气。

现在,这些都没有了。也不能都送去南方打工——早年,城郊的人到南方打工盛行。但南方能有多么大呀,把他们都收下?某一段时间,本城郊区一镇上(且隐镇名),出现了几个以“偷”为业的青年,之后,又几个半大少年也当起了小偷。并自名“偷”之有道:不偷普通人家,只偷工地,单位、集体、贵气人家府邸,偷“横富起来”的人家。在那段时间,因屡屡有少年(前后十几个)被收容管教,让小镇人很自卑。城里公安只要上过偷盗案的,多半知道这个镇。遇到儿女终身大事,知根知底的本城人,都怕和这些镇上长大的人家结姻亲。

陆戴遇上的两个混账青年,就出自此镇。他们整日在街上的游戏室里打游戏。依仗家里有房、有地。地没了,来了拆迁补偿,所以也不工作——大事不会做,小苦不愿吃,父母也拿不出办法。那父母本就是麻麻木木在泥地里忙了一世的人,如今儿女长大了,知道儿女不济,这样不对,以此为耻,到人群里一走,想到儿女,心里也羞愧,但道理上,又说不出来。

大片大片的城郊集体土地进入城市的规划后,基本变成了建筑用地,一是变成了住宅楼房,二是商品城、门面房,这类房子边远一点的,多被郊区青年买下或租去,没有了土地,去开店也不错。“开店”成了这一代、这一批青年的归处之一。这比在建筑工地上做苦力、去餐厅做洗碗工、在各种店里当学徒工好很多。所以,小镇街上,各种店面一色排开。

这个镇不大,之前是远近有名的贫困镇,拆拆建建之后,原来镇名被免去,更名为某街道办事处,亦以此前的自然村为划分依据,划分为若干个居委会,是个城里老区的行政布局。前后起码有十年,本城的人提到此街道办都头疼,经济、文化一样发展不起来。风气日落,他们自己人也渐渐觉出了这不好,有些办法或门路的人,纷纷想方设法将下一代的户口迁出去,把房子换了,买到另外的小区去。

被陆戴兄弟打成重伤的这位,历来是这镇上的横头,十几岁就在街上混。

陆戴对陆范说:“人是我打的,事也是我惹的,你当什么不知,你先回家去。”

陆范抵住车门:“我也伸手打了,今天的事都是我惹的,我下手重了。”

对方先是报警,报过警,又被人出主意欲私了。摔打加上惊吓,慌乱中四处磕碰,逃下车时撞到了头部。动了手术,也及时上了治疗和抢救措施。人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还是走了。公安、法院都来了。对于是谁所打,他们模糊中也确认不出是陆范还是陆戴。这青年的家人也不关注和纠缠这点,只是希望多赔钱。

出了事后,陆范第一时间冷静下来。一口咬定,自己开的车,自己打伤了人。车上没监控录像,但路上有,路上的监控证实车是陆范开的。

陆戴本来也不想补最后那一脚,陆戴转身要挪车了,一车的血让他打了冷战——要是残了或变植物人了,一辈子挣的钱搭进去都不够,一家人搭进去都还不清。这青年平时就好揣把小刀小锤在身上,这天也带了锤子上车,砸玻璃方便。而自己是赤手空拳,自己已经停了,对方的锤子却向自己砸过来。

对方的家人和律师很快意识到,人死不能复生,何况家里也厌烦他们的行径,自觉有亏理处,能得一笔赔偿也是好结果。再纠缠,说不定一分钱也不赔,法院判啥人家接住啥。

判决书下来,确认踢出致命一脚的是驾驶员陆范。与陆戴无关。

陆范舒了一口气。出事后,妻子一直哭,问了几次,陆范只是说:“你把儿子带好。你想离开我签字。是我对不起你。”

妻子哭:“带个儿子我去哪儿。”

被关进去前他和弟弟告别:“二弟,别怪我让你受累,这一大家子,你知道,我这个见识撑不起。”

陆范再次哽咽:“以后再遇上这些人,还是花钱消灾,不能打。”

陆戴说:“这些人没记性,受这气、那气受得还不多,还受这些乡里乡外、一起吃土屑子长大的同族类的气,这些无法无天没管没教的人,也就只还能怕怕我们的拳头。也是吃准了我们怕报警挨罚款、被停运。”

陆范低下头:“你哥这个人,就是个种果树的,为种果树生的,但不能让儿子再种果树,当然,我也没能力有果树给他种了。”

陆戴抱住哥哥:“你出来,我一定把咱从前有院子的房子买回来,再买一块地,姐夫、你和爸爱种什么果树就种什么果树。”

12

果园一带,曾经紧靠紧住着的人家,因为拆迁解散开,彼此间也逐渐不再那么有联系。像一瓢水,被连窝舀起,被一只无形而有力的大手泼了出去,泼向了城市的人海,变成了一滴滴再聚不回去的水,有的就此蒸发,有的就此消失,有的不知随风漂流何处。像一捧尘沙,被从原来的场地扬出去。尘沙和这城市似有些格格不入,四处飘飞,寻找着降落之所。

无论是像泼进来的水滴,还是扬出去的尘沙,都无法完整落地,在被解散、被吹动中挪移,寻求着重新长出和扎根之所。

三年两年之间,一家一家的,有的过好了,有的过颓下去。那些会养果树的,会种菜的,会养猪羊的,都不知去做了什么新的事情。重新学一样事情,总是慢的,不容易那么快就看得见结果。老的一辈老了,小的一辈也大了。陆家,算是果园没有过趴下去的人家之一。似比以前还兴旺了一些。这兴旺表现在,有正经事做,有车子,小一辈的读书成绩好。这三样,是果园新的评价体系。

陆家曾经的邻居田二,后来以卖田螺为业,在双和菜场里有长租的摊位。有一天,遇上另一个邻居,他们说起了当年果园里左左右右在一起住着的人。他们说起了陆家。

田二说:“人家兄弟姐妹多,人家有人,又和。”

另一个摇了下头,不认可:“大的早进去了,那牢恐怕要有的坐,当时不肯多出钱平事,硬判的。他家那个二小子,还是个教师出身,运动员,长年累月在路上跑车拉客,你听说没,特别好打架,一条胳膊早前就说是有伤的,身体也不好,听说视力也不行,见着谁都黑个脸,一声招呼不打。”

这个人低下声:“我还听说先前判得有误,人不是老大打的。有人要翻案呢。”

“是自己打的而不承认,你说这人有人味吗?我看啊,就是那个大的打的,你是看着老大比老二忠厚,认为老大不打架,你是看不透。要是老二打的,老二那个做派,不会推。”

“老二可是上过体校的,正经读过书的人,我羡慕、佩服。”田二关掉田螺锅下的火,竟是怅然的,“毕竟是上过学,人家识文断字,又当过公家的人,见过世面,知道带得起一家人,这一家人又给带,又都正干。哥哥了解弟弟。”

“他家把那个二妹从徐州接回来了,那个二妹,从小就是个没干过正经勾当的。现在居然有脸就在果园旁边开了美发、美甲店,男的给人理发,这二姑娘给人美甲。要不是两个哥哥管得紧,这个姑娘也不见得能有这个志气。”

“他家那个小姑娘老大不小了,也不嫁,还是个教师,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呢。怕是有哈问题吧。果园后人里不济的太多。”

“是哦,再下一代,什么样子,这一代是在浮游中了,种果树的劳苦都没经过,不知有什么能传给子孙。”

“陆家老大的女人,等这么多年等一个人,也是一股好心气。”

“我们果园早几年人家生的姑娘,什么苦受不来。”

“总是很走正道的一个人家啊,果园里几十年,其实出的都是这样的人家。”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以后呢。”

“看吧,听说那个老大要出来了,对方家也是有人的,估计不会消停。除非他们一家搬离地球。这话,你先不要对陆家人说啊,你看吧,后面有戏呢。那老大哪天出来他们都是知道的,有的对阵呢。”

田二点点头,一转头,看到陆老爷子手里拎着一大袋水果和蔬菜往自己这边走来。看上去,老爷子心情有点沉重。

让老爷子沉重的是今天开盘的一处房子。

果园化身为市里的生态湿地植物园后,里面的果树一年年减少了,曾经只是农业社会状态的果园,进入商业化模式。这些年,陆续补进些有绿化性质的树,重在枝叶有观赏性。增加了花卉——能长叶又开花的,比如波斯菊。这些植物的引进、种植增加了文旅元素,带来活力。果树是土生土长的树,常见,不新鲜,对游人吸引力不够。加上果树们长出枝叶,再开花结果,过程繁复,要有知根知底的好人跟住了管,成本大,又需要耐心。植物园渐成规模后,又一新的开发商进驻,把陆家爸爸从前家里那个位置的土地,更改回可建住宅房用地。

房子很快建起来。有二十栋高层楼房,有一部分低层,所谓别墅。在陆家爸爸的理解里,别墅就是不高的、低层的、自己家原来那样有院子的房子。房子的地基还没开打时,卖房的广告就打出来了。砸锅卖铁,也要买一套这里的房子。陆家爸爸自从这消息传出来,就天天去售楼处看,终于等来开发商开盘。

自己的房子,是祖父传下来的,父母亲住了一辈子,添儿添女,下雨下雪,翻翻补补,传到自己,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结束,才扒了泥草屋,重盖了砖木结构的房子,九十年代,几个孩子大了,又加了一层,变成二层的水泥房。那时,一心想让孩子们离开这泥瓦屋。没想到,最终离开的方式,却是就地解散般的拆迁。

拆迁了,以为这里就是公园了,一了百了了。现在,居然又盖起房子了,且坐落在果园之内,位置离城中心又近,开盘价出来,仅次于城中心的学区房。

陆家爸爸一言不发看完,强打精神走到菜场买了当天的菜,回到家,在床上躺正,不吃不喝。两天后起来了,喉咙肿得说不出声音:“我算过了,我原来那么大的房子,现在买,只能买到一个高层楼二十楼的五分之一。”

“这么算不公道,物价不同了。我们也收了安置房的。”陆戴说,“不过,我也天天看着这块地呢。”

晚上,陆戴喊来姐姐、姐夫、二妹、二妹夫、三妹、嫂子。

“我想把现在的线路、车、现有的房子,能卖的都卖了,买两个果园里的房子,哥一个,姐,你们和爸一个,那是根据地,咱们回家的地方。二妹、三妹你们回娘家也有个站脚的地。妈最近状态不好,二妹才做了手术,往近了住些也便利。如果钱不够,再贷一些,我暂时还住外面。爸要的房子,就是现在别墅这样的,开门就是门口,门口有块自己的地,一抬头,看到天,天在自己头顶,而不是人家房顶。”

“是呢,现在的房子把爸住得不会说、不会笑了。爸做梦都想还有一块地,再露露他管果树的手艺。”

“我们爱吃的果子,还是爸种的。我们要把这块地上的房子买回来。还有哥,他就要回家啦,他不说,我也知道,他这十多年,也会盼着我们有一天能买一个和从前的家很像的房子。”

一语未了,陆老爷子推门进来。

陆老爷子说:“谁说我不会笑了。我很好。把这些家当处理了,以后怎么生活?”

爸爸进来时,三妹正要开口讲话,她看了看爸爸和二哥,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小范、小戴他们将来不会回来,我们要鼓励、支持孩子去南京、上海、北京、长沙、广州这些城市工作、生活,他们考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钱留给他们安家。在本城就不要添房子啦,够住就好。”

陆老爷子点点头:“我同意,我虽然天天去看这房子,一是它就在眼皮底下,不看也知道;二是心里确实不平,把一家人二十年忙出的本儿,再去买一个原来自己住的地方换汤翻出来的房子,又回原地了。要一起往下一代身上看了,不原地翻这个跟头了。”

陆戴说:“就是往孩子们身上看,才更想买回来,让他们的老家有一个院子、能种果种树,他们七老八十后,想回来,有一个像样的老宅子。下一步呢,我这样想,不跑车啦,姐姐、二妹,你们两家也跟着苦,上周见哥哥时,我和哥商量了下,也做了考察,转去做物流,做货运。”

三妹一声轻叹:“学费、生病、柴米油盐,我们走了几万里走的只是有些人的一厘米啊。”

陆戴看了看三妹,摊开手又合上,觉得这话肤浅了。停了一下,他说:“那又如何?这样,这件事我定吧,知道那块地要盖房子后,我就想着要买一个回来,我答应过哥哥。小范、小戴,还有姐姐、二妹的娃,将来不论在哪儿安家,我们都还没老,帮不了别的,能帮孩子们把房子忙出来。”陆戴低下头,又看了一眼三妹,说,“小戴、小范他们几个,是你带着长大的,你了解,说不定将来也会选择回来呢。”

(全文刊发于《芙蓉》2023年第4期,责编杨晓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