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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阵
来源:《作家》 | 黄平   2023年09月28日13:02

题记:读者朋友,要是你打开地图,找到我的家乡辽宁省本溪市桓仁县,会看到一个奇怪的地名:阴魂阵。我在大夏大学图书馆工作时,无意中发现了关于东北抗日义勇军的一批档案,其中有一个档案袋和桓仁、和阴魂阵有关。里面有一枚民国时期的老校徽,还有一沓糟朽的红格稿纸,字迹俊秀,作者不详,记录了九十年前一件不为人知的往事。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试着把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整理出来,以此告慰前辈的英魂。

楔子

1932年,除夕,通化。

地主张凤阁家的大院,这一天热热闹闹。丈余高的四面青砖大墙,腊月里管家安排下人把脱落的泥皮补上,找来青白色的石灰重新粉刷了一圈;院落四角的炮台,还披上了红绸子。今天张凤阁请来了驻通化日本领事兴津良郎,每个炮台,除了张家挎着盒子炮拿着辽十三式步枪的家丁,还各站着一名背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军人,带着防寒护耳的军帽,穿着一身羊毛领卡其色军大衣,腿上绑着羊毛衬里的防寒绑腿,脚上蹬一双牛皮的编上靴。家丁说不上话,哈着腰给日本兵敬烟。

大院北边一左一右的炮台下来,就是张家一边一个两个粮囤。西屋、堂屋和东屋坐落在两个粮囤中间,东屋西屋里有南炕北炕,配着坐地式烟囱。堂屋大梁是长白山运下来的整棵的红松,大梁下是木屏风,绘着一只雪地里的斑斓猛虎,屏风左右立着一对洪宪款浅绛彩童献寿大花瓶,屏风前摆着条案,两边是太师椅,堂屋中间摆下了八仙桌。由堂屋门槛下台阶是院子。院子东边,从北到南四间房,头两间用来储藏,存着腌好的酸菜杀好的猪冻好的黏豆包、玉米大米各类粮食,后两间是膳房和伙计住的地方,伙计屋里有大通铺的火炕;院子西边,从北到南也是四间房,第一间是仓房,张家做缫丝生意,里面堆着满屋子的玉毛绫、焦眼罗、软缎和羽缎,后几间依次是碾房、草房和马圈。院子中央,今天搭上了戏台子,三尺高,三铺炕大小。传闻日本人要开进通化,当地几个戏班子都往南边跑了,找不齐人唱拉场戏。草房的伙计介绍来通化邻县桓仁一对夫妻,一旦一丑,能唱《刘金定》。临近晌午,天上飘起雪花,管家招呼草房伙计照应他们,伙计把草房让出来,让两个演员进去候着。乡下的戏,妆容简陋,女的拿一枚大铜簪子把头发盘起,进去前手里还抓把雪,抹了一把草房门口的红对联,往脸上抹抹红,进去就把草房的门关上了。

堂屋里,张凤阁在右边的太师椅上陪坐,陪着兴津良郎说话,忙前忙后地递糖递茶,等着吉时开席。兴津良郎大剌剌地坐在主位上,一对老鼠眼,留着卫生胡,身上的黑礼服有些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张凤阁说话,中文说得结巴,慢慢听也听得懂。兴津良郎左边的主位上,还端坐着一位日本老人,瘦得像一棵枯树,须发皆白,双眼微闭,一言不语,一身挺括的毛料军大衣,怪的是军大衣上没有领章也没有肩章。张凤阁判断不出对方什么来头,迎进门的时候兴津良郎也不多介绍,只说是刚刚从东京来的贵客。张凤阁小心伺候着,自然不敢多问。

八仙桌前陆续走席,灶房伙计们鱼贯而入,先摆上大拉皮、肉皮冻、五香花生、挂浆白果,之后热腾腾端上来锅包肉、炸大虾、熘黄菜、煎丸子、小鸡炖蘑菇、明太鱼炖豆腐,中间摆上一大盆酸菜汆白肉,最后上了一道甜口的雪衣豆沙。张凤阁殷勤着请两位入席,招呼着管家让唱二人转的上场。日本老人话不多,对吃的倒是感兴趣,张凤阁舀一碗鸡汤敬到面前,这老人难得地点点头。兴津良郎在通化住了几年了,先喝了一杯张凤阁敬过来的黄酒,酒里温好了冰糖和果脯,一双眼睛就在女旦的胸脯上打转。

这对夫妻行装寒碜,男的阔脸暴腮,就是个庄稼人,一身破烂黑棉袄,也没戴丑帽,头发乱糟糟,沾着草料,腰上扎了个白腰包,套一条红彩裤。女的青布包头,扑粉抹红,一张柳叶脸,鼻梁边有些雀斑。上身穿一件对襟红袄,下身套了一条破破烂烂的绿裤子。也没有锣鼓班。张家也凑不齐板胡、唢呐、大板、手玉子、大鼓、小扁鼓、大锣、小锣这八大件,胡乱安排了几个伙计拉弦。夫妻俩倒退着入场,先是有些怯地唱了一段小帽、说口,最后唱段正文。所谓头场看手,二场看扭,这夫妻俩手生得很,手绢耍得别扭,清冷着脸,不知道是冻得还是紧张。院子里的雪越下越大,棉絮一般扯下来,旦角嗓子倒好,硬气的声音,穿透严寒的空气:

你在山下行你路

我在山上存我兵

井水不把河水犯

你不该骂我骂得这样苦情

这真是太岁头上来动土

老虎窝里捅马蜂

圣人面前卖字画

佛爷手心打能能

孙悟空面前耍金箍棒

火神面前来点灯

你称称四两棉花纺一纺

姑奶奶不是省油灯

今日下山不去拿住你

枉在高山存大兵

兴津良郎矜持地鼓了几下掌,张凤阁随手丢下两个银元。夫妻俩对视一眼,过来行礼。两人在台阶下弓着身子捡钱,突然媳妇撩开对襟袄,裤腰里别着一把汉阳造盒子炮。丈夫也从腰包里拉出一颗手榴弹,大喊一声小日本子我操你妈。周围看戏的伙计们都吓呆了,啊啊大叫着往碾房马圈里躲。炮台上小鬼子慌得直拉枪栓,一双手都冻得不利索。张凤阁吓得坐倒在地,兴津良郎慌忙往桌子底下溜,只有那个日本老人,眼睛骤然一亮,浑身却纹丝不动。

媳妇刚掏出枪,日本老人张开枯枝一样的手,仿佛就在她面前一样,捏着脖子慢慢收紧。两人相距足足有七八米,但是这媳妇的身体就像被一根线提起来了,她踮起脚,两只手死命去打自己的脖颈,如同真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掐住那个地方。老人的手悬在空中一扭,媳妇的脖颈似乎被瞬间扭断了,整个身体一下子歪倒在雪地上,像是没了呼吸。丈夫看着媳妇身子软下去了,脑门暴起青筋,猛地去拉手榴弹。老人缓慢地摇摇手指,手榴弹的弦竟似被死死冻住一般,丈夫颤抖着手,就是拉不开。这男人惊愕地转过头,盯着这个老鬼子的脸,不知道这是碰到了什么东西。老人阴鸷地看着他,有些倦怠地挥了一下手,这男人就像被一股强风重锤一般撞到胸口,一下子后仰着倒下,两腿抽搐几下,不再动了。

这时炮台上的鬼子冲进了院子,几个鬼子把夫妻两个人的尸首抬下去了,另几个鬼子守在堂屋门前,端起三八大盖,拉动枪栓,刺刀明晃晃地对着院子。满院的伙计们目瞪口呆,一时间竟鸦雀无声,恐惧地缩着头看着这日本老人。张凤阁缓过来,忙不迭地向兴津良郎赔礼,拜老祖宗一样地不断给日本老人鞠躬。管家着急忙慌地跑进来讲,进来的时候都搜过身,现在草房伙计找不见了,枪和手榴弹准是藏在草料里。兴津良郎拍着桌子,把酸菜汤都震了出来,嘴里飙出一串日语。老人倒是淡然,平静地抓起桌子上的热毛巾擦擦手,好像手上真的染上了血。他那双发灰的眼睛,冷漠地望向了桓仁的方向。日本人已然得到情报,辽宁民众自卫军准备开春在桓仁成立,这个老人正是为此而来。

正月初四,桓仁。

辽东山区这连着几天的雪,今晚上终于停了。沿街屋檐上积着一层雪,屋檐下挂着一排冰溜子。县城不大,从东到西是一条长街。从东边的长街漫步向西,你会依次走过官银号、浴池、医院,医院紧邻着城墙的东门宾阳门。桓仁的城墙颇为别致,围成了一个八卦形,不知道要镇着什么东西。从宾阳门进来,先后经过武庙和城隍庙。再往西走,就走到长街的中心,也是当地的县署。县署东侧是教养所和监狱,西侧是财政局。再往西,就从城墙的西门朝京门出去了。以县署为界,东边是东关大街,西边是西关大街。县师范学校在城墙外的东关大街上,邻着当地的天后宫。街道上杳无人声,偶尔有一两声低低的狗吠,不知从哪间挂着草帘子的门板后面传出来。

大过年的,学校里没什么人。东西南三排平房,望过去一片漆黑。只有北间的平房,国文教师许英的宿舍里,亮着一盏煤油灯。空气沉闷,许英推开木门,敞着棉袄仰望着家乡的天空。许英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剑眉星目,看起来斯文而沉着,如一棵雪中的白桦。冬夜里,无论星光还是月色,都有一种透骨的明亮,幽然照着院子里的雪垛。高空中北风呼啸,吹动院子中央光秃秃的旗杆。他站了一会儿,把手中铝杯里的茶叶倒在雪堆上,转身回到屋里。

炕上摆着个小木桌,放了一盏油灯。围着桌子,横七竖八靠着几条汉子。靠在炕里被褥垛上,一副娃娃脸,戴着圆框眼镜的,是东北军下来的秘书郭光宇。胳膊撑在桌子上,一张国字脸的,是县城公安大队的副队长葛巍。葛巍对面,又瘦又小的一个小伙计,正是张凤阁家的草房伙计赵三。

“你亲眼看见的?”葛巍拧着眉毛问赵三。

赵三端起眼前的粗瓷碗,里面是刚刚冲开的大半碗油茶面。他吃上一口,十分确定地说:“我就躲在膳房后头的小门口,亲眼看着连海和淑梅倒下去的。那个老鬼子,不是个人,是个活鬼。”

许英站在赵三身边,“连海他们的尸体呢?”

“估摸着被小日本扔在乱坟岗了。”

许英转头对葛巍说:“得通知通化的老张,能不能找到关系,把连海他们的尸首偷偷运出来安葬。”

葛巍犹疑着说:“试试看,再说,我之前不知道连海夫妇参加了自卫军,他们一次活动都没参加过。”

郭光宇这时候说话了:“无论是否正式参加,只要抗击日寇,就是我们的同志。”

葛巍点点头,“连海和淑梅还有一对儿女,就跟姥姥住在这附近,可怜的,都没成人,一下没了爸妈。”

赵三狼吞虎咽地吃着油茶面,看来饿得够呛,通化到桓仁,冰天雪地二百多里山路。赵三说:“我心里有点怕,郭秘书,许老师,要不咱们也躲躲吧。想个法子联系上唐将军,把救国会的事情缓一缓。”

许英在炕沿下坐下来,盯着赵三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郭光宇提高了嗓门儿:“那怎么成,现在抗日,一分一毫都不能耽搁。”

赵三一脸苦相:“郭秘书,人家会法术,这仗咱咋打。”

郭光宇一时无语,许英拍拍赵三:“老三,你看到的这些,在咱们桓仁跟谁都不要讲。”

赵三点点头。许英又逼问一句:“你可得记到心里。”赵三想一想,又说:“那天院里的伙计很多,我寻思早晚要传开。”

葛巍有点犹豫,“赵三说得也有理,我觉得还得告诉郭队长和唐司令,要是这个老小子真这么邪乎,咱们治不住他。”

许英想了想,说:“先等等看。这件事太怪。”他看看赵三,又说:“你老家是六道河子的吧?天一亮,先回去躲一躲。”

大家一时都不说话,窗台上结着一层铜钱厚的白霜,寒气渗进房间里,火炕只有褥子下还有余温,窗外是黑沉沉的夜。

天蒙蒙亮,赵三就动身回老家躲躲。送走赵三,葛巍招呼许英和郭光宇去自己家吃饺子,当天是“破五”,按照桓仁的风俗是要吃一顿酸菜饺子。郭光宇是上海人,在马思南路长大,前些年在大西路的光华大学读书,认识了在胶州路的大夏大学读书的许英。毕业后两个人失联了几年,没想到几个月前在桓仁又遇见了。两个人是一前一后到的桓仁,郭光宇是“九一八”之后带着少帅手谕从北平过来,收拢辽东当地的队伍。许英是年前从哈尔滨到的桓仁。他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但父母都已过世,老宅凋敝,暂时以国文教师的身份安顿在学校里。

大正月的,家家起得迟,郭光宇建议先去吃顿豆腐脑。他到桓仁这一段,迷上了当地的小吃。桓仁当地的豆腐脑,习惯将深山里采来的木耳切细,和胡萝卜丝一起炒,用一点面粉勾芡,撒上虾皮葱花紫菜,配上当地卤水点出的嫩豆腐,吃起来爽滑鲜香。几个人于是去学校对面临街的小店,草房顶上铺着一层高粱秆,覆着黑褐色的稗草,土墙上歪歪扭扭写着“老孙家”。郭光宇他们掀开帘子推门进去,热气扑面而来,眼镜上蒙上一层水雾。郭光宇摘下眼镜擦擦,正看到老孙头从厨房里端着两碗豆腐脑出来,店里靠着炉子的木桌边上,一对七八岁的小孩在嬉闹。

葛巍看到这对小孩,一时有些呆住。他压低声音告诉身边的许英和郭光宇,这对小孩,小虎小慧,正是牺牲的连海和淑梅的孩子。几个人围着炉子坐下来,心里都有些沉重。葛巍和老孙头招呼,叫了三碗豆腐脑,一碟糖饼,一碟大米饼。郭光宇摸摸孩子的头,把糖饼和大米饼推在孩子面前。许英抽出一双筷子,给孩子们夹过去大米饼,淡然地问道:“你们爸爸妈妈呢?”此言一出,郭光宇和葛巍有些惊愕,感觉似有些突兀。孩子们愣愣地不明就里,穿着破破烂烂的小慧,抬起头,有些奶声奶气地说:“爸爸妈妈年前就出门了,去外地唱戏。”小虎抹一把鼻涕:“他们很快就回家了。”

听到这句话,许英有些沉默。郭光宇叹一口气,站起身再去端几碗豆浆,当地人俗称浆子。郭光宇给老孙头拱拱手拜个年,热情地攀谈几句。老孙头话很少,眼神黯淡,脸上的皱纹千沟万壑,讷讷地说现在生意难做,就是提到小日本时还是很激动。郭光宇听葛巍讲过,老孙头的老婆年纪轻轻的时候,和刚出生的孩子一起,死在了光绪年的日俄战争。

葛巍各给孩子们倒了一碗浆子,问问他们姥姥的近况。当地人迷信鬼神之力,县城里跳大神的,淑梅她妈最灵。葛巍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发高烧,深夜里被抱到淑梅家。淑梅她妈敬上香,围上一条系着五颜六色布带的红裙,敲着一面手鼓,念叨着一些顺口的话,浑身颤抖地摇着不停,布带上的铜铃铛就随着叮当响。完事后用黄表纸收拢香灰,叠成几包,让葛巍回家后顺着热水喝下去,在炕上捂捂汗,高烧几天后就退了。现在淑梅她妈瘫痪在家几年了,脑子也糊涂了,就指望淑梅和连海农忙时种种苞米,农闲时出去唱二人转。淑梅、连海一走,往后的日子实在熬煎。想到这,葛巍招呼老孙头,刚想替孩子们付钱,就看到小慧从棉袄的内怀里摸出一枚现大洋,小虎也随着摸出一枚一样的。孩子们不认识钱,就这么摆在桌上了。葛巍过去严厉地说家里的钱不能乱拿,让小虎小慧回家还给姥姥。许英把桌子上的钱捡起,分别放回孩子们的棉袄里了,还仔细地拍了拍,怕孩子们掉出来。

吃完早饭,太阳升起,一点淡淡的黄晕,透过冬日的密云。三个人身上暖起来,从东关溜达去西关葛巍家里。几个人边走边聊,这几个月日本人主要沿着铁路运兵,北上哈尔滨南下锦州,还顾不上这一片辽东山区。但大势崩坏,上个月锦州刚刚沦陷,这几天哈尔滨战事吃紧,消息传来,桓仁这一片人心惶惶,有赖县公安大队的郭队长带着队伍维持着社会秩序。葛巍知道郭队长和驻扎在凤城的唐将军是结拜兄弟,他们正跟刘县长等人一起,密商辽东十四县联合起来抵抗日寇的大事。郭队长也暗自嘱咐过葛巍,照顾好保护好许英。葛巍和许英打小就认识,后来许英去上海读书,葛巍听人传说他在上海加入了共产党。这次许英从哈尔滨回来,县里上下都很尊重,知道他离开家乡这些年,在外面干的是救国救民的大事。

几个人聊着聊着,走到了旧日的县衙门前。辛亥之后,县衙改成县署,门前僻出一片广场,集会庆典,每每在此举行。这几年春节前,刘县长命人从城外的浑江取来冰块,雕出一龙一凤,中间是浑圆的一个冰球。龙凤吐珠,寓意吉祥,摆在广场的中央。围绕这个广场,正月间总有些卖艺的、唱戏的、踩高跷的、变戏法的,元宵节的时候家家掌着花灯看,尤其热闹。现在这大年初五大清早,稀稀拉拉人不多,雪地里三五个孩子来打哧溜滑,嘻嘻哈哈地你追我赶,在这冬日里反而有一丝宁静。冰球前,倒有一个瘦瘦高高的老人,套了一件脏兮兮的长袍,带着个半大孩子出来卖艺。孩子正从随身背着的木箱里一件件取出宝剑、七星盘、瓷碗、花瓶、火盆、海碗,依次摆在一块毡子上。木箱用砖头支起来,就是个简单的台案,箱子上还刻着字,一面刻着“是是非非非亦是”,另一面刻着“真真假假假即真”。老人看许英等人器宇不凡地走过来,知道是体面人,作个揖,在台案上摆出一根筷子,两个碗,三个球。许英似乎很有兴致,竟站着不动,认真看完老人这场三仙归洞,一边看一边拧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郭光宇打着哈欠,觉得乡野把戏没甚意思,远不如上海大世界里的杂耍精彩。老人表演完这一场,叫孩子去取花瓶,还想来一场瓶升三戟。葛巍摆摆手,递过去一张奉票,又推推许英,“戏法是假的,饺子是真的。”许英不理葛巍,像是没看过戏法一样,聚精会神地盯着提线木偶般的孩子,心里升起一个念头。他临走时走到变戏法的老人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正月初七,通化。

当地阴阳先生老张头的大院,也是当地的棺材铺,今晚木门虚掩着,院子里整齐地摆着几口杉木棺材,有的刷着红漆,有的刷着黑漆。油漆是新刷的,没有干透,摆在雪地里,月亮一照,阴气更浓。院子里空气寒冽,老张头坐在正房门口,抽着旱烟,心神不宁地等着伙计小崔回来。

老张头名义上是阴阳先生,实际上是唐将军的营部参谋,几年前从凤城过来,亲生儿子还留在唐将军身边当警卫。通化驻军长官是东北军步兵第二团团长廖弼宸,和唐将军一样,隶属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于芷山统辖。“九一八”之后,于芷山投靠日本人,当上了奉天警备司令官。眼馋着老上级的荣华富贵,左右摇摆的廖弼宸,心思放在卖身投敌上。唐将军对于廖弼宸这个老相识虚与委蛇,暗地里已做好了各方面的准备,只等自卫军成立后,联合辽东各路人马先拿下通化。

小崔是深夜才回来的,推着一辆板车,板车上盖着一床棉被。小崔围着狗皮围脖,眉毛上结着霜,挺大的个子,眼神里慌慌张张。老张头掐灭旱烟,在院门外左右瞅瞅,轻声关上门,不敢在正房里掌灯,把小崔拉到院子一角的仓房里。仓房里有一张瘸腿的八仙桌,拿石头垫着桌角,桌面上摆放着罗盘葫芦鲁班尺,堆着黄纸香烛,桌边还靠着两个花圈。仓房一角码着玉米芯和柴火柈子,另一角放了两大缸酸菜,用大石头压着,缸面上白花花一片。老张头把小崔拉到柴火柈子前,低声问他:“事情咋样?”

小崔拉下围脖,搓搓手,“掌柜的,这事邪乎。你昨天吩咐后,我就托关系去张凤阁家打听,说是前天才送出去的。”

张老头一算,“前天是初五,怎么还停了几天?”

“也可能是大前天,但肯定不是当天。也不是丢在乱坟岗,两个小日本带了张家的人,给埋在浑江边了。小日本非要丢进江里,逼着人把江面凿开,冻得太厚了没凿动,就在江边找块荒地挖坑埋了。”

老张头拉着小崔的胳膊,“就是你车上的……你都带回来了?”

小崔咽一口吐沫,“掌柜的你听我说,我就带回来一具。”

“一具?”

“事情怪就怪在这,坑挺浅的,也不小,但我挖开的时候就一个人。”

老张头有些疑惑,“桓仁那边不是送信说两个人吗?”

小崔说:“这我整不明白。大爷,挖人比埋人瘆人多了。咱们以后还是只管埋人吧。”

老张头敲敲他脑袋,领着小崔出去。他借着月光把板车上的棉被揭开,连海一张青冷的脸露出来,浑身冻得硬邦邦的。老张头仔细看了一下,发现连海胸前两个血洞,是枪伤,从后背贯穿过来,连海的黑棉袄和白腰包上都是血。老张头骂了一句,这小日本有多大的恨,对死人还开枪糟蹋。老张头转过身对小崔说,这地方咱们不能待了,你跟我抓紧回一趟桓仁。

也是在同一晚,张凤阁家的堂屋里,兴津良郎正陪着日本老人喝茶,堂屋外面站着两个明哨,几个家丁挎着盒子炮在周围巡视。这个老人是日本陆军大学的资深教师,名叫贺茂藏,教过关东军司令本庄繁,现在被本庄繁礼聘为军事顾问。自从贺茂藏露了这鬼神难测的一手后,兴津良郎对他尤其敬畏;同时关东军司令部也从奉天发来密电,驻扎通化的日军,全权交贺茂藏大佐指挥。

贺茂藏谈兴颇高,给兴津良郎讲起二十年前的东北。原来这是他第二次来这片辽东山区,1904年日俄战争时他作为军事观察团的一员也来过这里,在桓仁城外的浑江一带,还和俄国的小股部队打过一仗。回忆往昔,贺茂藏苍白的脸上,也闪过一丝不安的神情:“斯拉夫人的法师,我们是第一次见。”

兴津良郎不敢作声,等着贺茂藏往下讲。

“那些斯拉夫人的法师,穿着黄色的长袍,戴着紫帽子,留着大胡子,领头的举着一把镶着宝石的金色十字架,像一把军刀。”贺茂藏顿了顿,像给晚辈讲故事的老人,望向虚空,陷在往事中。

“他们的法术是?”兴津良郎小声问道。

贺茂藏犹豫了一下:“冰,江面上长出了冰刺。”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兴津良郎:“你去过桓仁的浑江吗?”

“还没有,我只熟悉通化的浑江。”

“桓仁一带的浑江很宽阔,一岸是山,一岸是县城。那天我们刚刚走到江边,俄国人就知道了消息,提前在江边布阵。”

“他们有几个人?”

“五个人,我们二十多人,只有我活下来了。”

兴津良郎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

贺茂藏有些痛苦地皱着眉头:“那是我们第一次接触到阴魂阵,之前我一直以为就是种传说。”

“阴魂阵……?”

“从拜占庭时代流传下来的邪术,他们在冰面上站成一个十字架。十字架周围的人,都会化为阴魂。”贺茂藏喃喃说:“那天对方只有五个人,摆了个小阴魂阵。如果有九个人的话,摆出个大阴魂阵,所有人都会死。阴魂阵,是斯拉夫人死神的祈祷。”

堂屋里一时安静下来,兴津良郎不禁打了个冷战。有一阵阴风吹了进来,混杂着冰雪的寒意,在房间里游荡。

贺茂藏说到这里,开始讲起他要讲的正题:“兴津桑,我要回一次桓仁。”

听到老人这么客气,兴津良郎赶忙站了起来:“大佐,一切听您指挥。”

贺茂藏摆摆手示意他坐下,有些沧桑地说:“我要回一次桓仁,去祭奠当年大日本皇军的御魂,他们在浑江的江面上,游荡得太久了。”

兴津良郎连连附和,又试探着说:“这是一次秘密行动?桓仁目前还有很多抗日分子,当地的中国官员,对我们的态度很复杂。

贺茂藏摇摇头,有些不屑地望着兴津良郎:“中国人像浑江里的鱼,是怎么也网不尽的。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我们最快地占领这片土地。”他看着兴津良郎一脸呆滞的表情,就抬起一只手,带着阴惨惨的微笑对着兴津良郎说:“中国有一句古话,杀人诛心。”

“杀人诛心?”

“嗯,让他们从心底对你感到恐惧,让他们像家畜一样温顺,不敢有任何反抗的意念。”贺茂藏又补充了一句:“兴津桑,想想那两个沉在江底的人。”

正月初九,桓仁。

空气清冽,站在许英的房门前,郭光宇深吸一口气,感觉肺里都是凉的,像喝了一口冰水。这还是他在东北经历的第一个冬天。屋顶仰砌着纵横整齐的小青瓦,他抬起头,沿着屋顶望上去,晴冷的蓝天,高得让人恍惚,和灰云细雨的江南冬日全然不同。认识许英的那个冬天,他记得许英穿着棉袍,裹着围巾,坐在东海咖啡馆里喝着罗宋汤,苦笑着说上海比东北还冷。也是在东海咖啡馆里,他们几个人激烈地争论着上海工人的武装起义,分析着北伐军何时进入杭州。大家总是说不到一起去,争论时的许英不像现在这么冷静,他记得许英的语速像机关枪一样,愤怒地批判有的同学对于戴季陶的推崇,斥责戴季陶等人对于国民革命的歪曲……

他推门进去,弯子炕的南炕上,睡着鼾声如雷的两个人。看起来乏得很,胡乱睡在褥子下面,满脸通红,额头上有层细汗。他认出这是通化来的老张和小崔。北炕上许英在炕桌上写字,他俯下身子看,许英俊逸的毛笔字写着:“邦家不幸,横遭咎殃,倭寇逞凶,犯我界疆,半载以来,贼势弥张,凡我人民,痛苦备尝……”郭光宇赞了一声,拍拍许英的肩膀。

许英淡淡地表示说,这是救国誓词,唐将军老早就委托他写一份,这两天想提前写好。他放下笔,平静地看着郭光宇:“你知道老张带回来的消息吗?”

正在说话的工夫,葛巍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粗声大气地说:“街面上有点乱,赵三嘴上没个把门的,过年喝点大酒到处咧咧。”

郭光宇吃了一惊,许英很平静,似在意料之中。他只是轻轻摇摇手,示意老张他们还睡着。葛巍摘下帽子和耳包,沿着炕沿坐下,把一双大手伸进褥子下面暖暖。他讲春节后开市这几天人心惶惶的,都在传哈尔滨守不住了。赵三回到六道河子老家后天天在村子里耍钱喝大酒,喝大了就和大车店的那帮师傅瞎咧咧,咋呼通化那个日本老头多厉害,空手就能隔着老远掐死人。乡亲们都传开了,连外县的都在传,说小日本的阴阳师从东京到咱们这了,斩草为马撒豆成兵,这下子阴的阳的咱们都斗不过。葛巍咽一口水,继续说商会里的人昨天去找刘县长和郭队长,话里话外地表示听本溪县那边福兴奎烧锅的老板讲,日本人进来后挺和气的,咱们和日本人往远了论还是同文同种。

郭光宇有点焦急:“这么下去蛮危险的,人心浮动,不利于开春后自卫军的成立。”

许英点点头:“这个日本老人是个大麻烦,必须解决掉。”

几个人没聊几句,老张翻个身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大伙都来了,又把小崔拍醒。几个人寒暄几句,葛巍问问唐将军的近况,老张给葛巍和郭光宇又讲了一遍怎么把连海的尸首运回来的。葛巍听完老张的话,有点迟疑,看了一眼许英,有点忐忑地问:“老张,你是通化的老阴阳先生,你给咱讲讲,小日本的阴阳师到底有多厉害?”

老张大笑,说葛巍老弟你知道我原来就是个营部参谋,小崔就是我的卫兵,我那罗盘都是唬人的,这两年经我手的吉穴,大多不靠谱。小日本的阴阳师,这得问许先生,许先生懂得多。

许英笑笑,说有一本叫《异闻录》的古书记载,中国人和日本的阴阳师交手,最早在壬辰倭变的时候,据说锦衣卫在松江府和丰臣秀吉的探子斗了一场,对方幻术了得,水遁而走。日本的阴阳道源自汉土,受阴阳五行的影响很大,也融合了日本古代的一些思想。繁盛的时期,主要在日本的平安时代,大概就是咱们的晚唐到南宋。那时候的天武天皇,专门建立了一个管理阴阳师的机构“阴阳寮”,阴阳师们据说精通天文、历法、堪舆、占卜、符咒、遁甲、幻术、祭祀,神工鬼力,神秘莫测。到了明治元年,日本颁发了“神佛分离令”,阴阳师就渐渐消隐。现在看来,那些传说中的法术,都是一些野史写的,不过是道听途说。

许英说完后大家一时沉默,这个日本老头露了这一手,多少人亲眼见过,咋还是道听途说?小崔心直口快,把这个意思说出来了。他问许英:“许先生您怎么看待通化这个日本老头?他空手就掐死咱们两个人。”

许英沉吟不语,他想了想,有些严肃地说:“大伙觉得,中日这一仗,胜负的关键在哪里?”

葛巍率先答话:“那不用问,谁有枪谁就赢。小日本打锦州的时候,天上飞着飞机,地上跑着坦克,铁道上一趟趟运着装甲列车,你再瞅瞅咱们县的公安大队,步枪都配不齐,只有郭队长有一把花口撸子。”

老张说:“有枪,也得有好的训练和指挥,咱们现在行军、射靶、野外演习都不太行。”

郭光宇说:“中日这一战,国际支持很重要。如果国联推动的锦州中立区方案能通过,锦州走到国际共管这一步就好了。”

许英看着大家:“胜负的关键在民心,老百姓相信能赢,咱们就能赢。唤醒民众是第一位的。”许英顿了顿,“要唤醒就要有牺牲。”

众人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他们觉得许英的一些想法,固然没错,但过于务虚,葛巍有时候笑话他在上海待了几年,俄文读多了。郭光宇也以为民众是胜负手,但他对于唤醒民众,并不以为意:民众唤醒太难,哄哄倒是容易的。但这种事能做不能说,郭光宇于是换个话题,说起今天早上的一件怪事。今早他又去老孙家喝豆腐脑,没碰到小虎,碰到了小慧。小慧这孩子小脸煞白,跟他和老孙头说家里昨天晚上闹鬼。

听到这里,许英突然直起身:“闹鬼?”

“嗯,小慧说昨天夜里有人敲门,还低声喊她的名字,她一激灵就醒了,吓哭了。”

小崔说:“不是孩子做梦吧?”

“不是,她说她一哭,屋后的警察就来了。”

老张问:“哪来的警察?”

葛巍解释说:“这还是许英安排的,连海他们出事后,我在他们家那条胡同布了两个警察保护孩子。”

郭光宇接着讲:“警察一跑过来,门外的人就不见了,夜里太黑也没找见人,就是窗户纸上留了个血手印。”

听到这里,许英眼睛一亮:“大伙穿衣服,咱们去一趟。”

正月十五,桓仁。

江面上冰封雪盖,和对岸的莽莽雪山连在一起,远远地有人驾着马车在两岸往返,马蹄嗒嗒地敲打着江面。许英和郭光宇站在浑江边,四野无人,北风不时吹起江面上的浮雪,恍如白色的烟尘。远远地传来一阵阵鼓声,节奏怪异,透着一股邪气,和当地击鼓的方式不同。

郭光宇十分焦急,两眼布满血丝。他侧过头看着许英:“为什么不能考虑我的方案呢?”

许英没有答话,他静静地望着家乡的江面。“小时候我经常来江边捉鱼。这条江里有好多鱼,鲤鱼、鲢鱼、鲫鱼、草鱼。岸边种着水稻,这里的大米尤其好,曾经是皇帝吃的贡米。”

郭光宇似没有耐心听他话旧:“篝火狐鸣,独眼石人,历史上这些例子多的是。老百姓蠢得很,他们听不懂别的道理。”

许英转过头,盯着郭光宇:“如果我们变成了他们,未来的胜利还有什么意义。人民,不能被愚弄。”

被抢白了一番,郭光宇略有些尴尬,他急冲冲地反驳道:“你就是爱说这些虚头巴脑扯犊子的话,你们信的那套,现在啥用没有。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啊,能赢才是最重要的,怎么赢不重要。”

许英笑笑,夸他这几个月东北话进步很大。他一边岔开话题,一边从衣兜里掏出几枚铜钱,铜钱里混杂着一枚铜制珐琅校徽。校徽的中央是一枚六角星,六角涂黑,中间是“大夏”两个字,六角星下面围着一圈英文:THE GREAT CHINA UNI。许英摩挲几下,把这枚校徽放到郭光宇手里:“自卫军成立后,你要是回上海,替我把这枚校徽送回大夏大学,你知道应该交给谁……”看着郭光宇还是一脸焦虑的愁绪,许英拍拍他的肩膀:“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上海的约定吧,‘光华’,‘大夏’,合起来就是‘光大华夏’,伟大之中国,总要有牺牲。”

说完,许英转回头,大踏步走向县政府门前的土场,郭光宇急忙跟了上去。土场上的积雪被压得平整,四周用煤灰画线,圈出正中好大一片。场地中央,用松木垒起一个高台,台面上铺着黑毡,黑毡上摆着十二张条案,条案上摆上十二道清供,供奉冥道十二神:天曹、地府、水官、北帝大王、五道大王、泰山府君、司命、司禄、六曹判官、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家亲丈人。高台下,东西南北设置四面大鼓,鼓身用的上好的榉木,径长一米,两面蒙着熟牛皮。高台北面,二十步开外,立着两根杆子,乍看起来像是两根索罗杆。只是这两根杆子的杆顶,不像索罗杆摆上锡碗,而是横贯着两根木头,就像横着插进来一双筷子。上面那根木头是弯着的,两头高中间低,像个马鞍子;下面那根木头是直的,穿进两根柱子里。许英一眼就认出,这是日本的鸟居——人与神两个世界的交界。鸟居下面,雪地上一道煤线相隔,就是土场上过年时摆放的龙凤冰雕,现在被日本人这套摆设映衬得有些局促。为了元宵节的喜庆,冰雕的龙角和凤爪上,装饰上了彩色灯笼。黄昏时分,还没有掌上蜡烛,五颜六色的灯笼随风飘荡,带出一丝诡异。冰凉剔透的龙睛凤目,冷冷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切。

土场四周,全城的百姓都来了,熙熙攘攘,踮着脚,站着板凳,围得水泄不通。老张和小崔也挤在人群中。老张戴着顶大皮帽子,脖子上套着围脖,两只大手,把小虎小慧护在身边。小虎和小慧手里各拿着一串糖葫芦,紧紧贴着老张的腿。老张身后还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袍子,一条墨绿色的大围巾,密密实实地包头蒙脸。小崔这边站着赵三,似乎被日本兵吓破了胆,满眼惊恐,双脚虚浮,被小崔的胳膊牢牢挽着。赵三的后面,站着卖豆腐脑的老孙头,双拳攥紧,望着场子里的日本兵,两只眼睛似要喷出火。老孙头身边,站着变戏法的瘦老头,一只手拄着宝剑,一只手搂着他带的孩子,孩子站在箱子上东张西瞅,远远地望见许英和郭光宇挤进人群。许英从变戏法的老人身边经过,微微颔首。老人点头还礼,犹豫了一下,对许英低声说:“许先生,有生之气,有形之状,尽幻也。”许英恍然一笑,低声对曰:“穷数达变,因形移易,幻化不异生死。”老人拱拱手,让出身前路。许英走到人群最前面,看着日本兵趾高气扬地晃来晃去,把老百姓和场子里的祭台、鸟居隔开。在日本兵和老百姓中间,还站着一圈当地的保安大队,葛巍带着人神情凝重地维持着秩序,和日本兵之间没有半句言语。土场中央,兴津良郞殷勤陪着贺茂藏。这老人戴着乌帽,身着紫黑色的狩衣,下着指贯袴,手拿蝙蝠扇,仿佛从平安时代穿越而来。

桓仁的乡亲们没见过这样的排场。当地常见的祭典是七星祭,秋季九月后挑一个北斗闪烁的夜晚,在房子西窗外烟囱后面摆上祭桌,桌上摆着七盏油灯碗,七个香碟,七盅米酒。祭桌旁往往摆个小桌,放一头祭猪,口噙五谷,面朝北斗,全族的人依次跪拜。而像今天这样的场面,老百姓都很茫然,只是被赶着来围观,就当凑个热闹。只有许英知道,这是阴阳道赫赫有名的天曹地府祭,祭奠亡魂,安妥人心。

只见贺茂藏步罡踏斗,正要登台,许英从人群中咳嗽一声,坦然走进场中。有日本兵作势要拦,被身边的警察挡住。另外过来两个警察,想将许英拉回到人群中。许英捻指低吟,听不清念叨了什么,朝两个警察脚下各丢出一枚铜钱。两个警察仿佛被突然催眠,直挺挺地各来了一个僵尸摔,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全场瞬间惊呼,兴津良郎慌忙看向贺茂藏,低声问道:“这是支那的阴阳师?”贺茂藏颇为惊愕,又有一点不屑,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许英长身鹤立,站在贺茂藏面前,周遭的日本兵冲了过来,贺茂藏摆摆手示意退下。他眯着眼睛打量着许英,用带点京腔的中国话说:“你就是从哈尔滨来的许英?”

许英点头:“原来贺茂藏先生的中文讲得这么好。”

贺茂藏说:“你知道我是谁?”

“据说你是日本第一流的阴阳师,平安时代贺茂家的后人。”

“你今天还敢来?不怕死吗?”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人群中的郭光宇他们手心都是汗,葛巍向身边的警察使眼色,暗暗把手扣在扳机上。

许英目不转睛地看着贺茂藏:“怕,听说你会隔空杀人。”听到这句话,贺茂藏不仅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许英顿了顿,望着周围的乡亲,周围的乡亲们也望着他,望着这个桓仁长大的孩子,眼神中流露着担心。许英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我更担心的是我的家乡,中国的大好河山,落在你们手里。”

贺茂藏也有准备,努力做出一副和善的表情,对许英说:“许先生,你和你的那些同志,我相信都是识时务的人。日中两国,同种同洲,今日之世,系黄种白种之竞争。而我日本,正是亚细亚文明之传承者……”

许英打断他的话:“贺茂藏先生,我国有位青年作家叫郭沫若,他写过一篇文章,我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恰好背过:‘夫以仁道正义为国是,虽异文异种,无在而不可亲善。以霸道私利为国是,虽以黄帝子孙之袁洪宪,吾国人犹鸣鼓而攻之矣’。”许英背完这段话,像是要给贺茂藏翻译,转身对着民众说:“咱们中国人,看重的不是长相,不是长得像中国人就是好人,看重的是心里的道义。”

贺茂藏眼露凶光:“许先生读书多,‘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这句话你应该熟悉。现在哈尔滨已是王道乐土,你们那个省委,恐怕被碾成这雪地里的泥土了吧。”

许英朗然一笑:“血沃我乡我土,有何不可。你们也许能跨过地面上的长城,但是无法跨过我们血肉的长城。”

贺茂藏恼羞成怒地点点头:“既然事已至此……”

许英摇摇手:“精彩的部分才刚刚开始,且稍安勿躁,我给你变个戏法。”说罢他吆喝了一声,刚才倒在雪地上的两个警察,嘻嘻哈哈地拍打着警服上的雪,就这么站了起来。

乡亲们一片哗然,贺茂藏脸色铁青。许英左右走了几步,对众人说:“父老乡亲们,想必大伙听过这个谣言,说是日本人法术了得,隔空杀了两个抗日义士。赵三,赵三你出来,这话是你传的不是?”

小崔狠狠地推了一把赵三,赵三一个趔趄,摔在雪地里。他仰头看着许英,又瞄了一眼贺茂藏,舌头打颤,说不成话。

许英说:“赵三初四晚上回来那天我就怀疑,这世上哪有什么阴阳家的法术,这个赵三,信誓旦旦,讲得流畅至极,就像是提前背过。初五早上,我们在孙大爷的店里,遇到了小虎小慧。两个孩子居然拿得出银元。我当时在孩子们的兜里仔细拍了拍,兜里还有不少。这钱哪来的?我当时就想,这莫不是唬人的戏法?”人群中变戏法的瘦老头,听到这句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许英在初五当晚,找到他请教了诸多戏法的细节。

许英继续讲:“后来我想,赵三这种小喽啰,日本人不可能给他透底。赵三原来确实是张凤阁家的草房伙计,连海、淑梅除夕当天去唱戏,也是赵三介绍去的,但却是连海、淑梅主动找赵三这个老乡介绍的。连海、淑梅被杀之后,赵三没有跑,也跑不成,当时就被日本人控制起来了。日本人威逼利诱,教他怎么把事情传回来。赵三经不住吓,就答应了。”

“那连海、淑梅为什么主动找的赵三?想到连海家凭空多了一袋子银元,想到孩子们不懂事拿着银元到处玩,也就明白了。连海的尸首我们找到了,死在了枪伤,从后背贯穿进去的,身上其他地方都没啥异常。小日本是初五那天把连海送出去埋的,应该是事发后双方没有谈拢,连海往外跑的时候被打死了。恐怕小日本在布这场局之前,就有了杀人灭口的心思。连海、淑梅他们只有真死了,这场戏才演得真。贺茂藏先生,我猜得对吧?”

贺茂藏哼了一声,也不言语。

“我们打听到,小日本把连海、淑梅都运出去了,想凿开江面扔进浑江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小日本想把淑梅掐死,她当时晕过去了。地里上冻,小日本埋得浅,淑梅命大,醒来后用头上戴的铜簪子,愣是把坟包挖开了。”说到这里,许英招招手,“淑梅,你出来见见大家吧。”

小虎小慧身后的黑衣人,拉开围巾走了进来。一张苍白的柳叶脸上,横七竖八都是伤口,看来是被埋进土里的时候,被石子、树枝之类划的。淑梅的眼神如怨鬼一般,死死盯着贺茂藏。兴津良郞看到淑梅,嘴里发苦,明白自己也是被贺茂藏愚弄了,什么斯拉夫人的阴魂阵编得栩栩如生。但兴津良郞不清楚这是贺茂藏的意思,还是本庄繁司令的计划,自己一个小小的领事也不敢和关东军发作。贺茂藏被戳穿后,也不见了装腔作势的傲慢,拿着蝙蝠扇的手似有些颤抖,他恶狠狠地对着淑梅也对着许英说:“大日本皇军碾死你们,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而已。”

许英厉声回答道:“蕞尔岛国,妄想以蛇吞象!你们的军队南下北上,不过是守着铁道线调动。要是有足够的兵力分兵辽东,也不用设计出这场把戏,装神弄鬼,妄图以此动摇我辽东军民抗日之决心。你们终究只是学到了中华文化的皮毛,殊不知在这中华民族的危险关头,不愿当奴隶的辽东人民,不愿当奴隶的四万万中国人,抗日之决心,绝无可能更改。”

此言一出,人群潮动,四周的乡亲们激动地鼓起掌来,老孙头等人眼含热泪,想起多年来所受的欺辱,从心底深处喊了一声好。日本兵看势头不对,纷纷举枪;葛巍早有准备,立刻招呼保安大队举枪回应,自己则拔出花口撸子,指着场内的兴津良郞等人。贺茂藏阴森地指着许英:“许先生,你想过没有,万一你这番推理从头就错了,不识得我大日本阴阳师的神通呢?”

许英大笑:“那不妨现在就隔空掐死我,为你们阴阳道正名。”

贺茂藏一甩手,狩衣袖子里有个暗兜,里面有一把勃朗宁袖珍手枪。他甩枪在手,桀然一笑,瞄着许英。人群中郭光宇等人惊呼不好,正要冲上去,却被汹涌的人流绊个跟头。周遭乱纷纷,只看见无数条腿,无数双棉鞋、靰鞡鞋、毛毡靴子从眼前涌过去。一声枪响,像一场雪崩,轰然响在耳边。

尾声

1935年,上海。

北京路贵州路路口,金城大戏院门前,清晨一场急雨,满地梧桐落叶。郭光宇穿着双排扣灰色呢子大衣,礼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在戏院门口买了一张田汉编剧的《风云儿女》。田汉曾是大夏大学中文系的青年教师,郭光宇也旁听过他的课。平日里郭光宇常去霞飞路迈尔西爱路口的国泰大戏院,或是静安寺路50号的大光明电影院,来到金城大戏院,还是第一次。他坐在戏院后排的角落里,攥了攥大衣兜,里面有一份国际饭店的蝴蝶酥。包着这份蝴蝶酥的报纸有两层,上面一层是当天的《申报》,下面一层是从巴黎秘密传进上海的《救国报》,上面印刷着《八一宣言》。

《风云儿女》的主题曲名为《义勇军进行曲》,在回沪后的一次聚会上,郭光宇听田汉讲过,这首歌就取材自东北当地义勇军的抗战。歌曲响起的那一刻,黑暗中的郭光宇潸然泪下,恍惚中回到了那片黑土地。他想起三年前的春天,站在桓仁师范学校的广场上,望着苍翠的松枝扎起的牌楼高高耸立,牌楼两侧悬挂着红绿的彩绸,映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在北国的春风里高高飘荡。唐将军骑着高头大马进场,军队、警察、学生列队而行,辽东十四县的代表,在牌楼下“誓师起义”的匾额下鱼贯而入,桓仁、通化、宽甸、新宾、长白、抚松、辑安、临江、安图、金川、辉南、柳河、岫岩、庄河,军民一体,改旗反正。主席台前升起“辽宁民众自卫军”的大旗,彩旗翻动,鼓号齐鸣,摩肩擦踵的人群,激昂慷慨的宣誓……

他记得在誓师大会结束后,校工们收拾桌椅,爬上幡杆解下彩绳,取下彩绳上系着的三角旗;他踏过从热闹中重回宁静的操场,站在北面教师宿舍许英的门前。门上长久地挂着一把锁,没有人忍心打开收拾,窗户纸有些破损,窗棂上满是灰尘。他想起那个夜晚他和许英的长谈。当时他们已经找到了躲在菜窖里的淑梅,葛巍也带人去六道河子把赵三抓了回来,逼着他说出真相。他想到一个借力打力的方案,建议许英也演同一场戏,届时在小日本的台子上做些手脚,破了他们的天曹地府祭,让老百姓相信老天保佑的是自卫军,以此收抚民心,坚定老百姓抗日的意愿。许英坚定地回绝了他,表示抗日的队伍不当五斗米也不当黄巾军,靠着虚假的宣传来控制民众斗争,拿民众当工具当牛马,就走上了革命的歪路。最好的启蒙,就是和民众站在一起,把真相告诉民众。他总是无法说服许英,经过这几年的所见所闻,亲眼目睹多少人前赴后继地牺牲,他想,许英是对的。历史不是一个谜,历史是一条道路。就像他读到《八一宣言》时的激动:东北数十万武装反日战士,前仆后继地英勇作战,在在都表现我民族救亡图存的伟大精神,在在都证明我民族抗日救国的必然胜利。

电影散场,天色阴郁,秋意萧然,戏院隔壁咖啡馆的灯光,隔着玻璃窗上的镂空窗纱,透出丝丝橘黄色的暖意。他紧紧大衣,搭上电车,赶往沪西的大夏大学,要送出衣兜里这份特殊的蝴蝶酥。他在1932年夏天回到上海的时候,大夏大学已然物是人非,搬到了如今的中山路校舍。这几年漂泊各地,他一直没有忘记许英的嘱托,只要有机会去大夏大学,那枚校徽就一直带在身上。

他到得早了些,从中山路的校门进去,先去丽娃栗妲河转转,也寻不到美酒、音乐、旧俄的名媛,倒是有一湾绿水,绿荫如幔。他散步到校园中央的群贤堂,穿过群贤堂前那四块“田”字形的草坪,望了一眼草坪中央方台上插着的大夏大学校旗。一阵风起,吹动草坪上的落叶,似乎传来大饭堂的菜香。他从怀中取出许英交给他的那枚校徽,想起许英讲给他的大夏大学的过往……出神的一瞬,在秋日的暮霭中,远远地,一个酷似许英的穿长衫的人,就依在群贤堂前的爱奥尼柱下,微笑着向他招手。

在辽宁民众自卫军于故乡成立九十周年之际,谨以此文纪念白山黑水间的抗日先烈。故事虚构,英魂不灭。

2022年8—11月,写于桓仁、上海

(原载《作家》2023年第8期,责任编校 谭广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