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3年第9期｜谷禾：蝴蝶标本
1
当我说出，作为标本
你已经历过死亡和复活——
不在转动的轮盘赌里，
而是在流淌的方形木框内，
你所有的飞舞都静止下来
以不同姿势，收拢了
时间的多义性。死亡唯美
而不忧伤，我看到针尖
闪烁的芒刺，从你的斑斓
肉身和翅膀下闪烁，多少
季节的轮回，一只蝴蝶
才有机会飞临尘世的大海，
并被我以双手捧起——这是
一首诗的命数吗？相遇，
你接受作为标本的命运安排——
2
想起荒野与幽谷的日子
嬉戏与流连，无尽夏
的朝朝暮暮，与海誓山盟
在被捕捉之前，我们浑然不觉
那无所不在的网，像遗传
的趋光性，而温柔指尖
才是生死陷阱。这抖索的爱，
穿过身体的国境线，什么样
的力让我们束手就擒？我们
只在最高的枝头留下爱的痕迹
在闪电劈开的午夜坟墓，在
戛然绷断的小提琴的G弦上——
每一双折叠的翅膀，都是我们
的合体，它停下来，渐渐失去
所有水分，成为缩小的木乃伊。
3
猫有九命。据此，你是否
也可以说“蝶亦如此”——
或者说，生命消失后的
蝴蝶，剩下具体的色彩，
以及抽象的美学和诗学意义？
在博尔赫斯的掌纹抚摸下
落日染上了老虎的金黄，它
从虚妄中熊熊燃烧，给失明
的老人带来更多蝴蝶的幻象，
并随时间流逝，最终成为
一座斑斓的废墟，在他
遥远的抚摸下，灼烫渐至冰凉。
4
在民间传说牛郎织女
的故事里，天庭的女儿们
到人间的河流里戏水，
放牛郎藏匿了织女的衣服，
无法返回的织女不得不留下来，
放牛郎归还了衣服，织女做了
他的妻子。罗伯特·勃莱
在《寻找美国的诗神》里所提及
“青蛙新娘”的故事则相反——
为参加国王的舞会，她蜕去了蛙皮。
舞会上每个人都为她的美貌着迷，
她的丈夫见状偷偷离开，回家
烧掉了她的蛙皮。青蛙新娘离不了蛙皮，
只好弃丈夫而去。勃莱说，“抛弃
蛙皮，将无法与古老、本性的
品质发生联系——我们都曾
以不同的方法焚烧自己的蛙皮……”
生命消亡后，作为标本的
蝴蝶，是否只延续生物学意义？
虽斑斓尽在，却“斑斓”尽失矣。
5
“一个婴儿在追蝴蝶
一个少女在追蝴蝶
一个耄耋老人在追蝴蝶……”
——他们共同的蝴蝶，
最终消失在庄周的梦里……
6
浪尖上的蝴蝶
草原上的蝴蝶
钢轨上的蝴蝶
列车上的蝴蝶
山谷中的蝴蝶
峰顶上的蝴蝶
枪刺上的蝴蝶
花丛中的蝴蝶
玻璃产房里的蝴蝶
墓碑上的蝴蝶
穿过针孔的蝴蝶
落日带走的蝴蝶
在定格成标本后
是否藉此获得了
对峙死亡的
亘古的宁静？
7
在傩面博物馆，我从
张挂上墙的面具上找到了
对应人类各个种族的斑纹
而斑斓的蝴蝶，是否因承载了
不同的灵魂，才生出千姿
百色和不同的重量？如果可能
我想把蝴蝶博物馆，安置
在土星环的光下，人类可由此
获得宇宙最大的秘密。
但仍然没人能回答：一只蝴蝶
能飞多久？所有蝴蝶加起来
是否大于一首诗的存在？
8
我怀抱一只蝴蝶去看你——
因此感染上了它的斑斓鲜艳
哦，那只飞上波音757舷窗的蝴蝶
也穿越了三千公里时空吗？
当积雪融化成奔腾的伊犁河
蝴蝶也成为那拉提的一部分
甚至毗邻的另一座赛里木湖
被羔羊的眼睛和果子沟的葡萄收藏——
当我双手合十，一只蝴蝶从裂隙里倏然飞出。
9
在成为标本之前，你以
灵敏的触须和无垠的翅膀，
获取了美学的意义（那些
前仆后继追蝴蝶的人啊）
如果飞舞是引诱，并由此
降下罪愆，成为标本，
也是最后的逃逸和解脱。
生命从一秒钟里破茧而出，
因为恐惧和保留的前生记忆，
“你旋转，若一粒尘埃，飞越
人类头顶，忽闪的双翅，绽开
斑斓魅影……”而谁能在纸上
挽留你纷扬的花粉和喘息？
10
“不要与一只蝴蝶对视，
滑向它的足下和铺展的身体。”
——哦，你用残留的触须，
探测出所有翅膀的边界，
不再留下尘埃和斑驳的暗影。
在蒙尘的残卷和博物馆里
沉睡，你睡眠的量子纠缠
是看不见的宇宙黑洞，横在
生命的时空的穿越和离散中。
“灵与肉都近于透明，蝴蝶
并不存在，你所见的尽是幻影——”
【谷禾，1967年出生于河南农村，诗歌和小说写作者。著有《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世界的每一个早晨》等作品集多部，获“屈原诗歌奖”“陆游诗歌奖”“草堂诗歌奖”等多种奖项。现居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