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地域文学新观察·新北京作家】 《江南》2023年第5期|于一爽: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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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看似热闹融洽的饭局,每个人都心不在焉、各怀心思,或为了打发时间,或为了功利的目的,聚在一起云山雾罩虚与委蛇地拉扯着无聊的话题。小说《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用怀疑主义的态度,通过一个各色人等聚集的饭局,犀利地反讽了一些群体和个人精神上的无聊和苍白,并洞见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异化的关系和隐约的时代病症。
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
□ 于一爽
空气很清冷,城市的行道上栽种了叫不上名字的树木,已经落叶了,像一些树木的骨架,地面上的碎屑被风驱赶转着圈。天气预报说南下的冷空气与逐渐衰减的暖湿气流相遇,今明两天将大规模降雨。牛莉就是在这样的天气下去找的老金吃饭。
进到包间的时候,李杨正在说话,房间四周是灰色的墙壁,没有任何图案,贴着一幅字,写得龙飞凤舞,牛莉看不出来是什么字,但很像“龙飞凤舞”四个字。墙壁是椭圆形的,像欧洲中世纪拱门,中西结合,她听李杨的话很模糊,好像在说宗教教人智慧、看清真相,看不清真相就是蒙昧,之后又补充一句:“眼睛被糊住了。”牛莉坐下来揉了揉眼睛。他们很熟。还有老金、午哥,她都熟,有一个不认识的,一定就是今天负责买单的钟总。牛莉轻喊了老金一声,见他没反应,她又大喊了一声,老金说:“喝酒!”钟总看了牛莉一眼,没有再看第二眼。毕竟牛莉长相平平。服务员从牛莉座位旁边上了一盘清汤饭,李杨盛了一碗清汤饭,小声说:“做得不正宗,没用猪油。”
其他人推杯换盏,牛莉已经怀孕,自然以茶代酒。
“你们刚才在聊什么?”牛莉问李杨。李杨和她说:“没说什么。钟总在跟我说信仰。”
牛莉说:“有钱人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哲学问题了?”
李杨说:“你又错了,这也不是哲学问题。我刚才就和他们说,没有一个确定的神需要信仰。”牛莉低头吃刚盛在碗里的清汤饭。她觉得没有猪油更好。
李杨接着说:“不管有什么信仰,我们能做的就是观照。看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观照的时候,概念就分崩离析了。不然哪天你跟我去听听课?”
牛莉不知道他说的听课是听什么课,但感觉并非一般的课。或者说,应该是很贵的课。
坐在主位的老金说:“不要窃窃私语。”他好像才意识到牛莉已经来了。李杨又去盛了一碗清汤饭。
钟总举杯过来,牛莉以茶代酒,茶很浓,但她不想再提要求。老金介绍牛莉是位作曲家,大家都喝得有了一点状态,其实才开始一个小时,老金让钟总拿出手机百度牛莉。
牛莉把茶一饮而尽,旁边的服务小姐又迅速给斟满了。
此时此刻,牛莉依然不知道钟总是谁,只知道是买单的。因为对于老金的饭局来说,谁买单真的很重要。毕竟老金不会自己买单。
又喝了一口茶,看着外面的天空,牛莉想,一切都是因缘际会,今天的饭局只是最微小的因缘际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但似乎又不是一分一秒,是用酒精的时间计算。于是饭桌上的酒一直在上,菜一直没有再上,忽然老金大喊:“怎么没有油炸花生米?”话音未落,服务小姐领着老中医进来。说来就是这么巧,老中医手里还拿着花生米,也不知道是不是油炸的。
老中医是老金发小,五十出头,曾在法国留学,在法国开过一家中医诊所,如今回国开了另一家中医诊所。老金说应该叫法医诊所。但老中医却说自己在法国原本学的是作曲。牛莉见过老中医两次,今天是第三次,但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就叫他“老中医”。第一次见面,他说牛莉肾虚,免费给牛莉捏了脖子。第二次见面,他还说牛莉肾虚,牛莉没再让他捏脖子,免费的也不行。不知道他这次是不是还要说自己肾虚。除了花生米。老中医还带了一瓶丹丹红曲酒。说到这里就更巧了。牛莉正是这家酒业的股东之一。中国的红酒、白酒、啤酒市场都已经饱和,黄酒份额还很少,她的一位老同学正在做丹丹红曲酒,据说非常养生。牛莉喝了几次,不好意思不买,就买了一万股,自然成了股东。想到这里,牛莉打开老同学的朋友圈,这个老同学也是学作曲的,如今弃文从商。一个不到十人的饭桌有两个旅法作曲家,如果算上丹丹红曲酒的老板就是三个,牛莉感觉一阵头晕目眩。
老中医坐在牛莉对面,只有那里还剩一个位置,走过去的时候,他随手拍了拍牛莉的肩膀,牛莉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多半还是提醒自己肾虚。但她想,老中医说的也没错,自己备孕的时候去看过另外一个老中医,也说自己肾虚,还开了药叫逍遥丸,这个名字让她实在逍遥不起来。
片刻之后,牛莉端着茶杯,指着老中医,对钟总说:他也是学作曲的!接着哈哈大笑。
老中医挺身而出,主动打通关,和每人干了一杯。在这座城市,什么本事都没有也行,但不能不会打通关,不能不敢打通关。通关有两种打法——单打和双打,比如老金和老中医一起打,那被打的人就要喝两杯。可惜此时此刻,老金正在低头夹一片臭鳜鱼,还是鱼鳃上的肉,看上去完全没有助力老中医的意思。老中医就这样一杯一杯地干过去,速度很快,这就是晚来的优势,敌弱我强。打到牛莉的时候,牛莉说:“不能喝了。”老中医问:“你怎么不能喝了?”旁边的李杨说:“她怀孕了。”老中医身材微胖,今天穿了西装,平时他都穿唐装。他松了松自己的腰带说:“其实喝点也没事。”
谁敢质疑老中医的话呢?
牛莉问老中医:“你怎么喝酒还戴着墨镜?”老中医把眼睛从墨镜里探出一点点说:“发炎了。”
牛莉对眼睛发炎多少有一点了解,毕竟她也发炎过几次。久病成医,于是她问是病毒性的还是细菌性的。
老金终于夹到了鱼鳃上的肉,但并没有放在嘴里,从筷子上又掉在了桌子上,他用一根筷子拨弄这片嫩肉说:“病毒是有生命的,细菌就是没有生命的。”老金因为越来越老,于是对科学越来越感兴趣,这类话在很多年前的饭桌上很难从老金嘴里说出来。年轻的老金写诗,如今,诗歌已经不能解决生命问题了,于是他就转向科学领域。老金类似这样的奇谈怪论还有很多。比如,人类肯定是被故意创造出来的,老金用的“故意”这个词,看上去像一个无赖、一个撒娇创造出来的一样,因为有太多巧合,巧合之上还有巧合,如果不是故意的,谁信呢?又比如,人类未来的载体就不是身体了,一朵花、一根草都可以变成人类本身。老金说自己以后就附体成一只蚊子每天吸血!
牛莉很喜欢听老金说这些奇谈怪论,甚至愿意和他争论一番,但是大家看钟总全无兴趣,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老中医对牛莉说:“那你喝这个。”接着他打开丹丹红曲酒,又说今天是秋分,谨察阴阳之所在,以平为期,秋三月,早卧早起,与鸡俱兴……
“好好说话!”老金说,“不能好好说话就滚!”
老金经常在体面的场合说“滚”这类动词,并且把这个字说得滴溜乱转。于是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老中医接着说:“真的,你喝特别好。”牛莉不知道他说的“特别好”是什么意思,是对孕妇特别好,还是对女的特别好。老金的饭桌上都没什么女的,今天只有牛莉一个。老金说牛莉是他的“秦淮八艳”,另外“七艳”尚未找到。
打到李杨,李杨不喝酒,但高级年份的红酒,他也会喝一杯。他现在正举着一杯高级年份红酒。
牛莉有点走神,透过窗户,她看见外面遗存的高炉、转炉、冷却塔、煤气罐、运输廊道、管线、铁路专用线……这是一座废旧园区改造的私房菜馆。落地窗很大,路灯照得很亮,一览无余。今天聚会的主要目的是老金收藏了成百上千个古代的小动物雕塑,想做一个博物馆。午哥推荐此处,钟总是地产负责人。至于牛莉和其他人,大概是老金觉得拿得出手,一起来撑撑场面。
打关之后,老中医又问到怀孕事宜,谁叫他是老中医呢!他问牛莉怎么发现怀孕的。
“别老打听自己听不懂的事。”老金说。
“你不会真的觉得世界会越来越好,才让孩子出生吧?”老金又对牛莉说。
牛莉想,没有孩子之前哪管洪水滔天,现在,还是希望世界越来越好吧。但是她没有说,说出来就像讲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一样。于是她就笑,笑什么时候都没错。
老金一定明白了笑的意思,说:“你还是比较善良。”牛莉想,如果男人能生孩子,可能也会像女人一样善良。但是很快她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善良,于是她对老中医说:“两条线,就怀孕了。”
世界如此简单。她感觉一些光影在灰色的墙壁上集结、闪现。
“那你们做检查了吗?”老中医继续追问。
“没做,做了就不合格,王波也抽烟喝酒。医生说,能留下来就自然会留下来,和抽烟喝酒没关系,是1和100的关系,不存在中间的可能性。”饭桌上很嘈杂,如果不认真听牛莉在说什么,是什么都不会听到的,于是真的只有老中医一人听到,就像在会诊。
“那王波高兴坏了吧?”老中医说。
牛莉说,他就看着加号,一开始还不明白什么意思。看来他是真的没让女士怀过孕。
“可惜我太老了,能陪伴小孩的时间有限。”牛莉继续和老中医说。
“放心,你看老金,肯定能活100岁。”
这句话被老金听见了,他说是150岁!
忽然,窗外一支礼花“嗖”一下蹿到天空,接着便是一声巨响。什么人会这时放烟花呢。
老中医又和牛莉说:“我有孩子衣服,以后给你。不过现在不给,不吉利。”当他说不吉利的时候,牛莉就已经不打算要了。但同时,她又觉得这个想法很卑鄙。怀孕之后她几乎不敢有任何卑鄙的想法,觉得十分造次。老中医又问:“那你孕吐吗?”牛莉说:“提到这个就太搞笑了。之前医生说必须吐,我就每天吐,后来有一天又说不用吐了,我当天就不吐了。王波说我这是薛定谔的孕吐。”
老中医听着,嘴里正好有一口酒,不知道要喝下去还是吐出来。
“预产期哪天?”老中医打开了话匣子。好像真的很关心牛莉一样。
“三月底四月初。”牛莉说,但是因为她的经期很不准,所以这个时间也是医生根据B超猜的。
老中医说:“别赶上清明节!”又说,“你找我,我给你往前或者往后。”
“清明节怎么不行了?”老金又听见了,于是质问老中医,“元旦出生就比清明节出生伟大?”
李杨在一旁笑,他也有一种本领——一种笑的本领,但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笑。既让人看不出开心,又让人看不出嘲讽,可以说修炼极深。牛莉想到他曾经和自己说:“真正的佛法不是‘忍’,是‘觉’。‘觉’是清明透彻,不及过往和未来。”大致如此,她记不清了。于是,她也开始模仿起李杨那种笑的本领。牛莉感觉自己笑得很僵硬,大概李杨的笑是先天的,或者是比先天更先天的东西,于是她收回笑,和老中医继续说:“你搞中医的,怎么穿起了西装?”老中医说:“腐朽!”
午哥没怎么喝酒,一直在喝酸奶。他说酸奶是他一个朋友公司的,要想多少都有,喝一辈子都没问题。听他这么说,牛莉感觉酸奶完全挡住了自己人生的出口。
“人都到齐了,照张相。”就在这个时候,老金提议,“让投资人看看。”
所谓的投资人,就是周围一群朋友,自然也包括牛莉。
牛莉几年前大醉,给了老金一万块钱,次日酒醒,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要不回来了,就说:“干脆做博物馆的投资吧。”那个时候,博物馆的概念只是雏形,之后这句话煽动了老金,他又在饭桌上凑了七七八八个投资人,如今钱已大体到位,就缺地理位置。老金喜欢拍着自己的大胖腿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牛莉反倒觉得东风具备,只欠万事。她看看窗外,好像真的刮起了东风。
可千万别是西北风啊。
老金的手机是翻盖的,随便拍了两张之后,他把照片发进微信群。牛莉找了一张尚可的修了图,又重新发进群里,看着照片,牛莉感觉怀孕之后自己真的变丑了,但也说不出哪儿丑。她思考半天,忽然发现,是那种要为人妻、为人母,爱情已经远去,对,就是那样一种丑,爱情再也和自己无关的那种丑。她放下手机后,就不想再看照片了。手机里有几个信息,她没有点开。其中一条是来自某个作曲同行的获奖信息。怀孕后,准确说是结婚后,她已经很少关心音乐了,对比作曲,她更喜欢扫地。她独自喝了一杯茶,为陌生的获奖者开心,但,又会改变什么呢?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自认为和别人有区别的心都是假的,我们自认为和自己有区别的心也都是假的。这当然也是李杨告诉她的,几乎每次在饭桌上,李杨都会说出这么一两句话,别人多半没听到,牛莉总是偷偷记下来。但她也不知道这又有什么区别。
她从房间的一角看见外面的窗,天是青灰色的,看上去不会下雨了,天气预报都是随机的。青灰色就像死者的身体,牛莉感觉也有一部分自己死去了,但她不知道是哪一部分,飘在天上,看着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有点不真实,但,孩子,这总不会是假的吧?
李杨好像具备了一种看透别人的本领,忽然对牛莉说:“你想得太多,这就叫‘微细身’。”
“人作恶会不会受到惩罚?”她问。
李杨说:“一切都只是一些概念,不可得到。意识到的恶,都不是恶。”
她感觉李杨说得都对,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除了以茶代酒,她不知道今晚有什么称得上恶。
“一个人有才还为恶,是不是更恶?”牛莉问。李杨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菩提心就是出世心。所有的事物都是‘一’,所以是‘不二’。没有分别心。哎,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不然真的,哪天你跟我一起去听听课?”
这次轮到牛莉笑而不语。
没有了共同话题,但每个人和每个人依然在说话。好像受到了诅咒。午哥拉住钟总,看上去很亲密的样子。老中医和老金干完一杯又一杯,接下来又是一杯又一杯,牛莉听见老金说:“老中医因为吃了自己配的草药才千杯不醉。”老金又说,“但我就从来不上卫生间。”牛莉想,肾不虚。李杨正在和手机里的一个人语音通话,很嘈杂,听不清,大概对方也已经醉了。人在语言中才有世界,牛莉不由得得出这种结论。牛莉又摸了摸肚子,不知道胎儿会不会听见,是从自己的耳朵还是肚皮听见?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的肚皮会一样吗?牛莉又摸了一把自己的后腰,她想没有男人愿意再摸这个地方。
她瞥了一眼李杨,李杨挂上电话,闭着眼睛,脸非常白,可以说有点可惜了,要是一个女士有李杨这么白的肤色,无论她的五官怎么样,都算得上是一个美人。可是李杨的白,只让他显得更胖、更虚,虚胖。四周的声音越来越大,闭着眼睛的李杨好像在悟什么。牛莉用手拨弄他,问:“你在悟什么呢?”她以为这是一句玩笑话,因为并不确定李杨是在悟什么还是睡着了,李杨一本正经地说:“很多词语来自佛经。悟,是无所得;悟,是桶底脱落。”
“还是不懂。”牛莉说。她感觉很累,也感觉自己的身体很轻,要飘到天花板上,贴在上面,看着下面。下面的人就像一只只虫子。至少此刻很欢快。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五期)
于一爽,作家,出版小说集《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火不是我点的》《生活别爆炸》《船在海上》、长篇小说《经年》,“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