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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10期|君婷:卢娜与我
来源:《小说月报·原创版》2023年第10期 | 君 婷   2023年10月16日08:39

1

刺目的白光迎接我来到醒来的世界。我知道窗外依旧是暗夜,但却无从判定究竟是凌晨还是黎明。

我的位置最靠近走廊,而走廊里明晃晃的白炽灯向来是整宿整宿地亮着,坚定地扰乱一切人的生物钟。说一切人也许并不精准,屋内另外九个女人似乎还都纹丝不动地陷落在各自的酣眠里。

我很想掌握时间,但屋内唯一的一块钟表却高悬在我身后的那面墙上。我若想看表,必须最大限度地坐起来。

然而,那不可能办到。

我的四肢全部被麻绳质地的约束带紧紧捆绑住。我每次想挪哪怕一寸,皮肤都会被约束带勒得生疼。在我短暂的睡眠里,我只能老老实实躺成一个“大”字——我不能屈膝,我不能枕手臂,我不能左侧躺,我不能右侧躺。当然,我最不可能的就是坐起来。

我想着那块表上昭然若揭的分秒,胸口有种百爪挠心的焦躁。死死锁住我的约束带,如欲将我五马分尸的刑具,而楼道里最明亮的光源却带来最黑暗的绝望。我很想尖叫。

从今天起,我的名字再无用武之地。我不再叫“卢娜”,我叫57床。

2

卢娜39岁了。请不要误会,这并不是表明39这个数字很老,而是,在面对一些特殊语境时,显得为时已晚。比如“婚”,比如“育”——卢娜就是个39岁的未婚未育的姑娘。她住着父母早年单位分的一居室公寓,父母则在几公里外住的依然是单位分的两居室。当初,单位要给她家分个崭新的三居,但父母坚定地要了两处旧房——虽说加起来依旧是三居,但腾挪起来自由度要大得多——父亲尤其为自己当年的决策感到得意。然而最近,卢娜我行我素的自在日子宣告结束了,年过七旬的母亲和父亲闹分居,前者隔三岔五就要到卢娜家里和她挤在一起。

“我见这个人的时限不能超过两天。”母亲说。

“看见这个老头儿,超过两天就要爆炸。”

父母在这个年纪要决绝地丢弃彼此,背叛“老伴儿”这个词所暗含的一切含义,这让卢娜深深地伤心。且父母在最近的这个阶段,异口同声说的最多的,除了“我这辈子婚姻失败”,就是“我这辈子教子无方”。卢娜只能臊眉耷眼地听着,没有一句可辩解与安慰的,回天无力。因为自己无论是在事业上还是婚恋上,都拿不出像样的成绩单给父母签字。

三年前,卢娜供职的影视公司因涉嫌欺诈而退市并倒闭。卢娜在就业的汪洋中,乘桴浮于海,一直在挣扎与呛水,唯一的一段再就业经历还没有能通过试用期。就这样,她三年没有工作,每个月不情愿到“肝儿疼”地自己给自己缴纳着数额逐渐攀升的社保。

婚恋这道人生命题更是难上加难。难到卢娜和自己唯一的闺密马雅,这两年都有了不再去涉及相关话题与人物的默契。其实,卢娜有时候是很想聊一聊的,哪怕就是再提起前男友的名字,让那庸常的两个字再在舌尖滚动一遍。因为寂寞,或仅仅是因为她还想他。想他,有错吗?卢娜很想问马雅。但马雅面对这个话题却似乎只想让卢娜自欺欺人——未来几十年,就稳穿铁裤衩,稳坐尼姑庵,稳健地进行自己的养老规划。

前男友的概念也是三年前的老皇历。一个比卢娜小五岁的男孩,方方面面没毛病,可就是一个不婚主义者,而且还铁了心此生不育。所谓不婚不育。可结婚生子明明就是卢娜脑袋里超100分贝、可损伤一切人听觉的最强音啊。他们恋爱谈了半年,分手却用了一年。在那一年里,卢娜体内所有积极向上的细胞几乎全部精尽人亡了,她坠入了焦虑、躁郁、痛苦的深渊。隔三岔五她便感到胸口发紧发酸,那种慌张恐怖感,犹如自己下一个小时就要宣誓就职美国总统,或是在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上发言,再或者就是高考交卷前三分钟才发现没有涂机读卡。就这样,卢娜被诊断为“惊恐发作”,一犯病就要吃一片叫作“劳拉”的天蓝色小药片。

“这是神经病。”医生说,“就是说你自身的神经调节能力很弱、很差。”

自从得了神经病以后,卢娜想起恋爱这事就觉得怕,怕得要命。在恋爱的擂台上,近二十年来,她频频、无一例外地被一拳放倒。然后恨不得裁判数一百下都不起来。放倒她的男人有和她动手的,有出轨的,总之,每每被问起为何依旧单身的问题时,“遇人不淑”是卢娜觉得最烦心却也最好用的答复。

每一位把卢娜当小三轮一脚蹬、摩托车一脚踹的男人都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卢娜单纯。这是因为卢娜依旧怀揣炽热的梦想。也许,这也是为何总有人夸赞卢娜的眼睛漂亮的缘由。卢娜长了一对又细又小的丹凤眼,可眼球却十分晶亮,看上去有种一直在闪烁也一直在闪躲的样子。

首先,卢娜想当一名在舞台上演出的演员。然而,就连“演员”这两个字她都不敢触碰,只感到审视与讥笑已从四面八方涌来。十年来,卢娜一直在各类民间爱好者组织的话剧社学表演,然而却连一个在正式舞台上跑龙套的机会也没能争取到。她利用之前在影视公司工作的机会,结识了一名副导演,而对方却首先要求她去照一套照片,最终,一套明明标价三千的艺术照,收了她一万二。其次,卢娜还想成为一名剧本作家。只可惜,虽身在一家影视公司,做剧本作家的梦想却远在天边。原因是她的本职工作和内容创作毫无关联,她是一名公司总裁的行政助理,翻译成直白的话,就是给大名鼎鼎的公司老大——方总当保姆与跟班。为了照顾好方总,她连轴转并失眠,根本无暇顾念“剧本作家”这个梦了。那些年,她常常觉得自己已原地变身成一个“衣架”。方总的Hermès手拎包最重,其次是Chanel的单肩包,以及LV的斜挎包—— 每每方总将这几个包一一挂在她身上后,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几乎不是人类了。而后还要在身体保持精妙平衡的间隙,掏出小本,殚精竭虑地为方总的会议、演讲及一切场合做笔记。

人到中年,梦想碰壁,恋爱落败。多么俗套的故事——如果,没有后来的五十天。

3

斜对面床的“大块头”还在睡—— 你知道她根本就不是闭目养神,而是真的呼呼大睡。之所以叫她大块头,是因为四十六岁的她躺在床上就像一条搁浅的巨鲸。立冬在即,她依旧光着干燥皲裂的一双大脚。医生查房的时候,她要是高兴,兴许会套上一条行将融化的破秋裤。其他时候,她下半身只穿一条几乎要耷拉到膝盖的肉色裤衩。据说,她七个月前住进医院后,一直在不间断地睡觉。这点我可以部分证明,至少在我入院后,她除了必要的摄入与排泄,一直是散着脏拖布一样的长发,身穿同一件严重起球的深棕色松垮毛衣,长眠不醒。

我将目光收回。我躺着跷起二郎腿,将双手交叉放在脑后—— 这应该是我能想到的最放松的姿势了。而我用这个姿势在报复,报复那曾捆我三天三夜的约束带。今天一早终于“解约”。“解约”带来难以言表的、排山倒海的幸福感,以及一种终极的唯唯诺诺——只要别再把我捆起来,你让我干吗我都乐意配合。如我这般院区里的新面孔,若是吵闹,若是踢打,若是没完没了地哭爹喊娘,总之,只要你的行为举止恰恰像个疯子,就会被约束起来。继而所有“解约”的新人都对再度自如活动而感恩戴德,且宁可去品尝大便也不想再被“约”起来。

手脚得到自由之后,能做的事很多。比如,整理我那仅有90厘米宽的逼仄床榻。核心的问题是:被罩和被子二者根本过不到一块儿。严格地说,是双方尺寸上存在巨大差异。总之,我稍微翻个身,上述二者便解体,各奔东西。当然,和被捆起来相比,这根本算不上我住院生活的主要矛盾。我如是奉劝着自己。

屋中十个人,每个人床畔都有一个小小的灰色铁皮柜子。那柜子上,无一例外摆放着一个塑料脸盆。在这所医院,盆,非常重要。对于我来说,几乎住院所需所有家当都在盆里。盆是存在感很高的所在——洗漱要拿盆,洗澡要拿盆,有朝一日走出医院,依旧得抱着盆。

我凝视着自己那淡粉色的小塑料盆,里面无论是洗面奶还是洗衣液,瓶身上都被医院工作人员用深黑的马克笔写上了“卢娜”——我的名字。

我要把它们都扔掉。我对自己立誓。心说只要出了院,这些写着我名字的日化产品我都要扔干净。那些笔画黑漆漆的“卢娜”,看上去就像监狱犯人的编码。我必须和它们一刀两断。

这样想着,我的胸口又是一阵发紧,惊恐感再次来袭。我脑中的念头失控地狂奔——如果现在八级地震了,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外面的世界一旦发生任何巨变,我便会完蛋在这张90厘米宽的床上,永远不可能出院。

我的身体速度企图反超思维速度,我迅速从铁皮柜里拿出药盒,将一粒淡蓝色的药片含在口中,飞快地用水吞咽下去。

药片被冲下食道、落入胃中后,我几乎是瞬间有种缓释的感觉。就像被他抱在怀里。当然,我们才刚刚开始,拥抱的桥段还未发生呢。

就在蓝色药片开始发挥功能的那几分钟,我突然很想他。但是,我没有手机。新病人的手机一律被没收,而归还的时间则在一周或两周后,视表现而定。

大块头竟然翻了个身。而我试图掐算起手机归还的时间来。

4

卢娜从手腕上挂着的玫粉色小水桶包里掏出手机。她和马雅对接着时间。两人讲好要一起在餐厅吃晚饭。

“艾荣老师很快就要走了,你要是到早了,就直接来咖啡厅吧。”马雅还陷在上一局里,而她口中的艾荣是个不够出名的小说家,在马雅供职的文学期刊频频发表作品,有自己的工作室,做自己作品的影视化项目。

卢娜径直来到咖啡厅,马雅对面的男子在与她从未谋面的情况下,轻轻冲她挥了一下手。她打心底喜欢他的亲切。

“你喝什么?”他主动问。

“我喝不了咖啡——没事,您不用管我。”

可艾荣已经起身去了柜台,不一会儿端回一块奶酪蛋糕。

他将蛋糕递给卢娜,“让自己有点幸福感。”他打趣地说。

艾荣既不高大威猛,也不英俊耐看。卢娜觉得他长了一张间谍脸,会随时淹没在茫茫人海里无从辨认。他胸前交叉着暗条纹的围巾。卢娜喜欢戴围巾的男人,觉得围巾让他们看上去很温柔。艾荣讲话的声音低沉和缓,没有任何迫切,仿佛是在邀请前来打断自己谈话的人,仿佛随时准备做倾听者。

当晚,艾荣便约卢娜次日去郊游。

艾荣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显得睡眠不足。卢娜自告奋勇开车。驾车开往郊区的路上,卢娜妥帖地将车速控制在60迈,她能感到艾荣在她开的车上沉沉地睡去。每一次刹车、每一次转向,卢娜都如操控精密仪器一样温柔又精准地驾驭着这辆不属于她的、男性化十足的黑色轿车。

一个半小时后,艾荣才醒来。他俩在郊县的小馆子里吃午饭,在大桥上看野湖畔钓鱼的男人。卢娜因咽炎发作而不停地咳嗽,艾荣递给她绿色小铁盒装的喉糖。

“我有对象了。”卢娜在那晚握着母亲的手亢奋地说。

那是在她与艾荣共度一天中的十小时后。原本,还可以是十二小时、十四小时、二十小时—— 一切都因傍晚时分,艾荣说自己必须回家吃片药。卢娜依旧像个女童一样坐在车里不想离开。

“这年头谁不吃药啊,我也得回家吃个药。”

那晚开始,卢娜又听到“结婚生子”——自己灵魂深处那超过100分贝的最强音在颓然数年后再度激越地响起。

卢娜的世界在一夜之间全部变成玫粉色。晚上,她轻趴在自己卧室的床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绿色的小铁盒,感到自己如同心形的一半,而另一半则是艾荣,仿佛后者也与她一起轻趴在床上,凑成一个心形。

她的玫粉色幸福变得越来越不合比例的巨大。喉糖早已吃完,但小铁盒却一直在她身边。某天,母亲要将小铁盒当成垃圾扔掉,卢娜一把抢过来,“那是我男朋友给我的”。

她开始很少睡觉,对睡眠的需求微乎其微,但精力却上百倍的充沛。

人生头一遭,卢娜感到自己生龙活虎,甚至无所不能——不知惧怕为何物,不知分寸感为何物。她仿佛突然活得明白了、清晰了;又仿佛仅仅只是陷入一场漫长的酒醉,酒精让一个“怂人”感到舍我其谁。

“艾荣要做的那个网剧不是就缺两千万投资吗?我给他找,打几个电话的事儿。”这是卢娜能清楚记得的自己和马雅说的最后一句话。

原来人可以活得这样扬眉吐气。卢娜发现,当“害怕”两个字从她生命中被彻底划掉后,所有老掉牙的俗套年节祝福语都真实不虚。她心想事成,她万事如意。

5

办理住院手续那天,父母和马雅都来了。

他们每个人都对我柔声细语、无比亲切,像是在哄,或者说哄骗一个小宝宝。我发自内心地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我沉浸在自己高昂的情感世界里,根本无暇顾及,也无兴趣顾及“住院”这两个字的含义。父母和闺密的眼神,让我觉得等待我的将是更加美好甚至令人惊喜的未来。

事实证明,惊喜确实谈不上,惊吓却是此起彼伏。

首先,入院第一天,手机便被没收了。没有手机我就没办法联系上艾荣,这让我百爪挠心。我开始顶风作案——借其他老病号的手机。医院规定,借手机给他人者,一经发现将立即被没收手机。于是,可以想见,几乎所有我问过的人都连连摆手且噤若寒蝉。我们屋除了长睡不起的大块头,我几乎都问遍了,也受够了拒绝。就在这时,一道炙热的目光及时地回应了我的请求。简明干脆的一句“给你”,手机已经交到了我的手上。就这样,我遇上了在之后的一个多月里对我最重要的人——郭会计。

郭会计四十五岁,入院前曾是国内某大财团的财务总监,是财团实控人左膀右臂般的人物,但她只喜欢自称“郭会计”。不同于这世界上所有无趣并刻板的会计,郭会计极富激情,且易冲动。她犯病的时候,常常抱着自己的洗脸盆,不顾一切往外冲。医护人员只好组成人墙来阻挡她。但郭会计不会善罢甘休,她认为我们屋所有的病友都已经痊愈了,她要首当其冲,抱盆带领大家离开这个鬼地方。

“放我们的人走!”抱着洗脸盆的郭会计在门口怒吼。医护人员则一边拦她,一边笑作一团。

每次试图抱洗脸盆“越狱”之后,郭会计都会被“约”起来——被约束带五花大绑。

我屡屡对她说:“应该叫你‘激情燃烧的郭会计’。”

“你知道,”郭会计一板一眼地说,带着她特有的真诚与投入,“你要是个老总,或任何一个老总,你可能会想要一个激情燃烧的女秘书,你甚至会想要一个激情燃烧的合作伙伴,但你绝不会想要一个激情燃烧的会计。”

“哈哈哈哈……”

我俩一起大笑起来。

“所以,会计必须是扑克脸,且一丝不苟。”郭会计总结道,“不过,我认为任何人都不会介意一个患有重度焦虑症或中度强迫症的会计——这也许还是加分项。”

在医院里,我们不缺时间聊天。往往是郭会计盘腿坐床上,我坐床沿。有时候,“大仙儿”会踱过来加入我们。大仙儿是个二十六岁女生,但头发全白。她能给人相面算命,也能与你侃侃而谈佛学,继而可触碰一切玄学话题。

这天,住院部楼道里鬼哭狼嚎,我们仨都很悚然。

“新来的抑郁症。”大仙说。

只听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不断地喊“我要回家”,以及“我想我女儿”。

“听说年龄不大,三十。孩子三岁。”大仙儿继续说,“这刚来没几天就这样了,后头的大把日子怎么熬啊。”

“听说她天天做无抽。”郭会计说。

见我俩一脸蒙,郭会计迅速补充知识点,“就是‘无抽搐电休克治疗’,那玩意儿抽完了连家门牌号都记不住,大量丧失记忆。”

“不过我刚从‘无抽’身边过的时候,感应了一下。”大仙儿说,“这女的磁场很不好。磁场不好你懂吗?”大仙儿白发飘飘地看着我。

“不懂。”

“我现在远离一切不好的磁场。”大仙儿总结。

“无抽”的哭声中甚至带有跪地求饶的意味,因为她的小女儿,那声音里全是末路的绝望。

“就不能让她待一礼拜,然后就快点出院吗?我的意思是,做完一个疗程的无抽,给她带上口服药,让她走。”我实在听不得“无抽”的哭喊声,说道。

“你还是太单纯啦——”小我十三岁的大仙儿向我普及,“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我说的这个‘江山’你可以领会成任何你想再见到的地方,比如,你的卧室。只要你踏进这个九院区,成了57床,你再想见你的‘江山’可就难喽。你比如说我,都住了五个月了,早没事儿了,还让再‘调调药’……”

“‘调调药’是最经典的,”郭会计打岔,“我个人最喜欢的是‘再查查血药浓度’,以及‘再看看指标’。”

“‘再看看’,这句真的太百搭了——”郭会计继续,“只要他还不想放你,那么一切他都可以‘再看看’。你看我,这都‘再看看’四个月了。咱们屋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已经住了小半年,‘大块头’更惨,都住七个月了。她爸八十大几了,把她送进来就走了,他俩这七个月也没打过一次电话。”

我看着依旧在对面酣睡的大块头,心中对两个病友谈话中的信息量消化不良。

半晌,我问:“那我也得住那么久吗?我男朋友还在外面等我。”

“我能感知到,外面有个男人在等你。”大仙儿言之凿凿,“我能感知到这个男人愿意承载你的一切。”

“承载一切——你懂吗?”大仙儿继续道,“就是他能接得住你的一切。”

“接得住是什么意思?”我的确不解。

大仙儿显得要暴怒了,压着火气跟我解释:“所以跟你们这些人有时候就是说不通——接得住,意思就是能接住你所有的这些生病啊、住院啊之类的幺蛾子。”

他是这样的。我感觉自己幸福得都两颊绯红了。我手握方向盘,他在副驾上静静地滑进一团云朵一般的睡眠。

“所以,你得早点出去,出去见你男朋友。”

“聊上啦——”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这句开场白来自罗素,我们病区的总负责人、主任医师,年轻有为的罗主任。

我们几个赶忙和这位喜欢“再看看”的罗主任问好。

“最近有病毒,咱不让串病房啊。”

这一句便撵走了大仙儿。

“卢娜,你的诊断和用药方案整体出来了——”罗主任说。原来他这次莅临专为找我。

我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听着他和他的团队对我的诊断。我被严丝合缝地戴了两顶精神疾病的帽子——它们不仅是我不熟悉的,也是我根本不可能得的。一派胡言。我心头升腾起愤怒的火苗。

如果说郭会计是激情燃烧的,那么我就是惊心动魄的。

我被“判刑”后,每天早中晚三次服药时间可谓我最殚精竭虑的时候。护士会在三个时间段按时于饭后35分钟推着一辆铁皮送药车进入各个病房,嘴里振振有词地喊着:“吃药了!57床吃药了!”

其实护士们大可不必喊叫。那送药车的几个轱辘行进起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听一耳朵,就知道是药来了。

护士会将配好的药倒入你的手中,所以你得提前伸出手,且掌心向上。那感觉有点像等待施舍。

我能清楚地记忆和辨认对方给我的一堆药片里,哪几粒是起主导作用的核心药,哪些又是无关紧要的配角。

每次吞药一仰脖之前,我都会要么将核心药藏在舌头下面,仅吞咽配角;要么将核心药始终紧紧捏在手心一隅,仅将手中其余药片送入嘴里,故作认真地咽下配角。

这个仅需两步的动作,其实需要极强的心理素质、精湛的技术,以及表演才华。三者缺一不可。

第七天,我被发现了。那晚,我实行的是第二套动作, 即将核心药片死死捏在手里,任由其余药片滑入嗓子眼的流程。一切原本出神入化,但一个皮肤黝黑的护士突然说:“57床,你手里的药为什么不吃?”

她强行掰开我的右手,然后说:“现在吃,我们看着。”

剩下九张床的病人齐刷刷凝视我。

“往下咽!”

“对,都咽了。”

“喝水,再喝一口。”

在黝黑护士频密而强硬的命令下,我一败涂地,吃了所有的药。

“你再这样,就算‘藏药’了!”护士临走丢下一句。

每天,医院都有“水果时间”,其实就是大家坐在一个小多功能厅里,各自吃从医院小卖部网购来的零食,同时还可以彼此交流感情。唯一的电视里,永远在播放近五年的谍战题材电视剧。

“我真的没得那种病,根本就不合理。”我对郭会计说,“我不认同对我的诊断,我为什么要吃相应的药?”

“患者对于自己为什么得了某种病应该有知情权。”

“但罗主任他们就是不跟我解释,只是给我扣两顶帽子。要么就是让我自己在网上百科里查去。”

“别着急,”郭会计诚恳低沉的声音总能安慰到我,“只要你是好好说话的,和他们讲道理的,他们就不能把一个理智的人怎样。换句话说,他们就不能强迫你。”

话音未落,罗主任已伫立在我身后——显然,是为我而来。

“药不吃不行啊。”

我沉默。

“你的这个病,用药以后情况改善都是比较理想的,但一定要用药控制,不能再耽搁。”

“我并不认同我是这种病。”

“你认同不认同也已经确诊了。”

“对不起,我对您的说法持保留意见。”

罗主任两个鼻孔冒气地拂袖而去。

我有些担心,问郭会计自己表现得如何。郭会计说:“有理、有据、有节。”

我才算把心搁肚子里了。

6

终于拿到手机的卢娜,陷入一种巨大的惊恐,后者不仅攫住了她的大脑,更攫住了她的呼吸。她感到一种紧张与酸涩在胸口蔓延。

自己是从来没有,也没记忆过艾荣的手机号码的。那么,在没手机的日子里,她的那些甜言蜜语的信息都发到了哪里?还有,那些同样甜言蜜语的回信她又是在哪儿读的?

她摇着郭会计,这个唯一曾借给自己手机的人,试图明白个究竟。但郭会计说,细细查过了,手机里没有卢娜收发的任何一条信息。

卢娜疯狂了,她用刚刚归还给自己的手机给马雅打电话,好在,电话很快就通了。

“马雅,快点给我找艾荣,把他找出来,呜呜呜……”卢娜哭了起来。

马雅那头是一片静谧。半晌,对方说:“够了,卢娜。虽然你有病,但也真的够了。”

卢娜的眼泪瞬间干涸,她内心震动地听下去。

“你一进医院,就用借来的手机每天不停地联系我,让我给你把艾荣找出来。三四天前,你开始在电话里骂我,还要求我辞职,要求我离婚。最要命的是,你竟然怀疑我和艾荣有一腿。”

“我的生活也一脑门子官司,我的承受力也是有限的。”马雅语速急促起来,“我都得心脏病了!天天背着holter动态心电记录仪。”

卢娜一点也不想哭了。她屏住呼吸,试图去回想那个被她当作男朋友的人的脸,却只有一片虚无。

“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法把艾荣给你变出来吗?你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联系你吗?因为你有病,你把他吓坏了。住院前几天,你就开始不止让我一个人去联系他、去找他,满城风雨地动员了你身边所有的人脉——你知道什么叫‘社死’吧?他就是你最巨大的人生‘社死’现场。他根本不会再联系你了,也不可能再见你,对你唯有避之不及。因为你有病。你可以说他是缩头乌龟。没错,他没有在你最困难的时候选择帮助你,没有温柔地握着你的手与你共同面对,他只是有多远躲多远。但,这一切都无从责备、无可厚非,人之常情嘛。因为你有病。”

两个女人在电话两端,都是沉默的。

卢娜什么也没说,缓缓摁断并放下了电话。

她陷入沉思。方才马雅说的大部分桥段,她完全没有形成丁点记忆,也就是所谓的全“断片儿”了。她将手放入病号服的上衣兜,拿出里面那个绿色的小铁盒。如今看来,这铁盒确实只是一块垃圾了,还不太好分类。

当你无法再依赖自己的记忆,当你的记忆呈现大片大片的空白,而你又无法对那些空荡荡的下划线进行完形填空时,你便无法再为自己的人生辩驳分毫,你无法再捍卫自己的立场,你也没法像任何一个正常人那样去不断编纂内心自圆其说的故事。

卢娜一边想一边明白了,无论是轻松拉来两千万的网剧投资,还是和男友亲密地在床上睡成一个心形——都没有,也都不会发生。原来,自己并没有事业扭转,也没有鸳鸯蝴蝶,自己只是有病。

7

罗主任和他的医护团队像一座山一样横亘在我面前。

晚饭吃罢已有两个小时,医院的一天接近尾声,是用药的时候了。

“罗主任,我对目前给我的用药方案依然无法认同。”我壮着胆子,尽量和缓地表达。对,就像郭会计说的,只要我尽量表现得理智,他们就不能勉强我做任何事情。

“你用不着分析或知道你为什么吃这些药,你又不是医生。”罗主任说,一脸的不厌其烦,频繁地更换两腿的重心。他团队的核心成员一人怀抱一个iPad。

“我还是保留我的意见。”我说出自己最喜欢的句子。

只见罗主任整张脸都轻微扭曲,“我跟你这么说,你不要以为自己会好好说话就可以不吃药。这个药今晚你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如果你不吃,就把你‘约’起来,然后打针。”

“‘约’起来”三个字胜过世间一切刑罚。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仿佛整个人都是一种不战而败的耻辱。

“我吃药。”我说。

罗主任的团队如一阵风离开了,赶至下一个病房。病房开始熄灯,我在黑暗中啜泣着拨打电话。这个时候,年届四十的我,只想打给爸爸妈妈。然而两个人的电话都是忙音——他们经常这样,耳背听不见,或调成静音和飞行模式后忘了调回来。

“57床,别在那儿打电话了,大家都休息了!”查体温的护士高声警告我。

我所有的憋屈此刻要全部爆发,我冲着护士说:“你告诉我都谁休息了,啊?”我环视病房一周,多双眼睛在暗中晶亮。“有一个算一个,”我说,“你们谁现在介意我打这通电话?觉得我打这通电话影响你休息的,给我举手!”

一片死寂。

“57床,你把电话放下。”护士的声音阴冷。

“测你的体温吧。”说完,我蹲在地上哭起来。

这时,有一只很有力的手将我从地面上搀起来。是郭会计。我抬脸仔细看郭会计,她眼眶里晃悠着泪水,感同身受的难过。

郭会计把我扶出病房,来到一处方便说话的角落。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她问。

“知道。当然知道。”

“没病的人,谁到这儿来。”

我心里如反胃似的反上来马雅对我说的话,“因为你有病”。

“其实我挺对不起你的……”郭会计不无动容地说,“还怂恿你不吃你弄不清楚缘由的药。我这样做,也许是出于我的懦弱——我自己办不到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办到。因为你这个人身上有种很珍贵的东西。”

“是什么?”

“勇气。”

“那么我问你,你想不想快点出院?”郭会计话锋一转。

我专注地看着她,像个想要冰激凌的小孩一样回答:“我想。”

“所以,绝不能让他们看出来我们有病。相比正常人,我们要伪装得更好。打个比方,正常人可以偶尔骂个娘,做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绪不好时甚至大打出手—— 这在外面的世界都是可以被接受的。但我们不可以。我们哪怕有丝毫苗头,都会被认定是个疯子。”

今后,我要做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伪装者。我心里找到了方向。

“全世界最一致的一件事,就是对精神病的歧视。”郭会计的语调开始变得严厉,“你对一个人最大的侮辱和嘲讽,无非就是说对方是精神病。当我们想从社会层面彻底放弃一个人的时候,我们就说她疯了,脑子有病。只要你和别人暗示‘这女的有病’,‘这女的’也就彻底完了,一切人对她唯有四个字—— 避之不及。”

一番话说完,郭会计和我都掉下了眼泪。郭会计紧紧拥抱了我,那拥抱似来自母爱,也似父爱,是超越性别的我这一生拥有过的最好的拥抱。

8

罗主任再见到卢娜时脸都变了——表情肌放松,面带微笑。

“你看,早这样多好 ——”他说卢娜配合服药后,恢复的情况非常好。“这样下去,有个两三周就可以考虑出院了,到时候咱们再看看。”

用罗主任的话说,卢娜现在有着“开放的态度”和“合作的精神”。

卢娜也讶异于自己的一些转变。自从开始按要求服药后,自己的内心仿佛垂垂老矣,一切较劲与斗志都默默融化掉,整个人柔弱起来。

她很讨厌那种感觉:自己吃药的时候,被别人用防贼的眼光死死盯着舌头看。她每每只能告诉自己:管他病的名称是什么,管他药的副作用是什么,一闭眼,吃吧。

9

水果时间,我吃着香葱味的苏打饼干,悠然地看着对面的“油头美女”。她的短发油腻得打绺,而且成天戴一副一千五百度的近视眼镜。可是我知道,二十二岁的她,只要摘下眼镜,就活脱脱一个倾倒众生的大美女。油头美女曾告诉我,自己前几年在南方一个二线城市当坐台小姐,但只是“被翻牌”,从来没有“被带走”。据她讲,连号称演奏某乐器的世界第一把交椅的人也都曾翻过她的牌子。“不过还是没带走。”

油头美女对吃零食有一种疯狂的依赖。她将医院三顿饭的订餐费全部省下,投入零食购买,导致自己没饭吃,只能在正餐时让后厨给她盛一勺“大锅饭”。小卖部每天给她配送大量零食,而我也常常眼睁睁看着她干掉两升桃汁、五罐奶茶、三袋麻辣魔芋。

很多病人都喜欢和油头美女交往,原因也很简单:她非常静,从来不在乎是否要表达自我。与她对话,她没有要形成观点的迫切,大部分时间都在边吃零食边倾听。我很讨厌急迫地形成自我观点的人。所以我也喜欢油头美女。

每天,油头美女都会帮我确认我的眼神。她认为,自从规律服药以来,我的眼神常在涣散与呆滞两端徘徊。

“我今天是涣散还是呆滞?”我问。

“呆滞。”她答。

在油头美女的拥趸中,有一个很特别的人——“恋爱脑”。一言以蔽之,人如其名,而且只有十四岁。

恋爱脑的恋爱对象十分专一,就是罗主任。她每天见到罗主任都要表白,而且憎恶罗主任已有老婆的事实。她就“罗主任”这个话题迫切找人提问、与人交流。于是这个人便成了我。恋爱脑动辄有任何问题都会叫一声:“姐姐——”然后认真向我提问。

“姐姐,你说罗主任他会不会真正喜欢的人是我,他就是不好意思说呢?”

“罗主任已经有家室了,是爸爸了,他不适合你。”我竭尽诚恳地回答,“你还小,别胡思乱想啊,多看看咱们书架上的书。”

每每我回答完恋爱脑的问题,她都会特别听话地说一声“嗯”,然后走开,继续回到油头美女的监护中去。

恋爱脑的眼睫毛又密又长,而且常常眨动,导致你根本看不清那睫毛背后细小的眼睛里究竟有什么内容。

有一天,在罗主任查房的时候,恋爱脑突然犯病,质问罗主任为什么不是处男。在场者均不知该如何管理自己的表情。面对恋爱脑,罗主任向来保持最大限度的克制,但这回,罗主任终于恼羞成怒,命令护士将恋爱脑“约”起来!

我其实颇有些忌惮恋爱脑。因为她与我之间的每一次提问和回答都是那样乖巧,简直是一种不自然的、可怖的乖巧。

一个夜晚,我已戴着眼罩睡下,忽然她狠狠地拍我的床沿,而即将入梦的我从眼罩缝隙中看到两只手,惊吓得跳了起来。

“姐姐,我刚看见罗主任一直陪着我,拉着我的手。”

罗主任在倒休啊,根本不在医院。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你看见他了?”

“我经常看见,还总听见他和我说话呢。”

我赶紧起来,拉着恋爱脑去找郭会计。

“怎么办啊,这孩子开始幻视幻听了。”

郭会计让我冷静下来,继而问恋爱脑:“你因为什么入院?”

“抑郁。”

“你现在完全不是抑郁了,”郭会计说,“得赶紧带你去护士站找大夫。”

事情的后续非常利索。我在次日就找不到恋爱脑了,听说她被强制出院,被父母接回河北老家了。

没有两天,郭会计也出院了,留给我大量的牙膏和洗衣皂。眼看着郭会计踏出这方囹圄后,我好好哭了一场。这里再也没有人会她像那样拥抱我了。

距我出院还有两周的时候,我和“彩虹屁”成了朋友。这个三十一岁女生曾经遍地捡烟盒,只为能写诗和谱歌曲。刚入院时,她曾不吃不睡为院区里每一个医生和护士写夸大其词的赞美诗,并在半夜三点送到护士站,后被生擒活捉,判定为“轻躁”,直接给“约”起来了。夸人不打草稿的她也便由此得名“彩虹屁”。

无论任何场合,她只要一见到医生和护士经过,就开始动情朗诵她写的赞美诗。她还为罗主任演唱了一首三分五十六秒的赞歌。

因为彩虹屁真挚而动情地夸我“漂亮”,我才和她做朋友。但没两天我便发现她前脚夸张三五官标致,后脚便夸李四美艳不可方物;她前脚和我说“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后脚便对别人说“你离开三秒钟我就开始想你”。

这样的一个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社交恐惧症患者。她不敢进入公共场所。因为害怕自己余光看到的东西而只能快走或快跑。

彩虹屁是“七进宫”,进出医院对她来说已属稀松平常。

“你觉得你这次恢复得怎么样?”我问她。

“还可以。未来只要不再和雄性动物发生关联——就没问题。”

我俩同时大笑。

她忽然目不转睛看着我问:“你出院后会不会也把我删了?”

我知道她为什么问“也”,因为她朋友圈里的一切人,包括她最好的闺密,都在她犯病后把她删了。

“当然不会。”

其实,我内心深处明镜一样知道,自己不仅会把她删除,还要先拉黑她。我心里说:对不起、对不起,但你实在是有病,且病得太重了。我知道,有多少人同样忌惮并侧目而视着有病的我。但当我站在一个相对健康的制高点时,我一样会将那些我认为“病态”的人弹出我的象限。这“无可厚非”,就像马雅说艾荣。而我不仅要做正常人,而且要做得比正常人还要好。就像郭会计对我的叮嘱——不能让他们看出你有病。

然而,我没想到,彩虹屁会在众目睽睽之下犯病。

多功能厅,病人们都在各自吃零食、看电视。彩虹屁“嗷”地叫了一声,栽倒在地。谁也不知晓她这样做的原因,只是继续往下看戏。彩虹屁在地上打滚,并发出一声声惊恐的惨叫。她大喘着粗气,全身上下都在失控地发抖。几十个病人全部冷眼看着这一幕,护士企图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却未果。油头美女第一个上前去扶她起来,然而弄不动。

我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感到压力,毕竟大家都知道我和彩虹屁走得比较近。这个时候不出手是不对的。但我内心真的不想过去,老实说,发狂的彩虹屁只让我感到恐惧。

一番短暂的思想斗争后,我走上前去,拽住彩虹屁的另一条胳膊。让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从我口中一句一句冒出。

“起来!”

“你给我把自己组装起来!”

“你给我振作一点!”

这些话毫无温情,但彩虹屁就是在这三句话里站了起来。

她的脸是绛红色的,四肢依然哆里哆嗦,喘息频次像一只高烧的兔子。

“我没事了,我没事了,我没事了。”她甚至挤出了一个微笑。周围的看客收回目光,继续投入下午茶或电视剧中。

后来,连续几天,都有人问彩虹屁的同屋,她怎么了。而同屋人的回答,是异口同声的一句:犯病了。

距我出院大概五天的时间,彩虹屁不再理我,她开始殚精竭虑地为各个有望成为新朋友的人写赞美诗、唱赞歌,并大夸对方漂亮。我心中并非没有对她的厌烦,但知道她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朋友。

出院的前一天,长眠的大块头起来了。她踱到我的床畔,问我是否要出院了。我如实回答。

“那我是不是也能出院了?我都住这么长时间了,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大块头一口一个出院,而我相信,没有人会认真回答她的问题,就连医生每次查房的时候都对鼾声大作的她连连摇头,也曾说过“没治了”这样的话。

我深吸一口气,叫住了正欲转身离去的大块头。

“你相信我吗?”我问。

大块头不置可否。

“相信我的话,就听我接下来告诉你的话。”

“从今天起,开始梳头,把你的头发给理顺,梳个马尾。其次,换一身干净衣服。你每天的精神面貌要像去工作单位面试一样。最后,起床。和其他所有病人一样作息,该醒着的时候你就移动,该熄灯的时候你再躺下。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做,我保准你一个月内可以出院。”

大块头用非常诧异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在教她西班牙语的动词变位。

她什么也没说,只顺走了医院发给我的毯子。

10

通往外面世界的通道尽头,站着她的父母。五十天来,他们似乎都小了一圈,脸上的沟壑更深,白发更亦步亦趋夺取黑发仅有的一点领地。一对原本闹分居的老两口儿,因为卢娜的病,似乎又团结了起来。这让卢娜觉得自己的病也没白生。正如所料,卢娜抱着她的粉色塑料脸盆。只要你抱着塑料盆,你就是穿一身香奈儿,也不会有气质的,卢娜想。

入院前那一周自己分外欣快与亢奋的状态让卢娜怀想。她这辈子没有那样快乐过,虽然让很多亲朋好友感到不适和担心,但于她自己,有过这么几天,好像这辈子也值了。

被捆缚住手脚的夜晚是绝望的。在自己卧房做的梦里,她依旧常常被捆住,眼看着大块头、油头美女、恋爱脑、彩虹屁,甚至郭会计,都陷在见死不救的酣眠里。

卢娜觉得,五十天像一条巨流河,将过往熟悉的生活与自己永远隔开。因为这五十天,她感到自己的前半生甚至都已被打包、封印,丢入了忘川。

出院后,卢娜总在早晚高峰看路上行色匆匆的人,看着那些迈着坚实步伐、举着手机讲话的男男女女。他们都是只会冷眼旁观的正常人。然而他们真的正常吗?这世界上根本没有“正常”这回事。

卢娜再次暗下决心,要像郭会计告诫她的,绝对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有病。

既然全世界都是形形色色的伪装者,那么我要比他们伪装得更好。从今往后,卢娜在心中起誓,自己将永远闭口不谈:我的神经病与精神病。

君婷,作家,编剧。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西班牙语系,后赴美获新闻学硕士。曾供职于外交部、中央电视台及《华尔街日报》,后于TMT板块上市公司负责投资者关系业务。曾出版并发表多部聚焦国内“新中产女性”及“一线都市症候群”作品,包括长篇小说《女北京》《朝阳门》《我心中被删除的姑娘》,中篇小说《女神牛开丽》《在巅峰上高潮》《一次失业》《大西洋上的胡会计》《闺密得了抑郁症》,以及杂文集《我忍无可忍的青春》《从矫情小公主到欢乐老母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