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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23年第9期|何新军:守庙人
来源:《美文》2023年第9期 | 何新军   2023年10月13日08:32

何新军,作品散见于《飞天》《四川文学》《广西文学》《山西文学》等杂志。入选《2010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中学生阅读(高中版)2011年度佳作选》等选本。出版散文随笔集两部。

我们村的早晨往往来得更迟一些。尤其冬天,若有的光线总是迟疑着落进胡同,那些仅有的事物,我说的是两三棵黑漆漆的杏树、土坎楞上乱蓬蓬的灰茅草、长了霉斑有霉味的玉米杆绑成的栅栏,一个感染一个,在漂浮着无数细小寒冷的空气里犹豫着,不愿也不肯承认早晨的来临。浅灰色胡同两边鸡不打鸣、狗不出声,自门里出来的一两个人,又匆匆返回瓦屋下。真担心没有一丝明亮的黄色、绿色的胡同里,早晨不会来。

只有一个人注意到早晨,这至少在第一缕光线落进胡同三小时之后。他会走进村子西头的庙里,把一只磬敲响,“铛铛”之声回环往复,半个村子都在这磬音之下了,不久,胡同里阴沉之气被这声音冲散,现出一片让人可喜的亮色。

正月十五,早晨还没有完全到来,一个人影就出现在胡同的墙头处。黑色寒衣领顶着陈旧的白帽子,忽闪忽闪向西而来。

年近七十的天成,寡居多年的人。他从村东头到西头,像走了十里路那样,背也驼了、腰也弯了。路上碰到人跟他打招呼,他气喘吁吁地说:“今天有人到庙里烧早香,我去把庙门开了。”那人调侃一句,“天干了一冬,你个老会长给神回吩下,给咱们下一场雪,把地里的麦子救一救。”天成咕哝着谁也没听清的话,两手依旧插在棉衣兜里,小腿鼓着劲向前走去。

透过凌乱的黑色树梢,已经能看见红瓦灰墙的庙身了。荒草滩上踩踏出一条隐约的草路,通向庙院门口。天成抄近路走在上面。他的一双大花眼睛只顾看路,却不料一只野鸡毫无征兆地飞出草丛,“呱呱呱”叫,并在天成有些受惊的目光中,用尽力气扇动翅膀,仓皇跌进旁边空荡荡的水沟里。荒芜的草滩在眼前展开。如果到了春天和夏天,这里的枯草会变绿,蝴蝶会在甜蜜的花朵间追逐嬉戏,草滩上会涌动起轻盈的绿色。此时,天成在会变成绿色牧场的荒草滩上向庙院走着:只要这些树木还在眼前,还能起着作用,就能从树梢切割成的无数细孔中,望见庙身上的一砖一瓦;只要等到天空湛蓝、叶子满头、绿影婆娑,阳光、蓝天、和风、鸟鸣、树荫一一出现,这里便是有机会细数绵长的呼吸、谛听沟底潺潺流水的好去处;只要风儿还能浮动庙院的檐铃、铃声还能穿透村庄上空的浮云,清亮的风铃声就能在人们的心上投下涟漪般的音轮;只要丰茂的草儿和葱茏的树木,还能遮挡住路人好奇的目光,就只能透过绿色的墙壁去猜测它,就像猜测一个不容惊扰的秘密。

庙院里两棵古老的槐树做出迎接的姿势,却毫不声张地看着天成打开锁推门进去。庙有两间房大,比村里普通房子至少高出一米五。靠里的地面上筑起三尺高的土台,台子上间隔放着三个尖顶木轿,轿身被层叠的红布、红绸子裹得严实,看不见轿内坐着什么人、放着什么东西。或者当揭开红帘子时,里面的什么人、什么东西不愿被看见,就忽地隐匿起来。这空木轿子对我是神秘的。某年正月十六,有人要抬中间那个木轿出行游村。刚一出庙门抬轿人就变成四个,我们感觉到空的轿子既重且沉,催促着抬轿人脚步快速移动起来。不对劲,不受控制,旁边的人也这样小声说。过了荒草滩立刻换了另外四人。轿身上黄铜牛铃开始有节奏地碰撞板壁,到胡同不久,听到的节奏乱了,铃音加快了频率。后面的人要小跑起来,才能跟上轿子和前面杂乱的脚步。村里年轻人基本换遍后木轿才回到原位上。

我看不到被遮蔽的木轿里面去,只是站在土台前面对它们时,就能想起麦积山石窟、崆峒山大殿里形态各异的塑像,由于那些形象众多,我不得不从中挑选几个安放在眼前的轿子里。一个垂着长耳,笑容在脸上荡开——似乎从湖底缓慢升起的荷花,终于在水面上绽开粉白色花瓣,让人看见有根的清醒的喜悦,看的人也包裹在这喜悦之中了;一个看着远方,仿佛历经万千世事,但是神态自若,这一点可以从越过层层山峦的深沉目光中看出,人就在这目光之下,享受着不同于任何厚实东西带来的安全感;另一个塑像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只在乎手中的瓶子,右手三根指头拈着的花枝随时准备伸进瓶口,把瓶里晶莹的什么东西带出来,给某个人或者某个事物以生机。因为这里看不见,好像见过的每个塑像都能安放进去,最后,端坐在轿子里的塑像逐渐模糊起来,但总有一个住进了心里:他慈眉善目,洞晓万千事情,在暗中观察、监督着我们。当我来到庙里,才有机会看清内心住着的神仙,同时也看见了土台上盛满的安详。安详是时间造就的一种境界。时间安静地走,土台上仿佛自若的笑容和清静的目光变成安静的一部分。每个到庙里的人,都是为这份安静和看清内心住着的神仙吧。

天成给碗里添了油,把黑乎乎的油捻子往碗沿拽拽,点着油灯,用手围住瘦弱的火苗,挡住门里吹进的风。油灯慢慢着旺,一股细小的黑烟直直向上,然后摇曳着飘散。没有香和黄纸了,我说。天成从一旁的纸箱里取出几沓黄纸、几把红香,分放在三个木轿前。我拆开一把香上的纸带,抽出几根。过十五哩,多上几根香,天成说,语气里有不能违拗的坚定。他是在给我说话吗?我转过头,他拿着笤帚,在我斜向三步远的地上,侧着身子。他没有看我,正要弯腰去扫地上先前的纸灰。在他不能违拗的语气里,我又多抽出几根香。为什么要多上几根香呢?仅仅因为今天是正月十五,还是他一贯就比别人多上了几炷香?我把香插进酥软的炉灰,为了整齐,需要把一根根红香插直,间距相当,让香头在一样高的横线上明亮。重要的是插香动作要慢,而且得专心,香头上灼热的灰会抖落下来烫伤手背。三个香炉插满香需要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就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做着插香这件事,香插好了,人心情有了变化,觉得看清了另一个自己。天成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呢?点香、作揖、插香、再作揖、跪下来烧纸,天成就像寺庙里修行已久的人,为心里住着的神仙认真做每日功课的一部分。然后起身拿起粗糙的榆木棒槌,缓慢而有力地敲响了土台上的磬,铛……铛……铛……短促的“铛”声在空气中荡开一道口子,紧接着绵长的“嗡——”在振荡的磬上画出无形弧线,空气中便有了声音的圆轮,层层音轮在空荡荡的庙里回转一阵,就向门外去了。香头上袅袅的蓝烟,撞到这乐音忽然散了,追着涟漪般的余音飘向门外。

这涟漪般的余音划过荒草滩。浅褐色、土黄色为主色调的画面上,一大片茎秆直立或歪斜的蒿草、茎叶倒伏的梭梭草,低处的叶子蜷曲着,高处米粒大小的蒿籽还嵌在收拢着的胎衣中。若不是沟边几棵弱小的杏树、低矮的酸枣丛的阻挡,这些荒草就要溢出画外了。沟的对面,雾蒙蒙的空气把什么都笼罩住了,只有一道粗黑的轮廓在起伏。

天成把目光从外面收回来,眼睛微闭,感受耳畔“嗡——嗡——”之声的绵延,这可以荡涤一切的乐音,让他愉悦地等着村里人来上香。

十二点左右,村里人陆续来到庙院,有人开车,有人骑自行车,大多数步行来。天成笑吟吟站在土台前,手握棒槌,与每个进庙门的人打招呼。待有人插了香,天成便去敲响磬,缓慢而有力的乐音跟之前一样,回旋、扩散,路上走着的、院里站着的、跪下烧纸的人,似乎都能听到这梵音般的回响,并在声音的涟漪中彼此握手、微笑。

天成喜欢这样的氛围,他享受着尽职者的快乐。而看见天成的人,都会把他与一棵核桃树联系起来。胡同边那棵老核桃树,枝干肆意向外伸张,难以描述,无法掌控。它在原地至少长了88年,虬曲的枝干都保存着良好记忆,当人们快要遗忘发生在天成身上的事时,它证实了人们的一些说法。四月还是五月,总之是核桃树已抽出嫩叶,还有些叶子在襁褓里蜷曲时,一口新棺材,从地坑院黑洞洞坡道抬上来,天成穿小小白衣,举着引魂杆在棺材前为病亡的爹引路。天成妈,那个大脚女人哭过几回后,细长、有些怕人的坡道里常会传出她的低吼声,要天成兄弟俩去割野草回来喂猪。年幼的兄弟俩,站在茅草搭成的门庐下避雨,他们的母亲要在贫瘠的庄稼地侍弄到天黑。二十多年过去,天成妈坐在核桃树下,树皮样粗糙的脸上有湿毛巾擦过的道道水渍,她用手一拃一拃量出了天成28岁的样子,还想用手一拃一拃量出个儿媳妇来。焦虑、自责的神情在她壕沟样的皱纹里跌撞着。一天,一个离了婚领着两个娃的女人住进天成的窑洞里。地坑院细长的坡道,不时钻出孩子们的嬉闹声,稚嫩的声音催促核桃树长出毛茸茸的花序。

冬天的雪下得紧,无事可干的天成弟迷上麻将。腊月打了几次牌,天成弟都输了,最后那次输了家里两袋油籽,半夜回来把自己挂在核桃树横枝上。第二天晚上,我从学校辅导回来,地坑院上面的土院墙下,有放满香纸的小木桌,有红色、绿色、黄色、蓝色挤在一起的纸人、纸马和纸鹿,一二个大花圈靠着板凳上的棺材。这一切的上面落着雪,油灯光在雪面上微弱颤抖,挂在空中的白纸筒在风中飘摆。我有些胆怯。天成背对小路,往瓦盆里的火苗上放烧纸。能闻到空气中的油烟味。树杈上不知停着什么鸟,在背后看着别人离去。而我将注意力放在运动与空间的关系上,由于夜色总在前面,怎么也超越不了。天成也超越不了,他把烧纸折上几折,再捏紧,火就慢了下来。这是低头思考的样子吗?纸头上吐着蓝色火焰,冒出股股黑烟。

核桃树还帮我们记起天成媳妇。她有双花眼睛,圆脸、高胸,别人碰到她,目光总要抬高半寸,因此她说话声音高,别人认为这声音是她用胸脯拱上去的。她家四个孩子都在上学。十几亩土地倒腾着种满麦子、玉米、胡麻、糜子、谷子、豆子,只留炕大一片地种上洋芋、辣椒、西红柿。门前土场上,一头老黄牛拉着碌碡转,能从七月转到十一月,若不是土场上冻起了核桃大的土瓜瓜,估计牛拉着碌碡能转到正月里去。天成拽着牛缰绳,手里的鞭子却不舍落在牛背上。天成媳妇在场边忙其他事。牛要屙屎,听到天成一声喊,她拿铁锨来。还是迟了,锨头没伸到牛屁股下,冒着热气的牛粪腾空而下。他们不得不在茅草中一点点铲干净。这样几回后,牛在前面走,天成媳妇在后面嘟囔着不知是骂谁。天成与牛都习惯了这骂声,脚下松软的庄稼杆就够人受了。有时天成媳妇一个人在碾场,路上的人看见女人碾场也不觉得奇怪,似乎心里响着共同的声音:谁家都会有难处。而我必须承认,她碾场时有一种使人害怕的镇静和无可奈何的神情。

树上核桃一个个被打光,褐色斑点吞噬整片叶子时,天成媳妇在灶间点了火,扶着灶台起身,却忽然跌倒。住医院回来口不能说脚不能走。天成学会给媳妇做饭,背她出来晒太阳。还是那片土场上,天成给坐在板凳上的媳妇揉肩、捶背,说笑话。媳妇一乐,一长串口水顺嘴角流下。在这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天成用纸擦干净媳妇的嘴,用力搀她站起来,甚至想让她离开凳子往前走一小步,但这没有成功,媳妇含糊叫一声,天成瞬间觉得眼前又灰暗起来。村子平坦的地里,长着快要成熟的玉米,泛绿的叶子在阵阵微风中寂寞地晃动,摩擦出的唰啦声响很快就听不到了。天空飘来几朵云,浓重的阴影在大地上移动,却把什么也没有拖走。

天成每天到庙里一趟,打扫卫生、上香、敲磬。遇到重要节日,他把木轿上的灰尘扫扫,把土台上不知谁摆放的小瓷像用纸擦擦,脸上的神情映在瓷像上,又被明亮的光反射进他眼睛里,有几次他想对这些看起来有生命的塑像开口说话,可是说什么呢?说没享过福的爹和娘?说操了一辈子心的媳妇?说寻了无常的弟弟?还是说自己呢?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他强压下与它们说话的欲望,去把磬敲响,一遍又一遍,他深信这磬的乐音能带他爬山过坎,到一个自己也说不清的遥远地方,那里只有他自己。依我看,舒缓低沉的磬音就像均匀无声的召唤,从每家门前经过,一些人知道天成开了庙门,一些人收拾油盅,拿了香纸往庙里去。

庙院里,有人帮忙把大鼓放水泥槽上,有人抡起鼓槌,有人打起锣,有人扇起铜钹。我相信盛大的鼓声能传遍周围至少三个村庄,如果能借助风,周围五个村庄都能听到。

天成敲响的磬声似乎就没断过。金村的人在磬和锣鼓的召唤中,沿路上一排钻天杨向庙院来。

庙院里人越聚越多,各自在热闹中寻找空间。我看见了长锁,村里的“能人”——他母亲想让长命百岁的独子——脸挤在别人的肩头上。常年打短工,他脸皮上的焦红色比别人深一些,如果要在纸上画出这颜色,至少得用五种颜料来调配。假面一样的脸,我想,此时格外醒目。人群中,他既没有赞成也没有否定的表情,木然踏上庙门口的台阶。总有什么东西会吸引别人的目光。三喜笑眉笑眼地用夹了半截烟的手示意我看长锁,他手里提着什么?我先看见长锁宽松的棉袖筒,再看见里面露出的半个塑料袋,好像有盘成碗口大小的一团红在活动。鞭炮,我说。若有谁把这个瞬间定格在一幅画上,长锁会是怎样的形象呢?这时,我不得不提一幅印象深刻的画面:应该是春天,草从石头之间冒出来,还不算高,但往远处看,草地平坦,绿色连在一起造成小草丰茂的景象;几只白绵羊低头吃草,谁也没有影响到谁;穿蓝上衣的男子侧着脸,斜射过来的阳光让他一半的脸上出现了阴影,他既没有看羊吃草也没有注意脚下的石头,只是盯着画外某个遥远的地方;平静的脸上阴暗分明,却有着无法分辨的落寞和犹豫,也可能是集中了几种情绪的沉默。这情景跟站在台阶上犹疑不决的长锁多么相似。

长锁的许多往事排队呈现在我眼前。别人叫年轻的长锁一声叔,再说上几句好听的话,长锁脸上的肌肉自然收缩,连带着眼睛眯起来,嘴角也裂开,满意的笑声便能撞在对面人的脸上。族里谁家有事,只要说一声,他准到。若有人让他吃了亏,他会纠缠三天三夜;或者,夜深人静的晚上,他用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方法:拿一个鸡蛋,写上那人的名字,放在做饭的灶台上,白瓷碗倒扣住,点上油灯烧几张黄纸,期待那人出点什么意外。村里人在他面前不吝啬好话,村里人担心他在晚上对自家做出些小动作。我常常碰见长锁骑行在上坡路上,每蹬一下车脚踏,屁股都要离开车座,让人看见他驮东西的艰辛。他在树下拾杏子,捎带着用别人家的杏子填满自己的箩筐。他能把商场里挂的皮衣穿在自己的外衣下,还能把柜台里面的影碟机搬回自己的家。腊月去跟集,他与几个人打掩护,把别人案板上摆放的肉挪到自己的摩托车上。有些事是悄悄发生的,同伴嘴里漏出的口风证实了事件的真实性。

我从庙门前台阶上长锁落寞的背影中,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村里人忙着收麦子,时阴时晴的天气把一场麦收往后推了又推。十天半个月后,麦地眼看就腾空了,一场说来就来的雨给了村里人昏睡的机会。睡迷糊的长锁半夜接到消息,他儿子念书的大学让家长尽快去学校,第二天鸡没打鸣,他们两口就去县城汽车站。传回村里的消息是儿子失踪了。黄河水滔滔,泥沙在里面涌动奔流,以无法阻挡的劲头从我们眼前流过,并在瞬间吞噬掉所有弱小的事物,一颗石子、一个草根,眨眼就能消失地无声无息。只有鸟儿不会畏惧,扇起翅膀在粼粼的水面上飞过,越来越小直至变成一个移动的黑点。更远处的浅滩上,两台钻沙机不停轰鸣,铁链与铁管相撞,细砂从筒状的器物中喷出,不间断地飞落在下面的砂堆上。这一切搅扰得人内心不得安宁。长锁儿子失足落水的地方,呈缓坡样,站在坡底看,近处的黄河水面幽静,我甚至怀疑它没有流动。据说,对岸的工人看见长锁儿子与一女子站在水边,后来起了争执,长锁儿子推一下那女子,女子忽地滑进水里,长锁儿子失了平衡的身体跟着滑进水里,没听见吆喝一声霎时不见了两人的身影。对岸工人划起竹筏赶过来,连个草根也没打捞上来。那个午后,岸边的水舔舐着石头,一堆泡沫托着蚂蚁、蜻蜓、麻雀的尸体,从石头缝里浮出来,接着又退下去,它们似乎在倾听浪涛的节奏,懒洋洋地翻滚着。

七天之后,长锁抱着骨灰盒,擦黑进了村子。

我不希望碰见他。他快要变成刺猬了,一头花白、直立的头发,正在变成刺猬身上的硬刺。

发生在长锁身上的事情交织在一起,盘根错节向我涌来。我不得不借助庙院里高大的槐树整理记忆。树还长在原来的地方。改变了的是:树下的围墙倒到沟里去;三年级教室被雨水冲垮,也被风吹到沟里去;受我们尊敬的三位社请老师办公的土箍窑,一点一点被人踏到泥土里去了。尽管这里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但是我还能记起何畔村学老师的衣着和声音,他们教我们的数学、语文、美术、音乐和体育。我记得有几次我的数学得了一百分。我还记得二年级的数学老师,因我骂了别人而扇了我几个耳光。“早上起来,面向太阳,前面是东,后面是西。”我们集体背诵的声音,让握教鞭的语文老师眼睛不再有寒光,他双手背后面,在我们周围转圈圈。墙外干活的人,能听到我们背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声音。一天下午放学时,老师在集合好的放学队伍前,拿铁锤往树杈挂着的铜钟上敲。他给我们说,这样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就是预备钟,两下两下敲,就是上课钟,接着他问我们,三下三下敲,是告诉你们要干什么?我们扯着声音齐答:“下课了。”这时我们的队伍稍稍出现了混乱,这时老师是允许我们稍稍混乱一下的。我们又听到板着脸的老师说,听到预备钟就赶紧进教室,还在路上的你们中的人,听到预备钟响,赶紧往学校跑,谁没在预备钟响结束之前进校门,就是迟到了。老师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我们面前的空气中有力地点着,好像恰好点击在我们每个人的脑门上。我想起迟到的同学,在教室外低着头红着脸站半天,不敢吭一声,直到老师罚站的禁令解除后,才敢在同学眼中怪物一样走到座位上。村学的钟声,在我们耳朵里神圣而美好地响着,向我们发出上学、放学的命令。钟声也在村子里神圣而美好地响着,母亲会在清亮的钟声响过几遍之后,丢下农具回家做早饭。父亲会在钟声里习惯性抬身,双手紧握立起的䦆把,缓慢伸腰站直,然后舒一口气,望向远方,远方有什么呢?也许连父亲也不知道。地里其他干活的人,也觉得学校的钟声给他们送来了一股清风,他们也会像父亲一样伸腰舒气望向天边的什么东西上。有钟声响起的村子,犁头缓慢地翻出新土,炊烟在屋顶袅袅飘散,鲜亮的阳光照耀着轮廓分明的村子,澄澈的光线让钟声传得更悠远。而我们坐在教室里,在一两声鸟鸣中念书、写作业。

村学要撤并了?!先是偷偷说,后来整个村子听到了这消息。取代村学干净、悠远的钟声的,只有发情期焦灼的黄牛浑浊的吼声从东头传到村子西头。

六十好几的长锁听说要把废弃的村学改建成庙,跟在队代表后面入户登记,过几天又挨家收钱。他放弃了出去打短工,在建庙的工地上挖坑、抱砖、盖房。又把几顶木轿,从下面的土窑搬上宽大的新庙里。他洗去头发里的灰尘、泥点和砖沫子,买把新锁,做了护庙、守庙的人。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地方曾经响起的钟声吧,因为他总把一个铜香炉敲响,即便这嗡嗡之声能响起来,可短暂的声波里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也抓不住。背黄书包后来掉进水里的那个孩子再也回不到长锁的眼前,一波一波的黄河水冲刷着他眼皮后面那个孩子的背影。长锁媳妇后来生的一胎还是个女儿,招了上门女婿的大女儿还是生不出儿子来。长锁任由思绪蔓延,他看到自己又一次拿起鸡蛋,把打麻将欠他钱的人名字写在上面,第二天有几回他站在坎楞上向那家方向张望,下午在半坡的地方,打听那个男人是否出了什么意外的消息。这一切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有些事已经结束,有些事他却不让自己轻易迈过去。是的,作为隐喻的疾病,他感到难受。他既不允许别人关灯,也不允许自己就寝,是否在寻找什么?

我见过长锁在庙里上香的情景。他捏一撮冒烟的香,向中间作三次揖,斜过身向左作三次揖,再向右斜过身作揖。这一点就与许多人不同。他还在别人诧异的目光中,每次只烧三张黄纸,而且要把还闪烁着火线的纸灰送往空中。他这种叫人一目了然的怪异行为赢得了我们不少同情。长锁看着眼前快要消散又无声无息的烟灰陷入沉思,他在期望什么呢?依我看,他既没有透过缭绕的烟雾看见土台上的安详,也没有看清住在心里慈眉善目的神仙。夏天过去,村里过庙会,有人给庙里捐了磬,他才明白铜香炉的声音与村学里的钟声不一样、与磬的声音不一样。那以后,响亮的磬声隔三差五响起。高大的树木上碧绿的叶子,低处的草叶上晶莹的露珠,都能让磬声泛出光泽来,圆润并湿漉漉地传到远处去。

长锁做了守庙人,上门女婿请阴阳、请神婆、改了姓,费了几年工夫,长锁才有了外孙子。

天成是从长锁手里接过庙门上钥匙的,长锁又是从顺子手里接过钥匙的。顺子媳妇是“神婆”,每到初一、十五,他家院子和门前便会出现一群人。像在医院挂号一样,顺子接过十块钱,给每个人发一张号码牌。有几次,夜幕已经降临,我看见顺子门前的汽车还在排队。顺子帮着那些人折符角收黄符,嘱咐他们用无根水做药引,忌葱韭蒜,末了再把“神婆”说的话给那些人翻译、重复几次。那些人脸上表情不一,但似乎都默默估算着下个卯日的来临。初一的前一天,矮个子的顺子抱着写有字的红布、牌匾,往村学下面的土窑里去,我也想跟他去。他同意的表情,从一张干巴巴的、毫无表情的脸上,缓慢地浮现出来。说话声慢且小,每一句好像是经过怀疑以后,不情愿地吐出来。他像以往那样,用半桶水洒地,水到地上冒着泡渗入土里,然后扫地、擦木轿。待土窑里尘埃落定,我们呼吸着淡淡的泥土味上香、磕头。不大会儿,他把红布盖在木轿上,把牌匾钉在土墙上。何先生,他叫我先生,你看这匾上的话多好:神恩浩荡,威灵感应。你看,还有这句“荫庇子孙”。人们都夸神仙显灵了,他说。声虽小,但说得不慢,让人捉摸不透他是否经过怀疑说出的话。你该高兴,整天跟“神仙”在一起,我轻轻一笑说。他也附和着一笑,唇际线一头挑起说,那么多人来找我媳妇,就是我烧香拜神的结果,我把人当人看,把神当神看,甚至有时也把人当神看。不对,人是人神是神,人不是神,我说,人、神不能混淆,这是天道。天道,天道是个啥,我媳妇就是天道。我愕然,也终于发现了他心中的秘密。他是为有许多人能来找他媳妇这个“神婆”而来守庙的。顺子见庙台上半根红蜡,轻捷地装进衣兜。不知哪天晚上,他点着红蜡烛在屋角找东西,又听到媳妇叫他出去裁纸、折符角,懊恼的顺子转身出去时还在想红朱砂放哪儿了,无意把蜡立在为他娘准备的棺材盖上。后半夜,红蜡油把自己烧尽,再把棺材烧尽,三间瓦房上爬满了烟火……

下午阳光灿烂,我在庙院里能看到两个何村,洒满阳光的第二个何村比第一个高:二层洋楼上的红灯笼,水塔和炼油厂里蘑菇头般的储油罐。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天成扫着庙院里的炮皮纸屑。烧香的人快要散尽时,还没见顺子来。天成说,自“神婆”被抓去拘留了十五天后,顺子就没来过庙里,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庙院里两棵高大的槐树正恢复着听力。它们听到了内部的嗡嗡声和咯吱声;听到了先前收集起来的鸟鸣声,秋风拍叶的沙沙声;最响亮的是磬声,音轮盈耳,回旋上升。不过从外表看,两棵槐树扎进土里,如僧人入定,在各种梵音中求天问道。这时我隐约听到天成的声音:“我梦到过这两棵树,其中一棵开口说话,让我百年之后就埋在它们的根下……”

除了初一、十五这样的卯日外,除了守庙人,很少有人有时间去庙里。只是在靠近村子西头庙院的地方,时时能听见磬被敲响的声音,檐铃被风浮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