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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3年第9期|凌风:旅人
来源:《广州文艺》2023年第9期 | 凌风   2023年10月12日08:31

韩露发现自己是从一处十字架走向了另一处。在来到这片雪山之前,她和教堂姊妹们逐个拥抱,每个人都向她露出微微颤动的眼角,里面像有溪水淌过。她们都祝福她要去离天空更近的地方,告诉她“他会在那里等你的”。其中一个还坚持和她一起去,她试图共情,把自己带入韩露的境遇,发现根本没办法一个人面对这些。这在某种程度上增加了她的信心。逐个准备登山鞋、杖、手套的过程,已经让她信心全无。在学习路线的时候,她的眼前反复出现这样一个场景:山顶一块积雪像一块石头一样滑落,前面的雪浪逐次递进冲向她,掩埋她之后,后面快速扬起的雪滴才缓缓坠落。这个场景直到现在还在闪回。就在她的眼前,某一处随机的积雪会毫无缘由地蜂拥而至,像一块冰冷的墙壁压倒她。她就是早已被固定好的昆虫标本,雪山为她按上最后的塑模板。

天空湛蓝无比,她几乎没有祈祷就开始了攀登。原住山民围拢在入口,面前摆着各种颜色的食物,脸上是统一的跳动着的红色。然后就没有交谈声和嬉笑声了,每个人都只关注脚下的路。韩露小心翼翼地管理着自己的步伐,但到第一个平台,依然气喘吁吁。她找到一块没有什么雪的石块坐了上去。此时没有云的后果呈现出来,紫外线经过镜面般的雪反射进她的瞳孔,让她晕厥起来。她抽出氧气大口吸起来。一个略带沙哑、不紧不慢的声音传来:

“一口一口吸没用的。”

韩露右上方的石块靠着一个男人,他穿着和天空一样颜色的防寒服,那块石头很大,不仅没有积雪,还像只手掌似的捧着他。韩露记不清自己刚才是否看到过它。

“要小流量、匀速,你这样等于没吸。”陌生人走过来,他每走一步都是把左腿先固定在下一阶,右腿围绕左腿开始旋转。他拿起一个更大的面罩,扣在韩露嘴上。一股窸窸窣窣的空气传来,韩露感到事物重新变得澄明。眼前的手臂肌肉血管清晰,他凹陷的双颊寄居着阴影,眼睛却无比明亮。

“你刚才走得也急,要往哪儿赶?”他提问时眉头也一直是舒展开的,好像没什么真让他紧张的事。

韩露用很小的声音道了谢,便又开始快步向前。这个突然的问句让她的疑心骤然而起,毕竟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是个恶魔。云朵浮萍一般飘向山峰,又被漫不经心地弹开。光影交替覆盖着韩露前面的道路。这条路行人稀少,偶尔出现的身影也是低着头,眼里只有前面的路。韩露已经记不清上次登山和来高原是多久的事。眼前的道路蜿蜒向上,终点望不到,可能真的是在天空里。这让她又一次陷入那种沼泽一般的孤独当中。她重复起教会上学的诗,口中念念有词。但没用。她停下脚步,用起陌生人教的吸氧方法。

陌生人总是好的,因为人都更爱去伤亲近的人。她开始想。亲近的人留的伤也更深,这好像是个悖论。

陌生人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重新传来。“一个人怎么想来这儿?”他问。

韩露诧异地想这里遇到的登山客大多是一个人,接着她瞟到自己的登山杖、防寒服、登山鞋,崭新如一,莫非他都已经观察了一遍?

“家里人都没假。”她说,“你怎么一个人来?”

“我每两天都来一次。”他说。他的口音是标准本地话。

“为什么?”她问。

“爬一天,休息一天。”他说,“我一般天刚亮就走,一天能下来。然后总得歇一天吧。”

韩露本来意思是问他为什么这么频繁,但他的语气提示他太关注攀登本身了。韩露和他并排走了一会儿,才发现他跛行的严重,韩露想起一些启示性的东西,之前的怀疑变成负担压上了她。

“我帮帮你吧?”韩露尝试托了一下这个叫陈续的男人的背包,那个包的厚度超越了他的身体,里面坚硬如石。

陈续笑着,摆摆手:“你背不动的。”

他想必是想从家里逃离,才一个人来这儿。他们很自然地聊起孩子,又都得到二十来岁这个答案。但当她问起他孩子的大学时,他笑而不语。韩露总是走在前面,转身等他赶上来。没有多久她又重新进入晕厥的状态,对群山、积雪和眼前的道路失去掌控,同时大脑中出现一种四下流窜的头痛。陈续扶她坐下,撕开一袋葡萄糖倒到她的矿泉水里。他让她和他一起走,否则永远也不可能到“那里”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有侧脸对着她,阳光还没来得及勾勒他坚硬的颧骨和鼻梁,阴影便从他刀片一般的嘴唇开始蔓延。

韩露感到那阵头痛变得遥远起来,她开始回应陈续:

“他们说每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只有神永远在身边。”

陈续不合时宜的笑爆发出来,像一堵墙挡在两人中间。

“那你感觉到‘神’了吗?”他说。

“那当然。”韩露握住胸前的十字架,抹去这块金属上的汗水,手指也变得潮湿起来。她应该感觉到过。比方说最初走到那座教堂的冬天,那时她一连几天都记不起还有吃饭这回事,教堂门口的菜汤味道把她吸引过去。在几个衣衫褴褛的人端走自己的碗之后,她也被分到了一碗。那时,教堂里的光透过玻璃照在地上,地上有繁复的花纹。还有教友听她讲她的事,分给她时间的时候。刚刚光影交替,心神不宁,可能有点若隐若现。但当无可遮挡的阳光充斥这里时,又没有什么从光中走来。

“你有失掉过什么很亲爱的人吗?”她问。

“我自以为失去过。”

“这种时候人就得要信仰,比如失掉的人去了天上的国,或者从此岸渡到了彼岸。”

“如果我不知道天国或者彼岸在哪里,我又怎么知道他们去了?”

两个人后面的谈话都无疾而终,陈续是一个问题永远比解答多的人。韩露讲起痛苦,他便问痛苦是什么。怪不得他天天一个人来这儿。到达第三处平台的时候,高反让韩露不得不宣布下山。两人向相反的方向走去,约定隔天一起来。这样的过程反复了五次。这五次韩露都只爬到了同样的高度,但对陈续的好感却逐渐增多。每一天上午八点,陈续都以一套不变的登山衣迎接她,从磨损程度看他爬了不下五十次。有种相同质地的灰尘薄膜一般地覆盖在他头发、脸和衣服上,他不愿揭去一般。他对路上会出现的所有沟坎都无比熟悉,除了家事什么都愿意分享。而且不给韩露任何压力,在她不想说话的时候懂得闭嘴。

第六次面对雪山时,韩露强迫自己双手合十,双手却像一对各执一念的父子,怎么也合不起来。在她的梦中,雪山终于具有了生命。它们抖落身上的积雪,弹开身边蝼蚁般的人群,面目狰狞地潜入韩露的梦境。雪山大张的口腔也是白色的,死亡和尸体的颜色。那天她和陈续到达第四处平台才开口说话。在重复陈续的脚步中,韩露好像也感受到了他不苟言笑、不停弹跳的内心。有时一些更为陌生的喘气声接近他们,又留下背影离他们而去。还有更多的人——韩露没有看到,但知道他们就在身后,迈着类似的步伐。人影幢幢,表情不明。第四处平台是这个峰上唯一的寺庙。一座佛寺。它被高矮不一的石头堆包围,没有金色牌匾,没有诵经声和钟声。几个粗布僧人在把院子里所剩不多的积雪扫出去。这座结构简单的寺庙就像从雪山中绽开的某种花朵。

陈续说:“比方说,这儿的人觉得雪山就是他们的神。”

“雪山这么丑的东西。”韩露说。

“它丑在哪儿?”

“如果它是全知全善的,自然的恶从哪里来的?那么多无名的人被无名的雪山掩埋、被无名的海浪和洪水杀掉。人的恶可以被声讨、谴责、惩罚,我们怎么面对自然的恶?这是善的缺失还是自然的意志?雪山能没有这个意志吗?”

韩露的双手又绕到脑后,快速解开马尾再重新系好,其间那个学生样式的头绳掉到地上,陈续捡起来想顺便帮她系,但被她挡开了。这个动作显得太过亲昵。在韩露翻转双手时,她手上的一道道疤痕也完整地呈现出来。陈续拿起她的双手,她反而没有拒绝。

“如果你觉得这些都是无常的,那也没必要把它们连在一起。”他端详着她的双手。韩露没再说什么,他接下来的问题很可能就是,“善是什么?”“恶怎么定义?”

陈续尝试拉起她手的时候,她的手像突然被推到悬崖边似的,猛地向回抽了一下。这对于她现在的年纪也好像是不合时宜的。但她接下来把手又递了过去。好像终于有一些东西出现了,有一些东西环绕起她和陈续。她担心自己一离开他,就会重新进入高反,无法应对。至少她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他们穿梭在寺庙房间之间,在有佛像那间他们停了一会儿,但都没拜。在最边缘的屋子,他们发现了几排整齐摆放的莲花灯,每个火焰各不相同,上方都有酥油香旋涡般地游动。陈续说每盏灯都代表一个愿望。他们进门的时候一阵雪山的风也钻进来,吹灭了几盏灯。韩露想找火源但怎么也找不到。她觉得像这样,大部分灯都会熄灭,房屋早晚漆黑一片。但陈续说总有一些灯是灭不掉的,怎么也灭不掉,所以他们才不在这里放火柴。

两人坐在第五处平台时,她开始放声痛哭。阳光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只有几束还蚕丝一般地伸向雪山,像在进行某种交易。她大口地呼吸,空气却怎么也赶不上她。缺氧引起的幻象再一次在她脑中蔓延开来。

“我要爱那些我恨的,阳光降给义人,也降给不义人……”韩露重复了几遍。

“就先哭吧,泪水也是热的,你自己也泡在泪水里。泪水之后的你自己才有力量。”陈续说。

韩露的哭泣渐渐小了,她开始尝试笑和道歉,但并没从陈续的怀抱挣脱。陈续说这世上总有看不清楚的地方。

第二阵悲伤袭来时,她紧抓陈续的双手开始无法遏制地颤抖,好像悲伤就是这山上的寒冷本身。虽然陈续鼓励她继续向上,她穿得已经足够,并没有发烧,但她很肯定自己会冻死在这儿。第二阵悲伤是从女儿大学的讲台开始的,在那么多的遇难学生家长里,唯独她被选作发言者。他们说她那几天没哭一下,第一次集体讨论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唯一发出的声音是和茶水有关。她想起此前女儿找她签字的时候,唯一经过她脑海的是这对女儿找工作有没有帮助,毕竟登山社算文体活动。在一个无比平常的下午她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赶去北京。在全校最豪华的会客厅她先见到了B组的所有人。坐在最边上那个孩子自称队长,他的眼神比当时的韩露还要空洞,他一边说着负全责,一边跪在她面前。当时女儿所在的A组是综合能力最强的,所以第一批尝试登顶。失联后B组两个人去寻找,但只找到A组浮在积雪表面的装备。他们遇到队长后只说了四个字:A组没了,此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后来全校的人都来这个会客厅。他们几乎被花束淹没了(她发誓见到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种类的花),不得不把这个楼用铁栏封锁起来,但透过铁栏的间隙地上也被投满了花,铁栏上也被绑着花。那时也有烛火,点在统一的白色蜡烛上,那些火焰是不会跳动的,静止,向上,好像死亡是人世间最平静的事。

她在发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说一些谎话或者学校教给她说的话:登山是探索极限,精神是好的;登山社值得保留;一定要把所有孩子的遗体接回来。而观众(大部分是遇难者家长)的反馈也很统一:这既是天灾也是人祸;国家队登顶,大学生为什么还要登山;登山社的选择不应仅凭自愿。那天的观众席被情绪裹挟着,一个学生父亲的手指像重剑一样不断向她挥舞,还有两个半满的矿泉水瓶击中了她,这让她一时困惑不已,不确定自己应该捍卫自己的话,还是怎么样。她几乎是在场唯一理性的人,因为校方统一沉默不已。惶惑之中她甚至忘了女儿出了事,走下讲台的时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来这儿。

回家之后,她总感觉女儿已经回来了,因此无法停下自己的步伐,到了客厅,怕女儿在卧室,去了卧室,又以为她在厨房。直到她发现她周围只有一片虚无时,她才会停下一会儿。她登上女儿的QQ来种菜和偷菜,给同学留言,同学也给她留言。然后,在拒绝了所有可能出现孩子的聚会后,她也开始拒绝工作,唯一的目标变成怀孕。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她听到路上有人喊妈妈,声音和女儿小时候一样,她便站在那里,动弹不得。再迈开步子就是和当时的丈夫去扫墓,告诉女儿想把她接回家,也带个妹妹回家。前几次都很不顺利,有一次她蹲在马桶上的时候,有个冰凉的东西就从宫腔滑落下来,让她的身体一下轻盈无比(她因为这突然而至的自由之轻开始痛哭)。她和丈夫的分歧产生在辗转到第三家医院的时候。那时她的左臀因为打黄体酮胀得通红,丈夫一边用毛巾按着一边跟她争吵。她看不见丈夫的脸,所有的咒骂仿佛都指向了空气,这让她更加气馁。当丈夫拒绝了她再次尝试的要求时,她坚决地搬了出去。她给丈夫留的最后一句话是指着自己下面说的:女儿反正是从我这里出来的。但当她重新面对新的住处和新的墙壁时,又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已经离她而去,她的阴道不再有力,子宫像是每天都在漏气的气球,除了胀痛,连血块都很少留给她。前夫说她最后反复表达的不是愤怒,而是疑惑:我当时为什么要签字呢?

这主要是因为,她在追悼会结束之后又去逐个找了B组的同学,问他们当时出事的细节。那两个最初的目击者在她的逼问下,才说出他们最后一次和A组通话是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有没有女儿的声音,在什么位置看到了怎样的A组装备。那段时间韩露没有理智,一股巨大的愤怒像台风一样把她肆意推向不同地方,B组、学校、搜救队……在得知女儿的遗体最后没有接到时,她愣在原地,一下子明白所有愤怒其实都是指向女儿的。女儿从小所有决定都很成熟,经常比她和丈夫还理性,怎么就这么莽撞?最后她想明白了,是她最后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的。所有的台风又集结回她自己身上,是她亲手让自己的生活碎裂一地。

她当然不会跟陈续提这些。当她像怀抱一个婴儿似的抱起自己的双臂时,陈续跟她说上面不会更冷,反而会更暖。

这时有只乌鸦停在他们前方的栏杆上,并不在意韩露心神不宁地摆手,一只眼牢牢地盯着她。它比一般的乌鸦要大,也许带着满肚子的话。

它飞走后不久,又出现在前方,微昂头颅,冲雪山做着某种提示性的凝视。它的银灰毛发被压向后方。

韩露央求陈续带她下山,寒冷已经把她的双脚固定在地上。然而陈续脱开手套,没有去碰她的脚,而是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他告诉她这座山海拔越高越暖,只要跟着他就好了。

这时有几个自上而下的身影过来,他们一接近韩露就露出微笑,然后表情又看不清了。

“加油,加把劲儿。”

“不到一半了,一口气就上了!”

韩露想:这些成功的人开始变善良了。他们的提醒是善的,可结果也是吗?她望向远处成片的雪,雪是大的。

韩露忘记自己是怎么起来继续的,她只记得此后的每一个判断都是放弃。重新来女儿出事的山,对她来说每步都像走在刀锋上。在陈续和雪山一样沉默的背影中,延伸出一种非理性的疯狂,牵引着她。恰巧此时云层层叠叠,像无数个摩挲的拳掌,她有时会幻想有一些帮助她向上的手突然从云中伸出来。雨雪也从中诞生,阳光被完整地按在身后。韩露的身体不断上升,缺氧带来的幻象逐渐固定为她脑后的疼痛。她每走一步,疼痛也跳动一下。她的脑后像悬挂了一个婴儿。有一两次,陈续把她从一处陡峭的石块下方拉上来,但她没有握住他的手,想喊陈续,又感觉自己的喉管结了冰。她的身体坠落下来撞击在石路上。由此她感觉自己是在岩石中行走,每走一步都像是从岩石缝隙中钻出来。

她望向远处大片的雪,那里也有一个黑点踽踽独行,她想象那个黑点也在望向她,使得她也成了黑点。很快雨雪扑面而来,雪以它最坚固的形式袭击着她,碎石也在试图以类似的脉络切割她。上面并没有更暖。她内心升起的什么东西接管了她,她感受不到冷暖了。她的身体早已被她留在几小时前的什么地方。

她终于明白质问女儿的选择毫无意义,因为选择在这个世界上实际不存在,世界只向一个方向运行。就像她此时行走在雪山中,雪山也行走在她之中。天色越来越暗,韩露最终走入的一团雾气遮蔽了一切,只有她的喘息声无比真实。她身后的旅人也越来越模糊不清,她需要反复张望才能确认他们还在那里,痛苦,左右摇晃,走向不确定的方向和不确定的路。

韩露感觉天空近得就要压下来,但她的身体依然在上升。他们穿越了雾气并来到了它之上。韩露发现这原来是一片云层,云层在他们身下涌动。她终于见到了即将消逝的太阳,黑暗追逐着那个逐渐缩小的光点,另一边灰白的月亮已经升起。

终于到了。雨雪仍然在呼啸,她已经来到了顶峰之上,她的疼痛、绝望、对终极的彷徨,也都是顶峰之上的疼痛、绝望、彷徨。她试图去抓一些东西,比方说,理解了女儿或者突破极限之后的什么,或者最重要的,应该一直在她身边的什么。

但什么都没有。她唯一发现的是:周围还有无数座更高的峰。

她爆发出一阵毫无逻辑的大笑。“现在呢?”她说,“现在咱们干什么?”

陈续指指峰顶上的石头堆,拿起身边一块又大又平的石头,搬到悬崖的一角。

“找一些尽量大、尽量白的石头。”他说。

韩露放下包和手杖,她发现陈续依然背着那个包,他的汗水已经成功驱赶了雨水,把几束头发固定在他的额头上。韩露想帮他把背包摘下来。

“你有背过自己的孩子吗?”陈续说。

“当然。”韩露说。

“你有背他,但感觉他越来越沉,沉到想背也背不动他。”他说。

韩露看了他一会儿。

“我女儿后来就大了。”她说。

“我之前是这么把我儿子背出来的。”他指着不远处雪山的另一端说道,“那次地震整个学校都塌了,学校的烂尾楼比别处更多。我刚到的时候,武警把孩子们往外抬,孩子们脸上都盖着书,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家长,冲上去翻书,我也翻了好多本。然后我就自己挖,我听见废墟下有求救声,连成片,海浪似的。但是越来越弱。我沿着儿子原来教室的位置挖,挖一会儿,就到一边雨伞下,他同学帮我包手。后来我真的挖到了,我儿子的嘴里全是石子。我问他是不是渴了,他不理我,我就把他嘴里的石子都抠出来,给他洗脸。他身上没血迹,我也分不清哪里是致命伤。我们家在一百多里外,我想我要带他回家。他身子还是软的,我把他背起来的时候,就像背一条过了水的棉被。那时候我体力还不像现在。路上到处都是滑坡,摔倒了好几次,我都垫着我儿子。有僧人陪我走一段,经筒打转,我听着他们的话,觉得很平静,一会儿之后,又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懂。很快天就黑了,星星出来的时候,儿子突然醒过来,说自己冷。我当时不知怎么,没想到送他去医院。我只想跟他说话。我问他疼不疼,他说就是没力气。我跟他说正带他回家,他说回家了就没事了。他说想吃炖鸡。最后他说‘爸,你后背真暖和’,就又睡了过去。那天跟今天一样,你以为怎么都不可能走到,但一会儿就走到了。我把他放到炕上,自己突然瘫到地上怎么也起不来,我这才发现好几条蚯蚓似的静脉正顺着我的脚踝,爬到我肿得不行的膝盖上。我把儿子葬在后山树下,我才知道自己是捡了运气。后来呢,后来我也是跟他妈闹掰了。我就突然想来爬山。”

一些扁平的石头压在韩露双手上,灰尘很快就结上了她的疤痕。然后是第二层。到第九层的时候,她一只手就能拿起那些石头。月亮越升越高,雪山沉默,没有什么在意他们的建造。云的上面还有更多的云,云的下面是和星空一样的山村灯火。乌鸦从天空冲向地面又从地面升到天空。韩露和陈续一块一块地捡着,本来石块上空空如也,慢慢地一些石头上出现了字。石头堆完工的时候,那些符号连成了完整的文字。都是他们无法捕捉意义的词,但陈续坚持说他看懂了,都是祈福的。在直指天空的石头堆旁,韩露表示想要大叫几声,但被陈续制止了,高反可以很急性。他说不是所有东西都能喊出来的,然后他让韩露把石块扔到悬崖下的山谷中。

在韩露一脸诧异之中,陈续已经把最前端的那块石头扔下去了。他扔得很用力,韩露能听见石块穿过空气的声音,然后是撞击同样材质的峭壁,一下或是两下,坠入深水。

“它们落下去,离地核更近了,也是一种上升。”陈续说。

韩露便也学起陈续的样子,投掷的过程让她胸口的热量涌向全身。撞击的声音无比巨大,好像是在替韩露喊叫。两人逐个拆毁了自己的工程,最后地上只剩一层灰绿色的植被,它们紧贴地面,风吹也不动。

“像你一样,我也在做选择。”陈续最后说。

“你不是说选择是没意义的吗?”韩露说。

“我可没这么说。”他冲她微笑起来,他长长的眉毛打着弯,好像不会为任何事烦心似的。

那天之后,韩露发现自己完全适应了高原,然而,此时雪山似乎对她没有那么重要了,反复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是陈续的声音、表情。他们分别的时候,他很沉默,分不清是因为疲惫、伤心,或者释然。韩露这才想起他们从没留过任何联系方式。第二天早上,她来到入口,从一群原住山民穿梭到另一群。但是,没有陈续的身影。那晚她听到餐厅电视播一条新闻,说有个男子被报失踪。还不知道是谁,但AI统计过人数,失踪是肯定的。她紧张地望向电视,画面就是玉女峰(他们爬的那座),到处都是穿制服的。

她走回房间,把准备睡前喝的酒一饮而尽。一些眩晕、毫无理性的场景瞬间浮现出来,都是陈续的身影,只是碎片的,连不成整体。然后,就是一些石头坠落(或者上升)的画面。

韩露又回到餐厅,新闻已经换成了国庆节宣传。她叫来原住民服务员,问尸体有没有找到,服务员吓了一跳,然后装作听不懂她的问题去找经理了。她想起什么似的翻看手机,竟然没有任何报道。她返回房间,做了一个必然的决定,披上最厚的衣服,前往玉女峰。

在翻越数不清的护栏后,她走到一片电视上出现过的布满石块的空地,四下没有一点儿光或者人声。在崴了两次脚之后,她开始担心起野兽来(好像有高原狼什么的)。但此时她已经进入了石地的中心,连返回的方向都不确定了。她下意识地摸向十字架,发现她忘带了。

“要走窄门,最崎岖的路是……”她发现从教会学的话也记不清了。

好在这时有两个原住民牵着马经过,显然是从搜救队的方向来的(至少韩露这样坚信),她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能相信他们最后手指的方向。在蹚过一片小河之后,她看到峡谷之间露出一点亮光。然后,终于听到了警犬的声音。几个穿着荧光制服的搜救队员正在四下张望,手电筒光柱在山谷间构成一张不断变化的网。她走向站在一边的两个队员,问他们尸体在哪儿,他们面面相觑。两个会说普通话的警察还没成功拦住她,她便用抢来的手电筒自行搜索。她用力翻开一块布满可疑血迹的石头,结果发现是牦牛粪便的聚积。

“有尸体吗?”她又问了一遍。

警察也冲她摇摇头。

“那有血迹吗?”她说。

其中一个警察开口了:“为什么要有血迹呢?”他抢过了她的手电筒。

韩露明白了什么似的站在原地。“是啊,为什么要有血迹呢?”她一边说着,一边缓慢地离开了现场。在警车上,警察终于问清了她的身份,也解释了目前的状态——什么也没找到。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因为大多数坠崖的人都是什么都找不到。他们唯一确定的是最后几个目击者对他表情的描述(那时他正站在一处平台):面容坚定,有点惶惑,但在微笑。

韩露没有回酒店,而是走到一边的镇子。有些喝醉的男人在街头唱歌,他们的两颊是统一的红色,嘴前结着热气,看到韩露都会亲切地打招呼。韩露一头扎进其中一个酒吧,要了一种度数很高的高山酒。不久后,一旁一个本地小伙儿轻轻地拿起她的手,开始抚摸上面的伤疤。他接着把她的马尾解开了,把那个学生用的发绳压在自己巨大的酒杯下。她的头发又重新散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小伙儿贴着她的耳朵,蹩脚地问她(用普通话)怎么敢一个人来这里,她说她不敢跟很多人做的事,反而敢一个人做。可惜的是本地小伙儿并没有听懂她的回答,他只是搂了她一下,就继续跟她碰起杯。酒吧的音乐很吵,像一锅怎么烧也烧不完的沸水。她从酒吧出来的时候,里面刚刚开始跳舞。那时外面已经是黎明了,她看到西边的月亮正云絮般地散去,东边已经彻底地亮起来。光里什么都有。几台辛勤的出租车载着登山客呼啸而过。她转过身,向酒店的方向快步走去。她走在又一轮的太阳之中,思路澄澈,脚步轻盈。

张宇成,笔名凌风,医学博士。作品曾发表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等刊物。小说曾获清华大学朱自清文学奖,剧本曾获中宣部“青年优秀电影剧作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