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诞辰100周年|“在树上”的卡尔维诺
“一个攀爬在一棵树上的少年;他爬,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爬,走进另一个世界;不对:他爬,遇见奇妙的人物;对了:他爬,每天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地漫游,甚至不再回到树下,拒绝下地,在树上度过一生。”(《树上的男爵·后记》)
这部小说并不只是描述一种特立独行的自由,科西莫生活在树上,他渴望回到田园般的自然状态,同时与大地保持联系。他不是厌世者,而是以特别的方式审世观事,以热烈的感情投身于那个时代的社会运动,帮助地面上的人们更好地生活。
是谁,写出了这样轻盈灵动的故事?伊洛塔·卡尔维诺。卡尔维诺用寓言式的叙事策略,近乎完美地处理了人类根本性的生存悖论,探寻个人的自我抉择所遵循的内心志趣。
《分成两半的子爵》《不存在的骑士》《看不见的城市》《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卡尔维诺的作品充满了奇崛的想象力,让人感到强烈好奇:他是怎样做到的?我读过很多作家传记,卡尔维诺却一直在视线之外。听说《伊洛塔·卡尔维诺》的中译版消息,我就在猜测,这部传记能否解答我的疑惑。毕竟,关于生平,卡尔维诺说过,一个作者只有作品有价值,他不提供传记资料,我们想知道的真实,只能在他的作品里寻找。
让-保罗·曼加纳罗,这位法国学者、作家、卡尔维诺的长期译者,他的精神气质与卡尔维诺非常契合。这部传记14万字,以“轻盈灵动”取胜。如果把卡尔维诺的作品形容为一株株葳蕤繁茂的大树,那么,曼加纳罗就媲美于科西莫,自由地、从容地在这片文学世界的丛林里纵跃,从一株树到另一株树,有时腾空,有时返回。
伊塔洛·卡尔维诺(1923~1985),这位伟大的意大利小说家,是很有话题度的:生于古巴,长于意大利,“二战”期间积极参加反法西斯斗争,做过媒体和出版工作,1947年出版首部小说,开始文学创作,此后余生,卡尔维诺的作品迭获好评,他曾经走访美国、隐居巴黎,对于欧洲、美洲的局势有着精到的分析,晚期与法国先锋文学团体“乌力波”密切交往,引导了文学的新风尚。卡尔维诺因脑溢血逝世时,年仅62岁,被誉为“错失诺奖的神秘天才,无数大咖的文学偶像”。
曼加纳罗没有去梳理、描述卡尔维诺这些人生经历。除非必要,曼加纳罗很少谈论卡尔维诺的生活是怎样的,即使不得不说,这些叙述都是轻笔掠过的,作为简要的辅助说明。这部传记的本质,更接近于作家作品的评传,围绕着卡尔维诺的作品评述而展开,在作品里寻找真实的卡尔维诺,这是符合作家本人意愿的。
曼加纳罗花了很多篇幅来分析《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他认为,通过这部处女作可以发现卡尔维诺创作中的一些常见要素。他说,卡尔维诺在这部以一个孩子为主人公的小型史诗里所使用的讲述结构,是荷马式的单曲-独唱,这种结构的特点,比如,在描述人物,尤其是人物的癖好、行为、口头禅的时候,经常有一些韵律感的节奏反复出现。这一模式还有史蒂文森的《金银岛》的启发。曼加纳罗着重指出,卡尔维诺从一开始就偏爱一种更近似于诗歌而不是经典叙事的结构,其特点是用口头表达的时间组织故事的发展。在《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中,故事情节其实没有任何递进,只有一些断断续续发生的琐碎之事,青蛙、蜘蛛、跳蚤、萤火虫等小动物遍布整个故事,突出了自然界蓬勃的生命力,在小说内部形成一个巨大的平行空间。
曼加纳罗这段分析于我的阅读是有启发的。他洞悉了卡尔维诺作品的精髓,卡尔维诺所关心的事情,始终就是写作本身所拥有的单纯的力量。正如这部传记副标题所传达的,“写小说的人,讲故事的人”,卡尔维诺想要传达故事对于人类的那种天然的吸引力,而这种讲故事的技艺很大程度来自于民间的口述传统,它是反复的、歌吟的、曲折离奇的,是不能用线性的表达方式简单化处理的,是直观可感而不能立即被理性化的东西,它应当来自于人类心灵深处那些超现实的、幻想的元素,象征着平凡生活不能掩埋的诗意。
回头翻阅卡尔维诺学生时期、青年时期的生活。卡尔维诺是读幽默杂志长大的,这些阅读为贯穿卡尔维诺创作的幽默与奇思妙想奠定了基础,为他打开了“一个可供容身的‘别处’,以逃避语言的极权”。卡尔维诺的感受力,受到两位意大利诗人——阿里奥斯托和埃乌杰尼奥·蒙塔莱的影响,透过他们的作品,他读懂了家乡的风景,“我的风景是专属于我的东西……别人从未真正书写过的风景”。费里尼的电影带给他对奇迹的期待,有几年他几乎天天都去看电影,电影成为他的庇护。那些青年时代的记者和出版工作,让卡尔维诺更多地了解了现实的外在形态,理解了“当人不能清楚地表达其思想时,就会寄情寓言”意味着什么,所以卡尔维诺会去找“别的东西”,那个“别的东西”会使他心动。
如果说,这部传记的前面三分之一需要花费笔墨描述卡尔维诺的生活,这是卡尔维诺作为小说家养成过程必不可少的原因揭示,那么,接下来的部分,就是一次又一次关于卡尔维诺作品精炼又精彩的评析。卡尔维诺对于社会现实主义写作手法的摆脱与放弃,他不想纠结于生活经验的苦涩,而是飞翔在想象的天空;卡尔维诺对于世间万物的相信与重视,他对世界的阐释看起来总是那么像童话或古老传说的变体;卡尔维诺的小说常常以某处读到的一句话为启示,最常见的是从当代天文学或宇宙学的书中得来的,卡尔维诺想让浩瀚星空、宇宙奇趣成为拓展我们心灵版图的推进剂……那些天马行空的作品,给人以轻松的印象,然而实际上都是经过精心构建的,卡尔维诺的身上凝结着“会讲故事的匠人”的品质。
曼加纳罗说,20世纪60年代末至70年代,卡尔维诺的作品越来越明确而坚定地走向了抽象:《命运交叉的城堡》《看不见的城市》《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在写这些作品时,卡尔维诺先设定一定数量的操作程序,再依照程序进行组合尝试,而在《宇宙奇趣》和《零时间》中,人物还对应着一些具体的功能。在这之前,我已经看到过关于卡尔维诺晚期创作的描述。卡尔维诺的文学实验,有着很大的游戏性。据说,他有时会用一整套的塔罗牌进行小说情节随意的排列组合,在卡尔维诺看来,我们所有人通过形象进行思考、交流、生活,并且组织这些形象的方式有很多种,卡尔维诺所强调的“乌力波”的基本理念,即每部文学作品都建立在强制、自我强加的游戏规则的基础上。
卡尔维诺对于形式的迷恋影响了后来很多作家的创作态度。但是,很可惜,现当代的作家往往只能在形式上自以为是地模仿,却没有卡尔维诺作品的灵魂气象。《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里有句话:“作者开始卖弄现代作家的拙劣技巧。”卡尔维诺对“程序化写作”很感兴趣并且进行了尝试。1981年4月,卡尔维诺接受《文学半月刊》的采访时,他就提出了一种假想:把一台计算机“编好了程序,能够以完全忠实于作者的观念和风格特点来展开文本的所有素材”。卡尔维诺觉得书店里的很多书都可以由计算机写出来,而且他认为,也许电脑写出来的效果会更好。卡尔维诺说:“文学中不可预见的才是有趣的,不可预见的才不可能被编程。”
以此观照我们的当下,卡尔维诺的预言正在成为某种现实。回到我们现在谈论的传记,传记正是一种高度模板化的文学体裁,编好程序,输入作者的经历与对作品的大量评论,大概就很可能成为我们经常看见的那种巨细无遗的传记作品了。可是,曼加纳罗的这部传记,目前来说,就不能由人工智能来完成。因为,这部传记正如无法被预见的、难以被模仿的卡尔维诺的作品,幻想的、童话的、寓言的、抒情的文学与神秘主义或者未知世界的无穷尽的探索,是对人类自身的能力的挖掘与反思,那感性的灵光与理性的推导所结合的魅力,是人类独有的创造力的表现,它永远代表了另一种可能,“在别处”的可能。
在卡尔维诺的小说世界的底部,生长着一个强大的植物根系。观察、显现、选择、修剪,大胆设计,小心耕耘,每一次,写作都像叶绿素的光合作用,不断采集、输送、焕发出新的生命力。世界上有亿亿万万的树叶,但没有两枚树叶是一模一样的。“科西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或许,科西莫的墓志铭也是伊塔洛·卡尔维诺的最好总结。卡尔维诺人生的每时每刻都没有放弃那种热爱,对于大地、也对于天空的,对于人与世界的联结的现实考量和文学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