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23年第10期|乔叶:明月梅花
乔叶,北京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宝水》《最慢的是活着》《认罪书》《走神》等多部作品。获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多个奖项。
导读
流淌在三代人之间的血脉亲情,因缘聚合,奶奶启用她掌握的人世经验与人生智慧,测知着明霞明月姐俩的命运,默默地关照与帮扶。女性与女性之间的情谊,宛如纽带,如此动人。这是新晋茅奖得主乔叶的最新小说,技艺炉火纯青。诚如评论家张莉所言:这是一篇天真中包裹沧桑的小说,有朴拙的质地与光泽。
明月梅花
乔 叶
1
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不过,每每想起,明月就免不了要惊异。竟然过去那么久了,竟然。可一想起来,总觉得是刚刚发生,如同在昨天。
那时候,一年里头有好几个大假。除了暑假和寒假,还有麦假和秋假。麦假自然是为了收麦子,秋假自然是为了收玉米。两个假期都不长,也就是七八十来天。无论城乡都会放,因在城里上班的人,有相当一部分在乡下还都有老人,那就得回去搭把手。即便没有了老人,有兄弟姐妹在乡下的,这算是至亲,也得回去搭把手。仔细琢磨,这两个假放得还挺体贴的,有一股浓浓的人情味儿。
但是,小明月很不喜欢这两个假。一个缘由是得干活儿,本来就是为了干活儿才放的假么。另一个缘由是因为表姐梅花,梅花这时候必定会来杨庄。
梅花是二姨的女儿。妈妈姊妹三个,其中三姨读书最好,大学毕业后工作分到了省城,也就在省城成了家,轻易不来。二姨嫁到了二十里外的小城边儿上,虽然不是城里,可到底是近郊,就繁华得多。家里开着个小卖部,手里有一份细水长流的活钱儿。且还有几分地,二姨很会种菜卖菜,就又多了些进项,日子过得很滋润。
二姨、三姨……姐,那咱大姨呢?听家里人说着二姨三姨,明月突然就困惑了,问明霞。
咱妈是老大。没有大姨。
那咱妈就等于是大姨吧。
胡说。咱妈就是咱妈。
那就没有大姨?
没有大姨。
直接就二姨三姨了?
嗯。
明月还是觉得应该有个大姨,一副不甘心的样子。左顾右盼间,就看到了奶奶这里。奶奶翻眼瞅了瞅明月,搭腔道:梅花就叫你妈大姨。你妈是她的大姨。
那梅花……就没有二姨了?明月似乎开始清楚。
自己的妈是别人的姨。要按着数儿去数,就都少一个姨。奶奶撇撇嘴:这钻牛角尖儿的本事,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
二姨头两胎都是儿子,一直期盼能有个女儿。等到终于有了梅花,喜得跟什么似的。梅花是冬天生的。二姨说梦见了梅花盛开,可香呢。
有多香?明月问。
反正是可香可香。
比小磨油还香?
可不是。比小磨油还香。
比炒鸡蛋还香?
可不是。比炒鸡蛋还香。
就都笑起来。
二姨和村里人都相熟,每次来送梅花,一进村就开始跟人打招呼。村里人也都和二姨寒暄。
又送你家闺女来帮忙啦?
嗯,蚂蚱还有三两力气的,多少能干点儿。
怪舍得。不心疼?
就是叫她忆苦思甜哩。二姨说:不叫她沾沾地气,她能知道粮食是从哪儿来哩?四岁那年春天,在来杨庄的路上,妞指着麦地跟我说,妈妈,这不是青青大草原?你说这能中?
这话众人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却依然每次听了都会笑。笑是村里人的礼貌。
二姨把梅花留下就走了。菜地离不了人。小卖部离不了人。
啥是忆苦思甜?明月问明霞。
就是,得过一过不好的日子,才知道啥是好日子。
那咱们这是不好的日子?
明霞就不说话了。奶奶也不说话。
2
对梅花,明月从来不叫姐姐。只大了一岁,她觉得梅花不太像个姐姐。可梅花却叫她妹妹,也很乖地叫着明霞姐姐,叫明德哥哥,叫明辉弟弟,冲着妈妈喊大姨,冲着爸爸喊大姨夫——当然,奶奶也还是得叫奶奶,总之是,该叫的人一个不落,很周到。
真灵透。
多懂礼数。
长得又俊。
个头儿也高。高高挑挑门前站,不言不语也好看。
嗯,这闺女齐全着呢。
……
都这么夸说着梅花。
明霞在县城上高中,平时要到星期日才能回来住一天,拿些换洗衣裳。课业虽是繁重,逢到麦假秋假却也是会放的。她就总带着梅花,很少带明月,偶尔带一回也要横眉竖眼地挑剔一番,大吆小喝地责骂一番。明月也不跟她亲,对她是能躲着就躲着,避猫鼠一般。人家连个热乎的笑脸都不给,咱硬贴个什么劲儿呢。没意思。
逢年过节,安排给谁做新衣服是家里的一件重要事项。作为长女,自然就先紧着明霞,明月只能跟在后头捡穿。明霞对自己的衣服很疼惜,收拾得利利落落,一个油点点儿也没有,一个补丁块儿也没有。她穿小的、穿旧的,才会给明月。有格外喜欢的,即便小了旧了,两三年都不沾身了,也白放着,不给明月。
馋紧了,明月就要。要也是白要。可她也还是会去要。花的是家里公中的钱,她穿旧的小的又不过分,甚至还是受委屈的,为啥不给她呢?
可明霞就是不给。
你都不穿了呀。
那也不给你穿。
我穿完给你洗净还不中?
你能洗净?
明月有些气短。她还真是洗不净。
就是洗净也不给你穿。
为啥?
因为是我的衣裳。我想给你穿时再给你穿。
小学生到底还是说不过高中生。明月气恨恨地作罢,嘀咕一句:你就是给我穿我还不要呢。
后来明月来了例假。那时不叫例假,叫“月经”。“月经”,每月都要经历,太过于直白,且有苦意,就不如例假好听。例假,多么婉转含蓄,还隐含着些度假的浪漫,好像真有人会因此给你个假似的,虽然从没有人给过假。
妈妈和奶奶对这事既警惕又淡漠。她们管例假叫“那个”。
明月来“那个”了。妈妈说。
叫明霞去管她。奶奶说。
其实不待奶奶吩咐,明霞就已经管起来。到底大上了六岁,她处置这事已很是有了经验。她一边管着,一边嫌弃着。一边嫌弃着,也一边管着。训斥明月不会收拾,穿裙子就弄到裙子上,穿裤子就弄到裤子上,晚上睡觉就弄到床铺上。邋遢死了。她耐着性子一遍遍地教着明月,教她怎么记日子,怎么叠卫生纸:对角折叠两次后,中间重合的部分正好用来垫着裆。要多叠一些备着,要换的时候立马就能有。卫生纸容易跑,还容易渗漏,明霞很大方地把自己的月经带也给明月拿去用。月经带有点儿类似于如今的丁字裤,裆部宽一些,是皮革的,且前后都有皮筋,能把卫生纸稳稳地卡进去。
只用了一次,明月就还给了明霞,她觉得闷得难受。
但明霞带着梅花时就总是笑盈盈的。给梅花铺刚洗过的干净床单,去地里时,把家里的草帽比来比去,挑最新的那顶给梅花。给梅花换上自己的长裤,怕麦茬划了她的腿。还怕镰刀伤了梅花的手,给她找了一副线手套。
奶奶还叮嘱明月照看好梅花。
她是姐呀,不该照看着我?
人家是亲戚,得咱照看。
妹妹你跟着我,我照看着你。梅花笑得很甜。
看着梅花被前呼后拥地带到地里干活儿,明月心里很是有些不屑。这被大家伙儿捧着的派头,就是个娇滴滴的小亲戚,能干什么活儿呢?虽是打着帮忙的名头儿,其实是有些添乱的。
不过她没让这不屑显出来。要说梅花对她和明辉还真是挺好。不仅仅是弟弟长妹妹短的叫得亲热,还常常有实惠拿出来:总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她和明辉买零食。但凡看见,大人们都要拦住,梅花就自己去小卖部买回来分给他们。还有,她每次来都会给明月带些衣裳,有些衣裳还很新。
这么新的衣裳,你咋不穿了?
我衣裳可多,穿不完。有的也不喜欢,不想穿。
等梅花走了,明月就穿着衣裳故意到明霞跟前晃呀晃。
她不想穿了才给你穿,你就那么没骨气?明霞拿眼睛白她。
那也比你强。你不想穿的也不给我穿呀。
明霞气得干噎。这是明月难得的胜利时刻。这胜利也很短暂,且明霞总会逮着个什么机会很快报复回来,受气就是明月的家常便饭。每当这时候明月就暗暗祈祷着明霞能考上大学,考得越远越好。都说大学生一年才能回一次家的,她就不用在明霞手底下熬日子了,多好。
可明霞没考上大学,也没去复读。明月考上了镇上的初中。明霞整天窝在家里,对明月挑剔得更狠了,骂起来越发恶声歹气。三不五时地,她会去趟城里散散心,去一趟,脸色就会好一些。有时还会路过二姨家,带回来一些时鲜的菜。
3
立秋下了几场雨,玉米得了水,噌噌噌地往上拔节,每天都能蹿高一点,转眼间就比明月还要高了,长在路两边,碧玉丛林一般。好看是好看的,一个人走在这样的路上却也免不了有些莫名害怕。三里地呢。好在同村还有几个女生,能结上伴走路上下学。那时节的乡间,自行车还是个奢侈之物,不是家家都能有的。有的家里即便是有,也轮不到她们这些孩子骑。
有一天,明月正在埋头写作业,同桌用胳膊肘撞撞明月:你姐来了。
转头一看,果然是明霞。她正趴着窗户往里瞧。
明月低头继续写作业,直到下课。这是下午最后一节课。
明霞一直等着她。
你来干啥?
路过,捎你走呗。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明月有些诧异,却也有些得意。可是自行车后座上卡着俩麻袋呢——肯定是二姨家的菜。她坐哪儿?
明霞拍拍横梁:这还不够你坐?
当然够坐。只是像是坐在了明霞怀里,有些不好意思。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去。
明霞骑车骑得很稳。鼻息吹着明月的头顶,很温柔,却也有些痒痒。明月不时地摇着头,怪不自在的。
玉米田散发出的味道清气十足,很好闻。有不少玉米结出了鼓鼓的穗子,大大小小的,最性急的连红缨子都有了。明月默默地盘算着,没几天就是国庆节,国庆节后又得放秋假收玉米,梅花肯定又要来。真不想让她来呀。唉。
梅花……明霞突然说。
明月吓了一跳。简直怀疑明霞派了个什么精灵小鬼钻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捉住了自己瞬间起的那个小念头。
怀着心虚,明月默默地等着明霞往下说。可是明霞却不说了,只是蹬着车,车轮唰一下,唰一下,往前匀匀地转着。
其实很想问。可是明月忍着。明霞从来没有这么沉得住气过,总是火急火燎的,尤其是跟她说话的时候。今天很是不同寻常。
车拐了一个弯,村子已经是遥遥在望。
梅花她咋啦?明月终于忍不住了。
明霞不说话。
她咋啦呀?
明月往后上方扭着头,想要去看明霞,却只看到了明霞的下巴。然后,有什么滴在了她的脸上,凉凉的。一滴,两滴。三四五六滴。
姐!明月喊。
梅花死了。明霞说。
死了?
嗯,死了。
死了?明月不自觉地又重复了一遍,明霞没有再回答。泪水滴在明月的头皮上,小雨一般。
死,这件事,朦朦胧胧的,明月也有了一些意识。村子两三百户人家,千把口人,一年半载的,就会有人死去,那家会办丧事,又叫白事。有老人死了,子孙戴孝,哭,白花花的一片,连明彻夜地热闹。村里人都去,吊孝的吊孝,帮忙的帮忙。她也跟着妈妈和奶奶去过。
谁谁谁老了。村里人都这么说。
有一次,一个男人得了重病死了,村里人也这么说。在明月的记忆里,那个男人还不到三十岁,还很年轻。
他还不老呢。她说。
死了就叫老了,不管多大岁数。妈妈说。
虽是听得懵懵懂懂,明月却也好像是有了些感觉:老和死很有关系,同时也是两码事。老了不是死了,死了却一定是老了。
对于死,她知道的也只是这些了。
咱们再也见不到梅花啦。
一边说着,明霞腾出一只手擦泪,另一只手牢牢地握着车把。
明月的眼泪也吧嗒吧嗒地掉下来。说实话,她心里也没觉得怎么悲伤。但她模模糊糊地知道,这时候是该哭的。
不久就是秋假,二姨来了。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抱着明月大哭了一场。这也是她做的唯一一件事。说是帮忙来了,就这样子,还能帮什么呢?
二姨哭,明月也跟着哭。所有人都跟着哭着。哭着哭着,别人都不哭了,二姨还哭着。她抱明月抱得很紧,胳膊像两根粗绳子,双手在明月背后打了个死结。妈妈上来掰,没有掰开。明霞上来掰,也掰不开。最后还是奶奶掰开了。奶奶的手枯树枝一般,根根青筋分明。
4
自打那以后,二姨来杨庄就来得很勤快。总有些由头。秋黄瓜下来啦,西葫芦下来啦,头茬的菠菜,最后一茬的丝瓜,还有小白菜、蒜苗、芫荽……只要她菜地里有的,她都给送。有的还是杨庄不怎么种的俏皮菜,什么蒜薹啦、芹菜啦。
尝尝鲜。她说。
起初看见明月,她还是会哭。渐渐地,就不怎么哭了。她总会给明月带一些衣裳,那些衣裳,一看就是梅花的。
明月就穿着。二姨就死死地盯着明月,眼珠不错地看。
起初明月很是有些扬眉吐气。从没有人这么关注她,这么宠着她,这让她挺受用。心里有点儿甜丝丝的。只是想起梅花,这甜丝丝里又泛上来些苦。
然后,慢慢地,她就不自在起来。二姨的眼神让她别扭。那双眼睛像是两个幽幽的深洞,黑黢黢的、空荡荡的。她不自觉地躲着二姨的眼神,怕自己一不小心掉进去。
你梅花姐可待见你呢。二姨说。
哦。明月只能这么应一声。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姨一走,奶奶就把衣服从明月身上扒下来。
为啥不叫我穿?
奶奶不搭理明月,只管去把那些衣服藏起来。明月就去找。家里没什么藏东西的地方,无非就是那几个箱子柜子,且还没有上锁,很容易找着。明月三翻两翻就找着了,找着了,依然穿。
眼里就没见过东西?没成色!奶奶骂。
二姨给了我,就是我的衣裳,为啥不能穿?明月理直气壮。
如此几次三番,奶奶也便作罢了。
奶奶的意思是说,那衣裳是梅花穿过的,不吉利。后来,明霞说。
明月颇有些恍然大悟。主要还是因为梅花死了。她要是还活着,就没什么不吉利。这可不能让她服气。死人用过的就不吉利吗?村里那些死去的人,他们住过的房子,他的家人们不都好好儿地住着?他们打过的伞,用过的锄头,他们的家人们不都好好地用着?
衣裳是贴身儿的,不一样。明霞说。
这是封建迷信!明月用这句话下了论断。
那时候,村里的冬夜挺闲。吃罢晚饭,家里人就围着炉子烤火,烤红薯,泡脚,扯着云话。偶尔会说起梅花。听着听着,明月听出了个大概。原来梅花是被车撞的,就撞了那一下,原以为就是骨折了。一直在医院住着哩,医生都说不碍事的。后来突然就说肚子疼,就又到大医院做了一遍检查,才说五脏六腑都往外冒着血哩。说不中就不中了。
恁看看,这人,命多轻。奶奶说。
恁好的一个小闺女,说没有就没有了。奶奶又说。
明月默默地听着。
再也见不到梅花了。比她只大一岁的梅花老了——死了。明月越来越认定了这个。
她真有些怕死了。
如今想想,梅花这个名字起得就不好。梅花梅花,说没有就没有了,说化就化了。妈妈说。
你们当初还都说这名字好呢。实在忍不住了,明月插了话。
大人们一起去瞪明月。明月以为还会挨一顿骂的,她都已经准备好了挨骂的。可却没有人骂她。居然等空了。她有些纳罕。
5
冬天里,二姨的菜地也闲下来,她来得更勤了。都是星期天来,星期天明月一整天都在家。
她跟明月说说话,跟妈妈说说话。一般不哭,偶尔会哭,偶尔也会笑。看起来好像越来越正常了。
来了从不空手。她家开着小卖部呢。虽然也属于村里的小卖部,可是二姨的村子到底离城里近,小卖部的东西也比杨庄村小卖部的东西样数要多些,款式要新些。大风车棒棒糖、五香瓜子、怪味花生、蜜三刀、动物饼干、高粱饴、火腿肠、江米条……二姨每次总要挑几样带过来。
奶奶也不让她空手回,总要给她装一些东西带回去。刚蒸出锅的馒头和花卷,自家酸菜缸里的酸菜,村里做豆腐的人家刚磨出来的豆腐,种红薯多的人家下了很好的粉条,奶奶都想法子弄些来给二姨。
你看看,这是干啥哩。拿走的比拿来的还多哩。
哪能光要你的哩。都不容易,有来有去才是常理。奶奶说。
说这话时,都笑着。
不欠她的。人情不是恁好欠的。有一次,二姨走后,奶奶盯着二姨的背影说。
明月不经意间发现,奶奶也会盯着她看,那眼神跟过去很不一样。也说不出哪里不一样,反正就是很不一样。
还有一次,放学回家,刚进院子,她听见奶奶在吵妈妈。
叫她少来!
她是我亲妹子呀。妈妈的声音里有哭腔。
转眼间就到了年。年后就开始有人上门给明霞提亲,明霞开始还不愿意相亲,可一家女百家求,提亲的人越来越多,也就只好开始相亲。
一个星期天,二姨又来了,进门就朝奶奶跪下了。
二姨哭着,妈妈也哭着。奶奶去拉二姨起来,老泪纵横。
明月和明辉在旁边呆看着,也不知所措地哭起来。明霞从外面进来,看见这阵势,就也哭起来。
你带着他们俩出去!奶奶擦了一把泪,呵斥明霞。
明霞连忙上来拢明月和明辉,一手拢一个,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擦着眼泪。快出大门的时候,她蓦地停了下来,看了看明月和明辉,替他们俩也擦了擦眼泪。又停顿了一小会儿,才出了大门。
姐,她们咋了?明辉问。
不咋。
明霞带着他们去了村里的小卖部,问他们俩想吃啥?
想吃啥就买啥?明辉问。
嗯,想吃啥就买啥。
明辉开始兴致勃勃地要这要那。明霞果然兑现了诺言,任他要。明辉要了一堆泡泡糖,还要了米花球和果丹皮。明月什么都没要。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明辉傻呵呵的样子,想着家里哭成一团的几个人,就什么都不想要了。
那天之后,二姨很久都没再来过杨庄。逢年过节走亲戚,都是明霞去二姨家。
到了第三个年头,明霞嫁了人。嫁的就是二姨村子里的。是二姨说的媒。
也是那一年,明月考上了师范学校。村里的大喇叭哇啦哇啦地通报了喜讯,家里为此还请了一场电影。都知道明月一毕业就会是公办老师,是公家人了。
6
如今明月已经五十岁了。父母和奶奶都已经去世多年。随着工作调动,她离老家也越来越远,难得回去一趟。每次回去都要去看看姐姐。而每次去看姐姐,也都要去看看二姨。
二姨中了风,口齿很不利落。每次见到明月,虽说不了什么话,却依然会哭。
明月早已经知道,每次看到自己,二姨想起的都是梅花。
只要有空,明月也都会在姐姐家住一两个晚上,姐妹俩腻在一起说闲话。
明儿去看看二姨吧。
中。
二姨……唉。这一次,姐姐欲言又止。
咋啦?
你不知道吧?当年二姨想把你要走,去给她当闺女呢。
怎么会?明月猛地坐起来。
这还能有假。明霞笑了,你回想回想,那时二姨往咱家跑了多少趟?
明月这才突然明白,十二岁那年夏天发生的这件事,某种意义上是一件有关自己一生走向的大事。而在当时的自己看来,却是无事,也只能是无事。
那咋没要走?
咱奶舍不得你。
这可没看出来。
咱奶她,明霞顿了顿,把我给了二姨。
怎么会?明月更惊讶了。明明姐姐出嫁前一直住在杨庄,怎么就叫“给了二姨”呢?
你听我慢慢儿说。黑暗里,明霞很平静地、像是说着其他任何最普通的事那样,一句递一句地说:给是给了,还要看怎么给。
咱奶对二姨说,我知道你苦,也知道你疼明月。可她还小,你要她干啥?闺女总归是个外人,总归是得出门,总归是门亲戚。我应承你,叫你有这一门亲戚。可也不是非得明月吧?叫我说,你就要明霞。她到底大了,比明月懂事,能解你忧愁。不像明月,那还是个生砖坯子,你且得好好调教呢,何苦费那气。如今登门给明霞说亲的天天踩门儿,眼看就留不住了,立马就能成家。你说,这是多现成的一门亲戚呀。
明月默默地笑。想起奶奶的样子,妈妈的样子。不知怎么的,又很想哭。
咱奶把你给二姨,你不难受?
难受啥。明霞也在黑暗里笑了一声,说,你看,你都不知道这事。所以,她也没有真给呀。她只是给了二姨一个说法。不过,话说回来,有没有这个说法,对二姨还挺要紧的。
咱奶说,给大的是假给,给小的是真给。自家的孩子,又不是揭不开锅,不能真给。
咱奶还说,日子苦是苦些,不离爹娘本家,就是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