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3年第10期|曾剑:玫瑰和夜莺(节选)
一
画匠是同春天一起来到石桥村的,那是石桥村最美的季节。清晨的石桥河面云蒸雾罩,如梦如幻。待雾散去,村子里炊烟升起,白亮的阳光照耀着满田满野的油菜花。
画匠的身影第一次出现在石拱桥上时,石桥村静下来,乡民都被他的那身装扮惊艳,仿佛时间穿越到民国。他身着齐膝长衫,长发过耳,短髯短须。他背着一块方形木板,像背着特殊兵器的侠客。
画匠迎风而立,凝望着石桥河村。等乡民将目光再次投上石拱桥时,他已在桥上支起木板,木板上夹几张纸片。他有一只折叠椅。他打开折叠椅,坐上去,一只手挥舞着。
父亲是第一个走近画匠的人。作为村民组长,他揣着一颗公心,像审视一个特务一样,怀疑的目光在画匠身上扫来扫去。然后就是德财老人,他对石桥村一切新鲜事物,惯以长者的身份,在第一时间做出权威判断,好或坏,有益还是无利。他总是显得那么热心。
然后,我就跟了过去。
我们在画匠紧贴木板的纸上,看见一只牛,它身边是一条河,牛就卧伏在河边的草地上。
我抬眼望,石拱桥斜前方的坡地上,一头黄牛半卧,它张着嘴,嘴轻轻动着,它在反刍。画匠是把我们石桥河的那片地,收进他的画里了。
我们这才知道,他是一位画家,但村子里的人不叫他画家,叫他画匠,等同木匠、瓦匠和篾匠。他坐在石拱桥上画石桥河,或坐在石桥河畔画石拱桥。也不见他吃饭,成天只是喝水。喝井水、泉水。我们平时不屑一顾的山泉水,他像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喝。村子里有人怀疑他偷吃我们的瓜果,要不何至于不被饿死?
那时候,乡村分田到户,被禁锢在生产队数年的人,在自己新分获的田地里劳作,像鸟儿回到天空,声音高起来,或低下去,脚步快起来,或慢下来,晚起或早归。总之,是自由了。村子里的姑娘们,不像以前那么拘谨,叽叽喳喳像林中小鸟。
那年我十二岁。
“不像好人,画画,不是正经营生。”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说。父亲叫我们少同这样的人在一起,怕被他带坏。他自己却同画匠攀谈起来,对他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你自己咋就总是跟他在一起?”德财老人问。父亲说:“我在了解情况,他很可能是个坏分子。” “坏分子”三个字,让我对河畔那个长相端庄的年轻男人感到神秘而恐惧,电影里,那些搞破坏的特务出现在我脑海里。他莫非要炸石拱桥?我这么想,数天不敢上桥。我在远离石拱桥的地方,偷偷盯着他。那桥许久以来一直存在着,而他的行为举止,除了有些怪异,并不具备破坏性。
“不像好人,名字就不正经。”父亲说。
我们从父亲的口中,知道他叫许言午。我不认为这个名字不好,相反很有特点。他真的让我喜欢。我喜欢他与别人不一样。他是那么特别,有时穿着短袖,却扎着围巾,纱料的,浅灰色。他的穿着,他的画,他画画的样子吸引了我。当我观察到他不像是一个“坏分子”时,我不顾父亲反对,总会往他身边凑。他脚旁的油彩,让他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香味。他不烦我们小孩子,他喜欢我们围在他身边。
他每周有三五天在石桥河。不在石桥河的时候,村子里的人就会问:咋没见许言午?许言午成为我们石桥村不可或缺的人。
父亲认为许言午有才,不过他也像别的村民一样,认为他只是个画匠,算不上画家。父亲在我们乡村是个文化人,他曾教书八年,那点工资不够一家人吃喝,且爷爷奶奶还在,老人需要照顾。父亲放弃了教书,回到乡村。回到乡村的父亲,在乡村说话,有一定的权威。
“不像好人。”父亲反复说,他语气肯定。父亲的话,减弱了石桥村人对许言午的好奇,他身上那层神秘的光环随之暗淡了。但父亲的话,对我不管用,它同样不作用于我的姐姐。许言午像一道清晨的阳光,这道光照耀在姐姐的脸上,姐姐的脸上有了笑容。
那一天,许言午在石拱桥上画河水,我和姐姐远远地走向田畈,他对着我们唱起了歌:
喊声姐姐你听好,我们桥上来遇到。今生有缘认识你呀,你的恩情我难回报。你的恩情我难回报哇,唱支山歌祝福姐,平安又安好……
姐姐满脸通红,踅身回了屋。我以为她生了许言午的气,事实上,她没有。她怂恿我去向许言午学画,她说我将来可以当个画家,不用下田干活儿,像个泥巴狗似的。
“看人家穿戴多干净。”姐姐说。
我说:“许言午不像爸爸说的那样。”
“叫哥,”姐姐说,“做人要讲礼貌。”
我于是叫许言午哥。
“叫姐夫。”有一天,许言午嬉笑着对我说,我的脸突然热烘烘的。我倒是想要这样一个姐夫。我回家同姐姐说,姐姐抓起一把笤帚举在我眼前,骂我:“嘴巴再像鸡屁股似的乱屙,我给你好好揩一下。”
父亲不语,他的沉默让我不安,好像他随时都会火山爆发。
“画得真像,你看那头牛,像张着嘴巴在吃草。”母亲夸赞许言午,“就是人看起来不像过日子的人。”母亲褒扬之后,说出她的担忧。
母亲一直想姐姐嫁给同村的刘润春,离家近。母亲不希望姐姐嫁得远,她对我们男孩子不信任。男孩子娶了媳妇都忘了娘,女儿心疼父母一些。母亲说姐姐要是嫁给刘润春,她就留住了女,还约等于多了一个儿。
刘润春在我们乡村算大龄青年,奔三十了,还没成家。他惦念着姐姐。几年前,父亲母亲私下将姐姐许配给他,姐姐没反对,算是默允。如果是外村的,早就相亲了。本村子的,这道程序省了,就等着刘润春攒够了钱,把新房盖好,把姐姐娶过去。
如果不是许言午的出现,刘润春应该很快成会为我的姐夫。
那天许言午回到石桥村。那是个周末,我没有去学校。我看见他坐在石拱桥上,我走过去,想看他画画。他没画牛,没画石桥河的水。他像是画画,也像是写字,我后来才知道,那里鸟体字,五颜六色,很漂亮。我那时候常常希望拥有美好的东西,比如眼前的字和画。我没好意思要,他主动给了我一幅。那鸟体字像几只彩色的鸟,正扇动着五彩的翅膀飞翔。
我没认出那几个字。
“鹏程万里。”许言许说。我心里美滋滋的。我明白这几个字的含义,也知道是他对我的祝福。我把这幅字拿回家。父亲说:“写的个么东西,像瞎鸟扑腾。”我说:“算你说对了,他写的就是鸟体字。”
父亲竟然很欣喜,帮我把它贴在我的床头。父亲希望我鹏程万里。
有一次,姐姐将一幅字往她的箱子里放,让我撞见了。我想看,她不让,宝贝似的不让碰。我知道那是许言午给她的。我瞅了一眼。那几个字,许言午没写得太复杂,虽然也是鸟本字,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是“诗情画意”。为什么是诗情画意?诗情画意不是形容山水的吗?他送给姐姐的字,为什么不是“如花似玉”?我努力地想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他是含蓄。
我的姐姐用“如花似玉”形容,一点不过分。
许言午留长发,那头长发把耳朵都盖住了。许言午游手好闲,一直写着他的鸟体字。他的鸟体字除了我和姐姐,没人喜欢,没人请他写。那字太花哨,不实用,我们村的人,贴对联都不用它,他们喜欢那饱蘸浓墨的字,古朴、厚重,像他们期望中殷实的家业。许言午的鸟体字弯弯转转,瞅着就轻浮,父亲说,靠这个吃不上饭。
他穿戴如姐姐所说,干净,也时髦。他有一辆嘉陵牌摩托车。
二
父亲一直说着许言午的坏话,说他不务正业。难道画画,写鸟体字,不是一种职业吗?非得像他那样成天在水稻田里,把自己弄得像泥巴狗才是务正业?
父亲不喜欢许言午,不是看不上,是看不惯,父亲反复说他不是什么好人。我与父亲正相反,我喜欢许言午,成天干干净净的,玩颜料,总归比他玩泥巴高尚。
许言午给我画了一张像,画得不是特别像,这自然没有引起我和我同伴们的惊叹。他可能感觉到我的不满意,解释说,他画出了我的神韵。他说,画的最高境界,并不是画得像,要神似而非形似。形似,照相去好了。
我于是盼着照相的来。不久果然盼来一位,却不爱搭理我们,他喜欢给村子里的大姑娘照。
我把许言午给我画的像拿到家里,母亲说挺好,姐姐看了一眼,没说什么,但我能看出,她心情愉悦。父亲的反应,大出我的意料,他让我把画拿远一些。他把我内心的喜悦击得粉碎。他原本性格温和,不轻易发脾气,近来不知为何,他变得有些无常,脾气渐长。
某一天晚上,父亲把许言午请到我家,我才知道,父亲不喜欢许言午是假,说不喜欢,是给外人听的,好让别的姑娘对许言午没有想法。父亲是声东击西。身为村民组长的父亲,老谋深算,看上了许言午,却故意说人家不好,暗中却想让许言午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
“丝瓜的筋多,曹操的心多。”父亲被村里人谑称为“曹操”是有原因的。
那天,父亲把许言午带到我家后,母亲给他们沏好茶,就到厨房做饭去了。到了饭时,该留人吃饭,这是家规。
我们小孩子喜欢家里来客人。平时家里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客人一来,母亲总会变魔术似的,摆上一桌菜。
更多的意外接踵而至:父亲竟然留他在我家住,这让我心生喜悦。这样,我可以近距离地跟这个叫许言午的画匠在一起。我五岁与父亲母亲分床睡,但我害怕,父亲陪我到七岁之后,他回归母亲的床,自此,我一个人睡。现在,我并不害怕,我只是感到孤单。
我满心欢喜,给许言午打了洗脸水洗脚水,我还帮他倒掉了洗脚水,然后,我回我的房间,重新铺了床铺,等着许言午。他身上那些残余的颜料散发出的香味吸引着我。
我空等一场,许言午竟然跟父亲睡到父亲母亲的床上,母亲则去了姐姐的房间。这一定是父亲的安排。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几口白酒,让他们唠了半个夜晚。
我的房间与父亲母亲的房间属同一间屋,中间一人多高的土砖墙将这间屋一分为二,他们住上半间,我住下半间,一张双人床,一个旧书柜,一个装我衣服的木头箱子,一个写作业的小桌,我平时玩的刀、弓箭和红缨枪,再无别的家什。
父亲和许言午的谈话,我听得半真半切。我羡慕父亲,他能与这位城里来的人如此近距离地在一起。他们有那么多话说。
清晨起床,我像是许言午的勤务员,给他打洗脸水,给他找来一根崭新的牙刷,给他倒洗脚水。做着这一切,我是快乐的,心甘情愿。
他不吃早饭,看着我们吃,他沏一杯老君山眉茶,那茶的叶芽悬在透明的水杯里,像无数绿裙女子在舞蹈。我后来在2022年的央视春节联欢晚会上,看舞蹈《只此青绿》,陡然回想起许言午的这杯绿茶,心绪无法言说。一杯茶后,他背上画夹,上了石拱桥。阳光烈的时候,他就在河套的树阴下。他自此成为我家的客人,在我家吃住。他只吃午饭,晚饭像早饭一样,只是一杯绿茶。我们晚饭时间,他在工作,或者在树阴下乘凉。他那只行军椅,左右两个弹簧一按,靠背往后张开,人就能半卧。行军椅右侧有个圆形网兜,装水杯的。许言午画几笔,喝口茶,半躺着,貌似神仙。石桥村的人,对他既羡慕又嫉妒。
有人问,他这样游荡,靠什么生活。后来听人说,游山逛水是他的工作,他有工资的,他在县文化馆工作。
有好事者,就去打听他。那时候,我们石桥村还没人在县城上班,是村子里的媳妇托娘家在县城上班的人,在县城上班的人,再托他同事或朋友,这么打听到文化馆是有这么个人,但似乎不是正式编制,好像是临时聘用,也有说是已聘用,未转正,在考察期。
乡村农民,对“聘用”这些字眼,并无太明晰的概念。
我觉得父亲想选许言午当女婿,是天方夜谭,父亲却说:“一切皆有可能。”当他听说许言午可能并非文化馆的正式工时,他反而很高兴,他觉得这样,许言午才有可能看上我姐。
父亲的心思,并未在石桥河村公开,他喜欢玩深沉。他让我向许言午拜师学画,这自然是个借口。父亲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许言午是我的师傅,他在我家吃住,就名正言顺,阻拦了别人关于许言午我和姐姐的流言蜚语。
我姐叫金菊花。我们石桥河村还有刘杏花、李兰花、陈梨花,人称石桥村“四朵金花”。四姐妹同年不同季节,出生在这环山抱水的灵性之地。
这年的春天,除了画家许言午,还有几个男人来到我们石桥村,他们像是约好了的。他们来了,就住下来。他们后来离开石桥村,也像是约好的,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离开石桥村。
他们的到来,使我们村的四朵金花几乎在同一时间找到了自己的恋人,也几乎都是在半年后,四朵金花中的三朵,被他们抛弃。她们爱情梦碎。自此,这三个常在一起像喜鹊一样说笑的姑娘,把自己封闭在各自的闺房。我的姐姐,随之也就孤单了。
养蜂人住帐篷。他的帐篷就支在河对面的坡地,四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
某个清晨去上学,我看见刘杏花从养蜂人的帐篷里钻出来,我急忙闪身到一株柳树后,怕她看见我,怕她知道我知道她在帐篷里过夜,尽管这只是我的推测。她若知道我看见了,以后,他们的事在村子里传开,她会怀疑是我说出去的。
但是,我既然看见了,怎么能保守住这个秘密?一个人保守一个秘密,像心里装了一颗定时炸弹,不扔出去,会坐卧不安。
我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母亲:“我早晨看见刘杏花从养蜂人的帐篷里出来了。”我以为母亲会非常惊讶,事实上,她的确非常惊讶,但她惊讶的,不是刘杏花住进了养蜂人的帐篷,而是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
“晓得啦,哪个不晓得,要你放屁!”母亲嫁的是父亲这样的知识分子,平时说话相对文明,生气的时候,说话也粗俗,泯然一般村妇。
我才知道,很多人知晓养蜂人与刘杏花的事,这早已不是秘密,只是我把它当成了一个秘密。
刘杏花,一个乡村的女子,胆子奇大,不久以后,她竟然跟着他到野外去养蜂。脸上被蜇了,红肿着脸也要跟着他。
德财老人对我说:“瞧你姐给你找的姐夫,一个写鸟字的!那字能当饭吃?他还吃住在你家,这叫倒贴。你看杏花家,蜂蜜多得喝不了。杏花胖了。她老娘,以前黑瘦黑瘦的,现在白胖白胖。”
德财老人说:“那个许言午,就知道写鸟字。”
我说:“他写的不是鸟字,是鸟体字。”
石桥河的人,喜欢管闲事,迷恋猜测。好事喜欢锦上添花,坏事会去阻拦。这大都是老年人的做派。细奶对刘杏花说:“你喜欢那个养蜂的做么事,他哪点好?”
“我喜欢他那一身鼓嘟嘟的肉!”刘杏花咬着牙说。她的语气充满火药味。她顶撞一位八十岁的妇人,这在石桥河人的生活经验里,是要遭报应的。养蜂人几个月后独自离去,村民说是她遭受报应的开始。此前,她获高人指点,要她盯住养蜂人,但养蜂人还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刘杏花竟然没有听见一点动静,清晨她发现养蜂人走了,她根据驴车车痕,追到上河湾,追上了他。她直问养蜂人离开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为什么要半夜走。养蜂人说,蜜蜂怕露水,要在露水出来前出发。她要他将她带走,便跟着养蜂人。养蜂人说:“外面风餐露宿,你受不了,我先走,你秋后再来。”他说他家是河口的,那个集镇繁华,他家在镇郊。
深秋的时候,刘杏花去了河口。她真的找到了养蜂人,但他的帐篷里有了新的女人。她明白了,他让她等他,以及对她的那些山盟海誓,都是谎言。
帐篷里的女人是一个寡妇。刘杏花找到那个寡妇时,寡妇哭着告诉她,养蜂人不是河口镇人,他是河南新县的。
“他不是河口镇口音,未必你听不出来?”那个寡妇问刘杏花。
“我也没来过河口,我不知道河口是么样的口音。”
那个寡妇望着她,她望着那个寡妇,她们彼此知道对方曾经扮演或正在扮演的角色。她们同时把愤怒的目光投向对方,并且寻找对方的缺点,企图在形象上打败对方。谁也没有战胜谁,刘杏花年轻,但略胖,脖子短。那个女人从身材到脸蛋,比刘杏花长得标致,但年龄明显比刘杏花长,眼角的鱼尾纹,向太阳穴铺开去。
“你走吧。”养蜂人对刘杏花说。
原来他走一个地方,都会留下一段风流韵事。
“你送我一下。”刘杏花对养蜂人说。养蜂人跟着她,她走到一家金店前。那是河口镇唯一的金店,她来时就看见了。
在金店门口,她对养蜂人说:“你给我买一条金项链。”她的这句话,像是一个石头砸向养蜂人,他几乎是跳起来,大声问:“什么?!”
“一条金项链。”
他装作听不懂,其实他心里明白,她陪了他那么多个夜晚,她是在向他要青春损失费。
“你脖子短,戴项链不好看!”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生生扎进刘杏花的心脏。她的脖子本能地往上一伸,但心的疼痛,使她的腰弯了一下,那身体便矮了下去。
她的脖子到底伸不长。她的眼泪奔涌而出。
她只是向他要她的青春损失费,而他,那么冷漠,看来他根本没有给她损失费的意思,没准儿在他看来,她是自愿的。
“你喝过我那么多的蜜。”他说,“你全家人都喝。”他这句话,把她推向绝望的深渊,好像她同他在一起,就是为了他的蜂蜜。
“没看你长胖了,白胖白胖的。”他的话继续刺伤她。她抹了一把泪,仰起头,推着自行车,沿着石桥河向南,朝着石桥河村的方向行进。
刘杏花骑自行车回到石桥村,之后,她就成为一个沉默的女子。她在石桥河同人说起的唯一一句话是:“我要去死。”这句话,在刘杏花离开养蜂人时说过一次。养蜂人冷冷地说:“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我要去死。”刘杏花反复说着这句话,见谁都说,“我陪了他这么长时间,我让他给我买条金项链,他说我脖子短,戴项链不好看……”
刘家人本来想瞒住这件事,然后就说刘杏花嫌养蜂人路途遥远,居无定所,甩了养蜂人,这虽然是一样的结果,但名声要好听许多。但刘杏花把金项链的事一说,村里人就明白了,是养蜂人抛弃了刘杏花。
当天夜里,刘杏花寻死。他娘知道她心情不好,一直盯着她。半夜里,她把自己的脖子挂在窗户上,她娘一声呼喊,他哥刘润春破门而入,把她救下来。
刘杏花经历了一次死,她活过来算是重生。重生后的她自此不爱说话。历经深秋和寒冬,她脖子上始终围着一条围巾,冬天是毛线的,秋天是纱巾,据说是遮挡她脖子上那道伤痕。也有人说,原因并非如此,过去这么长时间,那条勒痕还在?她只是为了掩盖她的短脖子,这种说法,同样经不住推敲,长脖子才喜欢扎围巾,短脖子,扎上围脖,脖子不显得更短?
我猜想,她隐藏脖子,其实是想隐藏那段与脖子有关的往事。这自然是掩耳盗铃。
三
石桥村的人,先是听见自行车响,“叮铃铃,叮铃铃……”孩子跑过去,围着骑车的人。老人们不紧不慢,蹒跚而来。货郎的自行车龙头上插着一只小风车,也卖,但主要是装饰。小风车,我们乡村的儿童自己会做,一片纸,剪几个口子,卷起来,钉在一根高梁秆上。我们举在手中,河面的风吹过来,风车就转了。要想风车转动得快,就举着风车,在乡路上奔跑。
货郎的宝贝都在自行车后座处,那里有三个木头箱子,后座上搁一个,后座两边各挂一个,那是他的百宝箱。
百宝箱最吸引姑娘们,她们围着货郎,像一群百灵鸟。彩色头绳、蝴蝶结、手绢、针头线脑、雪花膏、花露水……
孩子们围过去,自然只是想得到一颗糖块。
自行车辙成一条线,石桥村的人,便管自行车叫线车,管骑线车的货郎叫线车货郎,以区别那些挑着担子行走在石拱桥上的货郎。那些挑担子行走的货郎年龄都大,五十开外,只有这个货郎,还是一个嫩小伙,用后来人的话说,是小鲜肉。
线车货郎除了年轻,性格开朗,还大气,能赊账。在那些挑担子的货郎面前,姑娘们看中一件什么东西,没钱,恋恋不舍地放下,怅然离去。姑娘们手里很少有现钱。线车货郎却总是对她们说:“拿去吧,先拿去用。”姑娘们拿去了,钱待他下次来再给。下次来没有,就等下下次。线车货郎不计较,乡村姑娘也自觉,待有了,就给了。
陈梨花是最喜欢赊账的人,线车货郎好像特别乐意赊给她。以前是几个姑娘围着线车货郎。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只要陈梨花出现在线车货郎跟前,她们几个就不拢身。或者她们原本是围着线车货郎的,见陈梨花从远处疾步走来,她们就嘁嘁笑着,悄然离开。
陈梨花家在村子最北头,她常舍近求远,到南边的河套边洗衣,她常翘首凝望石拱桥东面那条路,盼望线车货郎。
有一天,线车货郎变成了摩托车货郎,与许言午一样,也是一辆小型嘉陵牌摩托车。在那个年代,能有这样一辆摩托车,几乎算得上是富豪。他的摩托车后座上,带着他贩卖的货物。有一天,后座上没有货物,而是人,我们村子的陈梨花坐在他身后。
石桥河的“四朵金花”,在我看来,数我姐姐最好看。她像我的父亲,大眼睛,双眼皮。眉如青黛,眼如秋水,就是用来形容我姐的。
李兰花单眼皮。我们石桥村的人,觉得单眼皮的女子性同狐狸,刁钻、狡猾。有了这印象,石桥村的人,便不认为李兰花美,但在那个照相师傅的镜头下,李兰花却是那么耐看,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妩媚。那些照片让我悟出一个道理:女性的美,不仅是脸蛋,身材更为重要。李兰花的脸蛋并不漂亮,单眼皮不说,眼睛略显狭长,但那张脸长在那样修长的脖子上,配上那瘦如杉木的身子,看着就让人怜爱。
照相师傅也给石桥村别人照相,也给李兰花之外的另外三朵金花照。谁给钱,他就给谁照,但他照得最多的是李兰花。李兰花不给钱他也照。照相前,他给李兰花配上粉红纱巾,或蓝色围脖。
在照相人的导演下,李兰花手扶着一枝翠竹,或者倚一面青砖墙,或站在石拱桥上,手搭石狮头,侧着身子,头半歪,与石狮对视;或半卧河滩绿草花丛间。我们没想到,农家的李兰花,竟然如此风情万种,分外妖娆。
那些粉红纱巾蓝色围脖,我们起先以为是道具,不是的,照完相,照相师傅直接把它们送给了李兰花。有了那些色彩艳丽的纱巾围脖,李兰花从“四朵金花”中脱颖而出。
某一天,照相师傅开了一辆小四轮,上面立着一张照片,那张照片差不多有真人大小,镶在一个木头框里。我们以为照片上的人是电影明星,以为是山口百惠,仔细看,才知是我们村的李兰花。
原来照片上的李兰花这么美。
那天中午,李兰花家请照相师傅吃饭,以示谢意。午饭后,照相师傅带着李兰花以石拱桥和石桥河畔的杨柳为背景,照了很多像。
这天黄昏,在李兰花家,照相师傅留下了李兰花这张巨幅照片,带走了李兰花。用石桥河人说,他用一个假人,换走了真人。
照相师傅说,他带李兰花到镇上他的照相馆工作,李兰花是他的模特,他给李兰花开工资。
父亲觉得没面子。他可是最先将女儿许配于人的,可他的女儿还在乡村待着,李兰花走了,陈梨花三天两头跟着摩托货郎去一趟县城。这期间,养蜂人还没走,短脖子的刘杏花与养蜂人的恋情,正由“地下”转入“公开”,石桥河人看见她每天往养蜂人的帐篷里送饭菜,帮他取蜂蜜。她拎起帐篷里一罐蜂蜜就走,比拎自家的油壶还随意。
父亲很惆怅。父亲的惆怅,从他的沉默里表现出来。许言午隔三差五也来,每次来,也还在我家吃饭,也还在我家住。他终于忍受不了父亲没完没了的言说,跑到我的床上来。我竟然很享受与他同睡一床的感觉。他均匀的呼吸,驱走了我黑夜里的孤独。我很留恋那样的夜晚。那样的夜晚,对我有着不一样的吸引力。我渴望在他身边,一到他身边,我总是莫名地有些兴奋。一个少年的身体,竟然是由一个成年男人唤醒的,而这个男人却浑然不知。这太不可思议了,但这是事实。
“许画匠睡在我的床上,我与许画匠睡一张床。”我用炫耀口气把这个消息告诉同伴。他们不认为我是在炫耀,他们认为我是在为我姐解释,而且觉得我这样的解释特别蹩脚,是“画蛇添足”。
“许老师是男的,当然睡在你床上,他总不能睡到你姐姐床上吧?”
我面如火烤。
许多天以来,姐姐与许言午的关系没有进展。他与我家的关系,似乎仅仅停留在他与我的师生关系上。
天入黄昏,许言午沐着夕阳坐在河畔。他更像一个诗人,一位远古的诗人。他喜欢穿亚麻立领衣服,迎风而立,风吹着他的衣襟,他看上去仙风道骨。
刘润春依然会帮我家干农活儿,都知道他喜欢我姐。许言午的到来,他突然沉默了,虽然每天在田间地头碰见,也打招呼,但脸总是阴沉的。
父亲对刘润春冷漠了。
刘润春就是个悲情人物。前些年有人给刘润春介绍对象,他暗恋我姐,拒绝了人家,这样拖了好几年,现在年龄偏大,好的不好找,差的他瞧不上。前一阵子,上河湾有一对兄妹,想与刘润春家换亲,那个人将妹妹嫁给刘润春,刘润春将妹妹刘杏花嫁那个人。刘润春不干,说名声不好听,他打八辈子光棍也不干这样的事。也有人说,他是惦念着我姐。我父亲对刘润春的态度遭到村里人的非议,他们说父亲过河拆桥。
“刘润春给他家干了多少活儿?当牛做马的!” 他们背地里说。话传到我家,父亲不理他们。谁不想自己的女儿攀高枝。
我不知道姐姐与许言午若即若离的关系,是不是因为刘润春,她怕伤害刘润春?许言午是积极的,他总是主动与姐姐言谈,姐姐有时回应一句,有时不回应,只平淡地冲他笑一下。
我怀疑,就因姐姐那笑太朦胧,许言午才与她牵不断扯不断。
孤独像茧一样包裹着刘润春。我看着他,都有些不敢叫他哥,似乎那样称呼他,是对他的讥讽。我原本可以叫他姐夫的。
我有时觉得,石桥河就是一只巨大的忧伤的眼睛,流淌的河水,像泪水肆掠。
父亲显然着急了,有一天,他喝了一杯白酒,算是为自己壮胆,好让自己把心里不好意思说的话说出来。他问许言午:“你是怎么想的?”许言午知道父亲所指,说:“这得看金菊花。”
姐姐金菊花对许言午的态度仍旧不冷不热。父亲不便对姐姐说,就让母亲去探姐姐口气。母亲问:“许言午咋样?”姐姐说:“挺好的,就让他教利来吧,没准儿我家也能出个画家。”她闭口不提他与许言午的事。
我小名叫利来,大名金利来,这就是我那说没文化又有点文化,说有文化却只是个半瓢水的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事隔多年,市面上流行一款名为“金利来”的裤腰带,还是名品,我觉得父亲给我取名“金利来”,还是有一定水准的。他这个“半瓢水”,到底可以晃荡两下。
父亲是爱面子讲脸面的人,姐姐与许言午的恋情没有进展,父亲决定不再留他吃住。父亲开始有情绪。许言午不像另外三个在我们石桥村游荡的男人给女孩家带来实惠。他每次来,一包点心都不带,坦然在我家吃住,似乎这是他的家。他带给我家的实惠,是教我画画,这让我愉悦,但在乡民们的眼里,这是没有用的东西,一个农家子弟,将来要么种地,运气好的话,到城里当工人。画画?那是吃饱了没事干,撑得难受才去折腾的事。
我们石桥河的乡民,特别现实,他们干什么事,都要考虑有没有用,是否能给自家带来实惠。
我后来成为一名画家,许言午的启蒙作用至关重要。他倒没教我什么绘画技巧,我也不喜欢他的鸟体字,但他培养了我的兴趣,让我爱上了画画。
“金利来说他不想学画了。”父亲那天对许言午说。
“我没说过!”我说。
父亲举手要扇我耳光。许言午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说:“我这就走,我不会再上你家了。”他语气很轻,却是斩钉截铁,像是誓言。
他走出我家,走出我们石桥村。他目光决绝,神情淡定,背影像一堵坚硬的墙从容移动,脚步铿锵有力。
“真是狼子野心。‘升米恩,斗米仇。’养不熟。”父亲的话,像风一样追赶着许言午的背影。
我们老金家,在自卑的情绪里度过了一个夏季,初秋是我们石桥河最好的时节,天高云淡,气候适宜。许言午重新出现在我们石桥河,比夏日来得更勤,但他不再走进我家,似乎是在恪守“我不会再上你家了”的誓言。
四
随着秋天的到来,出走的李兰花陈梨花先后回家,加之去寻养蜂人受挫的刘杏花,“三朵金花”像约好似的,几乎同时回到石桥村。她们现身说法,用她们现实经历告诉我们,许言午没带走姐姐,于我家是幸运,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她们三姐妹,都被各自痴恋的男人抛弃。她们从回到自已闺房那一刻起,就很少出屋。
石桥河两岸树叶纷纷飘落的时候,“三朵金花”的生命,也像树叶一样飘零。她们三人,将手指彼此捆绑在一起,跳下青石桥。青石桥下河水最深,又陡,她们跳下去,根本爬不上来。她们死的方式极端,足见她们死的决心。那天我冲向三个姑娘淹亡的河岸时,父亲吼住了我。他知道我胆小,他不希望那惨状出现在我眼前。但三个姑娘淹亡时的惨状,还是通过德财老人的描述,留在我的脑海里:她们的大拇指,每两个两个地连起来,用细麻绳紧紧地捆在一起,细麻绳系成死疙瘩。这样,即便一个人反悔了,有另两具肉身在水里的拉坠,她也必死无疑。
三个人死相惨烈。她们企图搂在一起,但大拇指的捆绑阻止了她们,每个人的双手成勾状立在她们胸前,大拇指用细麻绳系成死结,这很让人费解——她们是怎么做到的?
三个姑娘的死,轰动了周边村庄,不少人跋山涉水来看热闹,被德财老人一顿骂。他手持一根扁担,立在通往我们村的那个路口,大有关羽立刀守道之势。德财老人对那些汹涌而来的人喊道:“滚!”有人听他的,踅身而回,更多的人不理会他。他拿着一根扁担,幻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强烈的好奇心驱使,那些外村人绕开他,钻进山坡上的树林,再从远处钻出来。更有年轻气盛者,抢下他的扁担,扔进路旁的水沟里。德财老人捡起扁担,再次站在路旁,杵着扁担而立。
他们冲破德财老人的防线,但他们什么都没看见,三个逝去的姑娘,早被各自的家人抬到家里去了。虽然成年,但未成家,在我们乡村,也算是未成人,不能入祖坟。她们三人,就都埋在石桥村北山坡的北山洼,三个坟并在一起,倒也有个伴儿,不至于成孤坟野鬼。
“悲剧,三个悲剧。”父亲恍然醒悟说,“我算是看透了,离这些外来人远一些,招摇撞骗,没一个好东西。”这事之后,喜欢许言午的父亲痛下决心,不让姐姐与许言午交往。“事不过再三,三个姑娘的命,足以证明这些外来的年轻人,没一个好东西!”
三个姑娘淹亡之后,最受影响的是我的姐姐,她比三个姑娘的亲人受的刺激还大。她魂不守舍,好像得了什么病。她们四个是一起玩大的,她们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与自己的爹娘在一起的时间长,她有理由悲伤。
我的姐姐很多年以后跟我说,她知道她们想死,她们曾经邀约她一起死,她也答应了她们,她们是因为爱情,而我的姐姐,因为友情,她竟然鬼迷心窍,鬼使神差地被她们说动了心。她竟然愿意同她们一起去死。但姐姐临时退出了她们的“死亡团队”。她们最初是要把她们四个人的大拇指系在一起的,姐姐是最后一个。当她们来系姐姐的大拇指时,姐姐临阵脱逃。
“我不跳,我怕冷!”
姐姐说的是怕冷,而不是怕死。
姐姐奔跑到家,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她的三个同伴寻死,没有告诉任何人,没有诉说,也没有喊叫。除了她,没人知道这个秘密。我当时在家,我以为她是被蛇或者什么别的东西吓坏了,没敢同她说话,只站在她闺房门口,站岗似的守候着她。
时光过去数年,我问姐姐,那年她为何不救她的姐妹,她应该在村子里叫喊,把她们自杀的信息传递达出来。姐姐说,她临阵逃脱那一刻,刘杏花威胁她,说她可以不死,但她们死心已定,让她不要喊,不准告诉别人。否则她要在我家放火,烧我全家。姐姐说,刘杏花还说,不让她死,她早晚要死。如果姐姐阻拦她死,她就要对我下手。
“我往你家水缸里下毒,毒死金利来,死你全家!”刘杏花的这句话,把姐姐吓傻了,如同拿住了她的命门,她一声不吱,像偷着做错了事而怕被人发现一样,躲在自己闺房里,直到她们死亡的消息传来。
姐姐后来告诉我说:“在与她们一同去死的那个时候,我想到了你。”
“我不怕死,可我死了,金利来就孤单了!”这是姐姐向她们说出她不想死的理由。
“三朵金花”自杀那个正午的情形,多次在我脑海里上演。那个正午,我在堂屋里,站在姐姐的闺房前守着她的门,我听见村子里一个老妇人的呼喊,我听出她是细奶。我无法想象一个八十岁的老妇人,会发出那么尖厉的喊声,像一道闪电在石桥村上空掠过。那时,很多人家正在吃午饭。他们放下碗筷,冲向河边。
我也往外冲,父亲喊我:“等在屋里!”父亲自然知道,村子里出现这样的呼喊不是什么好事。我也知道这样骇人的惊叫,怕是人命关天。我没有听父亲的,冲向河边。我是冲上石拱桥的,石拱桥顶端,是石桥村的最高处。我看见人群都往石拱桥南面的大青石旁奔涌。小孩子冲在最前面,接着是年轻人,中年人。老人拄着拐杖,蹒跚而行。
我向他们飞奔而去。我看见三姐妹的尸体,像一根藤上的三颗地瓜缠在一起——我只是扫了一眼,没敢细看。她们的头发湿淋淋地粘在脸上,看不清面容。我不知道是谁,很快就听人群里说,是李兰花、刘杏花、陈梨花。
接着听见妇人们的哭声号啕而起,是李兰花陈梨花的母亲。刘杏花没有娘,他爸泣不成声。
我胆小,不敢多看。村子里以前死了一个老人,他把自己吊在自家的房梁上,大人没发现,我与同伴玩藏猫猫的游戏,撞见了。他那鼓胀的眼睛,伸出嘴的长舌头吓坏了我,我号叫着跑出他家,许多天都害怕。别说夜晚,白天走到他家附近,心都要狂跳,不是迅速跑过那条幽深的巷子,就是踅返而回。
我不敢看,又忍不住好奇去看,那湿淋淋的身体都变得肥大,她们喝了过多的石桥河水。她们曾经是姐姐的闺密,现在,她们去了别一个世界。
我听见一位老妇人哭诉说:“可怜,一下子死了三个,马上要出阁的人。”
那天,三个姑娘被抬进各自家门后,母亲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一路奔跑回家,撞开姐姐的房门,掀开她的蚊帐,喘着粗气对她说:“菊花,你可别想不开!”
姐姐说:“我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去死!”
村子里从来没人奢望女孩远嫁,没人奢望她们大富大贵,那不是这些山村人应该有的想法。嫁得近一些更实惠,逢年过节回来看看,父母有个冷热病痛,伺候几天,农忙时,带着女婿过来当免费的长工。
“都是那几个外来的后生害的。”石桥村的老人们说。
三个姑娘死了,以这种方式告别人世,却并未惊天地,泣鬼神。没登过报,没上报电视,四邻八村涌来的人,只不过是看热闹,对于她们的死,他们的眼神是漠然的,他们好奇的不是她们的死,是她们的死法。
“她们不该死,再难也得活着。”德财老人说。他可谓现身说法,他,一个七十多岁的鰥夫,从未尝过女人的滋味,不依然平静地活着?
三个姑娘的家人,安葬完三个姑娘,哭声持续了一夜。第二天,逝者家人累了,看热闹的也累了,整个村子静下来,村子里的人,该吃饭照常吃饭,想喝酒的,照样抿一口酒,该下地干活儿的下地干活儿。他们舍不得误了工夫,不敢冷落地里的庄稼。
“死得不值。”石桥村的人,背地里都这么说。
“听说是四条命,听说刘杏花怀了那个养蜂人的伢……”
……
节选自《作家》杂志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