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文学》2023年第10期|徐小斌:靛蓝时代(节选)
你知道吗?你曾经是个靛蓝儿童。
我记得,当年的北京铁道学院(现在叫北京交通大学)有一条河。河滩上有苔,是碧绿的。黄昏时分,空气在水中燃成一束神秘的火焰,光芒四射的绚丽,使大自然的其他部分都变成了黑夜。在四周的苔藓都亮起来的时候,河流的歌声便无法关闭了。沐浴在河水的芳香里,感受河流一天一度的忘情喷发,那时,周围的树木正在把奇异的金色渗入到水的倒影之中。
沿小河缓坡上去的那座平房就是我的家。我和大院的孩子们每天光着脚丫儿,在这个时刻,沐浴在金色温暖的河水里,可以闻见河边植物的芳香。
河水里曾经有白鸭浮游。我上过几天幼儿园,幼儿园阿姨说,走,我们去看小鸭子去!我们就排着队走过那条石子马路,那条路可以路过我的家,我远远就看见了妈妈在门口晾衣裳。门口有两根晾衣竿,形状有些像单杠,中间系四根铁丝,这两排平房的衣裳就都晾在这儿。对我们来说晾衣竿还有一重功效,就是当作单杠悠来悠去,比谁悠得高,比谁做的花样多。
那一天,我毫不犹豫地向妈妈跑去。尽管阿姨说,不上幼儿园的都算野孩子,我却是宁肯做野孩子也不上幼儿园了。这大概是我的第一次叛逆行为吧,当时我三岁。
这是20世纪60年代的北京铁道学院家属院。我就出生在那个家属院的一栋平房里。当时那一栋栋平房是为苏联专家建的。虽然笨拙但无比结实,那种结实在十几年后的那场大地震中方才真正显现出来。
我家的门前有个小院。篱笆上缠着金银花,西边是葡萄架、枣树和扁豆、倭瓜什么的,东边基本是花,种过大丽菊、石竹、茉莉、凤仙、鸡冠、夹竹桃……每年都有许多变化,唯一不变的,是蔷薇。原因很简单,蔷薇花好看又好种,红、白、黄、紫……大约有十余种花色。铁道学院的院里,似乎家家都栽着蔷薇,互相看着有什么新鲜的,就剪一棵枝子来,栽在泥土里,上面扣一个玻璃罐(水果罐头的就行),闷它十天半月,那枝子就会发出亮绿的新芽。那一个个反扣的玻璃罐就像是一堆闪闪发亮的大蘑菇,一场新雨过去,玻璃罐就再也扣不住那些蓬蓬勃勃的绿枝叶了。
我家蔷薇的花色该算是很全的,有几种调色板很难调出的颜色我至今记忆犹新:一种夕阳似的金红色,一种胭脂般的粉红色,一种天鹅绒样的深紫色,一种油画颜料那么浓艳的杏黄色……最奇妙的是在月光澄澈的夜晚,那些花就透明地浸在轻纱般的薄雾里,叶子闪着黑黝黝的光泽,花蕊是金的,在夜的深浓中,绽出星星点点的暗金色。仲夏之夜,我对着窗画画,喜欢把窗帘打开一道缝,让整个人都浸在花香里,听晚风吹着花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那是一种神秘的滋养。
那时,我觉得离自然很近。
下 坡
长大重逢,总会有些特殊的记忆能令人一下子兴奋起来,好像是黑帮的切口。譬如我们交大长大的孩子,一听“下坡”“红果园儿”“打靶山”“主楼”“合作社”“西郊”“娘娘庙”“净土寺”“青塔院”这些词儿就会立即确认对方确实是发小儿,不是冒充的。
下坡就是老师带我们去看小鸭子的地方。需要走五十米左右、四十五度的斜坡,就能看见那条河了。
小时候,特别是弟弟尚未出生的那几年,我可以说是嗜玩如命。最好玩的地方自然是“下坡”。河的后方有几排平房,河边的青苔显出森森细细的美,常有白鸭在河上游。沿河往西去,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那里荒草没顶,野花盛开,是我童年时代的乐园。
从闻到春的气息开始,这片荒草甸子便喧腾起来。夏天则是这里的极盛时代。整个大院的孩子们好像都集中到了这儿。有用网子粘蜻蜓的,有采野花、采麻果的,有捉迷藏的,还有捡矿石的……三伏天的大中午,不动弹还出汗呢。我们就那么汗水滴滴地在荒草丛中穿梭似的跑,在震耳欲聋的蝉鸣声中,嗅着野麻果的气味。到了夜晚,这里更是美得奇特:萤火虫在草叶间闪着蓝幽幽的光,纺织娘低吟着,寂静中流动着神秘。我们拿着火柴盒跑来跑去捕捉着蓝色的光点,光脚丫儿被露水浸得凉津津的。
现在想起来,或许河水中那美丽的光来自萤火虫?那些闪闪发光的小灯笼,曾经是我们捕捉的对象。河水曾经如同月光一般澄明。它漂白着孩子们的肌肤,让我们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个个都长得那么美好,那么健康。
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光是我们这四排平房的孩子便有六十几个,树弟、小乖、四哥、五哥、七姐、里南、宁远、丽彬、丽华、佳英、佳茂、娟娟、璐璐、慧礼、慧康、争平、建平、永平、丽平……
平常河面光洁如镜,有白鸭浮游。逢到雨天,总有无数小鱼金沙般地遮天障地而来。孩子们用各种自制的网拦截鱼虾,拦住了的,晚上家里的饭桌便飘出浓香。其他孩子便会循着香味串门儿。那时谁家打个喷嚏街坊邻里都知道,绝不像现在的高层建筑那么老死不相往来。
说到气味,我觉得四季似乎都有它独特的气味。夏天的傍晚更是有一种气味勾着孩子往外跑。小时候我无数次地感受到了,却说不出来。那是一种饱和得快要爆裂的东西,犹如吹得透明的玻璃泡,不,它是柔软的,暖融融的,不断地膨胀着,紧紧地包围着你,让你不断地吻着它,于是你周身发胀,没法儿坐在家里乖乖地吃饭,只想浸泡在那种气味中慢慢发酵直到自己也化成同样的气体。
“我们要求一个人哪,我们要求一个人……你们要求什么人哪,你们要求什么人……”
“卖蒜哩,什么蒜?青皮萝卜紫皮蒜……”
“锔锅锔碗锔大缸,缸里有个小姑娘,十几啦?十五啦,再待一年就娶啦!”
“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个小尾巴、尾巴、尾巴……鱼!”
每到夏夜,这样的歌谣便此起彼伏,融化在那种特殊的气味里,变为更大的诱惑……
奇怪的是做这种游戏的时候我每每会输。比方说,我总是莫名其妙地被人当作“小尾巴鱼”捞住,无论怎样也难逃法网。不过也有我特别擅长的游戏,譬如拍洋画儿、打弹球儿等等,此是后话。
同时还喜欢做昆虫标本:知了、蜻蜓、蝴蝶、螳螂——我特别热衷于逮蜻蜓,连河边最细巧的小蜻蜓都不放过,什么“老子儿”“单杆儿”“红星蕉”“麦黄儿”“黑老婆儿”……一个都不能少!那时我的手指缝里常常夹了满手的蜻蜓,薄细的翅膀扑扇着,小伙伴们都用羡慕的亮眼看着我,信佛的姥姥见了便摇头:“造孽哟……”
有一个中午,我拿了粘蜻蜓的网子,光着脚丫跑到河边,预感到会有非凡收获。果然,时空突然陷入了一种非人间的静。就在那个时刻,有一只鲜红欲滴的“红星蕉”飞入我的视野,我静静跟了它一段。它显然没有发现,盘旋了几圈,落在河中央一块石头的苔藓上。我的眼里只有那一小团鲜红,竟看不到河水了,我静静地走过去,尽量减少水声,也是那时太小,竟引不起什么涟漪,我的小手悄无声息地伸过去——在我死死逮住它的一只翅膀的同时,才突然觉得身体在急速下陷!
害怕吗?来不及!总共也就几秒钟的时间,就在即将淹到下巴的时候,脚突然着了地!这时我才听见岸边一个男孩的声音:“太危险了!还不快上来!”
男孩施以援手,是郑伯伯家的五哥。
于是,我已经濒于没顶还高举着“红星蕉”的形象迅速在交大的孩子圈中流传,并且“流毒”甚广。
灵验的小手
郑伯伯和爸爸一样,是交大的教授,但是比爸爸还要高一级(当时教授分三级)。他家有五个儿子,个个聪明,读书的学校不是男四中就是清华附中、101中学,都是当时的顶级中学。
最小的五哥特别喜欢跟我玩。那时他上小学,放了学就把我拉到他们家,玩弹球和拍洋画儿,这两样东西五哥攒得最多,洋画儿是成套的,有《封神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我小时候真的有点“邪”,比如在拍洋画儿的时候,我只要心里想,这洋画儿肯定能翻过来,它就真的翻过来。我的手很小,至今还很小,儿子总说,妈妈的手是小孩子的手。而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手就更小,肉肉头头的,一伸出来就有五个圆圆的小肉坑,那时我很为这样的手羞愧,非常羡慕姐姐们十指尖尖的手。但是这双小手充满魔力,一拍,洋画儿就能翻过来。五哥常拉着我和他们同学比赛,因为我“灵验的小手”(五哥起的),我们赢了很多很多的洋画儿和弹球。
弹球我玩得就不如五哥了,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弹球的颜色是非常美丽、变幻不定的。当我拿起一个弹球对着太阳光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好感觉。五哥很孤独,除了跟我玩,他好像没什么别的朋友,天一凉,他就在他家后院的台阶上枯坐,数数天上飞过的乌鸦。后来,郑伯伯被划为右派,他们全家搬走了,五哥把所有的洋画儿和弹球都留给了我。
还有邪的——姥姥有一副骨制的“天九牌”,用很漂亮的木盒子装着,逢年过节的时候家里人就围在一起玩,有“天”“地”“人”“和”等牌,有点类似麻将。每个人都押注,当然是很小的注,最大的注也就五角钱。玩的时候,我每每会赢。譬如掷骰子的时候,我想要几点一般就会来几点,又如翻牌时我想要“天”牌,心里叫一声,一打开,果然就是“天”牌!真的神了,当然不是百分之百,可那赢的概率也是相当高的了!几年玩下来,我竟攒了十几元钱呢,那时候的十几元可不是小数啊!
后来,我的“邪”劲儿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消失了。
翻照片的时候,母亲常指着我周岁时的照片说:“瞧,像不像只猫?”周岁的照片看上去真是好玩,脸蛋又白又圆又胖,眼睛又黑又大又亮,嘴巴真像刚出生的小猫似的,抿成一条线。五岁之前,四排平房几乎所有的大人都喜欢我。
譬如最靠东边的张伯伯家的张玉姐姐,常常抱了我,在清贫而又安静的50年代末,到家属院里那个新华书店旁边的小卖部,买两块镶奶油花的蛋糕给我吃。平常,我是想也不敢想那些漂亮的蛋糕的。当然我并不懂得什么贫富的观念,但是我心里很清楚,能够买得起这些奶油花蛋糕的绝非一般人,张玉姐姐那时还只是个初中生,但她的口袋里总是有很多的钱。对于钱,我根本没有任何概念,偶尔跟母亲要钱,无非是买一支五分钱的冰棍或者六分钱的棉花糖,好像从来没有超出一角钱。
当然,过年逛厂甸的时候例外,妈妈会给我们一两角钱。我和姐姐们挤进人堆儿里,挑一支小绒花,买上糖人儿或者风车、面人儿什么的,那时候,上了五角钱便不得了了。即使爸妈给,邻居们也要说,哟,你们可真会惯着孩子啊!
那时候的玩儿真是没有成本的,即便玩过家家,也只用一些最简单的玩具,譬如,妈妈带着我们做的布娃娃,用肉色洋布做成小套,里面塞上棉花,然后,在做成的娃娃脸上画上五官,五官画得不好看,眉毛太粗了,但在伯父给我们买来洋娃娃之前,这个娃娃依然是我们争夺的对象。隔壁的树弟约我玩过家家,竟用土和了泥,做了好多泥巴“白薯”,他和我扮演爸爸和妈妈(天呐,那真是最早也最土的cosplay)!然后,他扮演的爸爸一下班,我就说:“吃白薯吧。”万没想到,他真的把一大块泥巴放进了嘴里!树弟妈冲出来把他好一顿痛打——可是泥巴已经咽下去了。
我小时候是童工
很早时就想写一篇《我小时候是童工》。真的,一点不夸张。
从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开始教我绣花。有一回她翻箱子,翻出年轻时候描的花样儿,竟有厚厚的一叠,大多是花草,也有怪怪的,譬如有一幅样子,是一朵半开的花,花心里有一张美人的脸,是侧面,有长长的睫毛,我看了喜欢,就学着绣。母亲有满满一匣丝线,大概有十几种颜色,好看得不得了。尤其是茜红色和淡青色两种,简直柔和得像梦,后来竟再没见到那样的颜色。母亲给我一小块白色亚麻布,我小心翼翼地拓下花样儿,用绣花绷子绷了,用了一下午的时间绣好,花瓣用了水红,叶子用了苹果绿,美人的嘴一点鲜红。自以为好看得很,谁知姥姥拿出她年轻时绣的茶杯垫,把我和母亲都看傻了。一件宝蓝缎底上绣金钱花,一件淡青缎底上绣荷花莲藕,都是极尽精美。宝蓝色那件,花的轮廓都用金线嵌边,铁划金钩,很像国外教堂那种洛可可式的彩绘玻璃;淡青色的则以银色线为主调,藕是玉白的。两件都滚了边,是圆的“线香滚”,又叫“灯果边”。精细到一朵花看不出丝线的缝隙,只当是又凸起一层缎子似的。后来我把这两件东西缝在一起,做了一个圆形的小钱包,宝贝得什么似的,现在还收在箱子里,装出嫁时妈妈给的镯子。
千万别以为绣花是绣着玩儿——那可是挣钱的!当时中国只有几项出口的活儿,绣“玻璃纱”算是其中一项,还有一项做绢人后面再谈。所谓“玻璃纱”,就是一种透明的硬纱,类似现在我们的“欧根纱”,绣成桌布,绣完一条四块钱,那真是顶级的工钱了!当然,母亲只是接了一期就不干了,太累,要求太高,接下来又让我接下织网袋的活儿,织一个七分钱,当然网袋不是出口的项目。当年家家小女孩都飞梭走线地织网袋,我的速度算中上游的,怎么也达不到顶级。
还有玻璃丝,也叫电丝。那时的小女孩谁不攒上几大包,各种各色的。本是用来扎小辫儿的,当时女孩以长辫为美。黑黑亮亮扎上两根大辫儿,走起路来,风摆荷叶似的一飘一坠,再配上或鲜红或碧绿或天蓝或杏黄的玻璃丝,煞是好看。后来到了60年代中后期,女孩剪了“革命头”,不用玻璃丝扎辫子了,于是就用来编东西。在那个年代,我们这些小女孩儿常常闲得无聊,由无聊而创造,且有公平竞争: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把玻璃丝,或编钱包,或编杯套,倒也自得其乐。
渐有了花样翻新。知道玻璃丝还可以编好些别的东西:金鱼、热带鱼、小鸟、蝈蝈、白鹅、葫芦、桃花和梅花。我还在这些作品的基础上创作出蜻蜓、青蛙、小兔吃萝卜等等。又自己琢磨着在蛋壳上画画,父亲很支持,就亲自在蛋壳底下扎一个针眼,把生蛋啜干净了,交给我。后来看院子里的小葫芦熟了,干了,摘下来,用油彩也可以画画,“嫦娥奔月”就是我那时画的。还有瓷盘、瓷砖,也是那时候画的。现在看起来真是不可思议的精细啊!也就越发感觉了自己现在的退化。
还有些别的工作,譬如饲养。我家最盛时曾经养过一只鸭子、五只母鸡、四只兔子、一群鸽子、两只小鸟和一缸热带鱼。鸭子几乎天天下蛋,有时还是双黄的,腌好的鸭蛋,永远有金红色的油冒出来,就着白粥吃,真是童年时的一道美味。有一只老油鸡永远不玩,总是猫在窝里,脸一红,就下蛋。其余的四只都是来杭鸡,瘦瘦的行动很利索,只是下的蛋是白的,石雕样的冰冷,不像那只油鸡下的蛋,暖乎乎红润润的,让人一看就感到春天般的温暖。
我最怀念的当属鸽子,曾经有过轰轰烈烈的一大群。每天放。鸽子飞向天空的时候有一种壮美的气势。那时的天空很蓝,鸽哨声低低的有如远方的风铃。那时所有的孩子都仰望天空,好像小小的心也跟着飞去了似的。
唤鸽子的嘟噜声我始终学不会,弟弟却学得极像。鸽子飞累了,弟弟一声呼哨,接着卷起舌头嘟噜两声,鸽群便“扑噜噜”地俯冲下来,在小米的黄金雨中,争食。有两只索性就站在弟弟的肩上,前呼后拥的,弟弟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情,简直如同帝王般神气。
喂养鸽子是大家的事。我钟爱那只全身雪白、红冠红嘴的雄鸽,常悄悄给它开些小灶。后来又抱着它拍了张照片,很像解放初期那幅家喻户晓的招贴画《我爱和平》。但是好景不长,一只凤头野雌鸽飞来,很快破坏了白鸽的“纯洁”,一窝小鸽子诞生了。水性杨花的凤头移情别恋,小鸽子嗷嗷待哺。可怜的白鸽只好担当起喂养后代的责任。它每天只出去一小会儿,到点便回来。刚一回窝,便被小鸽子撕咬起来,它不断地反刍,依然不能满足儿女们的贪婪,一张好看的嘴被撕得鲜血滴滴,全家人看了都心疼。后来,小鸽子长大了,再后来,做成了一碗美味佳肴。白鸽是最后一个被杀的,端上来,味道极香,却没有人来吃。
后来,我终于在一家工艺美术工厂卖出去一幅蛋壳画,买了几只广风餐厅的咖喱饺,还给爸爸买了一支雪茄。
我小时候是童工,在妈妈的监工下,一共为家里赚了二十几块钱。
从洋灰地与石笔开始
最喜欢的当然还是画画。
大约两三岁的时候,会用石笔在洋灰地上画娃娃头。和两个姐姐一起画。爸爸下班回来,夸我画得好,受了鼓励,便越发地画得多。三个女孩比赛似的,画得洋灰地满地都是,还编着故事,那就是最早的连环画吧?再大些,五岁了,就照着当时的月份牌画了一个《鹦鹉姑娘》。50年代出的那些月份牌,凡画着女人头像的,似乎与30年代上海滩的没什么不同。也是一律的柳叶眉、丹凤眼、檀口含丹、香腮带赤,像是初学工笔的人画的画,连衣褶的线条都是一样的。月份牌上画的是个古装的姑娘,拿一把宫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别致的,是旁边一个架子上踏着一只鹦鹉,毛色斑斓得很,好些年后我才知道,那是鹦鹉中的名贵品种,叫做琉璃金刚鹦鹉。
我是用铅笔画的,然后用彩色铅笔上色。画完之后被邻居看见了,就宣传出去。几天之后反馈回来的消息说,图书馆长的太太张师母(后来我以她做原型,写了个中篇《做绢人的孔师母》)请我去她家里玩,要看看那张画。一早,母亲就让我换上洗干净的衣服,说张师母家是出了名的干净,难得请人去的,去了可要处处小心。
张师母非常客气,浙江人,温文尔雅,很会打扮。脸上皮肤特别薄,一层浅浅的雀斑,扑了一层淡淡的粉。说话从来不会高声大嗓。她先给我端了点心盒子,请我吃点心,然后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我的画,问,愿不愿跟她学画绢人。
她是做绢人的,家里摆满了一个个的玻璃匣子,里面是一个个的绢人,基本是古装仕女,有林黛玉、王昭君、崔莺莺、穆桂英……她做的绢人,都是出口的,特别精美。她指的画绢人,是单指画绢人的脸。
我当然愿意,就正式拜了师。但是学的时间并不长,弟弟出生后,母亲就坚决不让我学了,让我在家帮着干活儿,起码,可以帮着锉炉灰(那时还烧煤球炉),擦桌子扫地什么的。那时家里有个保姆,叫王大妈,河北人,这些事情她是不管的,单带孩子,还给孩子做衣裳,给全家做饭。她做的棉活儿特别好,家里的被子都是她做,但是做饭却不敢恭维。姥姥常常背着她撇嘴,不过也难说,当时正是自然灾害的日子,她能别出心裁地想些法子来做饭,她做的棒子面菜团子特别好吃,一蒸就是一簸箩,两天就吃完。
在家里有了空,还是常常画画,特别喜欢画古装仕女,画了整整一本,后来被老家的爷爷拿走。在学校,我的美术课永远是满分。我记得有一次参加一个比赛,画的是“战斗的越南南方青年”。第一稿出来后,美术老师让我把那个越南女青年的衣褶改一改,她说,女性的胸是凸起来的,那几道衣褶特别重要。我听了面红耳赤,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女性的胸是应当突出的——小时候我是个特别容易害羞的小女孩。那是我第一次画现代人,此前画那些古装仕女,是用不着注意胸的,只要把脸画得美丽就行了。
我特别喜欢画那些古代美女身上的珠宝饰物,画起来不厌其烦,把一粒粒的小珠子都画得精致至极。有一次还画了一个阿拉伯美女,画的时候我就想,要是将来我也有这样美丽的衣裳穿就好了。然而在我整个的青少年时代,那简直就是做梦!
从东北回来之后我开始画各种名作的插图,都是靠想象画的。譬如《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看渥沦斯基赛马时,白衣白花,雍容美丽;而当她卧轨时,用的是青灰色调,用了一般绘画从没用过的角度:让卧在铁轨上的安娜在画面正中,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头颈向上挣扎着,因为挣扎面部有些变形,一列火车正对着她开过来,浓烟向后散去,因为透视的角度,好像火车马上就要从她的身上碾过……又如《前夜》中的英沙罗夫和爱伦娜,我画他们骑在一匹骏马上,在暗夜中飞奔;再如《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和娜塔莎,《巴黎圣母院》中的艾斯美拉达,《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中的小姑娘尼丽等等,画的基本是油画,可惜两次搬家,没有保存下来。
我还在蛋壳上、瓷砖上、葫芦上画了一批工艺画,大多送了人,自己只留下一点点。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3年第10期)
徐小斌,作家、编剧,现居北京。一九八一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当年获首届十月文学奖。主要作品有《羽蛇》《敦煌遗梦》《双鱼星座》《徐小斌经典书系》等。在哈佛、耶鲁、哥伦比亚大学和美国国家图书馆、国会图书馆等地均有藏书。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女性文学奖、第二届加拿大华语文学奖小说奖首奖、二〇一五年度英国笔会文学奖等奖项,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意、日、西班牙、葡萄牙、挪威、巴西、希腊等十余种文字,在海外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