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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知道》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约瑟夫·海勒  2023年10月19日11:38

《天知道》

作者:约瑟夫·海勒 著,史国强 译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年4月 

ISBN:9787544795593

章 书念的少女亚比煞

书念的少女亚比煞像往常一样洗净双手,胳膊上涂满香粉,然后脱去长袍,走到床前躺到我的身上。她用纤巧的四肢轻柔地缠抱着我,用小而丰满的腹部和芳香四溢的双唇贴紧我,但我知道这对我毫无用处。我仍旧是浑身颤抖,她也会为再次的失败而担惊受怕。折磨我的颤抖来自我体内,而亚比煞是美丽的。他们告诉我,这孩子还是个处女。处女又怎样?我以前也试过美丽的处女,那同样是白费时间。我和我一生中喜爱的两个女人相遇时,她们都已经结了婚。她们在与前夫的生活中学会了怎样来讨我的欢心。那两次我都很走运,因为恰好那时她们的丈夫刚刚去世。书念的少女亚比煞举止得体,喜欢整洁,她天性柔顺安详,体态优雅。她每天早中晚三次沐浴,而洗手净足的次数比这还要多。每当她来喂我或者上床替我暖身子之前,她都要仔细地清洗胳膊下部,然后洒上香水。她正值豆蔻年华,又苗条又标致,一身滋润的深色皮肤,充满光泽的黑发整齐地披在脑后,发梢均匀地卷起,垂到肩上。大大的眼白儿和乌檀影子般的黑眸子,闪出温柔惑人的光来。

即使这样,我也宁愿选择我的妻子侍候我,现在她每天至少两次求着见我。但她总是焦虑不安,担心许多事情,比方说我百年之后她的生活,她儿子的安全和将来的高官厚禄。她对我毫不关心,也许她从来就没关心过我。她希望自己的儿子继承王位,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当然,她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但我还有许多别的儿子——我想比我能记住的还要多。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把他们的名字都列出来。我越是衰老,就越对孩子们不感兴趣,因为这个缘故,我对其他任何人、任何事也不感兴趣。谁为这个国家尽一点责任了?我妻子肥大的臀部,几乎在任何一个方面都和亚比煞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跟亚比煞不同的是,她习惯用不友好的目光盯着人,一双眼睛又蓝,又小,又刺人。她的皮肤很白,她还把藏红花和黄莲花混制在一起,把头发染黄。这混合剂是她在很久以前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调制成的。她身材肥大,厚颜无耻,自私自利,叫人难以对付。那位性情腼腆的女仆哪里是她的对手?她常常对女仆摆出粗野的主人嘴脸。她本能地感到自己是天生的行家里手,对什么都不屑一顾的眼睛曾经充分显示出她的自信:关于男人,她知道的总要比亚比煞多。也许现在也这样,也许未来会一直这样。不过,她不与男色亲近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跟往常一样,我妻子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且总是毫不脸红地讨要。她无所不要,现在就在要。她紧张地把罪恶的目光从我的视线里挪开,进而掩饰某种隐蔽的动机和欲望,对各种允诺都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天真神态。其实我俩都知道,我并没许诺过什么。同以往一样,她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她的目标上,欲望强烈,又非常着急,恨不得马上得到想要的一切,甚至连好一点的办法都来不及想。比如说吧,她不相信我可能仍然爱她,需要她,想请她继续睡在我身边。她觉得我们两个都太老了。我可不那么想。正因为这样,我才用亚比煞代替她侍候我,暖我的身子,亚比煞把香气扑鼻的洗液涂在胳膊上,涂在娇嫩的棕色的乳房上,又在脖子、耳朵和头发上擦上香料。亚比煞尽心竭力,却不能成功,她一旦从我的床上走开去,我就感到与以前一样寒冷,一样孤独凄凉。

我的房间整天笼罩在阴郁低沉的氛围里,光线暗淡,好像充满看不见的尘埃。油灯上的火苗儿无精打采地摇曳着。我总是合上双眼,不知不觉飘进一个短暂的梦幻。眼里常觉得像有沙石似的,发涩,而且火辣辣的。

“我的眼睛红吗?”我问亚比煞。

她告诉我红得很厉害。她用一滴一滴的凉水和从白羊毛中挤出来的甘油为我冲洗,以解除我的痛苦。那非常神秘的寂静充满房屋和窗外的大街,仿佛要用一种令人丧失感觉的方式去控制住城中所有刺耳的噪声。我的卫兵和仆人在大厅的四周,踮着脚来回踱步,悄悄地猜测着。他们也可能在打赌。耶路撒冷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繁荣昌盛,可是老百姓却被谣言和令人惊恐的猜测搅得人心惶惶了。日益暴露的野心、欺诈和如狼似虎的投机钻营,使整个耶路撒冷充满了不断增长的恐惧。我不再为此感到不安。人民分裂成了对立的阵营,让他们分裂去吧。大屠杀的阴影正在夜晚的海风中骇人地抖动。管它呢!我的孩子们在等着我死去,谁能谴责他们?我度过了充实、漫长的一生,不是吗?你尽可以去查找。《撒母耳记》,《列王纪》,还有《历代志》。那也不过是些矫揉造作的粉饰,那里面把我一生中富活力的部分当作无关紧要或毫无价值的东西给舍弃了。我因此讨厌《历代志》。在《历代志》里,我是个伪善的、令人生厌的人,像涮碗水一样平淡无味,像自以为是的贞德一样唠唠叨叨,让人腻烦。上帝知道那根本就不是我。上帝知道,我艳福不浅,又身经百战,有过许多令人振奋的好时光,那些日子我一直做着那两件事,直到我坠入情网,那个婴儿死去。那以后我就开始背运了。

上帝无疑还知道我一直是勇于进取的人,情感强烈,生气勃勃,对生活充满渴望。可是从那一天,我在歌伯的战场上累得半死,我就不能再自我欺骗地夸耀了。我被我外甥亚比筛救了出来。我已经过了身强力壮的年龄,再也不能指望在战斗中保护自己了。在日出日落之间我就衰老了四十岁。清晨我还感到自己是个不可战胜的人,到了下午,我就知道我已经不行了。

我不喜欢说大话——我知道我这么说的时候已经说了大话——但我诚实地以为,在《圣经》里我有好的故事。能同我的故事匹敌的故事在哪里呢?《约伯记》吗?算了吧。《创世记》吗?那种宇宙论不过是哄小孩儿的玩意儿,是摇头晃脑的老奶奶编造的离奇古怪的幻想故事,而这位老奶奶也在排解了无聊之后打起瞌睡。老撒拉的笑话——她嘲笑上帝、欺骗上帝,我仍能从中得到乐趣。撒拉的慷慨大方,她勇敢高尚的美好品质,当然还有女人独具的妒忌,几乎使她成为活生生的人了。当然啦,亚伯拉罕也曾达到那种完美无缺的境地,顺服、公正、明察且勇敢,他总是完美的绅士和聪明睿智的族长。但是以撒和夏甲遭受厄运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就像古老的传说告诉我们的那样,雅各出现了。约瑟十分活泼,因为出生得晚,是溺爱孩子的父亲为娇惯的对象。但是当他长成了大人,消失得不是也有点太突然了吗?不久前他还以法老的杰出代理人身份在埃及施舍玉米,分配土地,可是几段之后,他就躺到了临终的病榻上,在弥留之际希望自己的尸骨有一天能从埃及运回迦南。这是四百年后叫摩西头痛的又一件事。

我得承认,摩西不坏,但他活得太长了。在他率领人们逃出埃及后,人们急切希望生活发生变化。那以后的故事一篇接一篇都是关于法律的,即使用上四十年时间,又有谁能把这么多戒律全都记在心里?就算能记住,又有谁能把它们逐条写下来?要写出这些,他这一生还有时间干别的事吗?但他必须将这些法律传诸后世。要是知道摩西言语迟钝,不擅辞令,就没人怪他用了这么长时间。米开朗琪罗为我们两个塑了塑像。摩西那一尊要好一些。我的塑像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我。摩西手拿《十诫》,这是真的,可我有比他好得多的诗行。我有诗歌和激情,有野蛮的暴力,有朴素的闪烁着原始文明光辉的伤心故事。“以色列啊,你尊荣者在山上被杀。”这是我的诗句,下面这句“他们比鹰更快,比狮子还强”,也出自我的笔下。我写的挽歌传诵不衰。如果不是因为我已经年迈,行将就木,仅是这些闻名遐迩的挽歌就足以使我永享盛誉。我还经历了战争,迷狂的宗教崇拜,猥亵的舞蹈,暗杀,惊魂落魄的出逃,还有令人振奋的追击场面。有些孩子夭折了。“我必往他那里去,他却不能回我这里来。”这两句是为一个早夭的婴儿写的,这婴儿的死,责任可能在我,也可能在上帝,或者在我们两个——随你决定好了,反正我知道该责备谁。应当责备祂。“我儿!我儿!”,是写给另一个孩子的,他正值壮年就死去了。在摩西那里你从什么地方能找到这些呢?下一个当然是我的心爱之作,那首无与伦比的凯歌,头几次我听到它时,它那逐渐激越高亢的韵律使我笑逐颜开,我昂首阔步向前走去,那会儿我正年轻,精力充沛且天真纯朴。但这种愉悦很快就变得索然无味了。不久,当我听到这支可爱的凯歌的头几个音节时,就吓得畏缩起来,满心恐惧地回头观望,仿佛要避开从身后袭来的致命伤害。我对那些献给我的令人振奋的颂词是多么害怕啊!但是当我的批死敌被处决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又无耻地珍爱起这些别人得不到的赞誉来。即使现在,我已老态龙钟,哆哆嗦嗦,可是那个场面还会使我因骄傲而容光焕发,我还会因为性的欲念激动不已。那是些全裸着腿的姑娘和妇女,她们身着艳丽的裙服,裙子随风飘舞,有猩红的,天蓝的,还有紫色的,被太阳晒成棕色的双膝不住地摇来晃去。她们兴高采烈,敲着手鼓和其他乐器,从一个又一个山村和城镇涌出来,一遍又一遍地狂喊着那令人欢欣鼓舞的叠句,迎接我们的凯旋:

扫罗杀死千千,

大卫杀死万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