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3年第5期|朱大可:羿娥旧事(节选)
上篇:猎日者
在国王尧的地下密室里,挂着一张红漆大弓,世人把它叫作“彤弓”,曲线轻巧而完美,却有凡人不能承受之重。尧本人就从没成功地抱起过它。当年,他的八名卫士齐心协力,要把它挂到墙上,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其中三位闪了腰,两位伤了筋,还有一位因失手而被砸断了脚骨。尧惊愕地意识到,弓主的臂力,远在他的想象范围之外。
尧有所不知的是,彤弓的重量源于弓体、亡灵和记忆这三个部分。首先是制作弓的材料,它由月亮桂、龙肌腱和麒麟角合成,于是就有了这三种生物的全部重量。其次,那些人与兽被羿杀死之后,亡灵往往无法找到出路,只能攀附于弓体,等待转世和重生的契机,从而增加了弓的分量。还有,在漫长的岁月中,弓的记忆也在不断发酵和繁殖,以至于它变得愈加沉重。
虽说尧是杰出的地神祭司,知道彤弓是一件神物,却无法知晓那器物的起源,对弓很重这件事耿耿于怀。他决计把邪恶的弓留在密室,不让任何人知道它的下落,包括全体天神在内。它们至今都在各地寻找它的下落,并为得不到它而无限困惑。
弓对发生在密室外的事情同样一无所知。尧的咒语紧紧裹住密室,让它跟世界脱节,甚至跟日月晨昏无关。只是石壁有些渗水,它几乎没有丝毫热力,处于漫长的黑暗和死寂之中。这意味着时间已经崩坏。只有弓在逆行,顽强抵抗着尧的巫术。弓不仅拒绝物理性腐朽,还触发了记忆的开关。弓的记忆在光滑的弓面上苏醒,开始像蜗牛那样爬行,形成一堆闪闪发光的场景碎片。于是尧的密室就有了两种平行的时间——密室时间和彤弓时间。
是的,除了回忆,弓在墙上无所事事,但它不屑于跟亡灵对话,倾听它们的冒险故事。弓出身于天界,因其神圣而成为傲慢的器物。弓告诉我,在它看来,它们从前是战败者,现在则成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尘土。它们的低贱不容置疑。
但彤弓低估了亡灵的意义。它们并不只是一些废物,它们散发的气味就是事件标签,微妙地诱导着弓的记忆。弓起初并未意识到这点。它鄙视亡灵,却被它们的标签所催眠,在远逝的时空里辗转反侧。
就在记忆苏醒的起点,弓遇到了一堆蝇卵的亡灵,它们在散布松香、腐叶和黑土的气味。主人羿背着它踏上人类地界时,第一脚就踩上不新鲜的狼粪,惊飞了一群正在下卵的苍蝇。当时他看着被弄脏的皮靴,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觉得这是个不吉的预兆。
不过羿很快就丢下这个念头,因为森林中的空地上,聚集着大批民众,他们衣衫褴褛,但表情奔放,好像在目睹什么神迹。有个中年祭司在木头搭建的高台上主持仪式,他跪倒在一个粗糙的木雕神像前,张开双臂念诵祷词,满脸都是泪水,看起来如同神灵附体。羿暗自猜测,那应该就是他的地界接头人尧了。
“看哪,你们这些蠢物,我给你们带来了伟大的天界武士。”尧突然举起权杖,遥指羿所在的方向。
人们齐齐掉头去看,见到站在参天古树下的羿,立刻发出热烈的欢呼。他们从地上爬起,朝不速之客狂奔而去,羿还没来得及躲闪,就已被团团围住,像猎人围着一头珍稀的神兽。他们再度跪在地上,把头磕得山响,欢呼声转成含糊不清的呜咽,仿佛全体都陷入了巨大的感动。
羿从未见过如此狂热的阵仗,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大弓在羿的背上静观,故意摆出一副漠然的样子。但民众的膜拜很快就转向了神器,他们不仅放肆地抚摸羿的皮靴和猎装,还要去抓大弓和箭囊。这些亵渎的动作激怒了弓,红色的弓身燃烧并灼热起来,弓弦发出嗡嗡的声响,就连箭镞也在袋里颤抖和跳动,杀气如同一张藤蔓编织的大网,罩住了整座森林。未谙人事的羿猛然醒悟过来,大喝一声,越过众人的头顶飞身而去,转眼间就把草民丢在身后,消失于密林的深处。
望着刚从天界下凡的武士生气地离开,尧也有些不知所措。他大声呵斥群众,说他们言行粗鄙,得罪了神灵。众人惶恐起来,跪到地上,把脸埋进泥土,再也不敢抬起头来。
羿背着朱红色的大弓朝外走去,黑压压的树林在四周和头顶徐徐展开,枝丫像巨伞那样遮天蔽日,柔软的腐叶层在他脚下发出呻吟。弓体变得越来越热,仿佛就要点燃他的后背。羿停下脚步,取下弓来,用细麻布仔细擦拭,清除肮脏的指纹,安慰受惊的弓灵,直到弓体重新冷却下去。
在古老森林的尽头,一座小城伫立于正午的光线中,被有多个豁口的围墙所环绕。墙以泥土、竹条和石块砌成,其上爬满芒草、芦竹、狗尾草和其他各种杂草。而在围墙内,各种平房、街巷和集市聚在一起,就像彼此紧挨的绵羊。居民们从那些豁口出入,打着招呼,嘘寒问暖,洋溢着亲切的村社气息。紧追而来的尧,正在高喊他的名字,羿很不情愿地转回身去,只见巫师气喘吁吁,一副立马就要断气的模样。他微微一笑,觉得对方的举止有点滑稽,只有弓知道,主人从此将麻烦缠身。
弓的记忆这时已经完全复苏,并感知到自身在时间线上的运动。这时,从石壁上掉下一滴三千年前的水珠,发出震耳欲聋的大声,所有的亡灵都受了惊吓,它们从弓弦上飞起,在石壁之间胡乱逃窜,很久后才归于平静。
羿被尧带往小城的中心,那里有一座以杉木、松木和榉木造就的大屋,表面上是某位陶商的私宅,其实是巫师施法的道场,更是秘密的地神祭场,其间隐藏着世上最伟岸的共工神像。尧另有自己的住宅,那是五间茅屋,看起来如此简陋,却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他吃糙米饭,喝野菜汤,穿粗葛衣,以城主的身份,往返于草庐、陶窑和大陶商之间,刻画出一个地方官吏的日常生活轨迹。这种简朴的美德被传扬开去,令他受到广泛爱戴,但就在这座秘密神庙里,他卸下了沉重的面具。
大屋的梁、木柱和墙壁上都绘有复杂的图案,描述地神共工的丰功伟绩,地砖上是带芒刺的太阳形象,供人踩踏,这种设计旨在制造崇拜和鄙视的双重信念。火在炉膛里熊熊燃烧,烤熟的虎肉、熊肉和狼肉已经香气逼人。尧取出一把用玄铁打造成的短刀,让大块烤肉“迎刃而解”。弓透过明亮的豆油灯可以看见,墙边的木架上,还挂着各种说不出名的山珍海味。地神系的家宴果然不同凡响。
弓说,它后来才知道,在尧的地窖里,不仅藏着共工的神像,还有从火神庙偷来的火种,它就燃烧在一个黑曜石祭坛上,像一盏长明的神灯。每隔十天,尧的助理祭司就会给火种添油,据说那是海上巨兽鲲的脂肪,品质纯净,洁白有如玉膏,绝对不会产生黑烟,污染神像的面容。神火还会呈现出五种不同颜色,那是火神祝融的杰作,他在火里纳入包括火本身在内的五种元素。全世界的炼金术士都在找它,指望它能让黄金和不死药的传说成为现实。而当羿凝视这火焰时,所见的却是人世间的未来图像,它凝固在金色的火芯深处,比幻象更加迷幻。
尧叫来六七名侍女,说是要陪下凡的战神喝酒。羿嗜酒如命,就把弓箭放在墙角,端起了尧亲自制作的陶碗。郁金黑黍酒香气四溢,喝着像蔬果汁,却让羿很快有了醉意。那些身材肥美的女人在火塘边饮酒、跳舞和嬉笑,散发出粗俗的肉欲气息。在尧的年代,饥馑是生活的本性,所以肥美成了昂贵的趣味。灯火在涂有黄釉的陶碗里闪烁,令羿的身子发硬,就连眼神都迷离起来。弓清晰地记得,在那个不眠之夜,尧本人滴酒不沾,却把羿变成了自己的酒肉知己。
“你是伟大的拯救者,你将改变人的命运!”在黎明时分,尧用这种无法抗拒的赞美,结束了初夜的狂欢。
这场酒气十足的恳谈,延续了好几个夜晚,但直到最后一刻,羿才弄清自己的角色与使命:他是来自神界的武士,要以神弓为武器,大开杀戒,消灭遍及人间的祸害。
由于担心羿不擅人类的语言,尧以最简洁的叙事,讲述了发生在大地上的变故。尧说,人世间正在腐化,因为爬满了很多蛆虫,他们是羿必须清除的对象。在尧开出的黑名单里,既有谋财害命的坏人,也有以人为食的妖兽,甚至还有蓄意制造灾荒的凶神。尧向羿表白,他最爱惜自己的子民,所有的清算都是为了正义。这让羿生出令他难以启齿的愧疚。就在他降落大地的瞬间,他还如此鄙视人类,甚至拒绝他们的爱抚。一想到这里,他的后背就冒出了冷汗。他曾以背叛神的道德著称,而面对人的苦难,他忽然失去了背叛的勇气。
弓终于明白,尧不仅是一名擅长法术的巫师,还是地神祭司,掌握了地神系的宇宙知识,还秘密主持祭祀地神共工的事务,才学跟美德并驾齐驱。但置身于派系林立的时代,他不得不面对各种强大的对手,诸如日神系、月神系、火神系和水神系等等。他的兄长挚是酋邦联盟的领袖,只是性情懦弱,无所作为;尧本人恰好相反,胸怀雄才大略,却苦于孤掌难鸣,唯有躲在边城,等待那个适当的反转时机。
这座貌似寻常的小城叫“祁”,位于中原和东夷之间,规模只是都城的十分之一,很少有人留意它的存在,但一名占星术士意外发现了它的秘密。当时他正替挚行望气之术,只见祁城所在的方位冒出紫气,不由得大吃一惊,手中的彩陶罗盘掉落在地,摔成了碎片,只有磁针继续悬浮于半空,不屈不挠地指向祁城。
占星术士忧喜参半地说,那地方将有大人物出现,而且他会成为统治天下的圣人。挚情知那是他弟弟的地盘,表面上微笑不语,心里却好像受了重重的一击。当天夜里,术士就在客栈里一命呜呼,据说是被噩梦活活吓死的。
尧在所有场合都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野心。他对羿的照料非常尽心,言语中充满对日神的敬意,因为羿是主管天界的日神所派。经过反复试探他才得知,这其实是个天大的误会:羿不属于任何神系,他是天界里的独行武士,嗜酒如命,性情暴躁,时常跟诸神发生争执,日神只好找一个借口把他弄到地界,以便摆脱这个祸害,而羿在天界待腻味了,也想去人间走走,于是双方一拍即合。
弄清羿的背景之后,尧突然冒出一个新的念头。这些年来,在跟日神系的争斗之中,他始终缺乏强大的助力,而恰好是日神本人,给他送来这位天下无敌的杀手。他喜出望外,决意善加使用,于是再次提高款待的级别,招募更多肥美的女子,端上更多香醇的酒水,令夜宴的气氛更加热火朝天。弓看出尧的谋略,但它像所有器物那样保持了沉默。
日神和地神在宇宙观上的最大分歧在于,日神坚持大地是圆形的三维体,它平滑地衔接成一个巨球,所以根本就没有尽头,而地神则认为大地是方形的二维体,它不但有四个尽头,还会出现断崖式的向下折叠,所以就有地极深渊的传说。但这类争论毫无结果,因为没人可以验证两种假说的对错。相比而言,火神系的光明 / 黑暗二元论教义,显得更加圆滑,像火焰那样闪烁不定,时而明亮如太阳的光芒,时而黑暗如大地上的阴影;水神系的秘密则藏在那些傩戏面具后面,它是一连串无意义的咒语,用以安抚水神,让她们停止咆哮,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水神对人的求告不屑一顾。
无论如何,日神系都是黄河流域的最大势力,因为主宰神界的大神就是日神本人。它统领整个中原的精神信仰,如日中天。日神的祭司总是对那些酋邦首领指手画脚,甚至连尧的哥哥挚都沦为行政傀儡。日神庙遍及各地,向东蔓延到夷族的地界,向西则跟巴渝结盟。日神的历法指导着农夫的四季耕耘,它把一年切割为十段,每段称之为“大日”,每个“大日”又切割为三十六个“小日”,剩下五天是日神节,所有人都得停止工作,投入祭祀、祈祷和研习教义的精神生活。日神祭司还指责地神系的教义是异端邪说,把地神共工描绘成人类最凶恶的敌人,不仅制造洪水,还撞断天柱,让苍穹和大地发生倾斜,要不是水神女娲和火神祝融出手,整个世界早已化为废墟。
尧表情严肃地告诉羿,日神系的谎言不值一驳,世界的真相是,大洪水起于造物神盘古的烂尾工程,他搭建的世界框架,有着严重的结构性错误,幸亏地神共工出面修理,不惜冒犯众神,撞击天柱,矫正了天穹和大地的角度偏差。
尧手指天地,言语间充满对共工的无限敬意:看哪,在原始的苍穹上,日月星辰都是固定的,而现在它们开始移动;在原始的大陆上,水是死气沉沉的湖泊,而现在,由于大地西北角的抬升,水流注入东南大海,形成宽阔的河流,令大地充满运动和变化的生机。共工不是罪人,而是推动世界日新月异的救世主。
弓告诉我,尧向地神学习,努力改变糟糕的人间现状。他把全部赌注都押在羿身上,但羿还没有做出承诺。他来自神界,对人间事务一无所知。酒掩盖了他的笨拙,让他无须对人的德行做出神祇式的评判。
羿在夜晚沉迷于人类的饮品,被酒精弄得五迷三道,只在白昼才是合格的武士,甚至比祭司本人更加清醒。他的耳朵洞察秋毫,就连飞鸟脱落一根羽毛,都无法躲开他的听觉。但他的视觉恰好相反,他在小城的街巷之间穿行,努力查看世人的苦难,但毫无结果。他听见叫骂声,却没有看见灾荒和饥饿;听见磨刀声,却没有看见衣不蔽体;听见咬牙切齿声,却没有看见被压迫的场面。最终,他只能掌握人间的一半真相,而这并非尧希望他看到的部分。
尧把祁城治理得过于完美,脱离了整个中原的现实。好在他拥有强大的幻术,可以弥补羿的调查漏洞。就在那座地下神庙里,他向羿展示出大众受难的各种图景:他们被怪兽践踏、烧死或吞噬;而在另一些幻象里,十个太阳高悬于天,农夫们饿得皮包骨头,坐在颗粒无收的土地上号啕,最后死于田头和路边,如同枯败的庄稼。
尧向羿保证,幻象的每个细节都是真实的,只是被改变了时空而已。尧还解释说,祁城在尧的庇护下独善其身,民众得以维持温饱,而其他地区就没这般幸运了。尧说,民众正在受苦,而武力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式。是的,对话再次回到尧曾经提及的三类对手:坏人、妖兽和凶神。
尧愤怒地向羿指出:“看哪,他们就是全部灾难的根源!”
对于尧对凶神的暗示,羿起初并不以为然。日神不可能纵容自己的孩子制造过度日照和旱灾,从而导致大规模的饥荒,日神根本没必要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的子民。而尧对此的解释是,女日神羲和才是真正的祸根,作为母亲,她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孩子,以至于他们违背天条,一起跑到苍穹上游戏,罔顾下界众生的死活。非但如此,尧还暧昧地暗示说,日神也有间接责任,他年老昏聩,拒绝听取民众的哭诉,对大地上的苦难视而不见。
尧的言辞含蓄而犀利,让羿如坐针毡,就连弓都为此感到羞耻。羿是下凡的武士,他必须出手去修正神界犯下的错误。尧为此设计出一个天才的故事脚本,要在第十个“大日”的最后一天,也即日神节前一天,举行盛大的猎日仪式,而羿须在正午时分将十日全部射杀,完成对地神共工的献祭,将人从烈日的酷刑中解救出来。尧甚至许诺说,典礼结束后,他要送羿一份天下无双的厚礼。
“我的神弓告诉我,这……是可以的,所以……我便可以了。”
在喝下七七四十九碗米酒之后,羿以弓的名义,舌头发硬地答应了尧的请求。这承诺如此庄严,就像众神在高山之巅敲响了大钟,以至于弓开始发热,弦嗡嗡作响,箭镞也在剧烈地跳动。它们就这样响应羿的决心。杯觥交错的神庙,此刻突然安静下来,因为人们不仅听见羿的承诺,还听到了神器的蠢蠢欲动。器物的语言虽然贫乏,却铿锵有力,令全体在场者都精神亢奋起来。
弓回忆这些往事时,心中的感受难以言喻。它知道自己跟羿犯了相同的错误,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比羿更加可悲,因为它违背了器物不得干预人事的戒律。亡灵们也觉察到弓的沮丧,因为弓体在急剧变凉,滑向零度以下。它们试图安慰它,甚至不惜派出乌鸦作为代表,竭尽全力地劝说弓,阻止它继续变凉。它们知道,一张冰寒刺骨的弓,不适合亡灵栖居。
乌鸦的亡灵飞起来,灵巧地落在弓的最高处,那是紧缠天蚕细丝的弓角,拥有优美的工艺外观。它能言善辩,试图证明弓的无辜。弓没有任何自主权,它只是武士的猎杀工具而已。弓甚至都无法自我打开,向远处弹射出任何物体,哪怕是一粒细小的沙砾。乌鸦说:“我们一共有十只,全部死于箭伤,但我们丝毫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甚至还要感谢你帮我们摆脱了尧的魔法控制。你让我们脱离囚笼,获得了灵魂的自由。”
弓说,它并不相信乌鸦的言辞。它们的嗓音依旧那么难听,到死都没有改变。但弓的情绪变得稳定了,体温也不再下降。它卸除怒气,只留下淡淡的感伤。弓无限怜悯地想,尽管羿用弓射出十支利箭,但他不是凶手,而是一个被蒙骗的大男孩。尧利用他的天真,导演了一场精彩的戏剧。
终于到了盛夏季节,中原的气温急剧上升,天气变得酷热难当,比以往任何年份都更可怕。地震、旱灾和山火接踵而至,土地干涸与龟裂,蝗虫飞舞,像乌云那样遮住了天空。到处是烧焦的林木、枯萎的庄稼和饿死的妇孺,哀声遍野,好像世界末日已经降临。
尧决定借这一“天时”来实施计划中的祭礼。数百名祭司团成员云集广场,念诵咒语达七天七夜,声音低沉,犹如滚过大地的旱雷。到了第八天清晨,依照事先设计的脚本,尧从笼里放出十只精心喂养的乌鸦,运用法术,把它们变成十个金色的圆形发光体。它们飞来飞去,忽东忽西,貌似在苍穹上追逐打闹。
“看哪,天上有十个太阳,他们是日神的顽皮孩子,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活活烤死的!”人们大汗淋漓地奔走相告,满脸都是慌乱的表情。
祁城的全体居民集聚起来,把尧的茅屋围得水泄不通,跪求他去跟日神谈判,驱逐那些肆虐于苍天的小日神。这样等了三天三夜,尧这才走出陋室,脸色忧戚地答应了群众的吁请。他嗓音像悠扬的钟声,又像一朵朵白云,明亮地飘过祁城的上空。许多人竞相吻他沾满尘土的裸足,仿佛在争抢圣人的恩典。
弓的记忆被亡灵们推向地神祭礼的现场。正值炎热的夏季正午,它闻到了松脂、香茅和蒿萧燃烧时散发的气味,它们萦绕在法场四周,像一道无形的护栏。尧身披镶满金片的细麻法袍,那是地神祭司的专用服饰,它第一次公开亮相,用以衬托祭司的高贵特性。人们交头接耳,期待尧的法术会弄出什么出人意料的奇迹。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尧开始行动了。他高举双手,默念咒语,广场上升起浓密的大雾,一道闪光之后,羿从雾中现身,身材高大,表情坚硬,身上披着白色斗篷,宛如天神下凡。他张弓搭箭,向天穹奋力发射,红色的弓身像火焰一样燃烧,弓弦和箭镞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众多年幼的太阳躲闪不及,接二连三地掉在地面上,化成鲜血淋漓的乌鸦。它们是尧献给地神的最高祭品。没人质疑圆形发光体和乌鸦之间的荒谬关联。一片巨大的乌云移到人们头顶,下起了倾盆大雨,大地顿时变得清凉起来。人们高喊羿的名字,欢笑声震耳欲聋,差点掀翻尧的茅草屋顶。
越过喧嚣的人声,尧一字一句地对羿说道:“人有四种生命,第一种生命活在肉身里,并跟肉身一起死亡;第二种活在认识你的人的记忆里,他们一旦死了,你也死了;第三种活在你子孙的血液还有你的灵位里;第四种活在青史上,你的生命将跟它同样久远。这最后一种,才是真的永生。”随后,他提高嗓门,喊出了最重要的箴言:“从现在起,你我都得到了永生!”
弓清晰地记得,就在盛大的仪典结束后,羿被尧引向祁城的郊野,那里有一座高墙环绕的府邸,墙上爬满常春藤和牵牛花,门前种植了两株圆柏,还连着一条弯曲的鹅卵石小径。尧领着羿走过小径,用力推开两扇朱漆大门。整座院子花团锦簇,弥漫着奇异的香气,有位带露的女子在花丛里亭亭玉立。
尧对羿说:“我曾经许诺,祭礼后要送你一份厚礼。你看,这就是我的厚礼:一个名叫望舒的美人,还有这所用来存放美人的房子。”
羿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连在天界都没见过这样的尤物,光芒四射,美得令人无法直视。羿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差点站立不稳。弓也随之激动起来,听见整座庭院都在放声歌唱。羿抱起新来的美人,像抱起一件柔软的袍子,大步走进屋子,从里面关上门,长达七天七夜。剩下的那些侍女面面相觑,心中打翻了一万只醋坛。
尧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坐在前院,向那些吃醋的女人训话,要她们摆正自己的位置:“你们是我的女奴,是我花钱买来的母狗,而那个女人是你们的新主子,你们要小心侍奉她,如同侍奉我和羿一样。”
女人们面面相觑,哪敢违拗主子的意志,赶紧收起满脸的妒相,换上了顺从的笑容。尧又说,等羿出来,你们要传我的话,望他再接再厉,继续除掉另外两类坏蛋。第二天羿出屋小解,在院子里撒了一泡很长的尿,腥臭的液体汇成小溪,潺潺流向大门外的世界。趁着这个空当,女人们赶紧把尧的留言传给羿听,指望他早点丢下望舒,去干他应承下来的苦活。羿收了尧如此贵重的奖品,心也就软了,于是手蘸胭脂,在一名侍女的肥大屁股上写下两字——“十日”,叫她跑去给尧看,说这就是他的回答。
弓的表述常常超出它自身的经验。很多时候,它有不在场的嫌疑,但弓否认了这点,它向我信誓旦旦地说,它讲述的每一件事,都是亲眼所见,对此我无从反驳。它告诉我,尧的法术修改了神的游戏规则,以至于众神都开始感到不安,觉得世界秩序正在变乱。只有年迈的老日神对此毫无察觉。他的日照业务运行正常,家族内部也没有出现异动。他耳朵聋了,听不见日神祭司的紧急求告;他眼睛花了,看不见羿射十日的壮举,还有尧精湛的导演技艺;他的鼻子也堵塞了,闻不到乌鸦尸体发出的恶臭。作为下凡的武士,羿被崇敬他的人所拥戴,对四伏的危机也浑然不觉。
生命女神西王母眼看羿迷失在人间,不免生出怜惜之心,便中断冥想和修炼,走出冈仁波齐峰顶的石穴,穿过无垠的高原戈壁,化身为一个白发苍苍的乞丐,去敲羿的朱漆大门,要以不死药换取一碗肉羹。岂料开门的是望舒,听完老妪的请求,她便从厨房里端来热气腾腾的肉羹和米饭,还笑着拒收她的神药。
西王母愠怒地转身离去,恰好跟打猎归来的羿撞个满怀,于是她现出豹齿虎尾的原形,把不死药放在他的手掌里,劝他服药后尽快返回天界,不要干预人的事务,否则必定会死于非命。羿收了神药,但没有及时服用,因为他要继续留在人间,以兑现对尧的承诺,对于西王母的警告,他置若罔闻。
羿仔细藏好神药,辞别新婚妻子望舒,还有一群妒火中烧的侍妾,背上大弓和箭袋,踏上了凶险的征途。第二轮杀戮跟上次全然不同,它是一系列你死我活的搏击。羿的新猎物不是十只金乌,而是六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兽,百姓但凡听见它们的名字,都会吓得瑟瑟发抖,但羿无所畏惧。
羿先是在畴华的荒野上找到半人半兽的凿齿,连发三箭将其射死;在青丘国的沼泽地里,他生擒名叫大风的鸟怪,顺手又杀了龙头猫身的超级神兽猰;随后他前往遥远的南方,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上,先射穿巨蟒修蛇的脑袋,进而用刀将其斩为九段。接着,他走进东方最大的野桑林,活捉了猪妖封豨,面对羿咄咄逼人的杀气,它吓得浑身发抖,完全丧失了反抗的意志。
羿身经百战,弓弦断过三十六回,这时已是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但他还剩下最后一个目标,那就是六怪之首九婴。他知道对手的厉害,提着一坛陈年老酒上山,前往它盘踞的岩洞叫门挑战。九婴也不示弱,出洞跟他对饮,一起喝干了酒坛,随即大笑三声,双方展开殊死战,一直打了五天四夜,从河岸打到市镇,又从山谷打到山顶。
九婴有九个头颅,这意味着他的法力是寻常妖兽的九倍,羿几次都到了死亡的边缘,但都反败为胜,先后射穿了对方的八个头颅。眼看妖兽已是强弩之末,不料它趁羿箭尽弦断,突然从胸腔里伸出第九个脑袋,偷袭他的咽喉,模样丑到了“闭月羞花”的地步。羿大吃一惊,躲闪不及,手臂被咬了半口,弓身顿时溅满鲜血。弓有严重的洁癖,它说,它为此耿耿于怀了很久。
羿以残剩的力气,徒手扭断九婴的第九个脑袋,然后带着这件战利品走下山去,步履艰难,像一头负伤的猛虎。九婴临死时发出的怒吼,回荡于天地之间,久久不能平息。中原居民都听到了这凄厉的嚎叫,他们赶紧用珍贵的猪油堵上孩子的耳朵,生怕他们的魂会被妖兽喊走。
浑身是血的羿,出现在小镇的石板街上,惊动了饱受妖兽袭击的乡民。他们把他扶进祠堂,用草药加温泉替他疗伤。村姑们的柔情比泉水更加温暖,她们围坐在他身边,抚摸他的肌肤,用欢声笑语安慰他的神经,让他的创口不再疼痛。但羿的忧郁并未得到改善,相反,原本刀枪不入的天神,而今落到被常人照料的地步,他心中的失落感难以言表。他托人给尧带去九婴的第九个脑袋,叫他赶紧滚过来慰问遍体鳞伤的英雄,带上最好的米酒,因为那才是疗伤的第一神药。
尧接到信使送来的重礼,觉得它果然很重,需要五六个卫士才能抬起,不禁哈哈大笑,知道羿已经替他除掉了最难缠的敌人,但他没有亲自滚过去慰问,也没有奖励好酒,而是派出八名壮汉,并送去一些田七、血竭之类的草药,说是要给羿保驾护航。但羿断然拒绝了尧的美意。他说:“既然尧没有滚过来,那么你们就给我滚回去吧。”他就这样打发了那些无用的护卫。事后他对弓解释说,尧其实是在催他启动第三轮射杀。由于那种改造世界的急切愿望,尧被时间追得喘不过气来,而他必须拉上羿一起飞奔。
现在,羿只好带着尚未愈合的创伤,重新背上大弓,沿着黄河、洛水和伊水行走,逐个拜访那些尧的反对者,用利箭亲切地问候他们的胸膛、咽喉或头颅,他们中有的是日神祭司,有的是酋邦首领,有的只是他们的家眷而已。他们甚至还来不及看见敌人的身影,就已经血溅三尺。最后,在尧亲手绘制的地图指引下,他大步走进了挚的官邸。
挚早就风闻各种凶险的消息,现在见到羿的高大身影,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屎尿都拉在裤裆里,整座屋子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但羿哪里忍心对挚下手,他垂下持弓的胳臂,给对方指了一条生路:“把令弟请来,你主动退位,这样就能活很久。”
挚连连点头,赶紧派人给尧送去自己的禅让书。三十天后,尧的信众浩浩荡荡地开进京城平阳,而他本人走在队伍前列,头戴雉冠,身披葛布大袍,手捧挚的书信,脸上现出胜利者的笑意。
弓告诉我,尧就这样从挚手里接过了权杖和印信。他没有回到祁城的茅舍,而是定居大都,按自己的信念治理王国,逐渐露出伟大君主的风貌,完全符合人们对上古贤人的期待。自从他成王之后,原有的日神历法被改成日月混合的十二月新历,月神的力量被解放出来。更为要紧的是,日神庙改成了土地庙,这意味着地神开始主宰世界。尧是陶器的发明者,而陶土是地神的象征,在尧的指导下,祁城地窖里的神火种子被送往平阳,陶业作坊得以蓬勃兴起,各种精美的彩陶像庄稼那样涌现,贸易日益繁忙;旱灾、水灾和蝗灾从大地上遽然消失,农夫的耕作有了可喜的收获;百姓如沐春风,整个王国都欣欣向荣;各酋邦的首领纷纷前来祝贺,贡献土特产,向尧王表达臣服的意愿。
尧端详着新的权力版图,对他的臣服者说:“我是人的王,是陶和酒的王、稷和麦的王、蔬和果的王、犬和猪的王,我是大地万物之王。”他说这话时,城里和城外的颂扬声此起彼伏,而尧在无限喜悦地聆听。
弓的讲述这时开始变得凌乱,似乎受了某种情绪的影响。我被告知,尧对羿很不放心,生怕他在京城酗酒滋事,派人把他送回祁城,让他在那里颐养天年,还顺手送了一副他刚发明的陶制围棋,让他能借此打发无聊的时光。羿对这种游戏饶有兴致,就叫望舒陪他一起来玩。望舒在枝繁叶茂的柿树下摆好桌子,放上陶制的棋盘,一人执黑,一人执白,双方随意地对弈起来,从太阳升起,一直玩到夕阳西下。
羿一边把棋子收进锦囊,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尧发明的这棋,真是十分有趣,放对一只棋子,可以吃掉一片,放错一只,也能全盘皆输。”
望舒笑道:“治理人世间,大约也是这个道理。”
“对呀,看来尧是一位了不起的棋手,他用我这枚棋子,吃掉了所有敌人。”羿先自嘲地笑起来,随即便有所醒悟,开始愠怒起来,“妈的,我可真是他的棋子哦,帮他杀了这么多人。”在暗淡下去的光线里,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在这世界里,恐怕人人都是棋子,谁都无法摆脱被利用的命运,更何况,你为民除害,匡扶正义,就算被用了一下,又算得了什么?”望舒望着布满黑白棋子的桌子,忽然联想起自己的命运,不禁也露出自嘲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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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百花洲》2023年第5期
【朱大可,男,同济大学教授,著名文化学者、作家。澳大利亚悉尼科技大学博士,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的创始人和首任所长。主要从事中国文化研究与批评。已经出版的作品有《长生弈》《古事记》《六异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