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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西行,去追寻几近消逝的文明
来源:新民晚报 | 汪涌豪   2023年10月27日08:38

在上海乃至中国摄影界,丁和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存在。他长达42年的摄影经历,尤其后20年围绕玄奘之路和龟兹壁画展开的成序列专题拍摄,为他在圈外乃至学界赢得了广泛的声誉。寻绎他一路走来的踪迹,如此充满戏剧性,简直可称传奇,但知道的人并不多,他自己渐上年纪,也少向人提及。这里,我们且将叙述的重点,聚焦在上述这两个他念兹在兹的专题上。

追寻玄奘之路的当代行者

拍摄玄奘之路是因国学大师冯其庸的建议。冯先生学问博洽,持一种大国学的理念,钟情西域二十余年。为此,他十赴新疆,三上帕米尔高原,两度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绕塔里木盆地整整走过一圈,长期致力于探考玄奘取经之路,尤留意于西域文化对华夏文明的多重影响。有感于19世纪西方殖民开发潮后新起的东方学,及对玄奘与《大唐西域记》研究的蔚兴,如克拉珀罗斯《玄奘在中亚与印度的旅行》与儒莲《慈恩传》之成为学人绕不过的经典,而国人在这方面所得有限,他有一种不能坐视的冲动,以至晚年奔波道途,不惜将主要精力放在西域文化的保护与研究上。某次,他听说有个后生去过新疆无数次,足迹遍及自己没到的地方,大感惊讶。共同的西域情结让他们一见如故,很快结成忘年交,这可用他所作的《八声甘州》词为证。其中“有良朋、危途险峰,历巉岩,犹似御轻驺。终尽把,山川灵秀,珊瑚网收”之句,道尽了他对这个后生的期许。

2005年秋,因冯老介绍,背着几十斤器材,丁和随央视从库尔勒出发,经米兰、罗布泊、楼兰,入玉门关到敦煌,开始了玄奘东归古道的追索之旅。在冯老及原新疆文物考古所所长王炳华等专家指导下,他一路拍摄历史古迹和佛教文化遗存,楼兰遗址高耸的佛塔,发现《李柏文书》的著名的三间房,以及反映其时丝绸贸易盛况的简牍,令他眼界大开。待考察完成,所有人回去休整了,他独自回到民丰,再赴尼雅、热瓦克、安迪尔等地拍摄,两个月后才回到上海。隔一个月,又去了新疆,并在吐鲁番拍到了雪压交河的奇景。

2006年秋,他再一次随央视摄制组从西安出发,由新疆出境,沿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穿越战火纷飞的阿富汗,经开伯尔山口进入巴基斯坦,到达玄奘取经的目的地——印度那烂陀寺遗址。次年,由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主办,季羡林、饶宗颐、任继愈任学术顾问,冯其庸、王尧、王炳华、王邦维、荣新江、沈卫荣、孙家洲、张庆善为学术委员的《玄奘取经之路 丁和寻访影纪展》在首都博物馆隆重举行,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许嘉璐、国家发改委主任马凯出席开幕式并致辞,新华社为此编发了统发稿,央视新闻也有播报,逾百家媒体和各大门户网站纷纷跟进。为了完美呈现这个集5年心力、15次探访成果的文化摄影展,他以20平方米的大尺幅壁画与直径8米的仿印度达麦克佛塔主打,在光影声一体中模拟西域实景,真的在展厅中辟出了一条时光隧道,将观者带回遥远的历史现场。

此展开了首都博物馆个人影展的先河。或许因展览蕴含的历史文化确实厚重,次年上海市文联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联合作,在乌鲁木齐国际博览中心再次推出此展。这次展区面积超过2000平方米,分西行、域外和东归三部分,更特别制作了龟兹石窟壁画艺术展厅,完整地呈现了玄奘西行的故事与西域的历史。自治区文联原党组书记刘宾看后感慨:古代中国有三条著名的路线,除丝绸之路和马可·波罗之路外,就是玄奘之路了。前两者说的人多,后者的则明显少了。丁和的追踪式的记录不仅向世人展示了壮阔的山川和古老的文明,更重要的是,纠正了人们对西天取经的种种误读,还原了玄奘作为坚毅的求道者的本相。而这对弘扬一种为求真理百折不挠的伟大精神,无疑具有现实意义。

做龟兹壁画的忠实护法

丁和对龟兹石窟壁画的系统拍摄,几乎与此同步进行。

众所周知,龟兹是古代西域大国、汉北道诸国与唐安西四镇之一。居人原属印欧种,后渐趋回鹘化。以库车为中心,古龟兹国极盛时辖境广大,经济发达。自公元3世纪起的七八个世纪里,因缘佛教的兴盛,早于莫高窟就开凿了众多的石窟,其中一万多平方米的壁画最是绚烂,赵朴初指其将佛教教义与美术结合在一起,佛像表法,佛教教义的真谛体现在建筑、雕塑与壁画中,其所特有的表法属性,向世人展示了佛教的神秘与深邃,极具历史文化价值和宗教学价值。至受中、印、波斯和希腊文化的交汇影响,由尊像画、佛经故事画、供养人画像和装饰图案构成的壁画普遍采用勾线、平涂和晕染相结合的重彩画法,石青、石绿和白色基调上提点以朱、赭两色的鲜妍明丽,格调雍容,不仅与敦煌壁画异趣,即与邻近高昌、于阗的壁画也不相同,更极富审美价值。只是因为地处戈壁溪谷,人迹罕至,故知者不多。

丁和后来的主要精力都花在这些壁画的系统拍摄上了,包括分门类整理和撰写拍摄手记。其间,他无数次往返实地,经常一待就是一个月。鉴于许多精彩壁画已流失海外,因饶宗颐先生提点、新疆师范大学朱玉麒教授引荐,他自费赴德国柏林亚洲艺术博物馆寻访遗踪。亚洲艺术博物馆展厅加库房,总共藏有龟兹壁画数百幅、近500多平方米。整整两天,他不遑饮食,将之悉数收入相机。回国后很长一段时间,为整理这些图片,又往来京沪港三地,向季羡林、饶宗颐、冯其庸先生求教,时不时地,还飞赴洞窟实地补拍重拍,俾一一确定其位置、整理并归整出系统。至于后期技术处理更是一丝不苟。

“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和紧迫感,面对濒危的西域文化,真怕此生无法拍完。”他感叹道。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坚持不懈地努力着,通过尽可能翔实的考证,找到壁画的源出及其洞窟位置。这项工作的难度相当大。盖因历史上的辟佛运动和近代西人的疯狂盗割,壁画的存世面貌已受很大破坏,以致到20世纪初,洞窟尚无系统的编号,抢得先手的德国人也只是做了一些简单的记录。那些切割运回再复原的,更难免混拼、错拼。凡此,都需要他重加审视,据实调整。至于壁画远离原生环境,因光照与干湿度变化致原色改变,更需要作必要的校准还原。过程中,他殊感生命的有限和个人力量的渺小,但一种对文化的执着,让他抱定要将事情做到极致的决心,最后真的将流失海外的壁画“复原”回归到它的“母体”。

这些珍贵的图片和相关史料结集成《德藏新疆壁画》一书,已经出版,饶宗颐先生亲为题名。书中每一幅画的色彩都被调试成最接近窟存壁画的原色,并出处与位置也得到了详略不等的说明。丁和视这样的工作为自己学习西域历史和文化的记录。书出后一年,应中华艺术宫邀请,上海市文广局、上海市文联和新疆文物局会同上海市摄协联合举办了《丝路精魂·丁和古代龟兹石窟壁画艺术纪实》。展览期间,他联络了北大、复旦的相关专家,为观众开出一系列讲座,带动了上海的龟兹文化热,而他自己也在这份工作中体会到了莫大的幸福。以这样的热情和这样持久的努力,前年,他又策划壁画的异地推广,促成了云冈研究院和新疆克孜尔石窟研究所合作,在大同云冈美术馆再度推出此展,实现了石窟造像与龟兹壁画的对话。

古老文明的隔代知音

都说人无癖好,难有性情;人不坚持,难称勇毅。受玄奘精神的激励,生命中最好的年纪,丁和都献给了新疆,以致他的行历与大多数人不同:一般人到新疆,追看的是雪山、湿地、花海、峡谷,是三山夹两盆之间的木垒胡杨林和那拉提草原、赛里木湖的风光;他的镜头永远只记录高昌、交河、古龟兹国的昭怙厘大寺和细君远托的乌孙国,还有冯先生每次经过卡拉库里湖都会抬头仰望的慕士塔格峰。当然,还有玄奘多次提到的徙多河,由其东归入境的明铁盖山口,再踅过公主堡,循迹尼雅遗址和瓦罕通道,指向的从来是遥远的缚喝国与健驮逻。他去中亚五国及印度的惊险程度是人所不能想象的。他撷取的从来不是眼前的好景,只是行将逝去的文明。想到迄今为止,真正走过玄奘取经全程的可能只有他一个人,于西域壁画摄影更是第一人无疑,且他的这种记录不仅是艺术,还可用为专家研究之助,人们唯有赞叹!若再想到清末以来,在历代边疆及域外地理研究中作出过开创性贡献的人也姓丁,即浙江仁和人丁谦,则生长在江南的丁和与他相视莫逆,正可引为隔代的知音!

今天,丁和的作品已被上海美术馆收藏,并永久展陈在柏林的洪堡论坛,他本人也被礼聘为克孜尔石窟研究所的客座研究员。值“一带一路”倡议提出十周年之际,以《丝路颂》命名的文化摄影特展又隆重开幕了。整整42年,赴疆逾40次,以8×10的大画幅相机聚焦这片土地,积得胶片上千张,出版《藏风 丁和摄影作品》《流沙梦痕·丁和西域艺术影纪》《玄奘取经之路·丁和寻访影记》《德藏新疆壁画》《丝路精魂·丁和古代龟兹石窟壁画艺术纪实》专书多部,丁和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起点,并至今仍在向人输出有学术梳理做基础的高质量的影像,这是丁和的定力,也是他对社会的贡献。回念上世纪八十年代,入行不久的他就在首届“海鸥杯”全国摄影大赛上获得一等奖,以后三次入藏,在上海美术馆举办《藏风》个人展时也不过30岁。再以后,挟经商成功,他立志要拍一部《壮美中国》摄影集,是冯老说的要多读书、用史家的眼睛为历史记录下有文化价值而非表面漂亮的东西,才使他如醍醐灌顶,从此再未停息在行走中咀嚼文化、品味历史,他的人生态度因此变得豁达,思维方式也在潜移默化中得到了升华。摄影就这样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接下来他还会继续拍,不仅要拍国内的,还要去美、日、俄,把散落在世界各地的西域壁画带回家。他坚持认为好的文化需要有忠实深入的记录,然后是传播,重要的是传承。在他的工作室里,挂着一幅饶宗颐先生亲书的条幅“道出古人辙,心将静者论”,他视为座右铭,并常以此警醒自己虽身居繁华,也要静得下心。近年来,融合了历史、宗教、哲学、考古、建筑、语言和文学等多学科的玄奘研究有了新的进展,由俄藏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文《大唐三藏卦本》和《观世音菩萨造念诵卦本》录文与汉译表明,早在西夏时,玄奘就已被神化为保佑民众的偶像,成为流行信仰;学者运用地理信息技术,也已经能准确复原其行迹,并对相关学术史作出更详细深入的梳理。至于全球范围内方兴未艾的艺术史研究更多聚焦石窟艺术,出现了许多值得关注的成果,对此丁和都有关注。当此“一带一路”倡议不断推进之时,古老的华夏文明正焕发出新的生机,为古丝绸之路研究平添了新的活力。诚如已故龟兹学专家、前新疆克孜尔石窟研究所文博研究馆员霍旭初所说,丁和称得上是生逢其时。我们因此期待他的未来,期待他能在这个领域做出更出色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