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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3年第10期|修新羽:你们也如此(节选)
来源:《青年文学》2023年第10期 | 修新羽  2023年10月31日08:30

编者说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推进,职场已经成为现代城市人群存在的重要场域。互联网“大厂”更是与科技创新相生相随,以高强度、快节奏逐渐成为特定职场生态的代名词。

本期“城市”栏目特别推出以“大厂”为背景的“网”小辑,身处“网”中,视野开阔,身心受缚,其中的挣扎与纠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网”中浓缩着人际关系的密度,蕴积着职场压力的强度,在此之中摹画出现代人真实复杂的内心世界。

修新羽,一九九三年生于山东青岛,清华大学哲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十月》《青年文学》《花城》《上海文学》《天涯》《芙蓉》等刊。曾获《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第四届老舍青年戏剧文学奖等奖项。

顾小林又哭了。没出什么声音,而且离开工位去了楼下。还是被吸烟点几个同事看见了,说她“哭得跟猪一样,直哼哼”。也有人信誓旦旦说她哭得吐了出来,就吐在隔壁楼后面的花坛里,“不信你自己去看”。

才哪儿到哪儿啊。组里的人都可以做证,没谁欺负她。至于吗。

这些背地里的议论她全不知晓。没过几周,这些议论也都不再重要。因为公司启动了员工调整计划,有人比她哭得更狼狈,在会议室大吵大闹,整层楼都能听见。还有人带着睡袋直接躺在大厅里抗议,不声不响,只是躺着。

她不管这些,照旧做好自己的事,每天看三百份数据,做分析,导模型,出策略。

入职那天,狗姐带她楼上楼下转过一圈,让她认清内部小邮局,茶水间,医疗室,食堂,健身房各自的位置。那是老李。隔着玻璃,狗姐朝最里面那台跑步机点了点。咱大组的负责人,每天上午要来跑五公里,年年参加马拉松,特别注重健康。毕竟健康是工作的本钱。

她从善如流,第二天就带了运动服运动鞋,当着狗姐的面拎去楼上,塞进健身房储存箱。装备虽备齐,却从来没去运动过,最多只是在工区起身走几步,隔着落地窗朝远处眺望,粼粼高厦,粼粼江水。

找工作那段时间,她前所未有地虔诚,四处发愿要勤恳真诚,将工作视为人生的唯一目标。这虔诚带来三分钟热度,确实影响到了她如今的心态,让她每天都主动加班学习,等组里其他人都走了才敢离开。

她很快学会了辨别数据的真伪,还学会了以恰当的方式狠下心肠。他们共同制定的策略让二十家不达标的鲜花店暂停营业,半座城市的人都买不到鲜花,直到店主们愿意提高包装质量。五吨温度超标的冻牛肉被仓库拒收。上万只弹性不足的发圈被集中销毁。“只差一点点”,来自偏远县城的消息发到她手机上,连跟着几个红包,有零有整。“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美女你一定有办法!”她收下红包,把钱和供应商的信息共同提交给廉正委员会。

每天都过得正直,充实,愉快,努力。回过头仔细想想,又觉得什么也没学明白。各家公司、各事业群、各部门的人都在用各自的策略掰弄数据,试图获取一点儿真实世界的规律。谁说得准真实存不存在呢。

房子租在城北西南,离公司不算远。路况不好的时候,班车开开停停,五公里要走半小时。有一次她旁边的女孩挤在那儿吃茶叶蛋,被连着几个刹车晃吐了,疯狂擦拭衣服上的呕吐物。大家既无埋怨也无同情,各自呼吸轻浅,沉默不语。这就是在大厂工作的好处,她领悟到,多数情况下的尴尬都是陌生尴尬。只要捂住工牌,没人知道你的名字。

别怕丢人。她暗暗记住。也别在班车上吃茶叶蛋。

她始终保留着学生时代的习惯,记日记,每日复盘,让遵守规则成为自己的本能,无论那些大大小小的规则有多么奇怪。记住,不准喊“老板”,要喊“主管”。记住,每天六点前打卡算早退。记住,周报要写两千字以上。记住,向老李汇报工作的时候,千万不能看向他的桌子。

最后这条规则来自狗姐。刚入职那天,狗姐带她参观完工区,绕回十楼,来到走廊尽头的办公单间。告诉她,老李会挨个儿找人单独汇报工作,两周轮一次,基本在周五傍晚。

到时候你就从这门进来,先敲门再进。

边说边把门推开,径自往里走。她跟在后面,打量着办公室。普普通通的一间,办公桌办公椅和外面工区的一模一样,连显示屏的尺寸也和外面的相同。半面墙上摆着部门赢得的奖杯,半面墙是公司文化书籍,背后是落地窗。

她想继续往里走,被狗姐拦住,朝紧挨着门口的一块地砖指了指。

进门后你就站在那个位置,递材料给他。然后,记清楚了,千万不能往老李桌子那边看。保险起见,最好只看正对面这片落地窗。

她忍住了没问为什么,顺从地退回门口,看向落地窗。窗户不算干净,蒙蒙有灰尘,来自整个春天淋漓的雨水。远处高楼矗立,沉沉如山。

你看,你就是聪明人。狗姐在她肩头拍了拍继续说,有次开会前,老李不知道从哪儿学了个题目,要考考大家。他问我们,“听话”的反义词是什么?有人觉得是任性顽皮,有人觉得是说话,老李最后说我们的答案都不对,他说,听话的反义词是提问。有些人接到任务后总喜欢问为什么,其实你不知道是因为你不该知道,主管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才最高效。

这些话说得很慢,她听得清清楚楚,依旧迷惑。

没关系。她记牢规则,在迷惑的同时谨遵教导,周五下午三点,敲门,走进老李办公室,递材料,站在正确的地砖上。

余光里,老李好像在翻看她刚刚递交的材料。她稳住视线,只朝办公室后面的落地窗看。白日高悬,鸽群从楼顶上盘旋而出,宛若一勺尚未融化的速溶咖啡粒。就好像只要努力飞翔,它们就能缓缓化掉。

看得久了,脖子发僵,头也有点儿晕眩。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老李问。你难道不知道吗?别人没跟你讲你也没主动问吗,你私下里自己没想过吗?

她过于紧张,没听到老李刚才问过些什么。这种情况下,也不好再让老李重复一次问题。

老李说,你再想想。

她说,好的,确实要想一会儿。办公室面积不大,冷风过足,让她的太阳穴突突跳动,浑身皮肤紧绷如鼓面。人活着倒成了乐器。

行啦,行啦,那就别在我这儿想了。老李大概根本不在意她的答案,更像在自言自语。他伏在办公桌上,咯啦咯啦地转动手里的笔。我发现了,这事你们谁也不清楚。

走出办公室,她决定忘记刚才这些对话,但所有细节都在她心里一槌一槌地敲打。老李制定这样奇怪的规则,不会无缘无由。或许是他注重隐私,怕别人看到桌面,倒着读懂什么保密文件。或许是老李有狐臭,再走近些他们会嗅到。或许老李秃顶了,戴着假发片,从特定的角度看更容易发现。

或许老李只是在享受他们的服从。

地板是深灰色的,墙壁是浅灰,灯光是白一些的灰。她沿着灰色的走廊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想下楼再买杯咖啡。正值饭点儿,电梯间里拥挤异常,她在燥闷的空气中深呼吸,推演着,猜测着,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入职前的那场面试。

抱歉咱们时间比较紧张。面试官迟到了五分钟,边啃面包边撇嘴,牙缝是黑的,指间沾满巧克力粉。能不能就用一句话讲明白,为什么你能拿到那个奖学金,难道是靠运气?因为你的成绩和能力都没有亮点。

这叫压力面,她之前也经历过,用来考验候选人的情绪稳定性和心理承受力。但在之前,无论怎样竭力平复心情,泪水总会从她眼睛里流出来。不是痛苦或委屈,更像出于愤怒。

她维持住笑容,手指轻移,断开电脑Wi-Fi。

等网络重新连好,老李已经吃完面包了,百无聊赖地等在屏幕前。她擦干净眼泪,还补足了粉底和眼影,完美无懈,笑意盈盈。

我一般不会再等,老李说,但我喜欢聪明的孩子,你确实很幸运。

电梯平稳下降。她闭上眼睛,清晰感受着减弱的地心引力,足够缓慢的坠落。她几乎要吐了。呕吐是一种权力,呕吐物是最有效的武器,能让箍绕在自己周围的人远远避开。她吐了出来。

这不是班车,没人能避开。

晚上的周会原定六点半开始,狗姐临时被其他团队拖住,时间往后延了半小时。足够她躲在健身房淋浴间里,换上备用的运动服,用洗手液处理掉污渍,再用吹风机把衬衫吹干。她边吹边打量着梳妆镜里的自己,不见半分窘态。是的,这是大厂才有的好处,人多人杂,人走人留,谁也认不出谁,谁也记不住谁,任何丢脸的事情都眨眨眼就翻篇。尽管整个晚上她都能尝到喉咙里的酸臭。

人多人杂,人走人留,规则倒是没什么变动,是公司里最稳定的那部分,等待每位新人来遵守。她还记得学校里的时光,那时候生活就像一场慢跑,只需要关心速度与意志力。现在呢,更像在学开车,要手忙脚乱地关注着所有细节,还隐约担心自己未来会错过哪个不起眼的标识牌,因为细小的疏忽而车毁人亡。

记住,入职要两年以上才能晋升。记住,跨部门合作时要先拉会确认共识。记住,向老李汇报工作的时候,千万不能看向他的桌面。

千万不能看向他的桌面。

这条准确而离奇的规则折磨着她,是她笔记本里加粗、加下划线、加星号的特殊条款。但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尊重规则,就没有开口去询问任何人,也无从得知是否组里的每个人都和她共同经历折磨,是否这折磨是为她私人定制。甚至在每周五聚餐的时候,各类八卦如乒乓球般在桌上弹动,从一张嘴巴飞向另一张嘴巴,甚至在那些时候,她也什么都没说。

组里大家平常各自赶进度,各自吃外卖,只在周五晚上占据附近火锅店里唯一那张圆桌,喝啤酒,骂主管,帮她补习隐秘的历史文化:公司的吉祥物是兔子,请高人算过,狡兔三窟,变成兔子才有出路,老板娘就是属兔的,董事会里也有七八个人属兔。组里去年招过一个实习生,很有本事,餐餐外卖都能订到十块钱以内,出去团建时让他订餐厅,人均六十能在五星级酒店吃自助。刚离职那个浙大实习生悠悠球玩到全国前三,午休时还在水房那边给大家表演过,空间不太够,差点儿把顶灯砸碎……

另有件好玩的事情,徐瑶提高声音,隔着两个人冲她眨眨眼,小林,注意到没有,你的办公桌和我们的不一样?

她紧张起来,回忆不到任何细节,只记得工区里一张张白硬桌面,整齐紧密,大小和谐,像专门矫正过的牙齿。

上上个坐你那位置的人有洁癖,和行政来回沟通好久,最后自费买了张新桌子。平时从来不让别人用,出差或者放假回来后,会拿酒精湿巾把桌子角角落落擦一遍。后来工区调整,她自己花钱雇人把桌子从二十八楼搬到咱这层。去年年底她被裁了,我们都以为她会把桌子带走,谁知道就这么留下来,行政也没管。

别光说别人。其他人接腔道,徐瑶自己也特别好玩。刚来公司的时候,大家都特别喜欢逗她。看她晚上留下加班,问她怎么还不回家,她就会纠正你,说我家不在城北,那是我租的房子。

顾小林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房子是租的,生活是租的,工作好像也是租的,随时有可能被公司征回去,腾位置给别人。

组里年轻人并不多,今年的校招生更是只有她一个。公司先前疯狂扩张,不讲究,是个本科生就能进。刚进来是底层员工,过俩月招来十个人,就成了十人团队的主管,一层层往上走,人山人海往前推。现在呢,金字塔倒过来了,千斤力道压在他们身上。

对接招聘的女孩晃着两只夸张的羽毛耳环,又满上了啤酒,边喝边抱怨,老李自己也不过普通院校普通专业,偏偏最近招人的时候非清北不收,越缺什么越惦记。

他不是喜欢名校学生。徐瑶纠正道,你仔细想想,推给他那么多名校生,有几个被录用了?他是喜欢把名校生弄到面前来羞辱一番,最后再感慨一句,你们也不过如此。

老李其实够宽松了。这么说吧,去年有个主管很迷信,想招一个双手都长了六根手指的女孩当助理。需求提报给招聘团队,没两周就招到了,还是哈佛硕士。

周围人肯定早就听说过这桩陈年旧事,整齐哄笑起来。她跟着笑笑,低头夹了块肉,塞进嘴里咀嚼。鲜嫩多汁,带点儿咸味。徐瑶伸长胳膊,捉起她的手摸了摸,故作夸张地感慨,哎呀,还是咱小林优秀,不需要长六根手指也能被招进来。

又上来了盘烤翅,还有红辣辣的金奖酸白菜。他们边吃边嘲笑隔壁公司的狼性文化:狼每天要睡十几个小时呢,不睡觉的狼早晚要疯掉。他们也嘲笑自己公司的吉祥物:龟兔赛跑的时候,兔子可是输了。他们谁都嘲笑,第二天,照常上班。

记住,你的桌子是整个公司最新最干净的。记住,有位同事长了六根手指。

接下来几个月,顾小林除了琢磨老李的规则,时不时会想起那位传说中的六指女孩。是不是更擅长弹钢琴,更快速地翻动书页,更敏捷地操作游戏?截指手术并不昂贵,需要多大的贫穷或多大的宽容才能让女孩的父母保留下那两根多余手指?与陌生同事在洗手间相遇的时候,她总会下意识观察对方的手。总是普普通通,五根与五根,像黑板上的正字那样一目了然。

刚做的指甲。注意到她的目光,徐瑶匆忙擦干手,把尖削的手指伸过来给她看,片片指甲颜色各不相同,都涂着亮片。还未等她说什么,就连着介绍了门店位置、套餐价格,比店里的销售人员更专业。

徐瑶就是这样的人。徐瑶的衣服缀着金丝银线,眼影涂抹出光泽感,愿意排几个小时的队去全国首家奢侈品巧克力店买糖果,非常非常甜的糖果。

与顾小林不同,徐瑶租的房子就在公司附近,五居室的次卧,七平米小房间,无窗无桌,只放了一张床和一把椅子。其实也够了,楼下就有二十四小时咖啡厅,用作客厅。便利店算是厨房。正因如此,她成了公司的原住民,知道新开的日料何时不需排队,写字楼里的盲人按摩哪位技师最专业,认识自然葡萄酒吧所有外国帅哥。酒保说,这种葡萄酒是用自然生长的葡萄和葡萄自带的酵母酿成的,醇厚质朴,有各式各样不可预测的风味,有些带酸味,有些闻起来甚至像死老鼠。

狗姐转岗那天,徐瑶花掉一周工资,买了那瓶最臭的葡萄酒,拿来给大家一起尝尝。也没有酒保说得那么神乎其神,不臭,更像是一种皮毛油脂的味道。有人提议,可以把它称作“狗姐酒”。大家端起杯子来,干杯,与狗姐告别。

狗姐自然不参与他们的聚餐,所以狗姐是他们永恒的话题,是被骂的团队主管。在之前的饭局上,她听说过狗姐的故事:二〇一八年元旦,零售行业竞争惨烈,公司想要提升士气,临时决定组织一场迎新会。准备得仓促,各项流程也不规范,签到单上没有名字,只有员工号,也就是说,只有姓名拼音。早到的同事各自拼读半天,大为诧异,怎么有人叫“门狗”?等新员工上台自我介绍,才知道那年轻爱笑的小姑娘叫“孟鸥”。“狗姐”这称呼从此传开,人人都喊。

与其说狗,更像是笑面虎。有人说,组里好几个老员工是被她挤对走的,干啥啥不行,内斗第一名。有人说,上次年终总结会,狗姐说了句“我对你们所有人都很失望”,把所有人都惹毛了。也有人说狗姐肯定在脸上注射过肉毒素,能够麻痹特定的肌肉神经,让人永远没法皱眉毛,连哭都很难哭出来,形成自我暗示,心态也就自然而然变好。

没发现吗,她脸上只有一种表情,就是笑。老李骂人的时候唾沫都快喷她脸上了,她还是笑,快把老李气疯了,私下里说她简直不要脸。徐瑶边说边模仿了狗姐的笑。实话实说,笑得比狗姐本人更好看。

这次转岗也是,知情的同事说,她联系了对面部门老大,上层直接拍板,说走就走,连拒绝的机会都没给老李留。老李怕是要气到脑梗。

她谁也不考虑,另一个同事盖棺定论,只考虑她自己。

一般而言,送别离职同事有套固定程序,需要陪他们办手续、还电脑,最后大家一起聚餐。狗姐不算跳槽,只约了间会议室请大家吃告别蛋糕,几只浅紫色小兔围着一枚心形白巧克力,配字“相逢有缘”。老李压根没露面,大家心照不宣地寒暄几句,吃完也就散了。而她故意吃得很慢,等狗姐端起保温杯、抱住笔记本电脑,她便自告奋勇地拎起吃剩的小半只蛋糕,帮忙送到楼上。

还没到午休时间,电梯间里没有其他人。她拎蛋糕的手指有些发酸,就把袋子换了只手。狗姐注意到她的动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狗姐,我还是有点儿好奇。她说,跟工作没关系的问题,能不能问你?

问呀。狗姐往她身边撤了半步,用肩膀蹭蹭她。千万别这么拘束,咱们从来都不仅是上下级关系,也是朋友。

这是最好不过的机会,问出她最想知道的问题。究竟为什么要在汇报工作时站到特定位置、看向特定方向?公司里还有多少明确或含糊的规则,违反规则会带来怎样的代价?你知不知道他们讨厌你,讨厌你说话的方式、你布置工作的方式、你笑的方式?为什么我会越来越茫然,会痛苦,甚至对未来感到恐惧?

大家喊你狗姐,你不难受吗?她问,语气尽可能平淡。这外号还是有点儿不尊重人。

电梯金属门模模糊糊映出两道人影,都是长圆脸、披肩发,学新闻出身,不喜欢运动。喜欢穿T恤和牛仔裤、优衣库连衣裙,看起来永远是一副不健康的样子,需要冥想、沙拉、复合维生素才能勉强维持精力。或许正是这些亦虚亦实的相似造成了牵连,她总觉得,泼向狗姐那些脏水泔水沸水,也有点点滴滴溅到她身上。

狗姐说,毕业前她回了趟家放行李,父亲专门找她谈过一次话,传授职场经验,叮嘱她千万要长点儿眼力,手脚勤快些,主动帮领导泡茶,多扫扫地。她告诉父亲,我们一层工区五百七十平米,全部打扫一遍需要几天几夜。

但是刚来公司报到那天,她提前半小时到了。工区光线明亮,空无一人。坐下后不知道能干点儿什么,既茫然又兴奋,还真有种起身扫地的冲动。

幸好我忍住了,狗姐说,否则被人看见,肯定会喊我扫地姐。是不是比狗姐还难听?

顾小林原本还想问问其他事,但狗姐手机响起来,要紧急沟通业务问题。直到她们把蛋糕塞进楼上公区的小冰箱里,电话也还没打完。最好的机会已经用尽了。

又到了周五,这次她兴致勃勃,在气氛最热烈的时候把狗姐的话复述给其他人听。与她料想的不同,其他人并没有把这件事当成趣闻,而是平静下来,各自陷入思索,像一群酒醉的人正慢慢清醒。

你们不好奇吗,她说,你们难道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肯定喝醉了,他们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天晚上,饭局不到九点就解散,大家各自回家。她承认自己醉了,于是徐瑶承担下任务,要把她送到地铁站。她们彼此搀扶着走过漆黑的小公园,几次踏进草丛,几次差点被路沿绊倒。地铁口路灯出了故障,一闪一闪,如记者们疯狂的闪光灯,等待她们光鲜登场。而她止步不前,停留在这片闪烁中。

你们怎么说我?她问徐瑶,你们肯定也说过我。

徐瑶凑得很近,帮她把鬓角的头发掖回耳后。这动作非常亲昵,让她重新变回读书时喜欢哭鼻子的小女孩。若有若无的柑橘味从徐瑶身上散发出来,混杂着啤酒的苦香,笼罩住她们。在小女孩的世界里,这是属于大人的味道。

以后遇到什么事情千万别哭。徐瑶说。哭起来就不好看了。事情不好看,你也不好看。

她想解释。其实她早就准备好了诸多理由,家里发生了事情啦,慢性泪腺炎啦。但事到如今,任何解释听起来都毫不合理。

你们都知道我哭了?最后,她这样问。刚才吃得实在太咸了,现在她喉咙轻微发痛,只想喝水。

八月那次你不该哭的,徐瑶说,你应该骂回去。

她点点头。那次是几个组合作搞数据,对方给错了,把责任都推到她身上。数据从你这里出去的,他们说,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常识性错误,你怎么能毫无概念?你的模型完全是臆想,你的数学水平连高中生都不如,你惹了大麻烦。

徐瑶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够亲切,凑得更近了些,握住她的手说,我之前都是去厕所隔间,安全点儿,处理起来也方便。

她回握住徐瑶,手指与手指亲密贴合在一起,像在进行某种古老的盟誓。

还有人说,徐瑶说,我不能告诉你是谁,但我已经帮你骂过他们了。有人说面试你那天老李没来得及吃晚饭,低血糖犯了,是边啃巧克力面包边面试的,巧克力搞得满手都是,尴尬到脑子不好使,一念之差把你放进来了。瞎说,老李哪天脑子好使过了?只有这些。

还有呢?她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权力,但她就是觉得自己有权追问。

已是深夏。最毒最毒的蚊子从草丛中盘旋而出,嗡然作响,围住她们,把她们当作极鲜极美的送上门来的口粮。

徐瑶用力捏捏她的手,哭了起来,边哭边用手背拭泪。在昏黄路灯下,闪亮亮的眼影糊成浅褐色,宛若淤痕。同一瞬间,仿佛有奇怪的力道从徐瑶身上漾开然后击中了她,让她像一张纸那样干燥干净无色无味无处不在正在被折叠被书写被撕成碎片。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好像穿附在了徐瑶身上,她们用同一双眼睛流着同样的泪水。

……

精彩全文请见《青年文学》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