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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性批评的可能性与阐释空间
来源:《文艺研究》 | 陈剑晖  2023年10月25日16:47

当下人们对文学批评多有诟病,尤其对大学体制下产生的学院派批评深为不满。在这样的背景下,诗性批评作为一种理想文学批评出现了。

理想的文学批评:诗性批评范式构想

诗性批评面对作家作品发言,同时又有深宏的理论背景。它既精耕细作,注重文本的具体解读,又有人文的大关怀。具体来说,诗性批评范式有如下四个层次。

第一层次:感性与经验介入。这是诗性批评的基础和立足点。这一层次属于欣赏品鉴的阶段,它拒绝功利主义批评,厌恶空洞的理论或充满学究气息的批评方式。这路批评不喜欢对作品进行纯学理的阐释,而是全身心投入作品,以自我的存在去感悟、拥抱另一个存在,以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和审美鉴赏去把握作品。但感性介入的欣赏品鉴批评也有不足,即过于印象化、感性化和碎片化,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文学批评的深度和广度。所以,诗性批评不满足于仅仅停留于感性与经验介入的欣赏品鉴层面。

第二层次:感情调性。“调性”可理解为语调与语气,“感情调性”则是渗透、弥漫于文学批评中的一种情绪和文字背后的人格气质。这种感情调性有如下特征。其一,是“有情”的。其二,这种感情调性往往具有一种内在的整体性和综合的美。其三,这种感情调性的呈现含蓄而内敛,它是批评家的精神、气质、阅历、修养、才情和审美趣味化为血液在作品中无处不在的流荡。

第三层次:心灵内省。心灵内省的第一要务是心灵透视。它采用绘画艺术中的“透视法”,强调批评家观察作品视角的独特性以及把握作品的“全景性”,同时以澄明的心灵与心境来感受文学作品。所谓“澄明”即摒弃先入之见,体会作品语言、思想意蕴和情感,品味具象事物。

心灵内省的第二要务是生命意识的还原。在所有用文字写成的艺术作品中,文学作品最贴近生命。所以,批评家唯有在批评中注入生命意识,还原文学作品的生命蕴涵,体验感悟文学作品的生命激流,文学才能被激活,才能拥有自己的灵性与活力。

心灵内省的第三要务是心灵探险。新时代的文学批评,既要继承李健吾等印象派批评家注重感性与印象的批评风格,“抓住灵魂的若干境界”进行心灵探险,又不能一味崇拜印象与感觉,那样的批评文章表面上看起来漂亮,可是缺乏力度和深度,并非理想的诗性批评。

第四层次:想象与再创造。上述三个层次的诗性批评构想,实质是为了体现批评的想象与再创造。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虽然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不同,但都属于文学的范畴,都是思想、感情、心灵与形象相结合的产物,都是站在相同的地平线上,面对世界、社会和现实生活的发言。因此,文学批评与文学创作都离不开想象与再创造。

诗性批评的想象与再创造可从接受美学那里汲取一些养料。从接受美学的理论出发,笔者以为诗性批评的想象与再创造可从两条路径展开:一条是采用对话的方式,另一条再创造的批评路径是通过灵感拓展想象的空间。

以上从四个层次阐释诗性批评范式的内涵、外延及理论纵深,它们的逻辑关系由表及里,依次推进。总体来说,诗性批评主要以直觉思维、整体性思维和灵感思维方法为出发点,进而探求形象思维和理性思维互补与相融的可能性,其目标是寻觅一把使文学批评通往诗学之路的金钥匙。

美文式批评文体

让文学批评成为美文,成为一种更具鲜活文学色彩的文体,这样的构想与预期本也是诗性批评的题中之义。美文式文学批评作为诗性批评的重要构成元素,其批评文体特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是诗性笔致。所谓诗性笔致,指批评家在从事文学批评时,要有一颗诗心以及诗的感觉和想象力,与对象相知相融,再以抒情、意象、象征、比喻以及其他诗性修辞,将这种诗的感悟与理解传达出来,从而使文学批评既形象纷披、元气淋漓,又颜色妩媚、姿态招展,显得既华美又纯净。

其二是絮语随笔体。这一批评语体可追溯到蒙田,它往往自由自在、任心随性,没有预设路线,也没有明确的主题。絮语随笔体要求批评者具备自由放松的心态与良好的审美趣味。如果一个批评者充满焦虑,精神高度紧张,那么他绝不可能写出优雅闲适的絮语随笔体文字。同样的道理,我们说絮语随笔体要有“趣味”,这个“趣味”注重的是“审美之趣”而非“理性认知之趣”,更不是媚俗、恶俗或低级趣味。

其三是重视文气。文气主要指文章的气势、气力与气韵。它既和写作者的人格、胸襟、气质、境界密切相关,是人与文章的生命力之所在,还往往与诸如优美、刚健、清峻等文体风格联系在一起。要写出文气充沛的批评文章,笔者以为要注意两点:一是意义顺承,二是重视文章的声音与节奏。

和合:“化西方”与“本土化”

长期以来,偏重于感觉与审美的直观式、印象式、随笔式文学批评往往遭人诟病,被贴上随意性、片面性、碎片化的标签。这些质疑虽然不少是误解所致,但也不能否认其中的合理性。所以,为了减少不必要的误解,也为了使诗性批评更加完备,笔者以为在建构诗性批评时,必须注意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深化经验性批评话语。笔者以为,深化经验性批评话语,必须强化两方面的体验,用《文心雕龙·知音》中的话说就是“觇文辄见其心”的同情体验和“多贱同而思古”的孤独体验。诗性批评中的经验性批评话语,唯有建构于同情体验与孤独体验之上,才有可能“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真正成为作家的知音。

第二个问题是要注重整体审美。这一审美批评的过程,大致可分为四步。第一步,感性介入,直觉把握,形成独到的印象。这一步应力图借助审美直觉去感性把握作品,尽量避免先入为主的理性干扰,而且态度要真诚。第二步,审美和心灵感受。这一步既需要审美的感受,也需要心灵的融入。第三步,诗性批评不能满足于散漫无序、完全处于感性阶段的阅读印象。当批评者获得了直观感性的阅读印象后,便要归纳整合,将其条理化。第四步,把直觉印象、审美顿悟和心灵体验放到特定的时代、社会生活和文化语境中考察。只有将文学、作家、作品纳入更宏阔的视野和语境进行考察,诗性批评才能体现出它的理论价值,并拥有更广阔的前景。

第三个问题是建立于审美鉴赏之上的创造与学理性互补。一方面学理性应成为审美鉴赏创造的背景和理论资源,是文学批评深度模式的保证;另一方面,审美鉴赏、经验介入、生命体悟与想象创造,应是文学批评的基座与底色,是文学批评的驱动力和品质保证,也是文学批评的价值之所在。审美鉴赏创造与学理性互补的批评,关键是要在审美鉴赏、经验介入和生命体悟的基础上,善于“化西方”与“本土化”。

“化西方”与“本土化”必须有中介物勾连,如此诗性批评才有可能达到中西互补,既具审美诗性又具开阔深宏的学理性。笔者以为,中国传统文化哲学中的“和合”精神就是这样的中介物。以“和合”文化哲学为中介物和美学主导精神,不仅有助于形成诗性批评的和谐基调,突出其诗性思维的主要特色,而且有利于“化西方”与“本土化”。

所谓“化西方”指新时代的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应站在东西方文化交融的大背景下,努力继承中国传统文论,用诗性也就是艺术的方式来品评文学艺术作品的“文脉”,打通传统与现代的思维,形成感性与理性交融、思性与诗性统一的批评品格。要抵达这一批评愿景,一是批评家要有世界性视野,即站在人类的立场思考问题,对西方的各种思潮流派有全面的了解,既不生搬硬套西方理论,也不刻意排斥新的文学理论和学术思潮;二是新时代批评家要像朱光潜等批评大家那样,既有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又中西贯通,而且有良好的审美感受力;三是坚持自主性、本土化的批评立场,不崇洋媚外,也不厚古薄今。要之,唯有沟通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诗性批评才有可能在审美鉴赏与创造的基础上,使当代的文学批评更学理化,更深刻与广阔,从而创造一种既具现代精神、又有中国传统品格和气韵的诗性批评范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