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极:卓立于东西格局之上的浩然大道
09.03.65(油画) 赵无极
1936年,在国立杭州艺专学年结束的国画考试中,老师潘天寿要求学生们画一张山水,一个平日只爱画西画的二年级学生在宣纸上涂抹了一个大大的墨团,之后便收起画具,扬长而去,这个举动惹怒了一向温文尔雅的潘天寿,当即找到学校要求开除这个学生,他就是赵无极。出于爱才,院长林风眠亲自调停,宽容了赵无极的“叛逆”,而杭州艺专偶发此“放肆”行为,和此前陈序经发表《中国文化的出路》脱不开关系,书中提出的“全盘西化论”在当时的文化艺术界引起强烈震动。
在读国立杭州艺专时,赵无极就赞同林风眠、吴大羽“融合中西”的艺术主张,也受到塞尚、马蒂斯、毕加索绘画的影响。从他创作于1935年至1936年间的《无题:有苹果的静物》中可以看到借鉴塞尚作品的影子,而在他创作于20世纪40年代的《我在杭州的家》中则可以看到开始呈现的现代主义倾向。赵无极曾在自己的回顾展上描述:“这是在中国画的,不过我受塞尚的影响比较深。画的是杭州祖家的地方。”当赵无极在1948年来到巴黎后,没有像其他中国画家那样选择一处“中国城”居住,而是进入法国当地的画家圈里,和他们打成一片,在追寻西方艺术的道路上开始了创作之路。“每个人都有一个传统,我则有两个。”赵无极曾说。
两个传统
在赵无极刚刚抵达巴黎的当天下午,就去了卢浮宫。他呆立在《蒙娜丽莎》和波提切利、安杰利柯的作品前,看到了和中国画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绘画。尽管赵无极对中国的水墨画掌握得得心应手,可不想到法国来炫耀中国功夫,他觉得,到人家的地方,就要往人家的高峰上攀登。在巴黎期间,赵无极除了学习法语、走遍大大小小的美术馆,还经常出入位于巴黎蒙帕纳斯艺术区的“大茅屋画室”学习人体素描。这间云集过毕加索、马蒂斯、莫迪里阿尼、贾科梅蒂、常玉等艺术大师的画室,被后人称作现代艺术的诞生地。后来赵无极回忆:“我听说蒙帕纳斯是艺术区,所以打定主意住在那里,绝不住别的地方。……因为法国艺术杂志里常提到大茅屋画室,我就在那附近的德龙柏街上找到一家小旅馆,……在那里住了很久,以后也始终没有离开过蒙帕纳斯区。”学习的时光里,这个来自中国的画家尝试过油画、石版画,不断寻找属于自己的风格,但此时的他不希望被贴上中国艺术家的标签,认为这可能会束缚他的创作。但与中国传统绘画在工具、技巧、抒情性较为类似的水彩画是赵无极经常采用的,他认为水彩的透明性、流动性、光感很适合诠释自己的艺术理念。
20世纪50年代,赵无极开始游历欧洲大陆,并用随身携带的水彩、墨、铅笔创作,一座座小镇、一个个港口成为他这一时期的灵感来源。当他在瑞士看到超现实主义画家保罗·克利的作品时,震惊于那些介于抽象与具象之间的“象形图像”。他“观察那些散布于线条与符号之间的彩色小方块,惊讶于克利的线条与光影是如此自由。这些小幅绘画中歌唱的诗意,因其打造出的空间感而顿时显得极为有力”。赵无极开始改变原本的想法,开始探求画布空间中的“意象契合”,用金石般的细线将所见之景进行提炼、勾画于细致丰富的背景色彩上,诸如《伦敦塔桥》《巴黎圣母院》等作品,也转为更为抽象、更加神秘的风格。此后赵无极迎来了创作至臻成熟的“甲骨文时期”,他将文字符号作为画面重心,援引来自中国传统艺术的影响愈发得心应手……
在法国画了半个世纪的赵无极,绘画却没有纯粹地“法国化”,而是表现出中西文化的交流互通,这一切都在风云变幻的色彩、刚劲有力的笔触、摇曳的光感和流动的韵律中体现出对立统一,用西画将中国艺术精神进行着现代诠释。随着9月20日至2024年2月20日,“大道无极——赵无极百年回顾特展”在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展出,赵无极不同时期的艺术探索再一次呈现在人们面前,人们得以通过他的作品感悟其以中华文明之传统开现代绘画之生面,以及他作品中“不中不西,即中即西,非古非今,亦古亦今”的艺术风貌。“赵无极的艺术融合了两个传统,他‘在巴黎重新发现了自己的中国文化之根’,他甚至说‘是塞尚帮助我重新成为中国画家’。他在中国古典和西方现代之间互为体用,双手互搏,或以保罗·克利式的现代绘画语言摹写甲骨金文的拙朴古意,
或以表现主义的狂飙涂抹响应草书的笔势与章法,或以山水画的丘壑内营演化浑茫天地以响应莫奈,或以奇崛的构图、恣肆的笔法致敬屈子与李白。”中国美术学院院长高世名说。
画中国人的画
在赵无极遇见克利后的一段时间里,作品中的透视、体积、轮廓也在逐渐消失。他与巴黎重要画廊签约,并将作品寄给老师林风眠:“林先生,您现在看到我的作品,一定不敢相信这是中国人画的作品。我的已经完全像外国人了。”林风眠却说:“你毕竟是个中国画家,不可能在外国人的地方画外国人的画而成名。”老师的回答让赵无极想要真正寻觅内心的东方根源,迎来了艺术生涯的重要转变。他渐渐褪去了之前所偏好的细致的抽象画风格,开始致力于一种更为奔放雄浑的书写作画方式,全心沉浸于抽象艺术,并用数字给作品命名,就像《21.10.63》《09.03.65》《30.7.64》等没有明确主题的作品,色彩变幻、光感十足,他用全世界通用的数字符号表达自己的期盼:希望作品可以成为全世界流行的艺术符号,跨越外在形式,揭示艺术的本质。
无规律但充满律动的笔痕和色彩,表达的是画家内心世界的奔放不羁。赵无极画的是感觉,是一瞬间迸发的灵感。他在涂抹中展示了高超的操作技巧,比如对光感的表现、对色彩的理解、对空间的理解,他说:“画里重要的是节奏,不要总是‘温吞水’。有静,有动,不能到处都动,动的太多,就要拿静来陪衬。好像唱京剧,总是唱高调,就单调了。”“你们画的色彩却又太简单,要注意亮的地方不要都一样亮,灰的地方不要一样灰,深的也不要一样深,那么你们的画面效果就变化无穷了。”“所有的画,不是功夫好就能画好,画到一定的程度时,应当把功夫忘掉。你们有功夫,但画面到处都紧,紧得透不过气来,应该有松有紧,比较得多,层次就多。”“世界上的事物都存在着对比,音乐总有停的时候,中国画也有休息的地方——留白。不懂画的人,总希望画是满满的,不知道透气。画画同呼吸一样。人需要呼吸,不呼吸活不下去,绘画也要呼吸。你要把你自己的感情放进去,让画面同你一道呼吸。”……
1985年,赵无极受邀回母校(现中国美术学院)授课,在为期一个月的讲学中,他讲授了自己的艺术观念和绘画技巧,分享了自己的理论与观念:“历史就是这样把我推向了遥远的法国,让我在那里生根安居,然后又让我重返中国,使我内心最深处的追求终有归宿。”中国文联副主席、浙江省文联主席许江回想起自己作为学员参加1985年赵无极绘画讲习班时的场景,他难忘于赵无极反复强调要向民族的优秀传统学、向世界一流的大师学,应站在世界艺术之上融合东西艺术的主张。“赵先生不是画凝厚的山水物象,而是以空的、虚的方式兴发空濛的山水之光。东方的书艺与山水,被油画的油性挥洒,被时代的勃然之气彻底激活,炼化为势与气的写意铺陈,从而揭开了一派华彩淋漓的霞光世界。今日有机会再次面对他的绘画,既有追怀,更有一份深切的领悟。突破所谓‘抽象’的标签,我们看到的是一种真正的山水精神的高华。这是一种站在世界艺术之上的创造性的融汇,这是一份卓立于东西格局之上的浩然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