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诗复何求
来源:长江日报 | 王蒙  2023年10月26日08:47

■ 饮酒 陶渊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盖房子与人众在一起,但是我这里并没有车来马往的嘈杂喧闹,为什么我的生活是这样静谧清纯呢?我的心置放在社交生活的边缘,我的家也就不会成为交际的热点了。自身闲适的时候到东面竹(荆)篱下采撷秋菊,一面低头赏菊,一面抬头眺望远方悠然的南山,南山的气象日益幽美,飞鸟们飞来又飞去。这样的景象似乎意味着真谛,意味着生活的理想与本色,我想对它们有所辨识、分析、讨论、表达,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也许听得到风驰电掣的法拉利,也许见到了价值二十八个半亿的“黄金跑车”,它们不会到我这边的居民点来,来了也不会引起谁的注意,带来什么变化和影响。我们的心里没有荣华富足,我们的身外没有名牌时尚,我们只有自己的边远与清静自如,我们只有自己的秋菊竹篱。更有一望无边的山峰山岭,在云中隐隐现现。从山头飞来了的还有一些鸟儿,你们是山与云的使者,你们是怜惜山神的边民。你们又要飞回那悠然的山峰了吗?你们可注意到了采菊东篱的老者的笑容与欢喜?

住房在人间俗境,这是从俗从众,这里没有矫情与烧包,没有装模作样与秀出歇斯底里的洋相。无车马喧,是超前的对于噪声污染的预应防御。对于陶潜来说,东周的春秋战国,汉末的三国相争,世道险恶,战争与阴谋频仍,礼崩乐坏、厚黑倾轧,危机四伏,陶氏选择了退隐做乡绅的道路。陶氏亮出底牌,不无自信,道行的关键在于心防,在于反求诸己,要做到不闹腾自身,不折腾自身,不吵嚷炒作秀自身,也完全不必拉拢他人,积攒社会信誉。篱下采菊,其美何如,其乐何如,其雅何如?其洁何似?

菊在篱下,花在眼下手下,南山可能在远处,高远了方有悠然山气,也可能山在近前,平面距离不远,但山太大太高了,延伸宏远,望之不尽,望之无穷,望之入云,望之神游无太空。如此悠然,却有亲切活泼自由随意轻松灵活的鸟儿飞翔往还,飞来飞去。如此这般、人境山境,花境庐境,篱境心境,浑然一片。远社交而近天地,近山峰飞鸟,近竹篱秋菊,近飞鸟山气,近自身诗意。这是天人合一?本来就是分不开的嘛,何必强调合一不合一。采菊就是和谐,望山就是亲密,飞鸟就是来来去去,东篱就是世界,我心就是静谧,心如此平静,菊如此清雅,鸟如此从容,意趣如此天真,人复何求?生复何求?诗复何求?

■ 静夜思 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差不多是当代幼儿园中孩子们学会的头一首中国古典诗词。对于当代人来说。中国的传统诗词是从这一首妇孺皆知的、非常具有普及性大众性人民性的诗开始的。

一上来就碰到了麻烦,床说的是什么?

不争论,对于一般读诗人来说,床字的解读各异,丝毫不影响对于此诗的理解与喜爱,不影响对于此诗的倒背如流。我从小就认为“床”通“窗”。异议者说,在室内举头是看不到月亮的。谁说窗前月光之明亮必须封闭于室内观看呢?明月光在窗前,这可能是,也不尽是室内的感觉;举头,可以是打开窗户,探头望月,可能是月亮初升,45°角,靠窗抬抬眼皮就看见了,更可能是先看的是地上霜,再开门出户,举首望去。将“床”说成井栏井绳之类,也蛮好,谁也管不了,那么,床到底是嘛,不去管它吧。

无怪乎陶渊明是“好读书不求甚解”了,甚解只能培养呆子,只能转移大方向,牺牲对全诗全文的理解欣赏感受审美。

中国诗语文词中对于月亮有许多极美的说法:玉盘、玉兔、婵娟、天镜、素娥、冰轮、圆魄、桂宫、广寒、霄晕、皓彩……美不胜收。但此诗中直接写月的是明月光,地上霜,两个词通俗、易解、直白,包括引车卖浆者都不会不明白,同时此六字简明响亮。霜是雾的凝结,但是雾比霜似乎多了一点朦胧,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是一个高雅含蓄的美丽的世界。霜也引起历代诗人的注意:《诗经》上有“白露为霜”,李贺有咏马的“夜来霜压栈,骏骨折西风”,张继有“月落乌啼霜满天”句。霜在不无美丽的同时又有其寒爽直至肃杀的凉气,霜还是冬季将至的信号。李白平易自然地用大白话说,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语言疑似童谣快板,其实不必疑似,大可不疑不思、顺顺当地出口入耳,明明白白亮亮地刻入心头。

然后抬起头看月亮,开始了最最普通的抬头望月,这时,诗情诗心诗穴陡然一点一晃一弹窗,叫作低头思故乡的深情涌起!

原来有那么多人离开了故乡,故乡只是在他们的思念中乡愁中。因为生活?因为艰难?因为职业?因为追求、生存竞争?因为引诱?因为不得不、上当、被迫、或并不因为什么就糊里糊涂地离家离乡离亲离友离开了你的父老兄弟爱妻老娘,流浪、奔忙、挣扎、冒险、豪赌、身不由己、有翅难展,在无诗的远方。

月亮又与故乡有什么关系呢?故乡开阔,“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故乡的明月光故乡的地上霜,比你床前的这点霜地更辽阔遥远。故乡的月亮比外乡的圆,曾经在故乡与父老乡亲一同赏月,话桑麻,过中秋节,听嫦娥、玉兔、桂树、吴刚的故事……是的,故乡与明月之间,不一定有铁定的逻辑关系,而只可能是记忆的关系,是联想的关系,是情绪的关系,见到月光想起故乡,不但是空间的怀念,也是时间的念想,因为思故乡道行是思过往的在故乡的各种记忆、回忆,是时间的怀念,是对于月光普照家乡的想当然,是未离家时的故事记忆,是可有可无的起兴关系。

前两句算是写景,后两句深深动情,前两句大致是静态,后两句已进入举头到低头的动态,简单地举头低头,于是百感交集,怆然泪下了。因景生情,本是中华式的心理情感范式,李白树立了如此自然而然、无意得之的心理情感范式,谁能见明月而不思李白,思李白而不思故乡呢?谁能思故乡而不望明月、感星月、叹辽阔与思念亲友呢?

中国写月亮的诗文多了去了,或谓《诗经·陈风·月出》是咏月的首作: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从月出起兴,写尽美女的姿色与内心忧烦,后世数千年,不,没有哪个诗人敢在《诗经》前翘尾巴。

而李白写得如此放松、如此轻易、明白如话、浅显通俗、千年依旧、道法自然的诗句,如童语,如天籁天成,张口就来,人生感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