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2023年第5期|刘国芳:农歌三两声(节选)
1
这天从玉茗堂影剧院门口走过,忽然听到一个人喊我:“刘文—”
我看着喊我的人,很陌生。
喊我的人问:“你是刘文吗?”
我说:“现在是老刘了,你是?”
“禾生啊。”
“禾生?”
“沓水村的禾生,你在我们村里演过戏,我记得你,还有一个演员,叫王娇,我也记得。”禾生看着我说。
说到沓水,我一下子想起对方是谁了,不错,他是禾生。当年我们在沓水村演戏时,他总在下面看,还送过葛粉给我们。没想到,二十多年了,他还记得我。
立刻,我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是2000年。当时抚州市政府要举办纪念汤显祖450周年诞辰活动。但二十多年前,抚州竟有很多人不知道汤显祖何许人也。有人就问我:“汤显祖是谁?”
我回答:“明代戏剧家,抚州人。”
当时的玉茗堂影剧院既是剧院,又是电影院,不演戏的时候,就演电影。《惊梦》演了三天后,就要让电影公司放电影了。一出戏,排了一个多月,只演了三天,就不演了,让人觉得可惜。为此,当时我们想去抚州城外,也就是汤显祖故里文昌里再演,但当时文昌里汤显祖故居那儿是一个冰棒厂,这个冰棒厂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起来的,到九十年代,冰棒厂实际上已停产了。厂房倒了一大片,里里外外都是草,荒凉得很。自然,在这地方不能演出。离汤显祖故居不远处,有一个叫抚州会馆的地方,这地方也叫玉隆万寿宫。这儿倒有一个戏台,但当时的抚州会馆里面住了几十户人家,包括戏台,也被住户占了。自然,在抚州会馆也演不了。正当我们想办法找地方演出时,我一个朋友找到我,他说:“沓水村有个古戏台,可去那里演几场。”
我不知道沓水是什么地方,我问朋友:“哪里的沓水?”
朋友说:“东乡沓水村哪,汤显祖是这个村的女婿。”
我们随后去踩点,到了,果然看见一座老戏台,飞檐翘角,颇有气派。
这个村的人都知道汤显祖,有人走来,我问他们:“你们知道汤显祖吗?”
回答:“我们怎么会不知道汤显祖?他是我们村的郎。”
又一个人接腔:“这戏台就是汤显祖亲自做的。”
接着一个老人走了过来,老人说:“听我长辈说,这个戏台确实是汤显祖做的,戏台做好了,演《牡丹亭》全本,演了十天十夜。”
在当时,听他们说这些,我们也是半信半疑。但查了资料,我信了,明隆庆三年(1569年),汤显祖二十岁,娶沓水吴孺人为妻。吴孺人,小字玉瑛。汤显祖有诗《清明悼亡五首》,徐朔方笺曰“妇家东乡沓水”。吴玉瑛万历十一年(1583年)病故,汤显祖伤心不已。十五年后,也就是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汤显祖辞官,载家小回临川。这年秋,《牡丹亭》完成。次年,汤显祖五十岁,《牡丹亭》在玉茗堂由宜伶演出。随后,汤显祖去往沓水,解囊捐资修戏台,然后演《牡丹亭》全本。
沓水村的人当然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细,但他们却知道古戏台是汤显祖所修,一个人走来,也说:“这戏台真的是汤显祖当年修建的。”
我点头。
又一个人说:“可惜,现在好久没有戏看了。”
我说:“有戏看有戏看。”
几天后,我们就在沓水村演《惊梦》。当时的盛况,我依然记得,无数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手里举着火把,照亮了一条条山路。到戏台下面,他们熄了火,我看见台下黑压压一片人。
乐声响起,杜丽娘唱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台下没人作声,直到演完了,灯光亮了,台下才有人醒悟过来,他们问:“明天还演吗?”
我大声说:“演。”
有人欢呼雀跃了。
后来,我们一有演出,都会去沓水村,有时候一演几天。沓水村离抚州有60多公里,我们一般不会往回赶,而是住在沓水村,就睡在戏台上。好多个夜晚,我们在戏台上往外看,黑漆漆的,有萤火虫飞来飞去。忽然,萤火虫好像受了惊吓,四散开来,当然,是那一闪一闪的光四散开来。我知道,是有人来了。果然,有人喊道:“你们就睡在戏台上吗?”
我应道:“是。”
一个声音又起:“可以睡到我们家里呀,我们家有空房子。”
又一个声音说:“我们家也有空房子。”
我回答:“谢谢,不要,我们在外演戏,一般都睡舞台上。”
一个人又喊:“我拿了些葛粉给你们。”
我说:“不要。”
那声音喊:“葛粉对嗓子好,润喉咙。”
听到润喉咙,我再没拒绝,我们演员,喉咙多半有问题,有润喉咙的东西,我们都喜欢,我问:“葛粉真的润喉咙?”
台下的人回答:“真的,我们嗓子痛,就吃葛粉。”
一个女演员,叫王娇,她睡在台上另一边,听到有人要给我们葛粉,王娇跟我说:“葛粉对嗓子真有用,人家给我们,刘文你就去拿一下吧。”
我就下台来,然后,我看到那个要给我葛粉的人。天很黑,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感觉对方很年轻。他把葛粉递给我,还跟我说:“我叫禾生,你们吃完了,还可以来找我要。”
我说:“谢谢啊!”
回来后,黑暗里忽然响起古怪的声音:哇—哇—。
我们有些害怕,缩紧了身子。
禾生还没走,他好像知道我们害怕,在台下大声说:“不要怕,那是鸟叫。”
还有人说:“如果害怕,以后住到我们家里来。”
我回一声:“谢谢!”
后来天晚了,台下寂静无声,他们都走了。偶尔,还有哇哇的声音响起,但我们不害怕了,我们知道,那是鸟叫。
后来,因年龄大了,不能演了,我被调走了,离开了剧团。
于是好久好久,再没去沓水村。甚至,我好久都没想到过沓水村,但因为禾生,这个叫沓水的地方,重新被我放在心里了。
2
这天,我想去沓水看看。
于是开车前往。
一个多小时后,就到了,戏台还在,但倒了一角,戏台上面下面,都是草,一片荒凉。而沓水村,也沉寂了,村里看不见什么人,看见一个人,是老人,又看见一个人,也是老人,再看见一个人,还是老人。
一个老人走来,我问他:“老人家,村里怎么没人哪?”
老人居然认得我,他说:“以前你来我们村演过戏吧?”
我回答:“是,经常在你们村演戏。”
老人说:“我还记得,当时真热闹。”
我说:“现在,村里怎么没什么人呢?”
老人说:“都去外面打工了,村里只剩下我们这些老人了。”
我说:“以前热热闹闹的一个村,现在冷冷清清了。”
老人说:“以前当然好,那时候你们一演几多天,还住在我们村,就睡在戏台上。”
我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演的戏吗?”
老人说:“记得,演汤显祖的《牡丹亭》,那时候我们村里真热闹,天天像过年。现在,过年也没那么热闹。”
老人说着,从我跟前走过,戏台就在他跟前,但老人都没看它一眼。
忽然看见禾生迎着老人走来,老人见了他,喊他:“禾生,你回来了?”
禾生回答:“回来了。”
老人说:“现在没过年没过节,你回来做什么呢?”
禾生说:“我不想在外面了。”
然后,禾生就看到我了,禾生说:“老刘,你怎么在这里?”
我说:“那天看到你后,我就想来看看。”
禾生说:“到了这里,你是不是很失望?村里没什么人了。”
我说:“是,你看戏台都倒了一角。”
禾生说:“这是古戏台,是当年汤显祖做的。”
我说:“是,以前我们就在这古戏台上演戏。”
禾生说:“那时候真热闹。”
说着话时,又一个老人走来,老人也问:“禾生,你回来了?”
禾生回答:“回来了。”
老人说:“现在没过年没过节,你回来做什么呢?”
禾生说:“我不想在外面了。”
我接腔:“为什么不想去外面了呢?”
禾生说:“我还是喜欢乡下,喜欢作田,这些年在外面打工,我时刻都想回来。”
我问:“回来做什么呢?”
禾生说:“我想把这些年赚到的钱拿回来投资,在乡下办厂,让村里人在自己村里打工。”
老人接腔:“那就好,你真在村里办了厂,我们村就会热闹起来。”
我却看着禾生说:“这想法好,我为你点赞。”
3
我后来又去了沓水村,大概,这里留下了我美好的记忆,我喜欢来这个村走走。同时,我也想看看禾生,看他是不是真在村里办了厂。才进村,就看到禾生了。他也看到了我,他说:“老刘你又来了。”
我说:“今天休息,出来转转。”
禾生说:“一看见你,我就想起以前的事,记得有一次,你们跳了一支舞,舞跳得怎么样,我忘记了,但那配舞的歌特别好听。”
我不记得是什么歌了,问他:“什么歌呢?”
禾生说:“《绒花》呀。”
说着,禾生唱起来: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
那是青春吐芳华
铮铮硬骨绽花开
沥沥鲜血染红它
…………
禾生唱完了,我说:“你还唱得来呀?”
禾生说:“我不但唱得来,还记得当时唱这支歌的演员叫王娇。”
我说:“不错,是她唱的。”
禾生说:“她真漂亮,仙女一样,实话跟你说,我当时有个梦想,就是以后要找一个像王娇这样的仙女做老婆。”
我忽然笑了。
见我笑他,禾生说:“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我说:“其实王娇嫁的老公也不怎么样,后来还离婚了。”
禾生很惊讶,问我:“仙女也会离婚?”
我说:“仙女也是人,是吧。”
这天,我跟禾生村里村外走了许久。村外有一条山路,路两边密密麻麻都是山茶树,禾生指着山茶树跟我说:“你看到路边的山茶树吗?我们山里到处都是山茶树,可是,树上的茶子没人摘,浪费了。”
我说:“确实太浪费了。”
禾生说:“我想办厂,榨油厂,加工厂,榨茶油,做葛粉、薯粉、荸荠粉。”
说着,禾生指着路边满地的藤叶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摇头。
禾生说:“葛呀,把下面的葛根挖出来,就可以做葛粉。”
我说:“当年你送给我的葛粉,就是用这种植物加工的?”
禾生说:“是,等办了厂,还可以送葛粉给你。”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这时候下山了,开阔起来,眼里是一大片田,禾生又指着那些田跟我说:“你看,这里好多地都荒了,看见这些荒地,我心里也慌,我还想做的,就是种地,种五百亩,甚至一千亩。”
我说:“你忙得过来吗?”
禾生说:“招工啊,让那些在城里打工的人回来,在我办的厂打工。”
我认真地看着禾生,我说:“你今年有四十了吧?”
禾生说:“四十多了。”
我说:“正是干一番事业的时候。”
禾生有些高兴,忽然就唱起歌来,是他写的歌,唱得还很好听:
我的家乡在沓水村
汤显祖是我们村的郎
山美水美人更美
《临川四梦》美名扬
…………
分开时我加了禾生的微信,后来,看了禾生的朋友圈后,我知道禾生没有让他的想法停留在脑子里,他在努力。
来看禾生的朋友圈。
一天,他在朋友圈发了一台榨油机照片,禾生写道:有了这台榨油机,山上那些茶子,可以变成山茶油了。
我点了赞,还评:到时我来买山茶油。
禾生回复:送你一瓶。
过了些日子,禾生真榨出了山茶油。他又在朋友圈发了消息:正宗的山茶油,有需要的,联系我,外面100块1斤,我这里,60块1斤。
我点赞,然后发过去600元,但禾生没收款,只回:我说了要送你一瓶。
我发过去一个谢谢的表情。
这天,禾生发了一张山上的照片,就是禾生带我走过的那座山,山上都是人,是那些摘茶子的人。还有一张,是村里禾场的照片,禾场上,晒满了山茶子。
我点赞,又在下面评:你们村真热闹了。
禾生回复:是比以前热闹了许多。
我回复过去:觉得成功离你越来越近了!
禾生回了一个开心的表情。
4
有一天,我看到了王娇。
忽然想到禾生说的那些话,忍不住笑起来,王娇见我笑得不怀好意,便问:“我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说:“那倒没有。”
王娇问:“那你笑什么?”
我说:“我最近见到一个人,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王娇问:“什么人?”
我说:“我们以前经常在沓水村演戏,村里有一个人,叫禾生,他说他当年的梦想就是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仙女做老婆。”
王娇说:“你编的吧?”
我说:“真的,这是禾生亲口说的。”
王娇说:“你怎么见到沓水村的人?你到过那儿吗?”
我说:“当然。”
王娇说:“以前经常在那儿演戏,印象很深,觉得那个村的人很好,记得那时候我们睡在戏台上,总有人在下面喊,说他们家有空房子,让我们睡到他们家里去。还有一个人,拿了葛粉给我们。”
我说:“给我们葛粉的人就是禾生。”
王娇说:“还记得有时候晚上睡在戏台上,外面总是响起吓人的哇哇声,台下这时会有人说,那是鸟叫。”
我说:“是,他们这么说,我们就不害怕了。”
王娇说:“你还会去沓水吗?到时告诉我一声,我也去看看。”
我当然允诺。
随后不久,我们便约好,一起去了沓水村。
当然见到了禾生,看到他,我说:“你看她是谁。”
禾生大声说:“王娇。”
王娇问我:“这人是谁?”
我说:“禾生啊,以前天天来看我们演戏,他还记得你,就是他说以后想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仙女做老婆。”
这话一说,禾生忽然不自在了,禾生说:“当时幼稚,莫笑我。”
王娇却有些脸红,说我:“胡说什么。”说完,又看着禾生说:“二十多年不见,你怎么一下子就认出是我?”
禾生说:“你还和以前一样漂亮啊。”
王娇笑了。
然后,禾生带我们参观他的加工厂,这里有榨油机,还有粉碎机,正在生产,里面轰隆隆响。因为吵,禾生很快带我们出来了。随后,我们往村外去,这时候距上次见到禾生已经大半年了,我忽然看到大片的荒地上栽了水稻,到处绿油油一片。风吹来,禾苗翻滚,浪一样,从远处涌来。
看着翻滚的禾苗,我问禾生:“这些禾苗是你栽的吗?”
禾生说:“是呀。”
我说:“看来你真的是一个喜欢作田的人。”
禾生说:“我要让农村活起来,像以前你们在我们村里演戏时那样,到处都是人。”
王娇说:“现在人都出去了,怎么活得起来?”
禾生说:“所以我要把我的厂做大做强,让出去的人都回来。”
王娇说:“你真是一个有想法的人,让人佩服。”
禾生嘿嘿地笑,然后怯怯地问王娇:“可以加一下你的微信吗?”
王娇说:“当然可以。”
加了微信后,禾生接了个电话,我听到禾生说:“我现在还不想找。”
又说:“真的,我不想找。”
接着说:“一个人多好,没牵没挂。”
挂了电话,禾生看着我们说:“自从回来后,经常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可我现在不想找。”
我问:“你没有老婆吗?”
禾生说:“以前有,但刚出去打工的那年,她嫌我穷,跟一个有钱人跑了。”
我问:“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找?”
禾生说:“没找。”
王娇问:“为什么不找?”
禾生说:“穷啊,找了,她还得跟人跑,所以,我这些年只想赚钱。”
王娇说:“现在有钱了,可以找了。”
禾生说:“再看吧。”
5
我和王娇后来一直关注着禾生。有一天,王娇在微信里问:在吗?
我回:在。
王娇发过来:禾生拿了些葛粉给你,在我这里,怎么拿给你?
我回:有空我过去拿。
王娇发过来:好。
接着又发一句过来:对了,你去抖音里看看,禾生在直播带货呢。
我在抖音里关注过禾生,手机就在手上,我立即在抖音里看到了禾生,我听到他说:
“我的家乡是抚州东乡区杨桥殿沓水村,伟大的戏剧家汤显祖是我们村的女婿。我们这里家家户户都会栽红薯栽芋头栽荸荠栽甘蔗,但农民怎么把这些农产品卖出去却是个难题,他们往往一上午才能卖出去几十斤红薯,费工费时。因此,农民种地的积极性不高,多数农民只种一些自己吃。我在外打工多年,去年回乡务农,我知道乡亲们种地不容易,为此,我决定为我的乡亲做点实实在在的事,今天直播带货,卖的就是我们农民自己栽种的东西,请大家支持我,点点‘关注’,加入粉丝团……”
禾生继续说:
“你们看这红薯多好,红扑扑的,个儿一样大,今天,在我的直播间,这么好的红薯只卖2块一斤,还包邮,上车……”
我立即点开小黄车,下单买了20斤。
不一会儿再看小黄车,上面显示,已经卖出了200多单。
王娇这时在微信里问我:能卖出去吗?
我回:一分钟卖出200多单。
王娇问:真的假的?
我回:你可以在他抖音里的小黄车上看到呀,上面有数据。
随后,王娇回复:看到了,是300多单。
我回复:这几分钟,又卖出100多单。
禾生直播结束后,我发微信给他:这场直播你卖出多少东西?
禾生发来一张纸,上面写着这些字:
红薯3000多斤
芋头2000多斤
荸荠1000多斤
甘蔗2000多斤
红糖500斤
辣椒300斤
扁豆200斤
辣椒饼100斤
我回复:你真了不起,实实在在为乡亲们做事。
禾生发过来:能为乡亲们做点事,我很开心。
我回复:连我都开心。
很快,沓水村农民家里那些红薯芋头荸荠等农产品都卖光了。禾生在手机里卖东西出了名,附近好多村子甚至别的乡镇也有人找上门来,要让禾生卖他们家里的东西。禾生来者不拒,他成立了沓水农产品销售公司,公司员工就是沓水村的大伯大妈,他们进货出货,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这天,禾生做了一场卖山茶油的直播,来听开场白:
“我们这里是赣东山区,山不是很高,但漫山遍野都是油茶树,油茶树在冬春开花,白白的油茶花一开,像是白云飘落在山间。花开后,油茶子就长了出来,我们吃的山茶油就是用油茶子榨出来的。秋天的时候,满树都是油茶子,农民也会在这个时候去山上摘油茶子,然后晒干去壳拿到榨油厂榨油。通常,一个秋天,几乎每家每户都能摘到上千斤油茶子,按1斤油茶子榨2两油来算,每家每户能榨200斤山茶油。但是,这些油,乡亲们很难卖出去,因为没有销路,多数情况下,这些山茶油都是自己吃或送人。今天,我在这里做山茶油专场,就是想为我的乡亲把这些山茶油卖出去,我们这里山茶油100块钱1斤,但今天在我的卖场,我卖给我的粉丝60块1斤……”
王娇也看了这场直播,她有一次见了我,跟我说:“你买了禾生的山茶油吗?”
我说:“早就买了。”
王娇说:“我也买了,买了30斤。”
我问:“你买那么多干什么?吃得了吗?”
王娇说:“送人哪,再说这也是支持禾生啊。”
我说:“那我也要多买些。”
王娇说:“我觉得禾生真是个人才,他直播带货卖山茶油,说得真好,很有文采,我还问了他,那天他卖了好多,现在,他们在扩大生产。”
我回答:“不错,确实是个人才。”
6
一晃,许久没去沓水村,这天,想到禾生,便开车去了。
沓水村跟以往完全不同了,才进村,就闻到油香,一个村,好像浸在油香里。村里人明显比以前多了,而且大都是年轻人。我拦住一个年轻人,问他:“你是沓水村的人吗?”
回答:“是呀。”
我问:“以前没见过你。”
回答:“以前在外面打工,现在回来了。”
我问:“回来做什么呢?”
回答:“在禾生厂里打工。”
又一个人走来,我也拦住他,同样问:“你是沓水村的人吗?”
回答:“是呀。”
我问:“以前没见过你。”
回答:“以前在外面打工,现在回来了。”
我问:“回来做什么呢?”
回答:“在禾生厂里打工。”
这人还说:“我们村好多人都回来了。”
我说:“一个厂容得下这么多人?”
这人说:“现在是好多厂,有榨油厂,还有农副产品加工厂,生产薯粉、葛粉、藕粉、荸荠粉以及粉丝粉皮。还在建榨糖厂,禾生说还要大面积栽种香樟树,以后生产香料。”
我听得一惊一乍的,问对方:“禾生呢,他现在在哪里?”
对方说:“我刚才在戏台那儿看到他。”
我往戏台那儿去,果真,禾生在这儿,让我惊讶的是,我居然看到王娇,她就站在禾生跟前,王娇很开心的样子,唱着歌:
白云飘在那蓝天里
我在沓水遇见了你
心中对你的那份爱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禾生接着唱:
你是我的罗加
我是多么爱你
…………
我眨眨眼,看看王娇,又看看禾生。我忽然觉得,王娇和禾生的关系比我跟禾生的关系要近。上次禾生给我葛粉,还是让王娇转给我的,于是我问王娇:“你们关系很近的样子,你是不是经常来这儿?”
禾生替她做了回答:“是经常来。”
我说:“感觉你们……”
王娇问:“感觉我们怎么啦?”
我索性问:“你们是不是好上了?”
王娇说:“我不告诉你。”
禾生却看着我说:“正要找你哩。”
我说:“找我做什么?”
王娇接话:“禾生说村里人多了,他想丰富村民的文化生活,要搞一台文艺晚会,我们以前在剧团待过,禾生让我们来做这事,找演员、排节目都让我们来做。”
我说:“这事我喜欢做。”
禾生则说:“你看,戏台都修好了。”
我看看戏台,果然,倒了的一角补起来了,不仅如此,戏台上面重新上了油漆,焕然一新的样子。
我点头允诺:“好,我们一起来出力。”
我也一直想为沓水村,为禾生做点事,随后的一个多月里,我和王娇经常去沓水村,我们写剧本,选演员,排节目。这天晚上,我们的节目开始了,听说沓水村演戏,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了,这下,沓水村真的热闹起来。
戏开演了,台上几个人唱道:
山也清水也清
人在山荫道上行
春云处处生
官也清吏也清
百姓无事到公庭
农歌三两声
台下一片欢腾,在一片欢腾声里,禾生突然手持一束鲜花,他竟然当众向王娇求婚了,他单膝着地,跟王娇说:“嫁给我吧!”
台下欢呼起来:“嫁给他!嫁给他!”
歌声又起:
我的故乡在沓水村
这是我美丽的家
…………
选自《百花洲》2023年第5期
【刘国芳,男,江西临川人,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小小说集22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