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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陈岛的故事
来源:人民日报海外版 | 叶 梅    2023年10月28日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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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海浪推涌着小船,一浪接着一浪的起伏中,风雨来了。那座烟雨中的小岛眼看越来越模糊,小船上挤满了人,雨水打在人的脸上,合着泪水,哗哗地往下淌。一个男人跪倒在船板上,将身旁女人怀中的孩子抱过来,朝着小岛,双手高高地举起,哭喊道:“儿啊,你看一看我们的家!”“你可要记住了,那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家!”

被举在空中的孩子才3个月,被紧紧包裹在花布襁褓里,他还听不懂父亲的话,他只知道哇哇地哭,回应着父亲的喊叫和漫天风雨。

3个月的孩子没有记忆,这一幕撕心裂肺的场景来自父母日后的诉说,在台湾的油灯下,在春节的饭桌旁,更在牵肠挂肚望向台州湾东南那座小岛的时刻里。大陈岛,这座富有传奇色彩的岛,是3个月跟随父母远离的孩子、还有一万多名同时远离的父老乡亲心中永远的伤痛和牵挂。

说来话长,目前归属浙江省台州市椒江区的大陈岛,位于离台州市区52公里的东海海上,由“上大陈岛”和“下大陈岛”组成,同属台州列岛。600多年前,郑和船队在洪涛接天、巨浪如山的境况下,以罗盘导航定向行走西洋,将东海珍珠似的小岛记入了《郑和航海图》,那时得名“大陈山”。

大陈岛曾是海上抗倭战场之一。明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明军水师于大陈洋追剿倭寇,并擒获通倭大盗。如今大陈岛风门岭有烟墩遗址,即为当时留守明军所筑,后人多次修护。登上风门岭,便可在树丛中见到这些历史的遗迹。清代乾隆年间,岛上人烟稠密,商贸流通,浙江道在岛上开始分设汛官,统领军、渔政务,大陈岛因此成为台州湾的经济中心。到了清末民初,这里成为东海台州湾洋面上唯一的大渔村、大渔场、大渔埠,岛上居民世代相传,颇多殷实人家。不料想,二战期间,日军占领大陈岛并封锁沿海,继承祖先抗倭遗志的台州湾渔民奋起反抗,他们建立武装,勇打善战,神出鬼没于岛海之间,被称作令敌人胆战心惊的“海上豪客”。

历史翻开新的一页,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之时,国民党败退台湾,将大陈岛在内的诸多岛屿控制为残部的据点、浙东沿海岛屿的指挥中心和防御核心,在岛上设立了名目繁多的机构,驻扎了数万军队。1955年1月,解放军发起号令,以摧枯拉朽之势,在不到24小时内,一举攻克与大陈岛近在咫尺的一江山岛。一江山岛是大陈岛的门户和前哨据点,攻占此岛,大陈岛立刻失去外围屏障。国民党当局仓皇之中,于2月7日,实施了那场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陈岛全面撤退的“金刚计划”。

大陈海域的海面上铺开了美国海军第七舰队132艘、蒋军27艘舰船组成的混合船队,包括6艘航空母舰,5天时间从大陈、竹屿、披山、渔山诸岛撤走其军队1万多人,强令撤走居民1万7千余人,以及军用物资4万吨和各村庙宇神像10余座,同时将遗留的码头、渔船悉数毁坏。整个大陈岛仅留下一位重病在身、奄奄一息的老人,还有深埋在地下的地雷。

3个月的孩子姓张,张家夫妇本不愿撤离,但在蒋军刀枪的威逼下,只得含泪收拾细软,抱着孩子上了船。那天的大雨,如同离乡人汹涌的泪水,在一片哭嚎中,他们远离了祖辈生养之地。

2

从台湾到大陈岛只有230海里,但张先生回家的路却走了几十年。

他终于在1979年全国人大常委会发布《告台湾同胞书》之后,充满希望地感受到了家乡吹来的暖风,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从大陈岛被迫去往台湾的同胞们开始踏上了返乡之路。

虽然那时很多人的记忆里仍然是那个风雨飘摇的小海岛,但按捺不住的思乡之情是那样强烈,两岸“三通”的突破,使得一些认亲活动在民间默契地展开。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幸运,当年被胁迫到台湾的百余名年逾古稀的老者,早已在孤独的守望中逝去;还有一些来到台湾后流离失所、再也没有音讯的失踪者,如同一个个谜团消失于人间。据称,当时台湾有关部门登记与亲人走散的案件便达500多起,更有许多人根本连姓名也未曾留下。他们再也没有回到故土。

背井离乡的大陈岛人在几十年间尝到的苦痛辛酸,存留在一代人的记忆里,而今也传给了第三代第四代。今年初夏,在浙江台州每年举办的“两岸大陈乡情文化节”上,我见到了刚从台湾返乡的数百位同胞,在与他们一次次交谈中,听到了不少令人动容的往事。

那些年轻的大陈岛后人神色凝重地诉说起前辈遭遇的苦难经历,他们中有的人已用了多年的功夫,在记载修订这段历史,有的则打算进一步筹集资金在两岸建立展馆,用一张张好不容易搜集而来的珍贵历史照片及文字真实还原那段历史。

我看到了那些发黄的照片,当年的大陈岛人全部被送到台湾南部的乡下,做最累最苦的活计,包括操作渔业、耕种田地,照片上可见他们一个个辛苦劳作干瘦的身影。他们能够耕种的土地都是贫瘠的河滩地,加之时常受到台风侵扰,每年从地里得到的收获微乎其微。他们的居住地叫做“大陈新村”,好些年里,只是一些临时修筑的房子,铁皮盖的房顶,炎热的夏天住着就跟在火炉里蒸烤一样。但勤劳的大陈岛人没有放弃生存的希望,他们于千辛万苦之中顽强地寻找生机。

他们生活在台湾,仍然保留着祖籍浙江一带的生活习俗,甚至还有不少人将这些习俗化作了谋生的手段:酿制黄酒,制作年糕,以及刺绣。他们在谋生中回望家乡,依靠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在台湾重新找到了立足之本。

随着大陆的开放,回到大陈岛的后一代越来越多,张先生和他的同龄人已经成为德高望重的长者。今年张先生又一次回来了,在年轻人的簇拥之下,张先生一直笑逐颜开。在台州“两岸大陈乡情文化节”欢庆晚会上,他穿着一件红蓝条纹格子的T恤,声音洪亮地用家乡话讲述过往的故事与今天的喜悦。第二天一早,他便与同行的乡友们来到台州码头,登上名为“蓝色干线”的游轮,直奔家乡大陈岛。

3

多次回乡的张先生知道,如今的大陈岛早就没有了父辈撤离时的满目疮痍。几十年里,为了建设这座东海上的小岛,许多人付出辛劳甚至生命。那些夺人命的地雷被清除,荒芜的土地被开垦,倒塌的房屋被维修,曾经失去主人的一幢幢石板房至今仍然保留在小岛上,等候远去的主人归来。

为了让大陈岛的原住民有机会回到家乡,与失联的亲人重逢,大陈岛政府曾多次举行认亲活动,至今仍在继续。在踏上归乡的路途中,总是会伴随着惊喜,大半辈子未曾见过的亲人,突然出现在眼前,让人们一次次喜极而泣。

我跟随返乡的同胞们一起登船,从台州市椒江区到大陈岛。船上的人们非常兴奋,海面上起了风浪,船在摇晃之中,但人们的兴奋劲不减。一位中年男子站起来,指挥大家唱起了两岸的民谣:海浪,沙滩,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大陆台湾,人人都会唱,男女老少,童音清脆,老声沙哑,汇成了别致的合声。

蓝天白云海风,很快就到了大陈岛。人们所经历的千辛万苦化作了漫长而又短暂的一刻。在鱼贯而下的人流中,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子走在我的前面,她的双肩包上插着小旗,显然也是归来的台胞。在船上我就注意到了她,当人们欢歌之时,这位年过五旬的女子一直沉默着朝向舷窗之外,脸色沉郁,但在她走下舷梯,踏上大陈岛的台阶之时,突然举起双手,兀自高声叫道:“回家喽!回家喽——!”她或许是在向先辈禀报,或许是在向后人呼唤。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但她略带着颤抖的叫喊猛然扯动了我的心,热热的,酸酸的。

这些重归家乡的台胞们扶老携幼,走在环岛的小街上,指指点点,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吸引他们目光的不仅有古老的天后宫、渔师庙,还有那些让他们惊叹不已的青年志愿垦荒队员留下的垦荒史迹和纪念碑,更有耸立于山尖的清洁能源风力发电机群。岛上现代化的街道设施,风味十足的民宿、小海鲜,尤其是当地居民腌制的鱼生、辣螺酱、蟹板,让返乡人尝到了家乡的味道。

让他们骄傲的是,家乡大陈岛已成为璀璨的东海明珠。作为国家一级渔港、浙江省第三大渔场,岛周海域游动着成群的石斑鱼、黑鲷、梭子蟹、七星鳗、虎头鱼,此外,还建立了以大黄鱼、鲈鱼、真鲷等海珍品养殖为主的深水网箱养殖基地。到了鱼汛期,小岛四周千帆云集,入夜更是渔火万千,星星点点。岛上山峦起伏,森林茂密,建有省级森林公园和海钓基地,号称“东海第一大盆景”的甲午岩、碧水细沙的帽羽沙、乌沙头海滨浴场和风景如画的屏风山、浪通门、高梨、下屿龙洞等众多海上奇观让人目不暇接。

这便是出生3个月便离乡的张先生的家,也是一万多名同胞及他们后代的家,从台湾归来的230海里,并不遥远,但愿此路宽阔畅通,亲人常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