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运气(节选)
一
你叫谷穗,1581次列车进入安徽,过了亳州,此后,再出现的地名,你家电视天线从未收到过信号。你第一次走出黄水镇,你的兴奋开始让你疲惫,身子越来越软。你闭上眼睛,邻座的鼾声变得明显,你脑子里出现他仰面朝天的脸,觉得难为情,便歪了脑袋,朝向走道那边,心想若是有张报纸就好了。你知道他是亳州上来的,他当时想跟你说话,但你眼睛躲开了。你还没办法马上睡着,但不觉得旁边的鼾声讨厌,相反,你和鼾声玩游戏,数它的节奏,一下急促的短鼾,空白,你数空白里的秒,一、二、三、四、五、六,你数不下去了,怀疑他死了。你有点紧张,但不愿意睁眼。鼾声来了,仍旧短促,一下,你松口气,觉得他不是坏人,但仍旧不敢相信他。你想起你爸的鼾声,那是另一种节奏,长而缓的鼾,不停顿地衔接三秒长的吐气声,连绵不绝。你听着两种鼾声,像在船上,婴儿的吭哧声斜插进来,然后一个女人说:“好了好了,接着睡吧宝宝。”而婴儿竟然真睡了。有一天你也是要生孩子的,你被这个念头吓一跳,睁开眼睛。斜对面,女人以捆在一起的窗帘作枕,婴儿睡在她的肉上。对面的老头没有动静。你重新闭眼,羡慕这个婴儿这么小就开始坐火车,而两个多月后,腊月二十二,你就整整十七周岁。十七、二〇〇四,这两个数字来得都比想象中快。事实上,在谷楼村,你已经十八岁,过了这个年,你十九岁。你常常抱怨八天占据了你的两岁,但无济于事,整个谷楼村的人眼中,你十九岁。你的同龄人有的已经嫁人,你抵抗了两年,仍然没有做好准备,可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好多人等着做媒。火车经过田野上的河流,你睡着了。
火车离开京九线,而后凌晨五点多,经淮南转向正南,奔往合肥而非南京,车厢中部,你梦见你在低空飞行,追逐一只燕子。玉米叶编织绿海,波光粼粼,看起来很美。施肥时玉米叶一遍遍拉你,皮肤上的道子烫你许多天,但梦里你忘了。燕子划出漂亮的弧度,你脚踩玉米梢的雄花,刻意用力,让花粉掉下去,给雌花授粉。你越来越快活,你的脚准备再次借力,你看到雄花是一只手,正要抓你,你的心沉到脚踝,拧身换落脚处,你看到更多玉米梢是手,而燕子变成一朵乌云。噩梦展露一丝柔情,没惊醒你,你只皱皱眉头。
天在车窗外,田野显出轮廓,火车像消化不良的肠道,你听到脚步声,惊醒,快速坐起,过路人回首看你几眼。你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火车车厢,并非睡过头,误了摘蘑菇的时辰。你的心慢慢放松,邻座男子头枕靠背,鼻孔向前,嘴巴微张,下巴上扬,以及打呼噜。你的目光越过这一切,盯了会儿窗外。你错以为火车正从天黑的地方,开往天亮的地方。对面靠窗,婴童哼唧两声,扬了扬裹着的小手,挤在角落的女人撑开眼皮,单手抚婴儿,提了提身子,又都睡去。天空晦暝,田野幽深,树木在远处更清晰,更久,但慢慢模糊。到合肥,有哭声,你重新醒来,方便面的香味钻进你的肠子,而后你听到吸面条的声音,跟你爸很像,但不是,你知道,你知道是邻座男人,听了一会儿。
以前不敢想,这一年你也能随随便便吃上方便面了。每茬高峰期,双孢菇比春笋还急,一日里能开伞两三茬。今年的行情不错,好的双孢菇能卖到五块一斤,但开伞的卖不上价,两块都没人收。弟弟上初三,妹妹上初一,家里只有你和你爸两人,而八层的蘑菇架有十架,只能提着篮子,没日没夜地爬高爬低。竹竿湿滑,你经常打瞌睡,差点掉下去。篮子都加了铁钩,人挪几步,篮子也换个地方挂上。很快满了,换新篮子,等篮子用完,蘑菇倒在铺了塑料布的地上,堆成小丘。摘完后,人坐在山脚,用小刀切掉蘑菇腿上的泥根,放进白色的塑料筐里。这一项也磨人。
这样的高峰期有三波,夜里十二点进蘑菇棚,六七小时摘完,坐下,削几小时的泥根。以手指为砧板手指很疼,你家总结的智慧是,蘑菇大头朝里,蘑菇腿搁在筐沿上,砍头似的切下去,泥根正好掉在筐外。中途你爸开三轮车去卖一轮,你继续切。有一阵子,有个南边村子的寡妇会来帮忙,你听到你的姑妈们告诫你爸,藏好家里的钱。她有水缸粗的腰,用一个灰布条当腰带,她的上眼皮像死掉的蚕。你讨厌她身上散发的灰色味道。四年了,你还没办法接受别人填上妈妈的位置。你对这份帮助感到不适,后来她不来了,你松口气,然后有一丝失落。但你没有重视你的失落,你猜只是因为没人帮你切蘑菇腿了,你说你宁愿多干点活。终于切完蘑菇腿,你爸又拉去卖,你用压水井取水,刚取出来的水在冷天冒热气。手上糊了几层的蘑菇黏丝,要花不少工夫才能洗掉。你觉得那玩意儿像蜗牛的黏液,搞不懂蘑菇那么白,怎么粘在手上这样黑,但洗干净后,手上的皮肤好像变嫩了,你很开心,或许这玩意儿还能护肤。
然后,你就可以撕几包方便面煮来吃,还能奢侈地打进去几个鸡蛋。为了应付这种日子,你爸提前买了几箱思圆方便面,还买来平日里吃不起的鸡蛋。不过,你要小心地预估当日饭量,多了或者少了,你爸都要发点脾气。有几回为了不挨骂,你把方便面塞满嗓子眼。吃完饭,你来不及眯眼,因为双孢菇不睡觉。蘑菇架迫不及待冒钱的日子,每年只有十几天,你没有资格说人是要睡觉的,因为你们都穷怕了。于是你马上走进蘑菇棚,你的胃差点吐到篮子里。
初中毕业后,这样的日子你已过了两年。很香,但不是思圆方便面的香,单薄,你使劲嗅了嗅,闻到蘑菇的土腥味,你的胃找到它的记忆,闹了脾气。你的手冻皴了,好在还没有开裂,车厢里暖和,几个痒苏醒,你往袖子里缩,痒在贴骨的肉里,发硬,你想使劲咬出血印子,把痒咬碎。吸面条的声音停下,你察觉到邻座站了起来,很快,膝盖那儿传来布料声。你决定睁开眼,然后收了收屁股。对面,老头还在睡觉,孩子在吃奶,乳房上有青色血管。你想自己那儿小得多,无法想象会流出奶水。女人看过来,你察觉自己看太久,眼睛跳走。女人的眼皮像在水里泡了一夜,发白,对你笑了一下。你也试图笑,但眼角的眼屎按住你的眼皮,你脸红地弯腰低头,假装双手捂脸,中指偷偷弯曲,去抠它们。对面老头的头顶好尖,薄薄的灰白头发,浑似这个季节的坟头,你忍不住垂首偷笑。
火车又开了,你也饿,包里有煮的鸡蛋,还有坐汽车去商丘前,镇上的冬麦姑妈买的水煎包。好几次,你准备站起,掏出来吃,可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想一想就脸红。半小时后,火车短暂停靠桥头集,站台上一个肥大的老太太沿窗卖食物,你看到太阳,家乡的叶子落光了,这里还绿,你不认识那叫什么树。你想尿尿,但你不知道火车上有厕所,但人是要屙屎撒尿的呀,你搞不懂这一火车人怎么解决这个问题,难道全都忍着?你没办法站起来,但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也没有去想,你只是坐在那儿,没办法站起来。尿尿,你怎么可能跟人问这样的问题。你无法想象会像斜对面的女人一样,在火车上给小孩喂奶。
你是去一个叫天平服装厂的地方,你的堂哥在那里做烫工。你从夏天开始争取,所求只是等蘑菇高峰期结束,可以出门打工,为此,你头发上挂满几位长辈的唾沫。农历十月过半,你终于成行。“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千万不要吃别人递给你的东西,别喝人家给的水,别跟人说你的名字,别说家在哪儿,找不到路也不要跟别人走……”出发前,每个见到你的大人,都要说上几遍。从记事起,这样的话就飘浮在空气中,每一次呼吸,都要吸进肺里,顺着血液循环,渗透进每一个器官。两个小孩去邻村姥姥家走亲戚,夜里没回来,父母骑车去问,才知道那边根本没见人。十几岁的姑娘下地干活,再也找不到了。这样的消息每年都有,只要走出村子,路边的玉米地里都像藏着抓人的恶魔。一群孩子出村玩耍,谁故意喊一声抓小孩的来了,所有孩子就使劲跑,恨不能把地球蹬烂。年龄最小的,跑得最慢的,在后面大声喊“等等我”,得不到回应,更没力气了,崩溃地坐在地上大哭。但村子里也不安全,大人们用来告诫小孩的一则例子是:院门没关,奶奶和孙子躺在院子的树下午觉,奶奶醒来后,发现孙子不见了,慌忙出去打听,有人见一辆摩托车直奔村外走了。
血液里流淌着这种恐惧,你从来不曾怀疑,仿佛小孩就是会被偷,姑娘就是会被拍,天经地义。人必须小心地踮起脚尖,避免发出响声。
火车车厢里,每个出现在你眼睛里的人,你都偷偷看过几遍。带着得偿所愿的兴奋,你觉得不像家里人说的那样可怕。但你骨子里的谨慎还在,周围的人聊天时波及你,你只回答“打工”“服装厂”之类简单的词。这种事你也听了不少,陌生人报出你叫什么、家在哪里,就成了你的亲人,围观的人只当一家人闹闹矛盾。不过,你喜欢听这些陌生人聊天,说那些在谷楼村从没听过的新鲜事。尤其邻座的男人拿出手机,给不会说话的小孩拍照,放放铃声,说十月刚刚上市诺基亚7610,花了五千四百块,还能上网呢。“诺基亚”,听起来洋气,你第一次知道这个牌子,不知道是哪三个字,你只听说过波导。这么一个小东西,五千多块,最好的年景,蘑菇的收成也买不了十个。白色外壳,面板上一道红色,精致玲珑,你不羡慕。
尿液越来越沉,火车停靠巢湖,你依然想不通人们怎么撒尿,猜想厕所在站台上,有需要的人得快速跑下去。但你不敢起身,你默默抱怨,大人们警告那么多,为什么没人想起来告诉你厕所的事。火车再开,人们继续聊闲话,你的身体依旧诚实地生产尿液,你意识到,人的肚子里装满了屎和尿,你觉得很好笑,人就是个大厕所。
人就是个大厕所,你心里一遍遍喊,越喊越快活。车厢里微微骚动一下,人们都看窗外。
“长江!长江!”
“那就是长江?”
你也看,透过邻座的脖颈与靠背之间的空隙。听了十几年的长江,这一眼让你淡淡失落,一汪长水,也就比谷楼村东边的虬龙沟宽点。邻座脑袋一动,你赶紧移回目光,对面的小孩圆睁眼睛看你,嘴唇微张,口水在嘴角变长。你鼓起勇气,上身前倾,握了握孩子的小手。你喜欢握婴孩的小手和小脚,堂弟一岁时,你抱在怀里,只顾捏肉乎乎的小脚玩,堂弟的额头摔在桌角,去诊所缝了三针。孩子晃一下脑袋,嗓子眼挤出一声“啊”。每个人都盯着孩子笑,女人低头抹去孩子的口水,说:“姐姐跟你玩呢,是不是,喊姐姐,姐——姐,怎么不喊呢,哦,你还不会说话呀……”
声音多好听。姐姐,姐姐,你脑袋里重复这个称呼,你想这就是江南女人了。尖顶老人站起来,在走道跺了跺脚,单手摁住椅背,俯身看窗外。他说:“前面就要进浙江了吧?”
“没呢,过了宣城才是。”女人说。
浙江?你的心蹦跶了一下,你知道常州在江苏,不在浙江。
“常州怎么还没到啊?”你来不及多想就问出来了。
没错,你买错了票,昨天下午在商丘南站,售票员看起来很凶。你对售票员说去常州,听到售票员跟你确认:“去常州是吗?”
“对,去常州。”
“九十四块钱。”
钱比你堂哥说的贵了五块,你不敢多问,递过去一百的票子,然后收到车票和零钱。车票上写着杭州,你看到了,常州和杭州,对你来说都是南方,哪里知道南方也有南北之分,只以为火车的终点是杭州,你很聪明,心想原来火车票是写终点站的站名,中途,人要到哪里,就在哪里下车。
尖顶老人和邻座男人传阅你的车票,争辩去常州的汽车要去城站坐还是北站坐,票价是五十三还是六十六,路上要四小时还是五个半小时。你算着兜里的钱,想着全错了,售票员听错了,你也听错了。你脊背紧绷,后悔看到车票上的杭州时,想不起跟售票员确认一句。
邻座男人好心,主动借手机给你。你先掏出电话本,翻到堂兄的手机号,接手机时,你想让他帮你拨号,但说不出口。手机托在掌心,太光滑,你担心会掉下去,使劲捏住,又担心按坏。
“直接按,按上面的数字就行。”
电话本放在腿上,左手抓住手机,右手食指承受好几个人的目光,1、3、5,每按一下,你低头确认一眼电话本上的数字。3的按键最小,第二次按它多按出一个,你耳后发烫,不知该怎么办。
“按右边上边那个键,删掉它。”
你按了,屏幕回到首页,所有数字都不见了。
“哎呀,不是这个,没事没事,你重新拨号吧。”
“这高级玩意儿,一般人还玩不转呢。”尖顶老头说。
你重新拨号,更小心,成功拨出去。和堂兄说完,你马上把手机放进邻座男人手里,道了两遍谢。其实你想到了,但不愿意打姑妈家电话。你知道堂兄肯定正在打。两小时前,你就该在常州火车站了,这两小时里,姑妈给堂兄打了三通电话。你能想象你爸收到消息后的愤怒。出发前,你爸不放心,要送你到商丘上火车。你不耐烦:“肯定行,我又不是不认字。”
你已经能猜到,你爸正咬着牙,向右扭头,虚看斜上方,左手按膝盖,说她真是傻死她了。说完不过瘾,马上朝着左边,用同样的动作重复一遍。你能听到他在你耳边说:“你不是能吗?你不是‘又不是不认字’吗?”膀胱闪过一阵刺痛,消失后,反而舒服了些。出发前的兴奋和憧憬彻底不见了,你担心去哪里坐汽车的问题,也担心票价,不过还是给自己打气,兜里还有一百一十八块三毛,肯定够支付车票。宣城、十字铺、莫干山,这些陌生的地名让你不宁,你意识到,你现在要到的地方是杭州。杭州,偌大一个杭州,语文书里的杭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鼎鼎大名的西湖,此时你只觉得,杭州像根鱼刺卡在你的喉咙。
不过,杭州没有为难你。你提着红色帆布包,出了火车站,还没来得及跟人打听,就看到汽车售票处几个字。你经过小笼包摊子和玉米香味,进到售票处。
“常州,去常州,经常、往常的那个‘常’,常州。”
售票员抬眼看你:“听到了,常州,我听到了。”
收到票后,你看了半分钟,找公用电话告诉堂兄到达的时间和地点,马上进站,找到去常州的汽车。准备上去时,旁边蹲在台阶上的寸头胖子跳下来,跟你要行李。胖子的眼白很多,看上去不可信,你攥紧帆布包提手,胖子一使劲拿走了,你无措地看胖子把帆布包放进行李舱。
你问:“这是去常州的车对吧,江苏常州。”
“对,去常州,上车吧,别乱跑,一会儿就开了。”
坐在车上,你才想起来尿尿的事。一想起来,尿意变得汹涌,你透过车窗打量,看不见厕所。你憋了一会儿,尿意奇异地减轻了。你猜想肯定往回流了,身体吸收了,生出一些好心情。好心情一冒头,你心中一坠,受到惊吓,赶紧拿出票,的确是常州,常,没错,常,没有买错,字慢慢变得不像个字了。这口气松了不大会儿,你又不得不再次拿出车票,确认是常,黑色的常,千真万确。后来你找到了更好的办法,盯住车前玻璃上“常”的背影。你一直盯,好像一眼看不到,那个字就会变脸、飞走。车上还没什么人,你觉得可以偷偷吃几口东西,但是你发现吃的在下面行李舱。你没办法走下去,拿出来,好在你已经不感觉到饿了。前胸贴后背,带给你一种奇怪的实在感,你不愿意打破。有一会儿你鼓起勇气,准备下去问问厕所,然后司机拉开车门,坐在了驾驶位上。于是你不敢下去了。又过了很久,车上乘客陆续满了,车才启动。你看着路边的建筑,想起这是西湖在的城市。西湖多么遥远,汽车晃晃悠悠,但你的尿液挤满膀胱不动。你又困又倦,腹部坚硬,你觉得你像即将临盆的母羊,会流出一包羊水,滴溜在裤裆里。
从天明开到天黑,你怀疑汽车会重新开进河南,但终于到了。你的堂兄早就等着,接过包,给冬麦姑妈去了电话报平安。见到熟悉的人,尿意报复一般猛烈起来,你仍旧憋着。堂兄叫了一辆摩的,没有去天平服装厂,就近去了市内的老三集团,见了和你同岁的堂姐。你去了宿舍楼的公共厕所,这一泡产自黄河流域的水,在你的尿道里,流淌千里,忍着疼痛,终于流在长江流域的土地上。
二
生于乌拉尔山东侧的高位涡,抵达江淮流域没几天,就是二〇〇五年元旦了。临近中午,你怀抱印好的裁片,满鼻子胶味,回到裁房。翟文燕单手拎着红棉衣的领子走进来,一眼望过去,你错把红棉衣看作无头尸体,怀里的裁片差点脱手。拉布的两个湖南小伙子说话的声音陡然增大,裁刀师傅和另一个人送布缩水,传出噪声,于是两个小伙子声音变得更大。
翟文燕没用眼睛搭理他们,边穿衣服边说:“天还是没冷透,赶几步路身上有点燥。不过进来有点冷了。”另一张桌子上,秀红正在给摇粒绒外套配件,她个子小小的,时不时踮起脚尖,配好一套,捆好,丢进旁边的推车里。她说:“洋人儿的衣裳豆是大,M号穿起都大垮垮的。”
你很喜欢这个乐呵呵的四川姑娘,但你没有搭话,你对翟文燕说:“燕姐,你查得怎么样,没事吧?”
“我没事。”翟文燕揭一张你刚放下的裁片,展开看上面的烫字。她的嘴巴贴近你的耳朵,你的耳朵听到她呼出的热气,透明了。“我是骗厂长的,没病,今天元旦嘛,就是想出去偷偷懒。上午忙得过来吗?”
“忙得过来。”
“这洋文印上去还挺好看的。”翟文燕抚了抚白色的字母,没多停留,和袖子、后片捆在一起,丢进筐里。“你会念吗?”
你耻于开口说英文,但还是小声念了,拜斯特奥夫拉客,你听得出里面的河南味。拉布的小伙子突然发笑,你觉得在笑你,鬓角瞬间烫了。
“你真厉害,还认识洋文,是什么意思?”
你听出那笑和自己无关。你说,意思是最好的运气。
“最好的运气,我喜欢这几个洋文,最好的运气,我进这个厂能遇见你就是最好的运气。”
你不知如何回答,任由脸颊发红。
“怎么念的,怎么念的,你教教我,最好的运气。”
你说不念了,你念得不准。
“教教我嘛,教教我,穗穗,求你了,什么拉客?”
她的鼻头那样白,你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像新被子里的棉花,你还是觉得自己身上只有蘑菇味,像苔藓一年年干进石头,干蘑菇味。你的舌头有点僵硬,你说拜斯特,奥夫,拉客。
“拜斯特厄夫拉客,对不对,拜斯特厄夫拉客,拜斯特……”翟文燕的声音大起来,似乎要把这份好运填满裁房。你看到那几个小伙子的耳朵酗酒一样喝着她的声音。
“小翟,把这些裁片分一分,传样的。”裁床师傅说。
他很得意这次的手艺,整张布料没有几块碎布头。他说这是荷兰人订的衣服。你盯着那些布料,感觉奇妙,你经手的衣服,有一天会穿在荷兰人身上。
传样的十五件衣服,很快就分完了,翟文燕回到你身边说:“那布料闻着像酸梅汁。”
“是吗,我没喝过酸梅汁,我闻闻什么味。”
“我就喝过一回。”
你跑过去,拿起一扎,你的额头一疼,闻到了那个味道。你想起小时候提塑料壶去邻村小卖铺买醋,回家的路上忍不住喝好几口,清冽。那时候你有妈妈,她举起醋壶,怀疑店主欺负小孩,缺斤少两。你承认你在路上喝了,你和妈妈一起哈哈大笑。那时候你不知道大人也爱偷喝东西,你妈妈喝甲胺磷比你喝醋还凶。你想原来酸梅汁是这种味道,比黄水镇自酿的醋潮一些、黏一些、浑一些。
你说:“我喝过澳的利,是我大姑妈买的,我们喝的时候,我奶奶眼巴巴望着,都快哭了,说那是我大姑妈给她买的咳嗽水。”
“这个我也喝过。”
下工铃响了,翟文燕拉住你,让别人先走。她带着你刻意远离食堂门口,你问她回宿舍干吗,她只说到了就知道了。你看到食堂外面的走廊下,你平时站着吃饭的地方,站了别人。你想原来别人也是这样看到你的。食堂里确实有几张桌子,但抢不到,你也不喜欢坐在那儿吃饭。不用闻,你知道食堂今天又煮了白菜,你猜蒸的米饭又夹生,因为坐在廊下台阶上的人正往地上吐。白菜和米饭免费,你只花钱买过七次煮的豆腐干,每片豆腐干一块钱,太贵了。你没有多少钱了,第一月的工资照例被压,你还要再等十几天,才能拿到第二个月的四百五十块钱。你还得留出过年回家的车票钱呢,你已经预感到,回家后会被父亲笑话。闹着出来打工,一点钱也没赚到,你希望尽可能带点钱回家。绕过一棵树,你并不知道那是桂花树,你错过了季节,不然你就可以第一次闻到桂花香。你们进了宿舍楼。
降温的这几天,宿舍不是你的好地方。你绿色的被子,里面装着别人的破衣服,你经常想象它们来自谁的身上,它们被打碎,和旧棉花一起,你没想到这么不禁盖,不到一个月,整张被子就山河破碎,像开春河面上的浮冰,在身体上撞来撞去。你太冷了,于是所有衣服都搭在被子上,又套了两件毛衣睡觉,你想起历史书上的兵马俑。兵马俑不怕冷,但你怕。你还是冷,夜里的冷比白天漫长,世界退缩了,只剩下你和你的记忆,躺在荒野中。但昨夜你睡了一个好觉。
昨天翟文燕看你流鼻涕,问你是不是冻着了。于是你跟她说了你的被子。翟文燕比你晚一周进厂,住在你斜对面的上铺,那时你的堂哥已经跳到老三集团做工。她说她二十四岁,但没结婚。她穿的衣服也好看,漂亮到让你生不出比较心。你们关系变近是那天她坐在你床边,拉住你的手说:“我妈妈也是很早就走了,我听不得这种事,一见到没妈的孩子,就心疼。”
你诧异,那样好看的眼睛也会发红,也会流出泪水。泪水一直在她眼眶里打转,你心想连泪水也不舍得离开这样好看的眼睛。你记得那天她穿黑色紧身毛衣,黑色瘦腿裤,扎马尾,有白点的黑色头箍。你记得毛衣上绣着紫色的仙人掌,你记得她问:“你爸平时怎么样?打不打人?”后来你知道,她妈死后,她爸开始酗酒、旷工、打孩子,然后被化肥厂开除。你还知道了在郑州西边,有个叫荥阳的地方,你听她讲她的镇子临着巩义,她妈还活着的时候,荥阳还没有撤县设市,一家三口会越过县界,到浮戏山雪花洞游玩。你属于平原,没有山的记忆,你听她告诉你如何爬山里的小长城。她说冬天的时候所有水都结冰,灰色的冰里漂浮着白色,她在冰上走,抬头看到挂在崖壁上的瀑布。“那时候很快活,”她说,“我会大喊大叫,我妈会让我轻点,别踩碎冰掉下去,她可救不了我,但那冰太厚了,我怀疑整条河连着水库都冻实了,我哪有那么大力气。”你无法想象瀑布全部结冰的样子,你只见过屋檐下的冰琉璃,你弟弟会挑最大的敲下来,掰断,你们一起嚼它。你爸看到了会说吃雪屙沫,吃琉璃屙稠的。你庆幸你爸只打过你三次。你知道她的表姐正在郑州装修饭店,主推黄河大鲤鱼和烩面,她春节后就要去那里做领班了。她总能掏出山楂片和小饼干,你最喜欢那个薄薄的葱香味饼干,你觉得她真神奇,你从来没听说过哆啦A梦。她说她一直想要个妹妹,让你喊她燕姐。所以她问你是不是冻着了,你说是,你对她形容你的被子,当作炫耀一件好玩的事。昨天晚上九点多,你们下班回到宿舍,她说这几夜老做噩梦,一个人睡害怕,能不能跟你挤一挤。于是你们睡在一起,她的被子很厚,但是软和,她说是秋天弹的新棉花。你特别喜欢秋天的阳光,你没想到连她的体温也迷人,你有点害怕,你像你喂过的兔子,使劲往墙壁上缩。你们互相倾倒童年。她说小时候做饭,生煤火烫伤了一块,现在还有印子。她捋上去秋衣左袖子,拿住你的手指,去摸手肘的上面。她问你摸到了吗,你说摸到了。你画着圈,摸那块陈年的烫伤,你觉得被烫伤了手指。你说起有一回你炒青椒鸡蛋,把青椒剁得很碎,加了不少盐,你爸敲着碗边说弄这么碎干啥,跟鸡叨食似的。你只是想这样吃不了那么快,不然哪够吃呢,你的弟弟永远那么饿,好像要把碗吞进肚里。她问你上学时有没有喜欢的男生,你说没有。你问她怎么不结婚。她说我才不愿意跟男的在一起呢,臭死了。你突然失落,你又闻到你身上的蘑菇味。你在墙边架得难受,动弹了一下,碰到她的胳膊,马上弹回去。她突然抱住你的胳膊,放在身上。你的胳膊僵在她的胸前,感受到她皮肤的白,你说你真白。她侧身,继续搂住你的胳膊,下巴抵在你的肩膀上。你的骨头疼,爬蘑菇架让你的胳膊受太多苦,但你不动。她鼻子里呼出的热气让你半边汗毛透明,她头发抵住你的耳朵,重重吸气。她说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你的半边额头渗出茸茸的汗,你说怎么会呢,我不好闻。她说怎么会,好闻,特别好闻。她又重重吸一口。她说像夏天她姥姥在簸箕里晒的焦烙馍香。你努力寻找焦烙馍的记忆,找到了,也来自你的姥姥,你喜欢这个共同点,觉得离她更近。你凑近记忆里的焦烙馍,闻它的香,你不确定有没有闻到,但你很开心,因为阳光照在上面,明亮。你诧异你的勇气,竟然开口说了买错票的蠢事。“我好傻啊,”你说,“我是不是很傻。”“不傻,”她说,“一个小孩第一次出门,我只会觉得心疼。”“不傻吗,”你说,“连车票都能买错,我还觉得火车票都写终点站,多傻。”“一点也不傻,妹妹。”她说。你说:“我家里人肯定都说我傻。”“那是他们有问题,”她说,“我只会觉得难受。”你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黑暗。她说:“你都到杭州了,应该在杭州转转,好多有名的风景呢。”你说:“嗐,我这种人,哪有什么风不风景的,根本就顾不上。”她说:“不过,你倒是不用到终点站,发现坐错那会儿就能下车,到常州还近一点。“对呀,”你恍然大悟,“我都没想起来。”你们咯咯笑,她的手碰到你腋下的痒痒肉,你笑得更狠了,你的身体软下来,开始动弹。被子契合地贴住你的身体。她说,疼疼疼,你压着我头发了。你抬起肩膀,抓起一绺她的头发,又粗又滑。你的发质像干草,你从来不留长发,因为短发省洗头膏。她侧身,握住你握着头发的手,她的脸凑得这样近,你的鼻尖看到她的嘴唇。你上铺的室友喊:“你们还睡不睡了!”
你睡了难得的好觉,所以现在你有点饿,翟文燕开宿舍门时,你闻到饭香味。空床上放着塑料小风扇和你们的行李包,窗边唯一的桌子上,有塑料袋。翟文燕双臂一摆说,看!你才看到你床上铺的新被子,被面上有灰粉色的大花,你不知道那叫什么花,你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说今天出门看见卖被子的,就买了一床,送给你。你还没想到要为自己买新被子。从小到大,买新东西,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在父母眼中,你永远不用买新鞋子新衣服,你总是要不到钱。你从来没想到,原来人冷的时候,可以直接买一床新被子。
你说:“谢谢你,你太好了,你别送我,多少钱,我发了工资给你,我不能让你给我花钱,我都吃你那么多零食了。”
“穗穗,穗穗,好穗穗,你不要这样想,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妹妹,亲妹妹,咱们不争这个了,好吗?”
你只是摇头,站不稳,不得不坐在你的床上。但你想马上弹起来,因为你觉得裤子脏。你的手背搭在被面上,它的松软和弹性,你知道是丝绵。你流出眼泪,觉得羞耻,快速抹掉,手背重新落下去,刚接触到被子,你猛然惊觉,意识到那是新被子,担心眼泪把它弄湿,于是把手放在腿上。翟文燕弯腰,捧住你的脸颊。
她说:“别哭啊,穗穗别哭,穗穗,你别哭。”
于是你的眼泪更多了,你紧绷喉咙,避免发出哭声,你的鼻子抽搐一下,咽口水让你的脖子剧烈起伏,你的喉咙很疼。她用大拇指一遍遍抹你的眼泪,一遍遍抹,泪水蜇你眼尾的皮肤,一直到太阳穴。她的手又细又长,你在谷楼村没见过这样白净的手指。你看到粉色的指甲油,光亮里倒映着影子。她的额头抵住你的额头,八根手指卡在你的耳后。
她说:“妹妹别哭,好妹妹,不哭哈。”
你呼吸着她的呼吸,心想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眼睛,她的眼睫毛挠得你瞳孔发痒。Best of Luck,你想到裁片上的烫字,你觉得你有了天底下最好的运气,有一点恐慌。你终于抽噎了几下,所以眼泪不流了。她在你身边坐下,左手落在你的左边脑袋,抚你的头发。
她说:“好啦好啦,这都不重要穗穗,你睡觉睡得暖和最重要了,好饿呀,咱们吃饭。”
你反刍这个“咱们”,收获一种安定的喜悦。
她一边往桌上摆,一边念食物的名字。“这是猪头肉,想不到吧,我爱吃猪头肉,尤其肥一点的,吃起来最有嚼头。你爱吃吗?”你说爱吃,但你只是过年在亲戚家吃过几次,但你喜欢和她爱同样的食物。
“一点凉菜,这里的凉菜我看拌得还行,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怎样。这是米饭,比食堂里蒸得好,没买多,咱们有饺子呢。其实我想吃几口馒头,到这儿后我还没吃过馒头,没找到哪儿有卖的。饺子是芹菜猪肉馅的,我喜欢芹菜味,你爱吃芹菜馅吗?”你说爱吃。
“这个,看看这个是什么。”你说哇,青椒炒鸡蛋。
“今天你就大口大口吃青椒炒鸡蛋,看,都是大块的,都是你的,你能吃多少吃多少。”
她坐在你对面,拍一下手说:“开动吧,咱们也过过阳历年。”
每一样食物,你都先嚼了一遍,等你终于能开口说话,你说:“你的指甲真好看。”
“好看吧,我自己涂的,我的指甲油就在包里,吃完饭我给你涂上。”
“我就不涂了,我的手难看,又黑又粗。”
“哪里有,好看。”
“我每年都冻手,去年都冻烂了,谁见了都说肿得像气蛤蟆。还是南方好,现在都不冻了。就是,难看,还有冻疮印,来时候还皴着呢。”
“没事的,我给你涂,好看。这个猪头肉还可以,是吧,盐味也合适,很香。”
“是,好吃。我上小学的时候,都是用小桃红染指甲。”
“是,我也是,我都是让我奶奶给我包,我自己染不上。”
“你们那儿也叫小桃红?”
“对呀,也叫小桃红,咱们离得又没多远,商丘、开封,然后就郑州嘛,我就在郑州边上。饺子是不是咸了?”
“我吃着还行。那很远了,我从小到大,连县城都没去过,我要是中考的话,就会去了,但我又不上高中,就没去考。”
“我念到初一就念不动了。你小时候自己染指甲吗?我都染不上,用那个碱,我不知道放多少,每次自己弄,一拆开,一点颜色都没有。”
“我是跟班里一个女生学的,把小桃红捣碎,加上碱,碱不够颜色就浅,太多了也不行,捣碎了堆在指甲盖上,用楮实子叶包上。”
“对对,我家后面就有一棵楮实子,还专门挑那种没分杈的叶子。天牛特别爱吃这种树叶,那时候老有男孩去树上捉天牛。”
“我还吃过树上的红果子呢。”
“别动。”
你的筷子停在空中。猪头肉停在舌头,望你的喉咙。她的脸凑得这样近,你感觉自己的呼吸打在她脸部的绒毛上,忍不住后撤。“别动,别动。”你花大力气才不动,她的手指抹一下你的嘴角,你看到她指尖的一粒米,她把米粒搓在纸上,你嘴角的触感还没有散去。
你说:“我以前没怎么吃过米饭,有时候亲戚结婚,去吃大桌,都会先上一碗米饭,上面撒白糖,吃着也挺好吃的。”
“我们那儿也是,就看小孩抢多快吧,刚上桌就没了。”
“上初中的时候,有个食堂会用小瓷碗蒸米饭,很好吃,不过女生不怎么抢得到,男生把胳膊伸进去拿。我班里的男生还会炫耀没付钱。我也吃过几次,打菜的时候,让大娘舀一勺菜汁,转着圈浇一下,很好吃。”
“你怎么抢到的,是不是喜欢你的男生帮你抢的?”
“没有,没有。”你赶紧说。你喷出一点菜渣,落到一个饺子上,你脸更红了,去夹那个饺子,好几下都夹不稳,后来终于夹住了。“我长得又不好看,哪有男生喜欢我。”你的手指挑掉菜渣,任由它停在指甲上,低头咬饺子。
翟文燕递纸给你,你接过来,更慌张了。她说:“怎么会,好看啊,你长得好看,真的。”
“我都不记得那些同学叫什么了,就记得一个叫刘通的。”
“哦?”
“我们那时候玩得挺好的,我记住他是因为我有件红外套,就那一件衣服,所以我天天穿它,有一回他就说,谷穗,你怎么天天穿这一身皮。”
“哎呀。”
“哈哈哈,那时候真是,天天穿一件衣服。他是镇上的小孩,家里有点钱。那时候我妈刚死,家里穷,哪有钱买衣服,我们就周六晚上和周日早上不上自习,能骑洋车子回家一趟,特别是冬天,天黑得早,到家都夜里了,我还得压一池子水,在里面洗衣服,不光我的,还得洗我爸和我弟的,还得换两池子水洗掉洗衣粉沫子。冬天的衣服厚,我拧不动,喊我弟弟过来帮忙,喊不动,得喊好几次他才过来。一晚上衣服也干不了,我第二天早上还得穿,那咋弄,就放到被窝里暖,早上还潮着呢,也得穿,那一路上是真凉快。”
“太受罪了,穗穗。”
“我还记得有个牛仔裤,大腿里面都磨得露肉了,哈哈,特别好笑,走路不敢大步,怕别人看见。其实没啥,这都不重要,我们条件不好,能过啥日子就过啥日子呗,这都没什么。”
“我听得好难受,穗穗。”她说。你看到她紧紧抿了一会儿嘴唇。“我是十三岁就出来了,虽然也很难,但吃穿上还能做自己的主。”
“你那么小就出来,肯定比我难。”
“好难受啊,穗穗,你太不容易了。”
“没啥的,别难受了,我都没觉得有什么,有啥日子过啥日子呗,这不活过来了吗,我觉得没什么,主要是那时候家里也穷,没法子,怎么办呢,没什么的。”
“这个月休息那天,我带你去城里逛逛,咱们可以去老三集团,我以前就在那儿打工,经常有尾货便宜卖。”
“我知道老三集团,我堂哥堂姐现在就在那里上班。”
“是吗,我还挺怕见生人的。”
“没事没事,不见,到时候那边也不休息。”
“那会儿有个烫工,夏天衣服穿脏了,就到车间挑一个同颜色的换上,一个夏天都穿新衣服。好了,吃好了吧,我收拾一下,帮你涂指甲。”
“不涂吧,我的手不好看,该去上工了。”想象指甲油在你指甲上令你不好意思,你看到她的手那样好看,你想也许该多被蘑菇弄脏手,或许能更嫩一点。
“好看。”翟文燕拖长她的嗓音,抬肘看一眼手表,“还有十几分钟呢,够用。”
三
你买到的是无座票,但你还是找到了一个座位。你坐在那里,底气十足,你再不会买错票了,也知道原来火车上就有厕所。你甚至在没有尿意的时候,专门去尿了一泡。火车很快就过了开封,几个新上来的人有座,你周围有人被从座位上赶了起来。你惊觉这个事,一直盯着过道里持票走来的人们。你对面的男人,二十多岁,是个厨师,已经讲完他怎样跟师傅学厨,如今怎样被器重,单独在分店做主厨,开始讲他的女朋友多漂亮,他追求的过程,讲他如何为女朋友准备晚餐。他什么都敢讲,什么都敢说,问到你的时候,你只说去朋友那里打工。开封上来的人都已落座,你庆幸自己的好运气,脑子里出现“Best of Luck”。他还在讲,又回到他每月五千多,他的老板总会给他一包帝豪烟。你不想再听他的成就了,于是关闭耳朵,想象你和翟文燕走在雪花洞景区,没办法控制你的嘴角。
翟文燕说:“穗穗,年后跟我去郑州打工吧,我做领班,肯定不给你什么委屈。”你很快就答应了。她说休息的时候,还能带你回她的老家,一起去雪花洞。整个春节,你都在想象新的生活,你想走在结冰的河上,一抬头就看见凝固的瀑布,你想蹲在冰面上,翟文燕面对你,拉着你滑行。你希望冬天长一点,春天不要太快来临。你又想冰化了也没关系。你的右手抬起,碰了碰你的鼻头,你看到指甲上的粉色黯了。
你的粉指甲闯了不小的祸,每个看到的长辈都大惊失色,觉得你跟人学坏,心变野了。关于你要到郑州做服务员的事,你爸发了几次脾气,要拦住你。他说非亲非故别人为什么对你好,居心不良。你爸拦不住你,他恨你的指甲,恨得咬牙切齿。他说你看看你涂的那东西,谁家的正经女孩会涂这玩意儿。你的冬麦姑妈劝不住你,给翟文燕通了一通电话,同意了这次行程。回想起冬麦姑妈电话里语带威胁的话,你很难堪,你觉得自己伤了翟文燕的心。
在出站口,你觉得翟文燕真伤心了。她只是接过你的红色帆布包,走在前面。你替你的家人跟她道歉,她说没事,她能理解,让你不要多想。但你没办法不多想,你没有碰到她的手指,没有闻到她的气味,你没有在她的鼻头上看到你的喜悦。你坐在摩托车后座,双手向后抓住金属柄,她没有开口让你搂住她的腰。
太阳照耀谷楼村的田野,也照耀偌大的郑州。风拿她的头发,一下下挠你的眼皮,你突然很难过,你意识到这是一座多么陌生的城市,街道上所有的声音灌进你的脑子,挤走你整个春节的美好想象。你看到每一个人都散发铁的味道,你看到身边的大楼正在倒下,下意识抱住翟文燕的腰。你觉得她腰上的温度也陌生,悄悄松开几厘米。你不知道自己为何这么难过,你的右耳朵,不由自主地虚贴在她的后背上,但你听不到心跳声。
摩托车拐进胡同,拐进敞着门的院子,院子里有水泥地和水,有发黑的墙面,你觉得整个郑州都在生锈,你想回家了。你问饭店呢。她说先在这里休息,明天再去饭店。你要进去的是一座二层小楼,白瓷砖上有黑色的裂纹。窗户上有一块烂玻璃,花盆里是干植物。她拉开的是一扇生锈的铁门,又拉开镶玻璃的木门,你一直看门玻璃上印的竹子。房子里有长木椅和脏茶几,搪瓷铁盘里有花生壳、阳光和《知音》,你不认识封面上穿红衣服的明星是谁,“‘远方叔叔’来了,遇害少女天亮了”,你看到“来了”上面灰色的水渍。翟文燕帮你拧开一瓶绿茶,递到你手里。她说快喝点吧,肯定渴了。是的,你渴了,但你不喝,放在茶几上。她终于有了点热情,笑着跟你说闲话。你越来越失落,浑身无措,你很熟悉那种热情里的敷衍。她又有两次让你喝那瓶绿茶,你更不会喝了。“高晓松痛失‘同桌的你’,谁解其中味”。你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进来两个男人,房间里阳光一下子淡了。翟文燕站起来,说这两个人是她的亲戚,也会在饭店做事。他们看你,但不和你说话,你爸卖树时,买树人估木头有几方时就是这种眼神。翟文燕让你先坐一会儿,领着两人走进一扇小门。你站起来,靠近那扇小门,你听到三人在小声嘀咕,小声争吵,你听到钱。你的腿带着你拿起你的帆布包,往门外走。翟文燕跑出来,拉住你说,穗穗你去哪儿。你说你出去上个厕所。两个男人走出小门,站着。翟文燕抓得更紧,她说屋子里有厕所。你拼命挣开她的手,跑进院子。你撞出院门,顺着来时的方向跑,你想不起来把拖累你的包扔掉。三个人跟在后面,似乎没有用力追你。翟文燕说,你怎么了穗穗,担心什么,我是燕姐啊,你担心什么。你说,我就是想回家,不在这儿打工了,郑州让我心里不舒服。
你继续跑,倾听着后面的脚步声,偶尔回头看,胡同转角处暂时没有人,但脚步声仍在。你爸、你的长辈说的那些话,从童年快速走来,敲打你的脑子,有一阵子,你头脑模糊,失去了任何情绪,只是想,是真的吗?有雪花洞这个风景区吗?有冻实的河吗?有挂在悬崖上凝固的瀑布吗?你想,为什么是你,而不是秀红,因为同样的口音吗?你想,她妈妈真的死了吗?
原载本刊2023年第10期“灯塔”
责任编辑|张菁、特约编辑|顾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