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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处(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 | 禹风  2023年10月29日20:53

第一章

丘陵最高处有座古塔,据说它的倾斜度超过意大利的比萨斜塔,不过它毕竟不是比萨塔,知它的人少,来览胜的人更少。

在这么个小地方,一座塔光靠倾斜度没法捞到现成好处。

有个中年人近来却常买景区门票,踏着途经古塔的石子路一步步上丘陵。他像对古塔有兴趣,每每走到塔前仰头,嘴唇翕动,像数塔的层数。

塔尖之上只有白云蓝天。

中年人从塔边踽踽走过,一般游客顺着游览路径走下去,他却朝右拐,消失在看塔人居住的红漆木楼后……

看塔人最近并不在丘陵上,他请假回去服侍重病的老娘了。景区临时雇了唐唐来代班。

唐唐是十公里外大学城里一个正写毕业论文的大学生,他想一边写论文一边挣点零花钱。唐唐透过木楼窗缝盯着走到塔下的中年人:这人来得勤了些。

不过,唐唐倒不担心此人蓄意破坏古塔,此人感兴趣的另有一景:丘陵上荒草丛中那个大水坑。

唐唐没向景区管理部门报告这位孤客的怪行径,唐唐有自己的目的:他努力着的论文研究的是人类异常行为的持续性及可纠性,他素日苦恼找不到实体对象。

此君送上门来,确有异常行为。

丘陵上的大水坑是怎么回事?唐唐可用科研家的笔法描述其形态:

丘上积水成大水坑,实属少见。水不渗入泥土砂岩而常年蓄积,恐与此地多硬石相关(例证:距此丘陵十多公里另有高丘名佘山,其局部丘脉在日据时期曾被日军采石,采石遗留深坑,即如今地标建筑深坑酒店所在地)。初步推测雨水积累在丘陵中层的石质坑洞中。石体深坑究竟深几许?未有文字记载,其成因亦未经研究。

大水坑经黄梅雨季,目前仍处满坑状态,水质较为清洁,水面能见度达水下十来米,水为淡水(雨水)常见的透明色。

水坑周围多女贞树,女贞细小的黑色种子落入水坑,坑边亦多有树苗浮生,成为特别风景。

水坑呈不标准的圆形,非标准直径约为十五米(于十三米至十五米间变化)。据丘上多位原住民言,历来有人到大水坑中野泳,水质尚可,未发生过溺亡事故,但泳者亦未探明水坑深度,最善于扎猛子者也未摸到水底。

土人们称此大水坑为古眼水。谓此坑天生,历来就有。丘民代代相守。

据老法传讲,大水坑也曾在最旱的一些年头失水。因是僻乡野地,乡人也只好奇地探头往失水的坑里看看,看不到底,坑下仍积浊水,露出来的部分至少有十几米深,因无法上下,无人入水试探,云云。

唐唐爬到红漆木楼楼顶青瓦上,用望远镜观察那个奇怪的中年人。

中年人不是来大水坑边冥思或读书,他的举止显示他对大水坑怀有目的。

他除了到处丈量,拿本子记录,还打量水坑边的植被,甚至脱掉衣裤,光身子跳进水坑里游来游去……

大约同一个月里第五次来大水坑时此人身负重物,是个奇形怪状的合金绳架。他在选定的一方花岗岩上固定那架子,搬运堆积石头来稳固架子底部,然后他将可伸缩的架子延展,一个金属臂就此伸到大水坑的水体上方,垂下绳子。

收回金属臂,中年人将一块大青石用绳子牢牢拴住,金属臂重新携重物伸展,慢慢放下绳索,石头拉着绳索,一起没入水面,绳子越放越长……

哦!唐唐心里一喜,原来这个聪明人是来丈量大水坑深度的!

唐唐带上几个煮鸡蛋当见面礼,打开木楼后门就往坑边跑。

他满腔热忱。

(本期图片为本文作者:禹风)

赵蝌蚪本名不叫蝌蚪,叫啥不重要,大家已不由分说当他是蝌蚪。

他从小喜欢游泳,不像别人那样学正规泳姿,他喜欢钻水,潜泳玩得花里胡哨。本是他水性好,城里小孩却看不懂,说他是蛤蟆精,后来讽刺他有尾巴,又修正说他是蝌蚪精。见他老往游泳池深水里潜下去,身影跟着水波一荡一荡地变形,大家觉得赵蝌蚪这绰号传神,就再也不肯唤他本名。

高中毕业他当了印刷厂工人,没啥社会地位,大家更懒得尊重他,就喊死他蝌蚪。蝌蚪长,蝌蚪短,喊得他沉默不语。他曾跟人吵架,说自己不是蝌蚪,但也不想“再同你们这些旱鸭子、岸上的蠢东西来往”,云云。

一旦骂了人家是“岸上的蠢东西”,赵蝌蚪心里有什么蛰伏许久的东西动了动。他竟去想自己前世是不是水中的活物。

他想起高中时去金山海滨游泳,正当该年第三号台风登陆前夕,海滨浴场关闭。他从浴场边的石滩偷偷往海里走,周边也有人像他好不容易来一次,决心冒险游野泳。

他钻入海波,在将他推来推去的海浪里潜泳,看见浪花打下来,碎成无数迷人的玉石。

他抬头看见那个身材姣好的姑娘,姑娘也瞥他一眼,朝他一笑。然后就是猝不及防的巨浪,高墙般竖立,弯腰拍打下来。

他下意识一个猛子扎下去,感到有无数双手死命压他背脊,像要封他进密闭的液体。他在海下睁眼,身外全是变形的淡黄或褐色的模糊色块,有沙地,有小鱼群,有散乱石块,当然没珊瑚,然后他隐约看见那女生像美人鱼一样在远处海底飞速漂过……

他近岸时狂风大作,浪涛像疯子一般拍打一切,砸中他,令他头疼。他终于手脚血淋淋上了岸,被当地警察带走。

听说一共有两男一女失踪,尸体捞不到。

那个下午他永不能忘。之后十多年,他毫无预感地反复做潜海寻人的梦。他拥有并珍藏那位姑娘在失踪前给人类的最后一笑。他在梦里想打捞那金色笑容,不过,梦里的海永是灰黑色,空洞洞,啥也没有,而且很浅,越来越浅。浅这一点致命,最后变成了施展不开的游泳池。

“我想扎猛子呀!”醒来后他总想叫一声。他寻找的姑娘不在海的浅层,他必须深入海体,深潜下去。

她无法浮起,是的,他相信她一定丧失了浮力。浮力解释一切,她仍活着,姣好如初,只是她没浮力,需要他助她一臂之力。

赵蝌蚪不再留恋城市里的泳池,他闻到那股漂白粉气味就沮丧。

他蓄了一只挺大的水族箱,里头有一条来自亚马孙河的进口宠物鱼——龙鱼。这鱼有史前生物的气派:一只呆滞的缺少现代性的鱼头,溜溜得像从牛肛门滑落的粪团般势不可当的鱼身,附着短而简陋的鱼尾。

赵蝌蚪向往纯自然的水域,而且要深。对没深度的河流或湖泊,他感到厌烦。他想象自己浮在深渊最高处,离大水的底部至少有东方明珠塔身的距离。那样他的心才被喂养、被填实。别人家心大,他的心日益变深。

他找到了合适的水域,他逢周五便将龙鱼喂一顿,看它逐一吞食他用纱网捕捉的黄蜻蜓。然后开车去千岛湖。

他没参加什么潜水俱乐部,他从农家租一条破旧小船,到湖中水深处练习扎猛子。他买了一只芬兰产的SUUNTO潜水电脑,像腕表般佩戴,可同步显现他空身下潜的深度。他最深那回快速下潜到湖面之下四十米,一口气返回湖面。

后来赵蝌蚪听人家说海水浮力大,更难下潜,他就打了潜海的主意。有人告诉他这属于自由潜水范畴,有别于时髦人士背着气瓶的水肺潜水。世上各国各地皆有人疯狂比赛自由潜水,看谁能到达最深的深度,也就是谁含住一口气能潜最深,并安全返回水面。

人家也提醒赵蝌蚪这是风险很大的极限运动,每次专业性的国际比赛都有人重伤,甚至有选手为此送命。

赵蝌蚪并没照人家的思路去理解自身问题,他听闻有国际大赛,第一时间生发的情绪是浓重的温暖感:原来自己在世上并不孤独,有那么多人,男男女女,都和自己一样对陆地生活缺乏兴致,心心念念要冲入更深更深的海底或水底。他证实自己不是个“神经病”,这点很重要,心病十去其七。

赵蝌蚪用一百元押金和自己的身份证办了一张上海图书馆读者证,他学会了使用上海图书馆的资料和图书,不紧不慢系统研究潜水(自由潜水和水肺潜水)的方方面面。蝌蚪知识渐渐丰富,心却有点凉,原因有两条:

第一他觉得自己身体素质不行,和国外那些搞自由潜水的人没法比。

第二害怕自己已过黄金年龄,连耳压平衡也难做到完美了。

大学生唐唐突然出现在习惯了孤独的赵蝌蚪面前。蝌蚪抬头看见朝自己微笑的眼镜男,不但没回以人类的礼貌,反而吃惊地后退一步,一屁股坐到黄泥上。

唐唐不安了:“我打扰您了吧?我是这里的临时看塔人,也许也兼带看管这大水坑。我注意到您已来了好几回!”

“哦。”赵蝌蚪摸摸招风耳朵,困惑地望唐唐,“不让人碰水坑?”

唐唐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您自便。我猜您是来测水坑深度的吧?这事谁也没干过,您太老卵了!”说着他摸出熟鸡蛋递给蝌蚪,满脸堆笑。

赵蝌蚪受惯人家冷眼,唐唐这热情他反而不习惯。不过,他还是接过两枚鸡蛋,对敲一下,轻轻揭掉蛋壳,接连吞了下去。

掏出水瓶喝一口,蝌蚪对唐唐说:“我带了三十米绳子,现在全放下去啦。你看这架子!”

唐唐仔细看,架子中间有个金属杆弯着,绳子顺杆滑动,绷紧,微微颤抖。赵蝌蚪说:“石块没沉底,还在水中央,我拉又拉不上它来。”

他对唐唐上看下看:“你来得正好,我想下一回水,可以吗?”

唐唐迟疑:“请问您贵姓,您这是要下到哪里去?我没法保证您安全,我也没学过急救。”

蝌蚪点头,又摇摇头,他想解释,也不肯多解释:“没事的,水里有绳子。我不离开绳子,很安全。”

唐唐能有什么办法?他毕竟和这事没直接关系,他还只是个没主见的学生呢。唐唐想如果这人下到水坑里迟迟不上来,那该怎么办?

“你钻到水里要多久?”他问眼前的怪人。

蝌蚪认真想了想,像要尽可能精确地回答:“我最长一次水下静态闭气时间是十五分钟,这次,我不准备做没把握的事,我顶多四分半钟就回水面。”

“啊?”唐唐大喊,“我水下憋气连二十秒都受不了!”

太阳方才移到古塔顶尖,又往西南边不露声色地动了动,正好直射大水坑。唐唐和蝌蚪一起往水坑里看,这角度恰能看到坑中央纵深处露出的纹理。大水坑此刻是一只布满暗斑纹的瞳孔,眼色黄褐,含意不明。

太阳又一晃,大瞳孔倏然消失,他俩窥见的深处登时又不见了。

蝌蚪慢慢下水,游到被石块拉紧的绳边,他看看唐唐,刚才他吞过唐唐两枚鸡蛋,这让他回忆起社交的规程,他眯缝眼睛:“大家都叫我赵蝌蚪,都忘了我的大名。”

他举起手摸摸绳子高处,最后说:“我一个猛子扎下去。等我摸到绳子系着的石头,我会睁开眼,再往下看看。”

另一只手从水里举起,滴下水滴,他紧握着一管潜水手电。

赵蝌蚪吸气吐气,吐气吸气,头在水面仰起,嘴巴像刚被拉上岸的鱼那样大张,发出猛吸空气的嘶嘶声。唐唐两只手都捏成了拳头,等蝌蚪吸完最后一口长气,他不由得也跟着猛吸,吸得胸部胀痛。

蝌蚪一个入水式,两脚丫弹出水,在水上打了个花,人便消失了。

唐唐仰头,努力维持喉咙里这一口富含氧气的丘陵香风。他憋呀憋,憋气憋到走投无路,才长长吐出浊气,吸入新鲜空气。他看看手机,竟努力维持了四十秒。

唐唐无聊地看看空净的大水坑水面,一只白鹭从林中飞起,投影在波心。

唐唐转头看近处古塔塔尖,一朵厚厚白云挂牵塔的飞檐。他再次看手机,赵蝌蚪入水已一分钟二十秒。

唐唐摸索自己胸部,想人的肺到底能展开多大。他现在怀疑起来,他不信有人憋气能长达一分半钟。即便能,那口气也该被消耗殆尽成了废气。难道人能像鲸鱼般躲水下好久才上来换气?不可能!

他绕着大水坑快走,心乱如麻。这怪人会不会是来寻短见的,见自己关心,就施放了最后的烟幕弹?

他飞快看看大水坑的水面,绳子还直直绷在那里,没被拉动。

太诡异了,唐唐害怕了,他自问在刚刚这场戏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感到压力像一条草丛深处的蚂蟥爬到背上,吸他的血,因吸血而变沉重,压住他,叫他透不过气来。

他必须马上作决定:是坐下等,相信这自称能奇迹般屏息的人,还是打电话给急救中心,然后报警。

他拿手机的手抖个不停,他看手机。自称蝌蚪的男人已从水面消失三分半钟了。大水坑毫无动静,就像无花果树镇定自若地容下了一条钻心虫。

唐唐忍不住了,他太孤立无援。他拨通了电话,但不是急救中心,也不是报警热线,他拨通的是学校游泳队的一个校友:“喂,你在水下能屏气多久?”

听了对方的回答,唐唐又问:“如果有人说他能屏气十五分钟,你信吗?”

这次对方回答得不够实在:“那基本是打破或维持全国纪录的狠人。能见到就开眼界了。”

挂了电话,唐唐手心沁汗,他宽慰自己,事已至此,只有面对。

他不由得想尸体不会马上浮起来,自己够不到那根绳,更无力用绳子把石头扯上来。如果人挂在绳子上,拉上来更是妄想。

他想明白他实在做不了什么,只能等到那人的下水时间超过五分钟,拨打报警电话。

他一看手机,四分钟都超过了。

他想此人如何做到生死看淡的呢?他一点没情绪呀,像只是去上一下洗手间,平静又随意。

他看时间到达了四分半钟,绳子动了一下,像被扯得更重,架子上的金属杆子弹了弹,水面下露出一抹白色,越来越白,是一张脸。

啊,他浮上来了!水泡弥漫了水面,人头从水下冒出……

“嘶……”被人家叫成蝌蚪的男人先嘴里喷水,然后大大地吸了口气,落回水面下;又浮出脑袋,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

唐唐笑开颜:“五分钟!你真厉害,我要喊你大师!”

赵蝌蚪连续吸气吐气,慢慢调整。他抹掉眉心挂的水,以中庸而平板的语气说:“我摸到了石块,解开了绳扣。”

手从水里举起,捏着绳子的一头;绳子松了,金属架子仿佛变大。赵蝌蚪又说:“我解绳子前往下打手电看了。”

唐唐张开嘴,崇拜地看这中年男人。他现在是全湿动物。

赵蝌蚪说:“你不敢相信的,底下应该还很深很深。”

“那你看见什么,水坑里有宝吗?”唐唐幻想过坑里有奇怪的动物。

“无底洞,也许通海!”赵蝌蚪说。

蝌蚪感到自己的声音发颤了,他确实也有点怕,他知道自己对水坑有奢望。

唐唐都快大学毕业了还没谈过恋爱。系里至少有一半同学在中学就体验过那相互逗引的游戏,绝大部分同学在大学里有了真实经验。唐唐可算是个异数。

他对此快绝望了,他思前想后很多回,认为问题出在“没有人可爱”。

她们都长得漂亮,让他几乎一见倾心。可唐唐疑虑那只是皮囊,他渴望皮囊之中有他欣赏的气质。是的,别用大词,仅说气质就好。

无论怎样寻找或等待,都没遇到将他一把拽住不放的那种对他起化学作用的气质。

事情不太复杂,寥寥数语便已阐明。唐唐也只有顺其自然了。

他送走深潜大水坑的赵蝌蚪之后有点兴奋,思绪飞越了毕业论文和毕业本身,仿佛看见更辽远的未来。

未来本在他潜意识里呈现线状,一根藤段结一个瓜,然后再扯起下一段。可今天他心里的未来变混沌,完全违反了线状结构,有点像宇宙发生爆炸,无法描述无法定性,让他今夜毫无打磨论文的心绪。

一个人独守看塔的木楼,虽不害怕,却肯定寂寞。唐唐从小冰箱取出自己冰好的大瓶啤酒,就着盐水毛豆,喝了挺多。心里像春雪融化,淌很多湿漉漉的记忆和情绪。憧憬则如最初的春风,在雪和水上低旋……

他有想不透的沮丧,躺倒在单人行军床,伸手拉了一下原始的灯绳。如果有人一直站在塔下看这透出灯火的木楼,他会看见木楼倏然消失于夜空和密林组成的暗调背景中……

唐唐回了父母家,他没搭飞机也没坐高铁,倏然就回了父母家。

爸爸和妈妈都不在家,他推开窗,海边红树林生动地剔透着玲珑枝叶,海风吹拂,浅滩有圈圈波纹。

唐唐感到疲劳,放下行李就推开自己房间去睡觉。

他梦见一个长方形的明亮房间,有木衣橱有小圆桌。推开窗探出头,楼下便是红树林的淡色海水。唐唐取出钓竿,从窗户甩钩,钓起了红红绿绿的海鱼。有个天真活泼的女孩站在红树的枝杈上,高兴地鼓掌欢呼……唐唐看不清那女孩,唐唐感到开心……

唐唐醒来,走出自己房间,他推了一下父母房间的衣橱,衣橱便滑开了,露出墙上一个木门。唐唐推开那被隐藏的木门走入去,随手从潮湿衣架上取下悬挂的潜水服,努力往身上穿。他又找到长长的坚硬的树脂材料的脚蹼,固定到脚上。

这潮湿的暗房间中央有口井,井盖打开着,他低头往里看,粼粼的液体反射灯光。唐唐下了重大决心,他背对井,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呼吸,然后深深吸入一口气,胸部明显鼓起来。他一仰身,后翻入井,疾速拍打脚蹼,用尽力气往井下潜去……

唐唐再也分不清主梦境和次梦境:他在校园里走动,嘴里嚼着刚买的食物;他从校园的荷花池里浮起,方才经历了难忘的深潜,只凭一口气,游过井下重重区隔,来到较为明亮的水底,浮起,便是自己的校园;唐唐在两座教学楼之间的天桥企鹅般漫步,远处天空有异乎寻常的鸟类在飞翔,它们庞大而丑陋;唐唐在荷花池里舒舒服服地漂浮,他的潜衣产生了巨大浮力,几乎要让他在荷叶间低飞;唐唐又开始思考哲学性问题,他觉得在地面上任何人都缺乏有意义的视角,最好的观察点是水下深处,如一条鲸鱼,打量海岸上的人类。所谓人类,不过是陆地上的沙丁鱼吧?

从重重梦境中一层层解脱,唐唐其实是被一种声音吵醒。

他睡眼惺忪看了看时间,宿醉已让他睡过了头。他撩开窗帘,斜塔的东半部分沐浴在夏日阳光里,安宁而和平。

他走到另一侧撩开窗帘,便看见了赵蝌蚪,蝌蚪又在大水坑边布局,这次除了木架和绳索,还带来装备照明灯的水下摄影机。

唐唐给蝌蚪带去他自己煮的玉米棒子,这玉米在本地被人叫成珍珠米,就在这丘陵上长的,特点是嫩和糯。蝌蚪接过还温热的珍珠米,羞涩地笑了:“小伙子你真好。”

小伙子却直愣愣说:“夜里我梦见潜水了,我家在海边,我也下水捞过海参。”

蝌蚪点点头,开始吃珍珠米,他没说什么,跟年轻人搭话要谨慎,免得给人家不好的影响。蝌蚪晓得大家都看他是怪人甚至怪物,他平素不和人交往。

吃完珍珠米,蝌蚪解释说:“我今天下去拍一段看看。”

唐唐很冒失地问:“我能跟着你潜下去看看吗?我潜不深,也屏不住气,我就看一眼,马上上来。”

蝌蚪想了想,微笑了:“这样吧,你先潜。我等你上来了,我再下去。”

唐唐晓得这人不想和自己同时在水坑里。唐唐借过蝌蚪的潜镜,在水里洗洗,脱掉衣裤,光着身子跳进水池,戴上潜镜。

你不要说,风景是相对于位置而言的,唐唐此刻置身大水坑水面,周围风景美得非比寻常:斜塔的塔身映在水面上,他像能立即钻进斜塔里。甚至连自己居住着的木楼此刻望去也颇有乡间风味,引人入胜。

唐唐伏脸水下,视力良好的眼往水的深处看,能看见隐约的石壁和沉没积年的树枝烂木,没甚趣味。他抬头看岸上瞧着他的蝌蚪,挥挥手,一个猛子扎下去,连续甩腿往深里扎。他睁开眼,见几条小鱼和一群半透明的虾。他努力到再也没法往下,就朝深处多看了一眼:他看见了一切,却什么也没看清。

上浮的过程非常快,他自然地慢慢吐气,到底从小在海里玩,淡水依稀只是浮力小了点,水质嫌浑浊,气泡还是一样往上直冒。他呼啦探出水面,抹了脸上的水。

“水坑里的水不要喝,免得拉肚子。”蝌蚪和气地说。他伸手把唐唐扯出水坑。

蝌蚪带着摄影机潜下水坑去了。唐唐今天定定心坐在水坑边阳光里,想象摄影机的投射光能照亮水坑更深处。现在好奇心已收敛,下水的感觉真好,仿佛是对昨晚之梦的酬答。

水坑下不会有什么惊奇,这是个乏人问津的山丘水坑,从来也没奇特传说,没听说有什么奇怪生物出没此地。

就如乏味的庸常生活,人们企图将周围的树丛想象成有童话的森林,其实只是种无聊消遣。

唐唐终于又想起了自己的毕业论文,假使不出意料,再过十来天,请假的看塔人就会回到木楼,唐唐的临时工做到头,回到学校,把初稿交给导师过目。再次投入寻找专业对口工作的迷茫,唐唐不信自己会比别人幸运。其实离开象牙塔就是结束学业,开始为现实的生存奋力挣扎。

不久后,若无意外,会有一个同自己差不多迷茫和饱尝失望的姑娘出现,经过一小段磨合,合租一个小公寓房间,就像山丘上一对对的珠颈斑鸠,建立平庸而天经地义的巢穴,朝九晚五,加入都市人的洪流。

岂止唐唐,所有的毕业生都无以幸免此等生活体制。

唐唐看手机时间,蝌蚪潜入水中已三分钟。他嘲笑自己:未来也许有个周末,他和一个女生一起回到山丘上这水坑边,对她摆弄玄虚,摆摆手,往水下潜入,努力维持三分钟不出水,给她一次担忧的机会……

但唐唐没信心学到水底下这位爷叔的功夫,唐唐觉得自己多半潜不下去,也没法在水底下怡然自得地长待。将来离开校园后要过的日子他同样没信心,也是潜不进去的感觉。其实不止他一人,大多数已毕业的学长都浮在水面上,热热闹闹折腾,就是抗不过浮力。

蝌蚪爷叔已在水下四分钟了。唐唐这回定心,止不住还浮想自己的将来:那些学长,有的如愿进了大公司,如今常在朋友圈吐苦水,让大家看他们被迫超时工作的惨况;有的没公司可去,自己在创业,很多是搞创意设计(成天被客户毙稿,就是没客户肯爽气付钱),倒好像业余干了讨债公司,还不是逼债的,是真在乞讨般讨债;有些学长干不了几天就逃回象牙塔里,吵吵嚷嚷读新学位,像集邮的人那样子集学科证书……

唐唐觉得这伙人被浮力毫不留情地托举在水面,根本下不了水中,看不见水下的宝藏。自己大约也就是这命。谁不想潜?又有几个潜下去了最终还活着出水?也许能活着就算不错,可那样谁还敢探宝?

嗤的一大声,蝌蚪爷叔出水,像鱼跃龙门般往上纵,然后怡然落回水面,噗噗从嘴和鼻子里朝外喷水。唐唐见他手里除了摄像机还有活物在蹦跳,有抓不住的势头。唐唐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就扑进水坑,游过去帮蝌蚪按住手里一条奇形怪状的鱼。鱼不大但也不小,黄绿色,鱼身长满触须。

“拍到了坑底了吗?”唐唐帮着把鱼扔到少土的石坡上。鱼充满活力地旋转着蹦跳,想回水里去。

“没到底。”蝌蚪闷声答,“我已经潜到五十六米深了,朝下打光,还是深不见底!”

“啊?”唐唐虽不惊喜不失望,仍是诧异,“那得有多深?这么个平淡无奇的水坑,需要那么深么!”

蝌蚪拿陈旧浴巾擦着自己细瘦身子,他摇摇头,有点犹豫,欲言又止,不过他还是一抿嘴,对唐唐说:“深是深的,但这水坑并不平淡无奇。我感觉坑底有古怪!”

古怪?唐唐从没这么去想这水坑,这水坑又不是英国人用来吹牛的尼斯湖。

“你来看看这条鱼,这条鱼待在五十米深度,有个洞穴的。”蝌蚪指指安静下来不再大喘气的鱼。

鱼的身上有奇怪的畸形,猛一看像被人按住白色肚皮盖了朱红印章,仔细抚摸琢磨,却似乎是一种特殊伤口留下的疤痕……

一开始唐唐以为蝌蚪舒舒服服躺在水坑边晒日光浴,可没多久就看出这中年爷叔正在竭力掩饰自己的痛苦。唐唐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是不是在水下受了伤,要不要紧?蝌蚪摸摸自己苍白瘦弱的脸颊,低声答:“不要紧,我有点失控,潜下去太深,上来时有一段缺了气,我会熬过去的。”唐唐想喊救护车,蝌蚪却阻止他:“来了也没用,我都是靠自己顶住。”

后来蝌蚪果真好起来了,坐起身朝唐唐笑。不过,唐唐却忧心忡忡,蝌蚪的脸灰白,嘴唇发紫,不由自主还哆嗦。

唐唐替他背着摄像机,搀扶他慢慢走进看塔楼,让他躺床上,盖上被子保暖。唐唐取出地里挖的生姜,削了皮,放进锅,还放了点红糖,慢火熬煮。他看蝌蚪,蝌蚪闭着眼像睡过去了,鼻翼动弹,呼吸还算均匀。

他大概年纪大了,没法潜到大水坑的坑底了。唐唐暗想。

那么谁能潜到大水坑的坑底看一眼呢?那可是一种很厉害的挑战,一定能给人浓厚的成功感。

唐唐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他心里想:这里有个年轻人呢!

姜汤在煤气炉上慢慢沸腾,有股温暖的气息旋绕。唐唐也昏昏欲睡,他并没睡过去,只在半梦半醒之间。

唐唐想象自己跨坐在阿拉伯人的飞毯上,飞过倾斜的古塔腰部,抬头看古塔的青砖和斜挑的青瓦檐角,他抓住毯角像抓住马的缰绳,可飞毯并不听从他指挥,飞毯早自行设定了方向和目的地。

唐唐觉得这倒挺客观的:哪怕自己拥有青春可以飞,但毫无能力和见识来制定方向与目标。

蝌蚪睁开眼推开被子,一条腿跨下了床。唐唐倒了一大碗姜汤,扶蝌蚪喝。蝌蚪喝了姜汤就精神起来,额头渗出一排晶莹的汗珠子。

蝌蚪说:“坑底定有阴气,我怕是中了阴气了。如果你小伙子下去,阳气旺盛,就没问题。”

这么说着,蝌蚪上下打量唐唐,像伸手摸捏他浑身的肌肉。

唐唐觉得自己会意了,唐唐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么,蝌蚪爷叔,你教我潜吧!我一直在梦里潜水呢!”

第二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过给出重赏,勇者免不了要面对危险和难处。

唐唐裹着一床肮脏、散发腥气的破被子,竭力想忘却眼前的困苦,尽可能多休息一会儿。他从清晨到中午,已在涠洲岛的暗流里下潜了十来次,奉命寻找一样失物。

五万元是事先打到他账户里的,他到达涠洲岛时对方用现金报销了他的机票和其他交通费,又当面再给了他五万现金。如果如期打捞到失物,他们凭信用还会往唐唐账户里汇入五万元。这么件事,假使运气好碰上定位准确气候适宜,倒是笔好买卖。

但对方也可能失约,拿到失物就不再理睬他。唐唐对薄情寡义不守言诺的陌生人已见怪不怪。一旦自己不慎出了潜水事故,对方也不太可能对他负责。唐唐觉得他们至多会将他送往拥有高压氧舱的医院,然后扔他在那里,反正他手里有点现钞。

大海捞针,世上有人真在做这类荒唐事,而他们拍板后,下海去捞针的那个人就是他唐唐。现在他要捞的是一只据推测装载着要物的皮包,皮包落水时有人及时记录了经纬度。如果皮包自重足够,没被洋流带走,那么他唐唐或许是件最廉价而有效的工具,能将人家渴望的东西带回水面。

船是一艘普通渔轮,和广西海岸所有的渔轮相似,看来也是被租用的。特殊的船客是一位细瘦的香港人和一位沉默寡言的“老板”。香港人年纪有点大了,半白粗硬的头发像旧布盖在头颅上,眼睛在镜片后不安地眨动。他负责选定唐唐的下潜点,一旦选定,船工就用小小的机械臂将一头拴有大铅块的导绳垂直放入海里,唐唐跃入海中,将身上安全绳与导绳相扣,顺着导绳潜下去察看,期待看见任何类似于皮包或皮箱的物体。他几次下潜其实都不太深,在40米左右,这里算是近海。

船上没人对唐唐表达好意,他们知道若万事顺利,船上挣钱最多的将是这个城里来的年轻人。他们供给他吃的喝的,像他是个付过钱的船客;他们不想同他交换信息,更不想联谊。唐唐猜中了这些人的忌讳,他明白自己是船上这些天里最容易送命或遭殃的那个人,船工们不愿同他这种人亲近,免得沾上什么晦气。

唐唐也明白自己在船上的身份类似人形机器,他被需要被使用,大家希望他一切顺利,达到目的后人人有钱赚,花好桃好。

不过,他已下潜了十来次仍一无所获,能明显感觉船上的人们焦虑起来,仿佛在心里诘问:到底是计算潜点的香港人不可靠,还是这个深潜的家伙眼神不好?

香港老头工作时常戴上草编哈瓦那小礼帽,这嫌大的礼帽遮住他小小的前额,帽檐的作用是将旁人推开,掩藏他于固定范围内。不过,老头找了个机会推开唐唐休息舱的门,探头看唐唐一眼:“我很抱歉,让你下潜了这么多次。从前我也同样计算,可能这次运气不太好。”

唐唐马上从铺位上起来,彬彬有礼回答老人:“没关系的,大家都知道是在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是您的错。我还好,我还年轻。”

唐唐说自己年轻,意思是自己体力充沛挺得住。

他说完这些又下潜了两次,第二次他本准备到50米左右深度返回,不过往下一看,看见有东西在大约60米深度。他的肺部已被压缩得很小,他基本已吐掉了肺里的空气。他感到在50米深度已摆脱浮力,身体像在太空那样轻盈,于是他没思索就朝那皮包的影子潜下去,然后带着它回到了水面。

皆大欢喜,满船都是开香槟的飞塞子声,香槟是那位沉默寡言的“老板”带来的。“老板”亲自给唐唐端来一杯哧哧作响冒气泡的酒,拍他肩膀,给他看手机屏幕:已经把剩下的款子全打进了唐唐账户:“下次再合作!注意接我的邮件。”

香港老头过来同唐唐握手,唐唐手心感觉到一个纸团,他下意识握住纸团,预感又有什么人生的诀窍要主动向自己袒露。

那纸团上只写着电话号码和一个邮箱地址。

回到上海,从虹桥机场出来,灰色的巨大而平庸的母亲城又将唐唐吞噬。他回到了庸常之中,他毕业后没进任何公司,和其他校友一样他不想被巨大的结构性的资本世界捕获,他愿做任何自己的才学或才能胜任的事,好在如今的互联网是他这种人的护身符和资金池。

“干点轻松愉快的事怎么样?”有人@他。

“到海洋公园和白鲸一起潜水表演如何?”是商业性的提议。

唐唐去了,报酬不高,不过,他可以和白鲸相处。那条白鲸明显患上了抑郁症,他想尽力安慰这头可怜的囚物。

玻璃墙里是配制的“海水”,唐唐跃入充满液体的囚室,让白鲸靠近自己,他怜惜地抚摩白鲸的头颅,白鲸完全明白这个敢于跃入水池的单体人对自己的善意。他和白鲸一起向下直潜,玻璃墙外是密密的游客群,所有人都咧开了嘴巴露出长得参差不齐的坏牙。唐唐想即便合同期满,那些投资家愿将精神失常的白鲸放归北欧海湾,白鲸的噩梦也无法再离它而去,那种梦里不但有愚蠢的人群,也有他,一个无可奈何的安慰者,因无能而显得虚伪。

香港老头不久出现在上海滩,他请唐唐喝咖啡。老头子用镶满粤调的国语警示唐唐:“年纪轻轻,不要再去搏命啦!那次让你打捞的不是有放射性的东西,算你命大啦!没人会可怜我们的,没人给我们买保险,我们只是零售技能的机器人。”

那么,唐唐将如何挣钱维生呢?香港老头笑得像朵干瘪的菊花:“男人要么挣钱给女人花,要么就从女人身上揩点油。”

老头可不是到上海来吃喝享受的,他喜欢唐唐的实在,他已老得不能靠体能挣钱,但他可以当经纪人呀。

香港老头在新锦江酒店请唐唐吃饭,告诉他如今时兴美人鱼摄影,各路靓女都跑来海里拍魅照。她们既想出风头当美人鱼又怕死,唐唐可给这些女人当水下保镖,不但有合同款进账,还能吃软饭拿小费:“不要犹豫啦,我只拿你十五个点中介费,生意我来抓,你就下水,轻轻松松。”

试图阻止唐唐的是他那温文尔雅的父亲。唐唐的母亲为儿子的前途失眠已有好几年,她苦于无法逼迫以开明态度著称的老公规劝儿子而日益憔悴。不过,唐唐拿到菲律宾签证要到外岛当潜水导游,让他父亲终于放弃了矜持。

这位曾在城市电视台广告部当了十几年主任、做事八面玲珑的男人请儿子吃了顿高档西餐。等酒足饭饱,父亲问儿子可不可以改主意,“别再做事体野豁豁”。父亲说,我和你妈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们已供给了你二十五年人生资源,我们对你不是无所谓无期待的。

唐唐不懂如何与常常歇斯底里的母亲交谈,但他知道父亲是理性主义者。唐唐说:“爸爸,你看这时代和你们的时代不一样呢。你们浮在水面的时候,天上掉很多馅饼下来,怎么都够吃,还有储蓄。现在水面已浮满人,像浮萍已把池塘变成了草地。天上掉下来的,有无数双手抢,你们想让儿子也当一朵抢不到食物的浮萍吗?”

父亲沉吟无语,唐唐又说:“我独辟蹊径,我潜到深处去,那里没人同我抢。你跟我妈讲,给我五年时间,我要是玩不转自己的命运,我就回来城里当个职员。讨老婆生孩子。”

他临行前去看了自己的出道师傅赵蝌蚪。蝌蚪爷叔住在市中心很安静的小马路上一栋老洋房二楼。他平素不和邻居说话,一个人隐身在他房间。周围没人知道蝌蚪竟有自由潜水的本事,他们只隐约记得这个孤独的男人喜欢游泳,常去河里湖里,弄得浑身精湿,骑着破自行车回来。

蝌蚪爷叔也婉拒唐唐进他房间,他的房间关闭着他竭力维护了一辈子的隐私,不容任何他人入内。蝌蚪只在门外瞥了一眼,看见那像一个孤僻的技工或科研者的巢穴,堆满凌乱的器械和莫名其妙的物件,像一切皆在忙乱的进行时态中。不过,窗边有个惹眼的水族箱……

蝌蚪听唐唐说要到菲律宾给时髦女人们当拍照的助手,负责她们的潜水安全,咧嘴笑了:“女人是时间的蜉蝣。你本身也需要一只蜉蝣。”

薄荷岛上,当唐唐迎来第一位“美人鱼”顾客时他想起蝌蚪师傅的话,他和女子接触太少。

这些年轻女人太过招摇,她们衣着狂放,曲线毕露,希望靠别出心裁的美人鱼套装,在海里催生摄影师们的灵感。

水下摄影师们本是些水肺潜水的老手,背着气瓶咬着呼吸器,拼命想拍出些BBC风格的相片。他们固然也赚这些山鸡舞镜女人们的钱,不过,他们吭哧吭哧的身体里都藏着一颗大大的心,好比鳄梨。他们真正的期待是获得各种摄影大赛的奖金和荣誉。

唐唐起先同摄影师们混得不错,他对女子们羞涩,和摄影师们相处却颇轻松,也能和他们开玩笑。后来唐唐觉得不对,自己的职责是保证女郎们的安全,可摄影师正是威胁到她们安全的最大隐患。他们一味追求镜头里画面的价值,对女郎们鲁莽地触碰海洋生物视若无睹或变相鼓励。有些女郎本是些有钱人家的废材,蠢得惊天动地,伸手敢拉扯剧毒的环纹海蛇或随意去逮毒性很强的海螺。唐唐若保护她们,会让自己暴露到危险中。

唐唐成了摄影师们的公敌,若满足这位护花使者的保安要求,那些照片将绝对失去出彩的可能性。

摄影师谁愿冒着生命危险吃辛吃苦地为几个傻丫头拍写真?他们把这些傻女人当成不出钱自来的模特儿呢!本有腾挪的空间各取所需,真正遇险的概率对这些女子而言并不高,况且这般疯女子若非不珍惜自己才不会来干这蠢事呢!什么美人鱼?全是博眼球抢流量的花招罢了。

摄影师们想让唐唐消停,别傻乎乎挡人家的发达路。

姗姗来迟的露西娅·冯起先没惹起唐唐任何好感,她太颐指气使,那态度像有钱就能支付一切。

被她骚扰过的老外们背后嘀咕:这个来历不明的露西娅怕是个自恋狂。

她不但带了水下摄影师,还带了陆上的。她一路走菲律宾的椰林小道,一边扭捏作态,让个子矮小的男摄影师趴地为她留影。她走进下榻的五星级酒店,要求酒店将大堂里的客人清场,给她十分钟私人时间拍照。她亲自下场,酒店人员一开口解释,她就给每个人美金现钞,请他们到大堂外呼吸十分钟新鲜空气。她走进PADI潜店也是这作派,无论老板娘愿意与否,她的美金对所有人发生即刻的强制力。而露西娅,一副硕大墨镜占她半张脸,嘴角挂起傲娇微笑,她明白自己的美貌也是让人服从的一种力量,仅次于她的钱。

“是吗,唐唐先生,由你负责我的水下安全?”她戏谑地扬起脸,墨镜遮不住眼神,嘴角有嘲讽笑纹,“记住,你无论如何不能拿你的手碰我,哪怕我溺水,你也没这资格!”

唐唐想说自己没任何触碰她的欲念,不过,他的心还相当柔和,他只是笑了笑,默不作声。

菲律宾的夏季太过炎热,骄阳当空,跃入碧色海水自然是愉快之举。不过,要拍出合乎露西娅心意的美照没那么容易,何况美人鱼裙装一上身,人在潜水船上只能被太阳暴晒,心都要焦掉。

两个不声不响其貌不扬的水下摄影师绷着脸玩弄自己的装备,心里计算着机会成本。露西娅极端不耐烦地睨唐唐:“潜导先生,我需要大片硬珊瑚,就像海底的灵芝群,当照片背景用,你倒是给我找来呀!”

连忙换了个潜点,唐唐先吸口气钻到海下30米,抬头看拖拖沓沓的“美人鱼”像一床被子被抛入海水。当然,露西娅还是有天赋的,她似乎天生有耳压平衡的高超能力,一个猛子流畅地扎下来,炫耀地朝唐唐招手。居高临下一旋身,她漂往珊瑚群上方。满身挂满拍摄和灯光装备的摄影师如两只丑陋的铁龙虾,吐出凌乱气泡,追逐露西娅的倩影……

“喂,我说潜导,我想和鲨鱼一起拍几张,你把我带到鲨鱼那儿去!”露西娅当着大家的面脱掉美人鱼裙装,露出雪白匀称的大腿和小蛮腰,“我要换上墨绿色的条纹美人鱼尾巴。”

她确实带来了备用的美人鱼裙装,还戴上她雇人特制的潜水帽,是一只丑陋的树胶鳄鱼脑袋。她想扮演闯入鲨鱼群的鳄鱼小姐。

水下摄影师们非常兴奋,他们的照片可能会有观赏价值!不过,他们惦记着先给自己套上橙色的“防鲨帽”。

露西娅咬着牙齿兴致勃勃地看眼前这些男人,她挑衅地看唐唐:“你会保护我?鲨鱼如果咬我,难道你扯它尾巴?”

唐唐摇摇头,笑了:“我向你保证鲨鱼对你不感兴趣。”

“鲨鱼对我不感兴趣?”露西娅迟钝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你根本不在鲨鱼的食物链上。再者,在鲨鱼眼里,也许没有比这种美人鱼更丑陋的海洋生物呢!”唐唐半开玩笑半认真。其实,他觉得海洋不是时装秀舞台。海洋从总体意义上是不容亵渎的。

他把露西娅带到了长尾鲨出没的海域,长尾鲨性格温和且不喜欢接近人类。能不能拍到鲨鱼,看露西娅的造化。不过,露西娅这女人运气真好,鲨鱼围绕她打转,她带来的摄影师一阵狂拍,他们庆幸有了拿得出手的图片。

回程时除了船工,搭乘的客人都昏昏欲睡,两个在海水里拼尽全力的摄影师伏着头,发出了鼾声。露西娅脸上慢慢浮现一个魅惑人的笑,她对唐唐招手:“你不觉得我当美人鱼好看,是吧?”

唐唐面色尴尬,小心翼翼地回答:“如果在游泳池或在池塘,也许挺漂亮的,不过,这是大海,完全荒蛮自然的大海。你若能潜下去,潜到更深的地方,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没期望美人鱼女郎听懂他。他合上眼皮,对着阳光,眼皮光亮而橙红。他想,对于自由潜水者,唯一的意义就是深度。美人鱼女郎之类都是漂在海面的喧嚣,而真理般的世界在深度30米以下的海体里。

唐唐每天送走客人后自己单独去潜,他越过30米深度就任凭自己顺导绳往下坠落。

他的胸腔感到海水的压力,但更多是体验一种孤独的幸福。

他在钢蓝色海水里懒洋洋地眺望巨大无垠的海体,有时见大鱼匆匆游过。他好奇自己没什么恐惧,他对深度有一种瘾君子般的迷恋。

他相信自己不属于表面而属于纵深。甚至,他不相信自己留恋陆地。他是要回到陆地的,不过他不明确他爱的是陆地。

他这年龄,仍旧不由自主地暗恋女人,但他晓得她们如同露珠,如同霞光,如珊瑚丛中的五彩小鱼,如人潜入水中邂逅的一切生物那样有自己的路径和方向,与他仅是万世一遇,最终会擦肩而过……

然而,并没女子向他靠近,假如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主动向他靠近,他对女子的成见也许就像遇到烙铁的水珠,嗤一声便消失无踪。那时,生活就有了光。

周末终于到了,唐唐松口气。周末是他自己的,他是自己的主人,无须为挣钱听命他人。他可以睡懒觉,然后像所有度假的年轻人那样,懒懒走到街头去吃早午饭。

前个星期,虽然服务的对象弄得他狼狈劳累,但这个露西娅出手大方,给了不少小费,让唐唐有发小财的暗暗愉悦,只不愿表现出来。如可以选择,他倒宁愿天天遇到露西娅这样的客户,缩短他积累本金的时间。他心里有个固定数字,一旦到达,他就辞工回家。

他感觉自己的健康稳定可靠,睡了一个好觉身体就跃跃欲试,很想下午出海去尝试一下深度。于是他走进商街尽头的西式简餐馆子,要了加强份的欧陆早餐,有淡金色炒蛋、德国肉肠、英国烟熏肉、烤土豆以及番茄酱炖长圆豆,还点缀上绿油油的生菜叶和紫色洋葱圈。不过他最喜欢的是那一大陶壶“黑茶”,是用浓郁的印尼茶叶泡的红茶,每次都向他体内注入热量和活力。

他坐在鸡蛋花树下,正喝得满头大汗,一个婀娜的白裙女走来,笑吟吟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这是个华人姑娘,唐唐见她鹅蛋脸丹凤眼,眸子如明珠般闪耀,瞬间就惊艳了。可是,女子还没开口,他已倏然醒悟这就是换了妆容的露西娅·冯!

露西娅此日一点也没傲娇之色,她和和气气说这份早餐看上去不错。

她举手,对跑来的侍者说,照样给我来一份,不过,不要红茶,要美式咖啡。

唐唐感觉对面这位女郎今天是个正常女子,他顺水推舟:“你的摄影师呢?我是不是让开,让他们拍你?”

露西娅厌倦地摆摆手:“他们飞走了。现在想起他们就讨厌!”

她跟个淑女一样从手袋里掏出一本小开本的书,打开,低头读了几句。

唐唐发现她皮肤很白嫩,和潜水女郎们的不同:“你平时不运动的吧,只为拍照来潜水?”

露西娅并不回答,她看看唐唐,眼里却没刺:“我潜得还行吗?你是专业的,你说说。”

唐唐为她接过有点烫的餐盘,放到她面前。他喝口红茶,看露西娅满足地喝上了咖啡,露出怡然神情。

“你潜得很好。你的耳压平衡做得很高超哦!”他由衷地说。

“你看出来了?”露西娅露出快活的神色,像人家正把她夸成天仙,“你果然是高手!”

“是天生的本事吗?一个猛子就扎下去十来米,那是真不错!矫若惊鸿!”唐唐谀词如潮,还稍稍有点不习惯。

“我曾经有个好教练。”露西娅却大大方方,“不过他也只有这么两下子,我后来把他炒了。”

唐唐笑看露西娅吃东西,她的刀叉磨磨蹭蹭,像鸡蛋里还能挑出骨头来。唐唐把盘子都舔干净了,她还没怎么动嘴。

咖啡喝空了,唐唐主动为她斟了杯热茶,她尝一口,觉得茶还不错。

她的刀叉在餐盘里横挑竖拣,就是不吃,茶倒又喝去一杯。

“带我到更深的海下去看看,怎么样?”露西娅扬起眼梢看唐唐,问得清晰。

唐唐愣住了,一种感动击中他,让他像烟花似的骤然绽开,虽说他马上收拢,但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海里那些好看的你都看了,珊瑚呀海葵呀海扇呀,还有鱼和玳瑁,再往下潜挺危险的,不下去才好呢。”他微笑,体贴女生。

“喂,何必那样子虚伪呢?”露西娅用餐刀把肉肠一割两段,“你说过我下到深处才会明白!”

唐唐的心骤然又成了误燃的烟花,忍不住绽在日光下,可惜没人能看到。

“美人鱼那种游戏,是在表面玩的,没什么意思。”露西娅放下刀叉,凝神看唐唐,“你以为我真喜欢那种平庸的游戏?”

唐唐闭上了眼睛,他已不想掩饰自己心中的焰火。他忘了露西娅昨天还是个蛮气十足的富小姐,眼前女子有了种气质,不,说气质并不准确,眼前女子显示出某种深度。

“可你不适合。”他笑了,认真告诉她,“你细皮嫩肉,潜水会让你变得,也许变得英武些,可皮肤一定就变粗糙。我不信任何女生愿意牺牲自己的美貌。”

“你说什么呢?”露西娅打断唐唐,“我打量你是在给自己选个潜伴什么的吧?别想得美了,我才不会干这行呢!拜托,我只想你带我到更深的地方,从底下往海面看一眼!放心,我会付你好价钱的!”

唐唐面红耳赤,露西娅说出了他潜意识的荒唐处。他无语可辩,喝茶掩饰。他想,也许带她潜到40米?不超过40米还是可行的,没有大风险。(节选)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10期,责任编辑 侯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