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3年第10期｜郝景芳：树叶（节选）
一
“我绝对知道我的意思。” 陆蓝尼说道。
“不，你不知道。这只是一个梦。” 蓝尼的女友叶依依争辩道，“你妈妈没有被杀！”
“这不是梦。这是事实。我知道。我记得。我只是在睡觉的时候重新体验了一遍。这是我的梦，但它不仅仅是一个梦。” 蓝尼坚持道。
“好吧，那我们看看树叶里记录了什么。” 依依指着客厅里的树叶。
“不，不要树叶。树叶会撒谎。” 蓝尼摇摇头。
“蓝尼，你怎么了？你这几天不太好。” 依依很担心蓝尼。
“我妈妈被杀了。我知道。” 蓝尼很生气。他重复道。
他实在是被依依的态度惹恼了。她怎么能拒绝听他的呢？他仍然保留着那些记忆。它们就像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鲜活。距离他母亲去世已经八年了。大家告诉他，他的母亲是因为一种以前没有发现的奇怪的血液病而去世，因为当时无法提供药物。但他知道真相。真相总是会出现在他的梦中。他的母亲在医院里被人杀害了。虽然当时他只有10岁，在梦中看不清楚，但他可以肯定这是一起谋杀案。
他需要证据。他无法完全记住那些事情。树叶中记载的一切，都与医院所说的母亲因病去世的说法一致。但他不再信任树叶了。
他的梦说出了真相。树叶没有。
“我得走了。” 依依说，“今天早上听课要迟到了。我的树叶说我只剩下 15 分钟了。”
“你有没有怀疑过树叶？” 蓝尼问道。
“听着，蓝尼，我爱你，但我不想再谈论这些废话了。如果你不信任树叶，我们的城市就会崩溃。” 依依说完，匆匆走出房间。
蓝尼知道她是对的。他们以树叶强大的计算能力为基础，建造了自己的城市。如果树叶不值得信赖，他们应该会看到灾难每天都在发生。但没有。这就是树叶可信度的最好证明。然而，那些记录在树叶中不影响城市运行的记忆又如何呢？难道它们不能是假的吗？没有人真正怀疑过这一点。
蓝尼决定亲自去调查。虽然他知道树叶的技术是所谓的“量子复杂系统计算（QCSC）”，他对此一无所知，但他有学习的意愿。
他走出了公寓。他知道哪里可以找到人来帮助他。
二
蓝尼乘坐了一辆藤蔓缆车。它具有坚果的形状。他看着窗外。缆车沿着藤蔓平稳而快速地穿过城市。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开始在藤蔓里铺设电缆，他只知道在他小的时候，他还看到过其他的汽车和车辆。现在它们都消失了。树叶和藤蔓几乎覆盖了整个城市，任何其他交通工具都无法生存。他透过窗户往外看。树叶四处蔓延，猛烈地生长着，透过树叶间的细细缝隙，只能看到房屋的碎片。
蓝尼来到了他的图书馆。当他说“他的”图书馆时，他是认真的。除了他，没有人来这里读书。其他人在这里只修手机，不修心灵。手机修理工是个安静的人，很少问问题，人们即使来到这个小房子二十多年也不会记得他的名字。
“嘿，彼特，”蓝尼问道，“我今天可以读书吗？”
“当然。”彼特头也不抬，“你自己去吧。”
蓝尼穿过走廊，来到了图书馆。他在入口处停下来，问彼特：“嘿，彼特……你知道一些关于树叶的事情吗？”
“‘知道一些’是什么意思？” 彼特咕哝道。
“它们会犯错误吗？” 蓝尼犹豫着问道。
“它们当然会！” 彼特站起来从架子上拿了一些设备，“树叶每一秒都会出错。每毫秒。但他们称之为可能性。”
“所以……你的意思是……树叶会说谎？” 蓝尼来到彼特身边。
“我没这么说。我说它们会犯错误，但它们每时每刻都在改正。它们只是同时尝试每一种可能性，每时每刻选择自己的道路。你知道，这就是量子。”
“你怎么知道它们能够改正错误？” 蓝尼不服气，“万一……万一它们犯了一千个错误，只改正了九百九十九个呢？”
彼特耸耸肩：“有可能。谁知道。但量子复杂系统计算的优势在于它同时进行前向测试和后向测试。这使它们有能力在所有好结果中获得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前向测试和后向测试？”蓝尼有些烦躁，渴望进一步挖掘 QCSC 的情况。
然而，他没有机会了。正当彼特坐在椅子上要说话时，一群机器人警察冲了进来，将彼特从椅子上拖了下来。彼特和蓝尼一样惊讶。他试图挣扎，但在警察的强力臂膀下毫无用处。警察把彼特拖倒在地板上，使彼特的脸因痛苦的表情而扭曲。蓝尼上前想要帮助彼特，却被警察脸上发出的一道绿光灼热，立刻被甩开。
“彼特，发生什么事了？我该怎么办？” 蓝尼绝望地哭泣。
“我的电脑……毁掉它。”彼特艰难地说，“安娜贝尔的生日。”
这是彼特被拖出家门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蓝尼震惊不已，他在彼特的客厅里愣了近三分钟，无法思考。三分钟后，他意识到警察随时可能回来。出于对人类安全的考虑，开发者没有给警察自己的判断力，但在当局审查了它们的摄像机记录后，当局肯定会明白彼特所说的“毁掉它”的意思。然后警察肯定会回来拿走彼特的电脑。一些重要的秘密数据一定隐藏在他的电脑里。
蓝尼冲进彼特的卧室，找到了他的电脑。这是一片美丽的枫叶，又大又对称。蓝尼激活了它。在需要密码的对话框中，他输入了彼特的女儿安娜贝尔的生日。管用了。
安娜贝尔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有一头黑色的长卷发。彼特爱她就像手中的月亮一样。然而，10年前，4岁的她因病去世。此后，彼特陷入了抑郁状态。他只回来工作了四年。当蓝尼来读书时，他向蓝尼讲述了他的人生故事。这是与昨天说再见的一种方式。所以蓝尼对安娜贝尔的故事的了解和他亲眼目睹的一切一样多。
彼特的树叶一直保持着所有叶脉都在闪烁，量子代码在剧烈运转的状态。蓝尼不明白界面告诉他什么，但他知道他应该把所有东西都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他操控电脑几秒，停止了正在运行的代码，发现界面一角有备份数据的图标。他搜索了一会才连接到自己的电脑。
当警察回来时，他刚刚完成数据传输和格式化计算机。
蓝尼从窗户跳进彼特的院子，穿过厨房来到后门。他拼尽全力地跑，但警察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快。它们在彼特家里迷失了目标，但当它们终于从后门出来时，却像火箭一样冲了出去。警察和蓝尼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当警察差点抓住蓝尼时，蓝尼别无选择，只能跳出街道去搭藤蔓缆车。他从彼特家所在的城市高台上摔了下来。他能感觉到耳朵之外的风。他没有时间思考。他唯一能注意到的就是风吹起的树叶波浪。
他掉到了缆车的顶部。
三
依依放学回来，就看到蓝尼的背影在卧室里，专注于一些她看不清的事情。她叫了好几次他的名字，他都没有回答。这并不常见。
依依悄悄走进卧室。她不想打扰他，但也有想要探知他秘密的愿望：是什么能让他如此着迷？到了他身后，依依惊讶地看到他电脑上疯狂运行的代码。它们在他眼中汹涌地流动，就像暴风雨一样。
“你在干什么，亲爱的？” 依依问道。
“嘘……”蓝尼建议她不要出声。
依依闭上嘴，陪着他看了几分钟电脑屏幕。最后，她无法忍受时间的流逝。对她来说，观看这些疯狂流动的代码简直就是胡说八道。
“嘿，蓝尼，我们需要谈谈。” 依依摸了摸蓝尼的肩膀，“你现在还好吗？”
“我没有时间说话。我的时间不多了。” 蓝尼没有看她，回答道。
“你在忙什么呢？” 依依问道。
“我正在解码历史。” 蓝尼道，“时间有限。”
“什么？什么历史？”
“解码历史。” 蓝尼转过脸对依依重复道，“我今天去看彼特了。这是他的文件。他用这种方式告诉我真相。”
“彼特是谁？什么真相？”依依一头雾水。
“彼特，手机修理人。你去过他那儿一次。你不记得了吗？”蓝尼再次盯着电脑，“他是个好人。当我十几岁的时候，我非常孤独，唯一能听我说话的人就是彼特。他有一个小图书馆，我经常去那里看书。他知道很多。他修理手机和电脑。因此，他知道了树叶的秘密。这就是他今天被警察抓捕的原因。”
“什么？” 依依尖叫道，“彼特被抓了？”
“是的。今天早上。” 蓝尼语气悲伤，“我帮不了他。他被痛苦地拖出了房间，而我却无法拯救他。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这很糟糕。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继续他的工作。”
“他为什么会被抓？”依依害怕了。
“因为他试图突破系统，了解历史的真相。” 蓝尼指着电脑屏幕，“发现真相是被禁止的。他的努力将动摇树叶的根基。我把他的代码复制到我的电脑上。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代码正在搜索整个系统，寻找最深层的真相。这正是警察所害怕的。这对整个系统来说都是危险的。”
“危险？” 依依警惕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有危险？警察会来抓你吗？哦，那太糟糕了。你需要停下来。停止！把它们删掉！”
依依想要上前阻止蓝尼。但蓝尼却推开了她的双手。“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彼特和我都想寻求真相。我们什么都不怕。我们对人类历史负责。到时候我就能查出母亲死亡的真相了。”
“蓝尼，听我说。” 依依说，“我知道你对你母亲感到不安，并且你对你的噩梦很着迷。但你现在所做的事情是非常危险的。我不想看到你处于危险之中。拜托，请停下来，只需删除代码即可。”
蓝尼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依依，你对树叶中的历史资料了解多少？你知道它们是怎么记录的吗？”
“我听说过一点，”依依谨慎地选择了自己的措辞，“在我高中的班级里。不过，你认识我们的老师。他们是……呃……我不好说。我只是听说树叶利用量子计算和路径积分的方法来优化历史数据的结构，给出最准确的结果。”
“什么是路径积分？”
“谁知道，我又不是专家，你可以去问树叶。”
“我已经这么做了。” 蓝尼平静地说，“我已经让树叶说出了它们自己的秘密。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路径积分是一种通过未来决定过去的算法。多么可笑啊！以未来来决定过去？这是无稽之谈。过去是确定的。我们应该根据过去的知识来决定未来。我需要挖掘出系统的秘密。”
“我肯定不是你表面上想的那样……”依依说道。
“那是怎样的？表面之下我不明白的是什么？我不能忍受被耍弄。”蓝尼坚持道。
“亲爱的，蓝尼，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吗？你还爱我吗？”依依捧着蓝尼的脸，温柔地对他说道，“宝贝儿，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也很难过。但我们需要继续前进。我们需要面对光明的未来。”
“光明的未来？” 蓝尼恼怒道，“你说的‘光明未来’是什么意思？如果你生活在一个充满谎言的世界，你会称之为光明的未来吗？”
“蓝尼，我没这么说。” 依依解释道，“我只是不想让你遇到危险，我真的很爱你。”
“如果你承认我付出的所有努力，你就会知道我是对的。”蓝尼坚持说，“他们逮捕了彼特，因为他发现了真相。这是不公平的。”
“如果……我的意思是，我并不反对彼特……但是如果彼特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做了入侵其他系统的非法行为而被捕怎么办？”
“这不可能！我认识彼特，除了女儿之外，他什么都不想要。”蓝尼说，“哦，他们来了，我得走了。”
蓝尼没有理会依依的呼唤，往窗外走去。他站在窗台上，然后沿着一条大藤蔓滑下来。他不喜欢依依知道他在做什么后所表现出的态度。为什么她就不能多支持他一点呢？他没有做恶事。他只是希望能够救出彼特，查明历史的真相。这不是一件崇高的事吗？他有决心，不会停下来。
四
根据彼特的说法，《树叶》中记载的并不是事实，而是数据。而且这些数据并不是第一手的记录，而是生成的信息。树叶计算了一切，记录了一切。但计算出的数据并不是历史，蓝尼想。
利用彼特的代码，蓝尼找到了数据存档的中心。他有一种直觉，他要寻找的秘密可以在档案馆中找到。
80年前，人们发明了树叶计算机，即量子复杂系统计算机。80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比蓝尼想象的还要长。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经常听奶奶讲故事。他的奶奶曾经告诉他：“你知道吗？小时候，树叶还是长在窗边的花盆里。”蓝尼无法想象。从他有记忆开始，树叶就无处不在，生长茂盛，包围着房屋，让人像虫子一样在藤蔓里爬来爬去。
为什么是树叶？蓝尼不知道。也许建造这种计算机很便宜，因为树叶只能靠水和阳光就能生长。或者科学家发现树叶中的原子和分子很容易操纵以创建他们想要的量子态。蓝尼对科学史了解不多。他心里一直有一个问题：树叶每天都在生长，怎样才能保持稳定工作呢？他没有答案。
档案馆坐落在一座小山上。看起来和其他山没有什么区别。蓝尼沿着山脚奔跑，试图找到入口。没有任何迹象。
他又跑了第二遍，还是一无所获。
就在他绝望到动摇意志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块闪闪发光的小电脑屏幕。他走了上去。薄薄的透明屏幕悬挂在藤蔓上以与树叶计算机连接。有时很难从远处注意到。
蓝尼很兴奋。他触摸了屏幕。它需要密码或身份识别才能继续。蓝尼将口袋里的树叶拿出来，放在靠近屏幕的地方。他将彼特的一部分代码复制到了他口袋里的树叶中。这是一种可以绕过防火墙和密码系统的黑客程序，彼特称其为“Sneaker”。蓝尼试图连接，心中焦急，祈祷没有人能找到他。
终于，经过两三分钟的自动尝试，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密码验证完毕，入口开启。
蓝尼的心跳得很快。他想知道他会在档案馆里看到什么，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但令他惊讶的是，当入口打开时，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狭小的空间，比衣柜大不了多少。空间里只有一块透明的大屏幕，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树叶形成了一个绿色的洞穴。
蓝尼有些失望。他本以为入口后面会看到一座大宫殿，或者一座复杂的迷宫，却没想到这个……破旧的小地方。他触碰屏幕，一堆图标和对话框跳了出来。他搜索了他所在城市的历史数据。他寻找、寻找、寻找，就像一个人在大海里挣扎着求生一样。树叶总是给他带来新的数据。每当他感觉自己已经接近终点的时候，新的数据就如洪水般涌来。
他很累。但他却不敢停下来。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警察随时可能来把他带进监狱，就像他们抓彼特一样。他不怕进监狱，但他不能忍受自己还没有找到母亲死亡真相的可能性。他快了。几乎，只需要付出一点点的努力，就能达到想要的结果。
他寻找母亲的名字。起初，他看到的只是一些枯燥的学习和作品记录。他并没有太关注这些记录。之后，一些更有趣的事情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读到了一小段信息，其中描述了他母亲和另一位顾问之间的冲突。这很有用，蓝尼想，如果我母亲被谋杀了，收集所有线索就很重要。
他开始获取所有患者和医生的一些档案数据。尽管困难重重，但他几乎确信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突然，他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停止了存档。这是一小段历史事件的描述，看起来很正常很简单。但他可以看出，它对他所了解的历史进行了不同的描述，几乎相反。
有机运动后，科技联盟和有机联盟之间爆发了战争，两万名有机联盟支持者在城市广场抗议，以报复科技联盟，造成一百多人死亡。
不是那样。蓝尼震惊了。据他所知，战争的爆发是因为科技联盟向国家公园内手无寸铁的有机联盟人员开枪。他们发动了战争。而从一开始，正是科技联盟的疯狂和残酷，将事态推向了灾难。树叶怎么能模糊历史并指责有机联盟发动了战争呢？
蓝尼压抑不住生气。他开始越来越深入地查找战争历史，暂时放下了母亲的案子。他们怎么可以撒这么多谎！他越来越怀疑树叶的可信度。他没想到，连档案馆里都有这么多虚假记录。有机联盟输掉了2/3的战斗。可笑！如果有机联盟没有赢得大部分战斗，怎么能最终获胜呢？蓝尼拖了一片树叶到他身边，用力撕碎，以表达他的愤怒。科技联盟发现他们的武器无法在远离中心的沙漠中使用。确实如此，科技联盟太傲慢了，看不到他们的弱点。在查尔斯山的一场战斗中，有机联盟杀死了投降的科技联盟部队，造成超过 35000 人死亡。不对！不可能！说谎者！在战场上杀死投降的军队是难以接受的，有机联盟绝不可能做这一步。这是邪恶的谎言。
多么可怕！树叶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人类的历史？
为什么树叶的发明者没有意识到 QCSC 会犯这么大的错误？或者这些树叶是否被某些恐怖组织所控制，危害整个社会？或者是否有任何觉醒的机器智能故意制造虚假叙述？
他读的信息越来越多，越来越生气。
蓝尼撕碎了成吨的树叶，几乎摧毁了整个房间。他几乎确信彼特已经识破了树叶的谎言，并因为知道这个秘密而被捕。
他有一种想要突破档案馆内部的冲动。他用全身的力气和面前的树叶墙抗衡，与一根阻碍他进入档案馆的大树枝搏斗。他被树枝的阻挡激怒了，大声喊叫以表达他的愤怒。
蓝尼试图进入档案馆的更深处，但他没有时间了。警察来了。三十多名警察从四面八方赶来，将他围成一圈。机器人警察身上全都红光闪烁，表明蓝尼是他们评价体系中最危险的嫌疑人。
蓝尼想跑，但跑不掉；蓝尼想战斗，但没有战斗的力量。
警察轻而易举地抓住了他。蓝尼踢腿挥拳想要摆脱警察。但警察的金属手太重了，推不开。他奋力反抗，用手肘殴打警察。
差点占了便宜，他看到了震惊的一幕。
他看到彼特站在警察后面。
“彼特！你为什么……”蓝尼来不及说完。
他的头被一名警察的拳头击中，失去了知觉。
五
蓝尼醒来时，看到彼特和依依坐在他的床边。
“我在哪里？”蓝尼感到头很痛。
“在医院。”彼特回答说，“你受伤了。”
“这些都是怎么回事？彼特，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蓝尼疑惑又恼怒地问彼特，“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档案馆里？你没有被抓起来吗？”
“我被捕了，”彼特承认，“但很快就被释放了。我并没有做太多错事。”
“你做了什么？”
“我闯入了树叶系统来检索我女儿的数据。这被认为是危险的间谍行为。但他们最后发现其中有误会，就放了我。”
“你难道没有你女儿的数据吗？”蓝尼很惊讶。
“不是全部。我家里只有她的一些照片，并没有她日常生活中的全部数据，不足以让我保留记忆。”彼特叹了口气，“我每天都失去记忆。我需要越来越多的数据。我不想再次失去她。”
“你的记忆怎么了？你生病了吗？”蓝尼问道。
“我没病。我们都在失去记忆。”彼特解释说，“我们需要数据来不断丰富我们的记忆，否则我们就无法记住超过一周的事情。你也是。”
“不可能。” 蓝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当然有超过一周的记忆，不，一个多月，一年多。我对童年的记忆依然清晰。我喜欢吃板栗饼和牛肉面。我还记得放学回来时从厨房窗户飘出的牛肉汤的味道。”
彼特摇了摇头：“你有这些记忆，只是因为你每天都会从电脑里调出童年的数据。你不是一直在看树叶里的图片和视频吗？你的树叶中没有的内容，你就无法记住。如果你不信，我问你，你在学校的第一位老师叫什么名字？”
蓝尼无法回答。“我讨厌上学。”他嘀咕道。
“好的。你喜欢你的家对吧？你家的街道叫什么名字？你洗完澡后用的毛巾是什么颜色的？”
蓝尼没有答案。他的脑袋一片空白。他张开嘴，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的脑海里只剩下树叶中的那些画面和视频。它几乎就像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只有鬼魂在徘徊。他无法接受这一点。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这是事实。我已经多次测试过我的自然记忆力，但我永远无法记住超过一周的事情。承认吧，蓝尼。亲爱的孩子。你和我，现在只不过是树叶数据的容器。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越来越多的安娜贝尔的数据，我需要刷新我对她的记忆。我永远不会在心里失去她。”彼特的声音低沉而悲伤。
“但是，但是树叶说谎了！我们如何才能信任他们并终生依赖他们呢？”蓝尼哭了。
“树叶说谎？他们撒了什么谎？”依依也过来加入谈话。
“他们说……他们说有机联盟的坏话，他们……他们编造了虚假的战争叙述，与……相矛盾……”
“与什么矛盾？”依依问道。
蓝尼想说“与我们的知识矛盾”，但他同时意识到这句话和“与我们的数据矛盾”是一样的。所有的知识都只是数据吗？如果数据错误怎么办？我们还能相信我们的知识吗？
“如果……如果我们所知道的一切都只是数据，我们怎么知道它们是真是假？世界上还有真理吗？”蓝尼痛苦地问彼特。
“真相是存在的，但我们不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只是数据。”彼特缓缓说道，“我们检测到数据，然后决定我们获得什么。量子系统依赖观察者来工作。我们是观察者。树叶计算，树叶生长。这创造了各种可能性。然而，树叶并没有做出决定。它们根据我们的反应来调整它们的计算。我们是观察者。我们依赖它们，它们也依赖我们。我们观察我们所观察到的东西。”
蓝尼从心底最深处感到悲伤。“我不相信。我仍然需要母亲死亡的真相。” 他呻吟着。
“你可以。你仍然可以在树叶的数据海洋中追寻真相。” 彼特点点头，“但系统结果是根据观察者计算出的结果。你只能获得你观察到的东西。”
蓝尼的泪水涌进了眼眶。依依过来扶住他的肩膀。
蓝尼看着依依：“你觉得让我们这些感性而不理性的人类来决定整个复杂系统的结果很奇怪吗？”
“这根本不奇怪。” 依依在蓝妮的床边坐下，亲吻他，“我们一直这样。我不知道最终的真相，我只知道我爱你，这就够了。”
……
全文见《青年作家》2023年第10期
【作者简介：郝景芳，作家，生于1984年7月，天津人，清华大学经济学博士；著有长篇小说《流浪苍穹》《生于一九八四》《宇宙跃迁者》，短篇小说集《孤独深处》《去远方》《人之彼岸》《长生塔》，散文集《时光里的欧洲》《孩子，愿你一生勇敢，心中有光》等。曾获世界科幻雨果奖、华语青年作家奖、《花城》文学奖最佳中篇小说奖；现居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