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3年第5期|郁葱:家族简史(节选)
郁葱,原名李立丛。当代诗人、编审。著有诗集《生存者的背影》《世界的每一个早晨》《郁葱的诗》等十余部,散文随笔集《江河记》《艺术笔记》,评论集《谈诗录》《好诗记》等多部。《郁葱抒情诗》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尘世记》获塞尔维亚国际诗歌“金钥匙奖”。
家族简史
◎ 郁 葱
厚土苍茫:祖父
我的爷爷叫李丙须。我小的时候,爷爷一个人在乡下生活。我的祖籍是河北省深县,现在改名叫做深州市。深县位居滹沱河故道,属黑龙港流域,曾为上谷、钜鹿郡地,那个地方以盛产“深州蜜桃”而闻名。我的老家叫郗家池村,是一个与饶阳、安平三县交界的地带,往南走,距当时的公社所在地辰时村三四里地,往北走,距离饶阳县的五公村十来里地,五公村在合作化、人民公社时期曾经出现过一位著名的全国劳动模范,叫耿长锁。二十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初,从我不到十岁,一直到我参加工作,每年都要回老家陪爷爷过春节。我的奶奶在父亲刚记事的时候就去世了,老家只剩下爷爷守着一片空宅院。春节前,我从100多里地以外坐长途公共汽车回到郗家池,每当我在傍晚的时候疲惫地赶到村口,爷爷总是站在离村子一里多地的路边等着,寒冬腊月,不知道他在那里等了多久。这个情境是人们在回忆故乡和长辈时常会提到的细节,但对于我说来,它是一个刻痕。
那时候的冬天很长,大人们很苦,孩子们很纯,想起来就有许多单纯和复杂。当时我老家的那个村子壮劳力一天能挣一个工分,一个工分一角五分钱。一角五分钱现在不知道能买点什么,但那时候,它支撑着一位老人的全部生活。爷爷有手艺,春节前,他便买了议价粮蒸馒头到周围的村子里去卖。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就听见他拉着风箱点火、揉面、揣碱、上锅,记得每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火炕角的被子下面总有盖着的两个碗,里面放着一个新蒸的馒头,那是爷爷留给我的早餐,那馒头实诚饱满,麦香四溢,他自己却揣个贴饼子去街上叫卖。邻居的奶奶会做豆腐,每次我回老家过年的时候她就端来一大盘子热腾腾的豆腐,豆腐的那种香气啊,那么恣意地弥漫,直到现在想起来,依然觉得那是我长这么大闻到的最香浓的味道。
爷爷在村子的同族人中辈分很大,老家有习俗,每逢大年初一,村子里同辈分的人就聚在一起去给长辈拜年。从太阳刚刚露头开始,就听到门外面这个喊“给爷爷拜年了,磕头了”,那个喊“给大伯磕这儿了”,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跪倒一片,从小窗眼里往外看,还没有来得及看得清是谁,人们已经呼呼隆隆地离去,又赶到另外一家拜年。老家有很多亲戚家的小玩伴,我就做了火柴枪,做了弹弓,用塑料的针线盒做了小手电筒送给他们,跟他们一起在村子里疯玩儿。
到了晚上,吃完晚饭,老人们陆陆续续来到爷爷家,坐在炕上抽着烟袋,一锅一锅接着抽,屋里烟雾缭绕,满屋子都是旱烟叶味道,却不觉得那味道呛人,坐在那么多大人中间,很兴奋,很踏实。在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不知道哪位爷爷带了两本没有封面的《杨家将》和《呼家将》(封面是那位爷爷自己撕掉的,那个时候这样的书,是要被当成“四旧”的),我就像说评书那样一页一页读给他们听,爷爷们听得津津有味儿,人越来越多,有的时候炕上都坐不下了。每到这个时候,爷爷就提着大锡壶给客人们加水,给我也端来一碗,然后坐在长凳子上听着看着我,目光里满是怜爱和骄傲,那也许是他在老伙伴们面前最为风光的时候。那时候老家的水因为盐碱,喝起来又苦又涩,也没有觉得多么难喝,现在想起来那时的味道,依然如昨。许多经历能让我们绕过人生中的坎坷和艰险,忍受世间的种种苦难,却很难绕过一个“情”字,有人说文字能让人回忆,声音也能让人回忆,这个我信。我知道,我在老家的那几天,是爷爷真正的节日。
爷爷家有一个很大的院落,父亲回忆,从他记事儿起,北屋里就有一盘石磨,这是全村最好的一盘磨,石质坚硬,磨盘厚重,磨出的糁子(玉米面)、白面干净、细腻。家里本来房子就不多,还得给这盘磨腾出一间做磨坊,让乡亲们无偿使用。早年老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就总说:“乡亲们过庄稼日子,哪一家都得吃糁子吃面,这磨大家伙儿都用得上,用着好使。”那盘磨盘面光洁,重量十足,人们推是推不动的,磨粮食要用牲口拉磨,所以叫盘磨。尤其是一进腊月,这盘磨从早到晚都闲不着,老奶奶就每年给大家排队,有时候一排就排出去六七天,还要让父亲一家一家告诉四邻八家什么时晌去用磨。每到这个时候,大人们在磨坊里磨面,孩子们在磨坊外面嬉戏,就像一幅平静、祥和的北方村庄的风情画。
院子外面是一眼井,全村300多户人家1000多口人,只有两眼吃水的井。我家门外的这口井年代久远,井口是用石雕砌成的,上边錾刻着戏剧里的人物故事,很古朴也很大气。每天清晨的时候,乡亲们就都来这里挑水。天刚亮,井边就熙攘起来,乡亲们一边挑水,一边聊天、说笑,也有时开几句幽默的玩笑,很有些烟火气息。爷爷和父亲都对我说过,每天大家挑水时把木梢放在地上,梢下面就免不了带一些泥土到井里,天长地久,井下的泥土就多了起来,有时候甚至会发霉变黑,有了一些异味,所以每年夏天都要淘一次井。每到仲夏的季节,管事的人就会提前几天把淘井的时间告诉来挑水的年轻人们,到了那一天,便会有一二十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到井边,他们把从自己家里拿来的盛粮食的口袋挽成一个角戴在头上、披在身上,然后用辘轳把他们送到井底,谁家有白酒,也会拿出来让小伙子们喝上两口,再在胸膛上搓上几把,以抵御井下的寒凉。两三个人一班,轮换几次,不到一晌午的时间,水井就淘干净了,用清水冲洗一下井台,再打出来的井水又重新变得清凉甘甜。
春节之前,我一般大年二十五六就要回老家,回去之前,妈妈都要给我换上新衣服,快到除夕的时候新衣服已经穿脏了,爷爷让我脱下来,拿到一个叫条子的爷爷家,让条子奶奶去洗。条子爷爷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我回老家以后,因为跟他的儿子小平年龄相仿,就总在一起玩。那时候没有洗衣机,北方一到冬天天寒地冻的,衣服晾到院子里的时候,不一会儿就冻得很硬了,几天也干不了,爷爷很着急。条子奶奶把衣服拿到屋里,化冻以后,拿烙铁一点一点熨干。那时没有电熨斗,就是那种放在火上烧的烙铁。我看着条子奶奶把烙铁烧热了以后,放在一张窗户纸上试一试,看看烫不坏衣服了,再一点一点把衣服熨干。那种烙铁很小,条子奶奶一熨就是一上午。衣服兜还有点潮的时候,我就迫不及待地又穿上了,接着跑出去玩儿。
到了初十左右,春节快过完了,爷爷要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所在地,上面提到的那个叫做“五公”的邻县镇子上去,赶早晨七点发车的唯一一班长途汽车。天还很黑爷爷就要起床,他拉着大风箱煮熟了饺子,然后叫醒我。吃过饺子,我和爷爷便在黑暗中赶路。那时的家乡都是盐碱地和沙土地,盐碱有两三厘米厚,雪一样,白蒙蒙一片。十几里路没有人烟,只有芦苇、茅草和盐碱,只有一老一少在空旷的清晨里赶路,两脚踩在盐碱地上,嘎喳嘎喳的声音就像踩雪一样,一种孤独感、凄凉感便油然而生,给人的感觉空廓、寂冷到了极点。村子与村子相隔很远,很穷的地方,村子之间都相隔很远。天泛亮的时候,很远很远的村子里传来一声清亮的鸡鸣,它若隐若现、悠长辽远,高亢明亮,沁人肺腑。在苍凉的荒野有一声鸡鸣,便有了一种孤独以外的感觉,冷寂和孤独感便一下子被冲淡了许多,似乎在遥远处有了一种依靠,有了一种生命的寄托,有了一种暖意、想象和生机,在那一瞬间便注入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长大了以后成为“思想”的东西,而且这种感受一直延续至今。这种感觉只有在那样的苍莽广阔中才能感到,一声鸡鸣,就能扫去十里阔野的萧瑟和荒凉。我一直记得那样的鸡鸣,那是寂静中一种内在的精神,是那里的人的命运,你听了,就不会记不住,就真的能记一辈子。
华北平原的村庄贫瘠、平和而安详,我和爷爷踩着盐碱地和沙土地向前走着,从那个时候我开始知道了什么叫做贫瘠,也知道了贫瘠产生深厚和思想。那条路很窄,那是通向五公村的唯一一条路。茫茫的大天大地间,盐碱地一片洁白,而且无边无际,一高一矮的身影,似乎是大地上唯一的生灵。虽然我那时候年龄还小,但是已经非常真实地感受到了生活的艰辛和不易,这个时候,就不由得往爷爷身边靠一靠。
凌晨,一边向前走,爷爷一边跟我数天上的星星,天亮前后,东方地平线上会看到一颗特别明亮的星辰,它是启明星。那时候的星星“贼亮”,爷爷告诉我哪个叫勺子星,长大后我查到资料,知道了那就是北斗七星,“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记得天上还有三颗很亮的星星,老家的人们称它们为“三星老爷”。说话的时候还是星斗漫天,一阵鸡鸣之后,太阳已经很大了。后来我看到人们写“天渐渐地亮了”,就暗自说:“不是,天黑天亮,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那时候星星不是一颗一颗的,而是一片一片一层一层一团一团,叫做星河。那时候我知道了平原上也有回声,雄鸡一唱,十几里都有回声,有声音就有回声。那时候天是天地是地,树是树人是人,不像现在,一片混沌。
小时候那些苦难的经历,无论多么折磨多么痛楚,好像总是容易回味。比如我当兵在塞北烧砖窑,在窑内摄氏四五十度的高温中往外出砖,到窑外零下二三十度、滴水成冰的旷野里卸砖,温差相差几十度,身体几近到了极限;比如我小的时候去捡煤渣,手指冻成了青紫色……所以现在遇到了什么事情我就对自己说:“有什么啊,你不就是个捡煤渣的孩子吗?”它形成了我刚硬、执着、坚韧、专注的性格。我的作品总有一些内在的沧桑和苍凉,这与我的经历有关。我总是感觉,自己的那个寂静的平原村庄,那里的砖墙、老树,那里的尘世与人,那里的傍晚和凌晨,无论是近是远是荒芜抑或是富足,它都有质感,都不那么冰凉。人真的不在于距离的远和近,有时很远的人也会暖着你,平日里他们未必重要,孤单的时候枯竭的时候甚至不堪的时候,他们就有了意义。红尘人来人往,结识了那么多,错过了那么多,也走丢了那么多。无论多少苦难和不平,想起旧日子想起儿时我就想,曾经冷暖,岂畏浮尘?
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我睡意朦胧,一声公鸡的鸣叫,又一声公鸡的鸣叫相继传来,猛然中我意识到,这竟然也是鸡鸣,是城市里的那种鸡鸣,那种声音匆忙、抑郁、戛然而止,没有生机,在我的印象中这种异样的鸣叫已经持续了几天了,凌晨或者夜半常常会听到这种声音。我知道这是邻居的孩子从郊区的集市上买来作为玩具的,这只公鸡也许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是真正的鸡鸣,它的叫声只是本能发出的随意的声响,短促、应付,全然没有了呼风唤雨的魅力,全然不是那种辽远的震撼旷野的鸡鸣,让人茫然,让人目瞪口呆,它犹豫而憋闷的叫声让人潸然泪下,听到这样的鸡鸣声,内心一阵冷寂和空旷。那不是放纵的鸡鸣,而让人在都市的喧嚣中有了一种与在当年在盐碱地中相同的荒凉的感觉,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也许今后在城市中再也听不到一种真正的鸡鸣了——那曾经的虽然有些单调但是却悠远绵长的最初的旋律啊。
2018年岁末的一个午后,雾霾再起,天地沉靡。想起元好问诗句:“万古骚人呕肺肝,乾坤清气得来难。”万物滋生,承天顺地。想这霾相,皆因逆天势、逆地势所为,天不变,人思变,而顺天地之变乃善,逆天地之变乃恶。自然之态,人宜畏之敬之,而人不知清浊,不知轻重,不知高下,以鸿毛为高山万仞,天地则以昏昏然报之!那时,我站在深州永昌大街58号大德昌钱庄前,想起了小时候听到的二八调和老丝弦,岁月,突然就成为了历史,人与苍穹,真不经磨,只一瞬,竟然都老了!
这时候,我写下了一篇文字的题目《苍凉鸡鸣》。
前日,太阳自东升起之后,遂渐西坠;昨日,太阳自东升起之后,遂渐西坠……
我知道,我是想把那些曾经的辉煌与暗淡、深刻与浮浅都再记忆一次,都再经历一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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