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文学》2023年第10期｜江非：江非的诗
江非，1974年生，山东临沂人，现居海南。著有诗集《自然与时日》《泥与土》《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一只蚂蚁上路了》等10部。获茅盾文学新人奖、丁玲文学奖、北京文学奖等。入选《钟山》《扬子江文学评论》“新世纪文学二十年20家（部）”青年诗人榜、花地文学榜年度诗歌榜等。
《他们已走了很久》
他们已经走了很久
爸爸、妈妈和男孩
一家人
爸爸走在前面
妈妈走在中间
男孩落在后面
爸爸在向路的前方瞭望
妈妈转过头
照看着身后的男孩
如果不停下来歇上一会儿
男孩将落得更远
一家人停下来，坐在路边上
爸爸摘下草帽
盖在脸上
妈妈靠着爸爸
男孩的头趴在妈妈的膝盖上
他们一家人已经走了很久
如果不停下来
就会手挽手走出很远
一直走到傍晚
此时，他们要紧挨着打盹、做梦到傍晚
《篮子》
一位妇女坐在门槛上
编织着她的篮子
她编好了要提着它去菜地
和五里外镇子上的集市
夏日的阳光
直直地照射着整个院子
杞柳条在她手中晃动
那将是篮子的心和提力
一个男孩子独自坐在不远处的地上
独自地玩着
手中没有玩具，也没有
带甜味的零食
这是一个很早以前的夏日
下午的天空上偶尔有喜鹊不叫着飞过
父亲去稻田里喷洒农药去了
日暮时将疲惫地回到家里
然而一家人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全部聚齐
年轻的母亲
还将孕育出未来的两个孩子
平凡简单的生活将继续围绕着温柔的太阳和圆圆的篮子
《秋日的集市》
足够让人难忘啊
眼巴巴的望着
眼神里充满了懵懂和无助
我和外婆养的第一只小羊
在两年后的秋天
就要牵往集市
足够让人揪心
一路上，羊咩咩的叫声
空茫，悠长，节制
充满了离别的哀伤
足够让人想着心里就噙满了残忍的泪水
浑身带着浓浓的羊圈味
温顺、孱弱、瘦小的一种动物
永远不会去伤害人
好像已准备了好多年
一路跟着自己所爱的人
亦步亦趋，赶赴秋日的集市
足够让人糊涂啊
祖孙二人和一只羊，排成一队
在路上埋头无奈地走着
那样的画面，充满了生活的自然和爱的温馨
足够让人一想起来就要心碎
《夏日的午后》
这时我会坐在瓜棚里看书
书页被手指翻动
也被风翻回
瓜秧也要读一本书
它在沿着田垄
蜿蜒向前
这时的火车还很远
坐着几乎听不到它车轮的声响
走过来的孩子
也没有谁在哭
举着树冠
他们要去河流的上游
我不知道什么能使人幸福
时光的深处还有什么
能既让人失意
又让人满足
我相信万物都会有
一会儿自己惬意的乐趣
一只松鼠
抱着一根松针
轻轻跳下颤动的松枝
只要能躺下来
放松，遗忘
然后睡去
麦田也是一个很好的去处
只要我走进去
安心地躺在那里
《麦熟时节》
那只野鸡看来
是要到水渠那里去
它看着我走着
阳光下，闪着鲜亮的影子
两只鹌鹑
蹲在幽暗的藏身之处
它们相互看着
一只在给另一只
挠着脖子
它们相互知道各自的心事
我坐在地头上
看着眼前平坦失意的麦地
马车已解下马匹
马是整片田野上唯一低头的事物
马儿那么可怜
低着头啃着路边的草皮
马是整片田野上唯一把唇齿
探进草丛
寻找草和归途的事物
《寒冬》
一棵杨树
紧贴着巷子安睡
已经掉光了一年的叶子
炊烟向上直直升起
像是要带着谁
消失在天际
一夜之间
井沿上铺满了厚厚的冰凌
打水的人挑着水桶
笨重地走回家里
屋檐下的燕巢里
已经没有燕子
也没有细密的私语
一个下午，我在厚厚的
冰面上，滑冰，抽打着
木质的陀螺
陀螺在完美地旋转
原地漫无目的地旋转
陀螺要一直旋转下去
就要一直抽打下去
生活要一直继续下去
悲伤就要永远继续下去
《秋收》
果园里飘荡着苹果腐烂的香气
随着风散播到附近的花生田
脸渴望着，一个贫穷的女孩
被和一只产后的奶羊拴在一起
我坐在高高的水闸上，打着瞌睡
脚垂向自由的一边
五里外的小镇上，烟囱
升起锅炉排出的浓浓黑烟
蚂蚱弹跳着，从一个叶片
到另一个叶片，不知道还有
多少生活被拦在成功的路上，从洞口
露出田鼠的半张脸，一闪
不见，再远一些，田垄的更远处
走着牛和它驮负的犁与谷物
《放学回家》
母亲在树下淘洗麦子
一条狗在门旁独自走动
雾气还没有散尽
鸟鸣声很远
在秋日高高的云层上
但没有多少价值和意义
我又累又饿
放下书包，跑进屋门
一摞饼还是热的
父亲早上就去菜园修栅篱了
要把它们用绳子全部扎牢
才会归来
一头驴急速地叫了起来
在喊：来吧岁月，岁月来吧
已经到处都是秋天
即将离去的气味
日子就要一脚踏在冬日黑色的琴键上
《草叶与牛》
偶尔是
我和我的那些
小学同学
我们走着
去上学
手里拿着
路边上采来的草叶
偶尔是
一个闷热的下午
嗡嗡的蜜蜂
飞着
我们看到
它在远处
静静地
看着我们
一声不吭地
望着
我们慢慢走过去
把手里的草叶
给它一些
它的眼睛是蓝色
装着一个
蓝色的湖
我们的眼睛里
是空的
什么也没有
《风景画》
一束百合
白色的花瓣，染着斑斑红色
没有阴影
意味着没有光
窗子打开，鸟
分开它们的翅膀，晾衣绳上
白色的衬衫飘起
一直延伸到远处起伏的麦浪
一个孩子坐在草地上
小路上，他的父亲扛着木犁走来
白色的山顶拱起
像村子教堂宁静的塔顶
有一只公鸡，头插进沙沙的草丛
它曾是一只鹰，是鹰
经过漫长黑暗的旅途之后
灰色的谷仓，爱，白色的山墙
《秋日将来》
外婆在编筐
白色的杞柳条
在她手中的光中翻飞
花椒树站着
兔子在嗅着一米之外的草捆
杨树在机耕道两旁投下薄薄的树阴
天气已经转凉
炊烟变蓝，而且笔直
我们卷着裤腿，一个草坡
到另一个草坡地走着
步行，或是骑着明亮的单车
走向涂着白墙的小镇
每一朵开过的花，都在低语的果园里
变成鲜红的苹果，和坚硬沉默的果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