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以偏”,不可“概全” ——由《归去来》再感
获读顾农先生新著《归去来:不一样的陶渊明》(中华书局2023年7月出版),很是欣喜。顾先生与我,皆已步入衰朽之年,签赠我的扉页,他特意题了一句:“此书既出,我也就归隐了。”数年前他完成的这本洋洋洒洒三四十万言宏著,多磨之后遂了出版好事;今我拜读下来,又禁不住能感慨几句,面世,感慨,均为先前未曾料到的。陶渊明研究,我于门外远之又远,岂敢指陈书里得失,然而书名中“不一样”三字令人眼睛一亮。平素我俩屡次聊及“不一样”这个话题,现今他诉诸笔端,想来会引起学界瞩目。
自古国人有“独尊”的学术遗习,研学好“随大流”。要发表一己感悟,往往思虑再三。稍不留意,就被视作“另类”“异端”——很不讨喜的标签,若升级为“邪说”,则祸害近身。现今虽已改观,但不敢言已尽数消除。每年生产的论文、论著,多得愁人,愁后世学者哪能读得过来;不读却放心不下,有悖穷尽资料的笃实学风。问题更在,这许许多多论文、论著,其说“一样”者比比皆是。无休止重复谁也不能反驳的“太阳每日从东方升起”的真理,至于升起时间的迟与早,天气的阴与晴,种种,少见论析。当然,作者、著者也有苦衷,屈从于并无效益却很有威力的学术评价机制或惯常行径,只写东方升起,最为太平无虞。申请立项,答辩学位,不得不顾忌到评委大人的固有学术观点。坦陈“不一样”的见解,在年轻学子,岂能不掂量掂量其风险。这本《归去来》面世便不太顺畅,多少与此有点儿关联。自然科学的规律,近亲繁殖易衰,杂交才得强盛。社会科学亦然,当鼓励创新。罢黜百家必万马齐喑,逢学术“乱世”而出英雄。远眺“战国”的争鸣局面,近观“五四”的更新气象,照照学术史镜子,或有助我们看清楚一些时弊。
与“独尊”相关连,学术主流往往受时代背景掣肘,背景变化主导意见随之“翻烧饼”。不少民国作家,若干年来受贬不见天日;若干年后又完美得白璧无瑕。例子并不鲜见,时阴时阳的学术环境,我们全经历过的。就说未得经历的历代陶渊明研究,也是一时一个风尚。一度定格他为“田园诗人”,渲染他的闲情。因而鲁迅指出,陶诗并非全然不问世事,也有它“金刚怒目”的一面。鲁迅本人,被奉作文化“圣人”多年,也曾经一度被说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鲁迅既不是圣人,更不是凡人庸人。有这一面,也有那一面,立体地看,不要被投枪、匕首遮掩了他的“回眸时看小於菟”。他与许广平斗气,躺晒台地上一整夜。此刻的文化斗士,于可敬之外显露了可爱。闻这些年的陶研时尚,多强调他政治意识强烈,颂扬他忠于前朝东晋政权。人是复杂的,作家的复杂尤加一等。我们不少文学史著作,特别是集体编著的文学史,往往写成作家光荣榜。学府的文学教育,社会的知识普及,熟知辛弃疾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大多不知他还写过似绝然相反的作品。看《行香子》这一首:
归去来兮,行乐休迟。命由天富贵何时。百年光景,七十者稀。奈一番愁,一番病,一番衰。名利奔驰,宠辱惊疑。旧家时都有些儿。而今老矣,识破关机: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
再看《西江月·示儿曹以家事付之》:
万事云烟忽过,一身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
情绪的颓唐,行世的消极,这般放任,毫不掩饰。单就数量言,这类词作远多过“气吞万里如虎”,此一时彼一时。我们的文学史教科书更不能像体育运动会,只认最高成绩。学术研究,不妨“以偏”,也不可“槪全”。
顾先生说,学界已捧陶渊明上了神坛。他在《归去来》引言里申明:“只有把陶渊明请下神坛,而自己站起来平视这位大诗人,才能看清他的优异之处,”这可谓顾农先生撰写此著的主旨,我十分拥护请下神坛。说到平视传主,未免过于谨慎。即使说俯视,又何尝不可。我无意鼓吹历史虚无主义,纵容学术态度傲慢。著者大抵不及传主高明,绝无资格傲视。但借助时代优势,大可俯视逝去的古人。不论如何杰出的古代作家,自有种种个人的局限以至缺憾,历史局限尤其难免。如果研究不能居后临前,居高临下,历史岂不没有前进了吗?
上面的再度感慨,絮絮叨叨,无甚高论。其实学人们背底下谈论多多,我只是敲键盘摆上桌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