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汉坡
1
忘了是怎么提起的渔川。一定是时不时麻烦黄道周,就顺口问了那么一句。渔川是个什么地方呢?原始。原始倒也不是说真的有多落后,而是政府的界定。光国家自然保护区就有七姊妹山、八大公山好几座。萧养浩没少跑过山区,他甚至记得布罗代尔还是谁说过那么一句话,山没有自己的文明史。黄道周不觉得老家有多野蛮。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渔川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黄道周就说,我还是讲个故事吧,来得更形象。
前两年,邻村洪溪坪一个后生,二十来岁,在舟山打工,不知怎么见财起意,把房东一家三口灭门,人都传言他跟着渔船跑到了公海上,哪里知道他竟然骑着辆破自行车回了村里。在自家房后山洞里躲了半年,跑出来偷东西,看见一个小姑娘,直接拖到了柑橘林里。几天后,过来人才发现尸体。几百公安满山找人,除了在山洞里发现几百本言情小说,再不见罪犯身影。溪水潺潺,警犬在河沟里嗅来嗅去,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杀人犯早已翻过好汉坡,上了渔川。
正是七八月份,荒藤野草长疯了,密密匝匝,都快把路埋住。谁来砍路呢?平常村里就见不到年轻人。黄道周他爹黄福有六十好几了,不愿意进城,非要守着熏了上百年的黑屋,说是如果木头房子家里没人住,瓦一打烂,几天就塌了。这天睡到后半夜,只听阳沟板壁拍得山响,还有哀求:老人家,可怜可怜我,给口饭吃吧。黄福有一下吓醒,想,莫非这是那个杀人犯?前几天,村支书领着人一户一户打问,还贴通缉令,说是谁知道情况,悬赏二十万。当时和儿子黄道周打电话,黄福有还纳闷,现在的人真是可怕,做个什么事不好,怎么想着去取人性命。下辈子还能投胎做人吗?又说从前村里头偷鸡摸狗的多,边邻处近,为柴山里几蔸茅草,打得头破血流的也有。现在呢,地就那么荒着,想和人争,还找不见对手。因为什么?都出门打工,挣到了钱。谁还有心思计较这荒山野岭?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见坟堆变成青山,却不见谁把山林搜罗到坟里去的。这是暗示黄有禄和人争山林界权了。黄道周无心听父亲东拉西扯,只是在电话里提醒黄福有,要是害怕就去城里头,祖孙几个在一起,也好做个伴。黄福有还一脸不在乎,说杀人犯只怕早被警犬撵进黑老山了,有什么好怕的。嘴里这么说,那些天,他也不像从前摸黑捡柴,天还亮着,就上了门闩。这不,怕什么就来什么。杀人犯还在窗外喊着,黄福有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弄出什么响动激怒对方。他清楚,这房子板壁也没多结实,要真是飞起一脚,只怕也能踹开。双手捏着被子暗暗祷告,也不知道祷告了些什么。
黄道周讲完这一段,又说,萧老师,《蒙古草原天气晴》你看过吧,我们那个地方,也值得转一转,架个摄像机,随便剪一剪,就是一部好片子。他说不出来哪里该转,只是模模糊糊有种印象,他出生的地方和经过的那些世界不大一样。
萧养浩听了,也并没怎么热心,只是淡淡应了一句,是吗?不过,下一回电视台的小刘来工作室喝酒,打问有没有什么挣快钱的活儿,萧养浩不知怎么就来了兴趣,说,咱们都这把岁数了,怎么还想着挣钱?是不是也得好好发挥发挥咱们的专业,拍个片子,送到国际上去获个奖?他说得那么壮烈,好像不马上干一票,这辈子真是无法交代。然后,就把黄道周讲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萧养浩虽然没去过渔川,却早把那里的一草一木按他的思路重构了。小刘说,萧老师到底还是个有情怀的人。一个破村子能拍出什么花来?那山那人那狗,不就是些人性兽性生存和毁灭吗?小刘二十岁前从没在农村待过,有回和同学坐了一夜火车去大朝台,夜宿狮子窝,半天才找见茅厕,从此声称,没有抽水马桶的地方就不是文明世界。现在萧老师竟然鼓动他一头扎进村里,好像荒山野岭藏着什么金矿,任凭他挖掘。
一场酒喝到最后,萧养浩见小刘还是提不起兴致,就打电话叫黄道周,还扭头和小刘说,你不信?我把老黄叫来,你听听他的形容,就知道这里头有戏没戏。小刘忙问老黄是谁。萧养浩说,我们单位的能人,早年一个人跑来滨海炒铁,后来自己考了技工证书,把老婆孩子都接了过来。两口子都吃得下苦,没几年,攒了些钱,竟然在单位门口盘下一家店洗车。有回单位领导在门口买烟,两人聊得投机,得知黄道周还想找个活儿干,就问他有没有驾照。黄道周指了指快要散架的帝豪,道,滨海渔川一年跑几趟,是不是老司机咱不敢吹牛,反正这些年下来总里程绕地球走个两三圈是有的。这才知道老干处还缺个司机。领导问黄道周想不想干。这么好的事情怎么能不干?黄道周抖着手又过去给领导点烟。领导说,你先想一想,想好了,再给个回话。黄道周说,这还用想?搞得我倒像是个会端架子的人。不想了不想了,现在就能,只要领导收留我,咱一农村人,别的本事没有,知恩图报还是懂的。他说是开了个洗车店,这都多少年了,也没跑下正经营业执照。黄道周说起开黑店的提心吊胆,一家四五口人,个个都嗷嗷待哺。领导听了,果然答应得更加痛快。帮谁不是个帮呢?
那个时候,机关单位管理得还不像如今这么严格,调个人,也就领导的一句话。更何况黄道周还不是个普通人。黄道周到单位借调了一段时间,也不止开车。老干部们谁家电表坏了,他懂得拆装,还顺路就在五金店买上功率更好的空气开关。马桶堵了,蹲下来就用钢丝捅,也不管浑浊的粪水会不会溅到身上。至于地下室跑了水,重新粉墙刷腻子粉,更算不上技术活儿,只要得空,他戴上口罩就去忙活。别人给他钱,他也不会坦然接受,总要推让一番,说上几句感谢。慢慢地,单位人都觉得老黄不错。有一天人们发现,老黄不只是借调,他和大家是同事了。调进来的理由,还是人才引进。因为他不光会开车,还有炼钢工的技能证书。说起来别人都是公务员,他只是个后勤岗上的三级工,七股八杂算下来,工资待遇却并不比干部们差多少。
人缘又好,一个单位几十号人,提起别的人可能还要缓下神,独说起老黄,一个个都跟自己家人似的。萧养浩和黄道周也不见外,平日在门口小饭馆里喝酒,没人就喊上他,人多也要把剩下的饭菜打包带回来,顺手放在传达室。黄道周呢,也不是不懂礼数,每到年关,就会给萧养浩两只火腿,有两年还弄了些野味。萧养浩还说,这都是国家保护动物,不会犯法吧?黄道周说,犯什么法呢?现在的野猪都快跑到猪圈里来抢吃的了。在山上是国家的,进了自家院里,咱把它驯养熟了,是不是也可以打个擦边球?萧养浩不知怎么想起《儒林外史》中的严贡生,一时恍惚。见黄道周不像是说笑,萧养浩就问东西到底怎么来的,可千万别图一时口腹之欲,触犯法律。黄道周就讲,真没违法,土枪20世纪80年代就上缴了,森林警察一再宣传,就是下套、安铁夹子,也得劳改。一般人谁敢乱来?村里都是些老弱病残,野鸡就是飞到锅边,老胳膊老腿也追撵不住。不过也有胆子大的。村里有个年轻人,说年轻也不年轻了,快四十岁,有回看到野猪成群结队过来,他不知道怎么想到一个办法,竟然私接电线,想着用电和它们斗争。结果野猪没电到,一只熊瞎子误打误撞,给电翻了。起先也不敢声张,只是几大块卸了,做成腊味。后来终是按捺不住,卖到县城馆子里。好家伙,还有人敢吃熊掌?警察顺藤摸瓜,捉住判了三年。
萧养浩本是感慨如此蛮荒之地,竟也出了黄道周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小刘别的没听见,独独被后半段吸引,就说这个人与动物争夺领地的故事好像有那么点意思。萧养浩说,老黄的生活没有意思?你要有心,花上个十年八年,跟踪拍一下老黄在城里的生活,也是了不得的一个标本。小刘说,不是我有没有心,是人家未必肯让咱拍。平日里别人侵犯了自个儿隐私,还怒火冲天,咱要是天天在人跟前晃来晃去,一来不道德,二来有表演的嫌疑,你要是知道头顶有个摄像头,能自在?萧养浩说,一会儿老黄来了,你让他自己讲一讲。我跟你说,这些年我若不是因为老被重大题材任务绹住,早跟着他回渔川逍逍遥遥住上一年半载。根本不用你多费心思,三脚架一放,十天半月换回电池,就把这活儿干了。
正说得热烈,黄道周进来了。他站在那里,听萧养浩夸赞了一番,也不多言语,只是不尴不尬地跟着笑。又去书房搬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来,先干了大半杯白酒,才说,萧老师,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也正准备找你,有事求你呢。
2
起初事情没那么复杂。
不过是为争一座山。林改多年,早就确权到户,只是新换的林权证迟迟下不来。隔壁洪溪坪的人都领了快十年补贴,他们还是没听到什么音信。这中间到底有什么猫腻?黄道周也跟着胀气。只不过他表现得不像别人那么激动。什么都讲究个依据。他怕自己身在局中,被偏见蒙蔽了双眼,就想请个有名望的人居中看一看。
兰德酷路泽在盘山公路上屁股还没摆正,又到了回头线,感觉车子就在悬崖边腾挪。小刘双手紧紧攥着吊环,直喊,这路!黄道周就笑,说,这路是政府前些年修的,花了上千万。原先老百姓进城,都是走路,光翻过这座山就得两三个小时,还是空手。要是挑个百八十斤东西,回到屋里肯定是摸路黢黑。前面那座山头看见了吧,我们叫火烧岩,现在长得跟黑老山似的,早年走了一把野火,不知几百还是上千年的林木烧得精光。小刘看着窗外的景致,想象不出来这样的环境,光爬坡就够受的了,还要耗费一辈子生活。黄道周像个导游似的,看到什么讲什么,语气听不出多少激动,还是能感受到他内心的雀跃。
又转过一座山头,一棵歪脖子树立在路边。几个穿着迷彩服的人正在树边拍照。黄道周忙喊停车,说,这里就是好汉坡,现在成了咱渔川一道标志性景观,尤其是下雪时候,白茫茫一片,这棵树浑身也跟披挂了银子一样,闪亮通透,拍的照片那叫一个漂亮。北京的记者都来拍过。村里人也喜欢来这里拍,动不动就在朋友圈发照片,直喊,想看雪景的快来。这才几年啊。从前人们提起好汉坡,都直摆脑壳。记得那会儿我姑姑嫁到乌泥塘,过来拜年,一到落雪结冰凌,哪里还找得见路呢,就从这好汉坡一路滚到山底下,背的糯米粑粑、火腿,掉得满山都是。我姑父总是说,等到雪消了再来捡吧。等过些天再来找寻,哪里还有什么东西。我爷爷没少讲气话,说嫁个女儿,几十年了,就没吃到过一回火腿。这抠门姑爷,给老丈人火腿没背就没背吧,还风张风势,说谎调皮,怪罪山上走兽,好像是它们捡去打了牙祭。下回嫁二姑,我姑父想着再介绍到乌泥塘,两姊妹离得近,也好有个照应。我爷爷上了一回当,哪里还敢轻信这个姑爷,反正是听不得乌泥塘,也烦人讲好汉坡,一说就来气,不知道是这山高路远败坏了心情,还是因为被困在这里烦躁。
黄道周一番话说得萧养浩小刘小赵都笑起来。黄道周还没招呼大家拍照,小赵已经架好三脚架,拧开了摄像机镜头,好像眼前枝枝丫丫歪向一边的老树也有可以挖掘的故事。在树旁摆姿势拍照的人认出黄道周,直喊稀客,问大老板回来是不是来投资领着大家共同富裕。黄道周说,有你们这么挖苦人的?我一炒铁工,大什么老板?人一个飞步过来,说,我们又不找你借钱,看把你紧张的,说吧黄大老板,今天拢屋了准备怎么喝?黄道周就笑着给萧养浩介绍,说都是小时候一起念书的同学。那人就笑,说,念一样的书,吃一样的苞谷饭,我们还是泥腿杆子,你黄大老板早当了干部啦。说起来谁信,那会儿全班二十来号人,作文我考三十分还是第一名,现在就你脱掉了农皮。黄道周也跟着笑。萧养浩听他们说得热闹,忙掏出中华烟给大家散。
山上起雾了,几棵枯枝隐在其中,人站在那里说话,声音也像带上了露水。再往前走,雾气稀薄,一车人像是从云层里冲了出来。远处是一重又一重黑魆魆的山,看不到尽头。萧养浩就说,老黄,你这老家可真是够老,能把这路修通,太不容易了。黄道周说,可不是,路没修通时候,山里也没什么出产,又赶上几任村干部不得力,把靠近河边的山林全砍了烧炭,就剩好汉坡火烧岩那几坨山林,实在太远,没人愿意去砍伐。结果现在路一修通,人们又开始争。结果周边村子都搞规矩了,国家林业补贴领了几年,就我们渔川这几坨山搞不归一。找到村里,村里推到镇上,找到镇上,镇上让找林业站。找到林业站,林业站说那块山林,有一块前前任村委早私自做主卖给了个人。这不,等到承包好汉坡的人顺路把树苗子栽到我堂叔家门口,我堂叔这才想着要去上访。小赵就说,领导工作都一个思路,有了矛盾,先让你们自己扯皮,等到问题充分暴露,厘清了双方诉求,这才调停,看看能不能给大家消气。黄道周说,可不是,闹半天,闹的人没闹到应得的,参与其中的人却借此生事,只是一味发泄怨气。你说说,闹半天闹了个啥?小赵说,闹了个寂寞。黄道周说,我估摸啊,受益最大的,肯定是人家林业站,反正你们闹去吧,我这几十万年年在账上趴着,任谁上来,只怕你们不闹。闹才好呢。众人说说笑笑,大致能明白黄道周说的纠纷,又好像并没有谁真的关心这个村里正在发生什么,只是打开窗户闻着草木气味,好像被这层层叠叠的各式颜色弄花了眼。
公路扯了十来个回头线,终于看清了渔川。村子不知道在哪里。到处都是树。藤蔓从坎下爬到了公路中央。看见崖边一道清泉飘下来,萧养浩忙喊停车,说是想洗把脸。洗了脸,又小便了一回,扭头再看,公路又消失在了密林中。黄道周就说,现在开车上来,只用个把小时,你不知道从前,好汉坡走一回,不说过鬼门关,反正一挑东西到屋,腿总要肿几天。
半山腰上起了一栋两层小楼。黄道周说,前面拐个弯就到了,只怕这车太大,开不到屋边。萧养浩说,咱们试试,都抓好。车子在茅草丛里慢慢滑行。一个老人正蹲在坡上扯草。黄道周喊,爸,快把地黄瓜摘一盆,嘴巴干死了。萧养浩说,老黄你可以啊,现在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城里有房,乡下有院?黄道周嗨了一声,说,快别提,上回说有杀人犯拍板壁,这不想着我爹一个人住破破烂烂的木头房子不安全,就起了个砖房。驴粪蛋儿表面光,都没钱铺地板砖,现在还是毛墙毛地。
正在院里闲话呢,一位戴着蓝帽子的老人走过来,还端着一盆水光亮滑的黄瓜。黄道周说,我爹,我爹黄福有。小赵见他们说话,嘴里叼着黄瓜,又拧开了镜头。黄福有看了一眼,没再吭声。
几个人扯东说西,终于落了汗。又进来一个老头儿,眼睛半眯着,也不坐,只是远远在门口站着。黄道周就喊,叔,你自己找板凳。说完,又和萧养浩说,这就是我叔黄有禄。又转过头对黄有禄说,叔,这些都是我单位的领导,这回给你壮胆来了。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政府不给你解决,我们领导给你想办法。萧养浩说,老黄你这可是给我戴高帽子,架着我往火上烤啊。黄道周笑道,我有没有和你们提过?我这叔这个人可有意思啦,之前他不是跟着我炒了两年铁,工伤,把眼也弄瞎了,又没买保险,老板交了两万块医药费,再不露面。眼睛不行了,谁敢要呢?回到屋里想打个零工,别人看我叔这样子,生怕沾上麻烦,都直摆手。总得弄点吃喝不是?我叔不知怎么想起火烧岩好汉坡那一片山林是他老丈人几十年前烧的,树也是他老丈人补栽的,就天天到镇里头找领导。起初领导还认真和他讲道理,你栽的就是你的?那时候你老丈人恶意纵火,没把他当成反革命判刑就不错了。我叔正面强攻不下,就换了思路,只要看见车队进政府院,他就去大门口跪着。到最后,还是领导和他讲好话,说,老人家,你也不要犯横。就凭你这先天优势,要不学个唢呐,我给你配上一套响器,总归是个正经营生。我叔还真行,别看两只眼睛都不怎么看得见,竟然拉起了一票人马。每年一到寒冬腊月,阎王来收人,我叔真是跳翻了脚板皮,高兴得钱都数不过来。你们自己问他,我有没有胡说。因为这些,还被政府推举为自主脱贫典型。隔三岔五,就有记者来采访。
黄有禄不知什么时候从门外搬进来一个塑料桶,还是远远坐在门口。黄道周说,叔,我没胡说吧。我叔说得可好啦,每回把记者送出门,都不忘来上一句半截话:只要给我一点光。说得似乎有了这点光,他就可以怎么着似的。黄有禄说,道周,你出门多年,别的没学会,就学会阴阳怪气损你叔了。你们这些文化人才会乱联想,我说的不过是一句大实话,倒被你形容得,好像我就会搞阴谋诡计。
一旁的小刘说,黄师傅讲得有意思,停一下,我得记一下大爷的名字,没个场记,片子将来都不知道怎么剪。黄道周就说,我叔,黄有禄。见黄有禄只顾着看摄像机,黄道周说,叔,不要怕,都是在给你录证据了。快讲讲你好汉坡火烧岩那两坨山,你掰扯明白了,我们给你挂在网上,让全世界的人给评评理,还你一个公道。
黄有禄整了整衣领,坐得板板正正,说,我也不是非要争那坨山,那坨山有什么好争的?历任领导帮我断了那么多年,我也感谢。就算山林没有判给我,至少还在那里不是?我是生气颜松茂要砍掉这好好的树,说是重新植树造林,说是重新栽就能挣得国家补贴。这是哪门子道理?你现在栽的树,能比得上我老丈人当年栽的?结果我找颜松茂讲理,他听也不听,倒骂我一句对牛弹琴。我好赖还是他表叔,怎么就是牛啦?
众人不明就里,等着他继续往下铺排。黄道周就说,他不过是打个比方,你还当真。黄有禄说,有这么打比方的?他就是看不起人。好像当了个村干部就可以只手遮天了。黄道周说,你怕什么,他就是遮住了天,也不影响你,反正你也看不见心不烦。黄有禄说,卸磨杀驴至少还给你两捆好料吃顿好的!我老丈人还有我在火烧岩栽了几十年树,没有功劳也就罢了,倒成了罪了?黄道周就笑,说,你看你,自己还把自己比喻成驴,牛不比驴值钱?
一番话说得大家哈哈直笑。黄有禄急了,说,你先别打岔。我想了好几天的思路,又被你搞乱了。
3
村子说是叫渔川,就那么三条小河,武陵山里,哪里找不见几条河呢?除非发大水,从暗河里冲出鱼来,平时就是些小鱼小虾,捕捞半天,还不够人打一顿牙祭。还特别偏。偏到什么程度?2015年前就没出过什么新闻,别说是省级市级媒体,县里的报纸都没上过。1992年,黄道周读小学五年级,得翻山越岭,走五六个小时,跑到乡里头。隔了几十里地不说,还被山下平川同学嫌弃,动不动就喊黄道周界巴佬。到后来,别人问他是哪里人,自个儿也承认是界上的。
心里到底不服气。黄道周十几岁年纪,仗着读了几本武侠,也满山乱转,跟个堪舆的道士似的,估摸那些鼓起来的山包像不像王室巨贾大墓。好像考证出来什么历史,就能证明他的出身并非人想象的那般贫乏苍白。这块土地应该古老,只是实在太高太远了,人类活动的痕迹要到很晚才出现。他们黄姓这一支来自哪里,爷爷也讲不清白,过年在堂屋供“天地君亲师位”,总是照着旧时规矩,在旁边用毛笔加上“颍川府上”。听老辈人讲,是躲水患,一路讨吃到了这里。
最初也不是生活在现在的屋场,在更高的好汉坡垦荒。为什么呢?躲土匪方便。真是无法想象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六七十年前也一直饱受土匪骚扰之苦。说起大部队开拔到村里的那天,爷爷记得清清楚楚。大清早的,他还在薅苞谷草。听见对门垮山塌天似的巨响,还以为土匪又来了。埋头躲了一阵,才意识到这些动静不像平时拿着马刀鸟枪的土匪做派,探头一看,只见青龙堡一带冒出几股黑烟。接着是一片喊杀声,红旗在林间闪现,风卷残云般,往八大公山深山老林里扫荡过去。到了晚上,大部队胜利归来。据说,几股土匪逃的逃、死的死,早作鸟兽散。休整队伍,发现牺牲了一个解放军。部队还要继续开拔,到别的地方清剿,牺牲者就地葬埋。小学生每年清明都会去扫墓。也有老人义务去挂青,剪除坟头杂草。前些年,村里条件好了些,又给迁了坟,立了块碑。村民生活从此也是翻天覆地改变。不用在好汉坡饱受风寒之苦,几十户人家搬到了更温暖、土地更肥沃的山腰山脚过日子。也不住茅草屋了,家家户户伐木修吊脚楼,挖窑烧瓦。
好多年和人说起他们那个村子,黄道周总要讲讲牺牲的解放军,这差不多算是唯一能和大历史勾挂住的过往。
这么一个地方,苦是苦了些,改革开放前,也看不出和平川有多大差别,甚至因为靠山吃山,山里能开荒,可以采点药材,比起平川单靠地里刨闹,经济上还要富裕些。但一旦放开搞活,谁还想在地里苦受?有本事的,都奔到了南方。姑娘们更是没谁还愿意嫁进山里来。想吃口米,还得走几十里路上街赶场。喝口水,还得上山下沟肩挑背驮。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黄道周为什么偏要考技工,把老婆孩子都接到滨海?就是因为界上太苦了。
此后多年,黄道周都不好意思提起渔川。当初领导让他填个表,又是祖籍,又是父母兄弟社会关系,黄道周填得直冒汗,好像这么一张纸又把他精心伪装起来的表皮剥开了。
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人们出门打工,也没少挣钱,早早买上手机,回到村里,还得满山转悠找信号。通电是什么时候的事?也差不多到了2010年。用的是木头杆子,冬天一落雪,电线就断了,隔三岔五停电差不多是常态。好不容易到2015年修通土路,一遇山洪暴发,路就断了。偏僻不说,还要和野猪争抢领地,来了歹人,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堵起。家家户户住的都是木头房子,家里没人烧火熏屋,绿霉就长满板壁。有狠心的,几年不回来,早房倒屋塌,慢慢和灌木杂草长在了一起。
所以,2016年,黄道周看见亲戚群老乡群都在转一条新闻,那种兴奋,真不知道怎么形容。是市里的报纸,抬头就是《老司孤岛借政策东风走出贫困阴霾》。没过多久,村里头的事又上了省里的电视台,题目也痛快:《我省最后一个村村通——渔川通车啦》,简直能听得出里面恨不能敲锣打鼓的欢天喜地。也确实值得高兴,铺的可是柏油路,单单这一条路,前后投进去上千万。村里人个个都好像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大事件,成天都在议论。这不,总算是告别了孤岛生活,接下来还会发生怎样的好事?
好消息总是接二连三,到了十月,村里人又在转一条新闻,原来是冬天下了第一场雪,城里的人开车上好汉坡来看雪景。记者用了个词,冰雪王国。黄道周注意到摄影记者标明的单位还是新华社。看得人那叫一个心潮起伏。当时老乡们转发时还乱扯淡,说也要开车回渔川看雪景,一个个眉开眼笑,心头自豪摁都摁不住。后来见好多人的微信头像,都是一棵歪脖子树。村里人任谁见了都熟悉,在村里最高的地方好汉坡,有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青冈树,常年风吹,眼看就要贴到地面,仍是不屈不挠地向着有阳光的地方生长。过去藏在深山不为人知,现在公路绕树而过,竟成一道标志性景观,一到冬天,满树雾凇,就跟遇到了什么心花怒放的喜事一样,怎么看怎么好看。
过去村里人哪里知道自己生活的地方会得到这么多人关注?有能力的人,不是在外省安家落户,就是去镇上置地盖楼。实在没有办法的,也早认了命。谁能想到国家的帮扶力度如此之大?有那么一段时间,村里人在微信群里聊天,不是回村拉装修板材,就是拍移民小区的景致。他们甚至为自己生活在这个省里最大的贫困群众集中安置区倍感幸运。短视频里,那一栋栋白色楼房沿山而建,和城市没有两样,小学就在文化活动广场边,还有社区服务中心,还有标准化卫生室,还有就业创业空间,还有便民超市,户户还有一块菜地。但凡能想到的,政府都考虑到了。甚至还在广场边,建了超级豪华的公共厕所,往小便池前一站,自动冲洗的水都是从小溪坡引来的山泉。
最近又听说邻村盖什么博物馆,投资三十个亿。三十个亿是个什么概念?百元钞票摞起来两三千米高,满山沟得怎么铺排才能填满?规划设计的楼还入了国外什么建筑双年展。外国人也来了。照村里人的说法,全世界哪个地方都能看见邻村。邻村都能看见了,还不能捎带看一眼渔川?人们说什么的都有。反正前期投入的五个亿都落了地,十四层带电梯的冲天楼一天一个样子,竖在了山沟。村里人又在群里议论,要真来了客,是不是也可以拉到渔川来,看看冰雪王国,搞个农家乐什么的,反正也有车,几十里路也就一脚油门的事。先前有车的,一到夏天成群结伙到河边烧烤歇凉,现在他们又似乎琢磨到了新的生财之道。具体做什么,还没有规划,感觉人比先前更敢想了。
村子早就划到了七姊妹山国家自然保护区,不多的地也已退耕还林,不光不用交农业税,一年还有不少粮种补贴。种地的先人根本无法想象一个搞农业的泥腿杆子,还能过上这样的光景。如今村里的动静似乎也不比前两年,但黄道周明白,那是因为人们适应了新常态。在这青山绿水里生活,指不定又会冒出怎样的人物、怎样大胆的设想,难说什么时候又有天大的新闻出来刷屏,满村人奔走相告。
等到黄道周讲完,萧养浩实在没忍住笑,说,老黄,你不能把民主生活会上的讲稿这么念一遍。我们这是纪录片,要原生态。你这调子一起,搞得我们也血脉偾张的,得吃降压药。黄道周说,萧老师,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们要的复杂,是不是就得拍这里如何落后原始,看到人们自相残杀,看到你们想看的东西才是真实?萧养浩说,老黄,你现在觉悟高了。和你怎么形容呢?我们希望更自然一点。比如,你刚才的讲述,能不能稍微生活化一些。总结啊概括就不必。黄道周说,那你们得在这里住上几年。说实话,我因为疫情几年不回来,村子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我也不大好讲。山山水水变了吗?没有。人心呢?以前,我以为我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现在,我又发现我对人一无所知。就说我叔黄有禄。以前老实巴交的,你看现在,也有了老主意,动不动就说他的权利。你说他是故意坏?也不像。站在他的角度想,不过是为争一口气。
萧养浩这回没有打断他,好像期待他有更深入的剖析。
4
黄有禄的行头越来越全,绣着八卦的鹤氅不光自己买了一件,操练锣鼓的道友,人人都置办了一身。什么叫人靠衣裳马靠鞍呢?鹤氅上身,他们就不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成了沟通阴阳两界的信使。甚至他们自己也感觉庄重了不少。经书还是跟从前一样,这回披上行头再念,好像被什么架着,舌头都要僵硬几分。后来又添了各种仪仗,给人一种正规军的印象,不像那些纯粹为挣钱临时拼凑的杂牌队伍。
法事上的黄有禄甚至还表现得有那么点讨嫌。孝男孝女在棺材前跪着,他呢,拿着手机不停录视频,嘴里还解说,你们都来看看,人活一辈子,死了能这么风光一场,值。他不光拍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更多的镜头是在展示他亲手布置的一切,念经的念经,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个个憋着腮帮子,好像不多卖点力气,一会儿都不好意思分打发钱。
黄有禄编排得俏皮。主要还是和亡人熊世孝熟。算起来也是几十年一起受苦的弟兄。走的时候是不大好看,倒在阳沟里被老鼠啃得只剩一副骨架,不过也不能怨老鼠。人死如灯灭,早死早超生。村里这些年,受不了病痛折磨,上吊的有,走进好汉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也有。人活一辈子,前仆后继,最终不也还是到另一个世界相聚?他认定熊世孝没受什么痛苦。减少了年轻人多少负担啊,走得没病没灾的,上个月还在街上和婆婆客扯淡呢,裤裆都差点被人撕破。他一句跟一句,跟念诗似的,还押韵。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个熊世孝是个乱弹琴,不该自杀上吊,搞得好像是孩子不孝顺。渔川上千人,有几个看过天安门爬过长城?一个癌症就把他打趴下啦。自杀就自杀,结果让老鼠啃成了骨架架。又说什么熊胖子寿命长,讨了两个好婆娘,两个婆娘坐月子,鸡蛋吃掉几箩筐。三个娃娃屙屎又屙尿,把熊胖子冲到昌清江。不是胖子会凫水,阎王驮他游四方。宁往土里埋,不在世上挨。
萧养浩也站在大门口看,对着黄道周说,你们这里的人是不是把话记反了?不是生死疲劳就为了活着吗?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思路清奇,他转过身对补着光的小刘说,文化这东西真是神奇。到了这个地方,你看这些人,穿得不如城里人,对生命的看法还真和我们不一样。你看看这些人,一个个又唱又跳的,好像历经一回人间磨难,终于得了大解脱。我想说的还不是这个,我是说,假如人从小接受的是另外一种文化熏陶,是不是就会有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眼光看待众生。比如这一句,宁往土里埋,不在世上挨。人从小就这么记了,反倒显得我等是俗人,为求续命,只好卑贱地活着。
小赵说,黄大爷唱得好,你没发现,他一旦讲开,那种心花怒放,旁若无人,好像周围的人都是观众,这里就是他一个人的舞台。小赵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黄大爷这一套还真有点即兴说唱的意思。你听听,三五句,就把人一生勾画出来了。然后又和萧养浩讲,小豹子的即兴演唱你听说过吗?他开发了个微信小程序《说尽天下事》,哪天让大爷和他连连麦,来上几段,说不定能火。小赵好像为自己想出这么一个点子兴奋不已,也不好好打光了,只是拿出手机搜索。黄道周说,渔川的人谁不会张口来几句?薅草都要唱山歌,扯淡都要飙几段三句半。
小刘架着摄像机,听不太分明黄有禄的唱词。倒是老板耳后夹着烟过来,问,都拍上了吧?剪得好,下回别人叫,还请你们。我跟你们说,要愿意留下来,一年四季都有生意,根本忙不过来。小赵说,这生意不好做,每天录这些,只怕做噩梦。
几个爱喝酒的酒癫子,霸住一张桌子,迟迟不散。黄有禄中间歇憩,过来听他们摆古,却被人扭住,要敬他一碗酒。黄有禄见推辞不过,一口喝了,便坐下来和他们吹牛。有人笑他一只眼睛倒比两只眼睛的强,黄有禄就说,那是赶上了好时代。现在的人,都有钱了,儿孙又多,打发老人又舍得。他形容起散花时候,孝子贤孙们争着掏钱的样子,感觉就不像是在他讨打发钱。反而是因为他搭起了舞台,做儿女的才有机会当众比拼一回实力和面子。
支客司是村主任颜松茂,他听见里屋说得热闹,还过来劝,说是主家备了宵夜,不要着急散。本是变相催促大家快点结束的意思,黄有禄听了说,你们听听,我们喝一回熊胖子的酒,倒要看颜大书记的脸色。难不成熊胖子给你传话了,嫌我们喝多了?颜松茂也喝了些酒,陡然听到这么一句,脸色就有些难看,说,表叔,我尊重你,喊你一声表叔,别给脸不要脸,我要不尊重你,你什么都不是。黄有禄说,好好好,我是什么都不是。我要什么都不是,你又是个什么。
其他的人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一时哄堂大笑。老板听见里屋吵个不停,忙过来当和事佬。暗影里不知谁突然来了一句,和气生财,这个时候就不要争什么长短。万一把熊胖子招回来,邀你们去给他搭伴呀。听的人又笑起来。
黄有禄眼见得这个时候和颜松茂吵不出个名堂,扭转身,去堂屋继续敲锣。
黄道周扭头和萧养浩讲,你看我叔,知道你们摄像机在拍,想引蛇出洞呢。哪里知道喝了些酒,舌头打结,气势上竟然落了下风。
堂屋里放了三四盆火,每一盆上面都架着八仙桌。原先坐夜的人,有的回了家,看热闹的也终于坐了下来。颜松茂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给每张桌子都甩了两副扑克,还说,离抬人上山还有两三个小时,大家再辛苦辛苦,招呼不周到的,都算在我头上。
接下来,好像谁也没注意到堂屋中间还有口棺材,一个个都围在牌桌周围,有说有笑的,好像要借亡人的场子在牌桌上见出真章。
见小刘小赵把摄像机又对到牌桌上,颜松茂就过来,说这个不要录。你这一拍,直接成了证据,公安来抓人,我们跑都跑不脱。小赵说,主家让我们随便拍呢。后期会重新剪辑,要有不合适的,就删了。话是这么说,到最后还是盖上了镜头。
黄道周进来,见他们说话,就喊,颜书记,你得空给我们讲几句。颜松茂道,你快别埋汰我。黄道周又把萧养浩他们介绍了一通。萧养浩说,我们也是听说渔川搞得不错,想回来拍个片子。又对小赵说,你快把你们在国际上获奖的报道给颜书记看一下。颜松茂说,别的我不懂,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只要是为村里好,随便拍,将来需要我出钱出力,你吭气。小刘又打开了摄像机。颜松茂看了一眼,仍是客客气气,说,哪天得空了,我请你们来茶场喝茶,喝地道富硒茶酒。黄道周递过去烟。颜松茂顺势往耳后一夹,听见人喊,又出门招呼别人。
回黄家堡路上,小赵还问,颜松茂不是喊黄有禄表叔吗?怎么感觉像有生死仇恨似的。黄道周说,说是表叔,也隔了好几房。再说,现在颜松茂在村里主事,我叔老说他好汉坡的山林被村干部串通卖了,你说谁听了不窝火?这个觉得自己被欺负了,另一个认定自己没得到尊重,权威受到了挑衅。有一回,我叔给我打电话,说他就在微信群里问了一句好汉坡山林的问题到底什么时候解决,就被颜松茂一通骂,说他调子太高,骂完了也不给机会反驳,直接把我叔从微信群里踢出去了。把我叔气得,好不容易半路上拦住,想问问为什么要把他踢出去。结果颜松茂死活不接他的茬。这不,这回终于让我叔逮住了机会。架吵没吵赢不好讲,反正当众挑战了颜松茂的权威却是肯定的。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幺蛾子,真不好讲。萧养浩听到后来,就对小刘小赵说,咱们不是断案的,遇见什么就拍什么,先不要着急下定论,继续往下再看看。
天上不多的几颗星星如同水洗过一般,嵌在淡灰色的背景里。远处,传来吹吹打打的声响,唢呐的声音透过来,听得人心揪起来。狗的叫声此起彼伏,像是收到了什么世人看不分明的讯息,正在起劲争论。
5
颜松茂当过兵。
转业回来,本来在市里开了个超市,大到家具家电,小到葱蒜油盐,一应俱全。渔川的人遇见了,说话前,都要加个称谓,颜老板。叫人老板,在渔川,顶多算个客套。比如家里刚出事的熊家,一家之主,在众人的眼里也成了老板。只是这老板不过是暂时的抬举,单单红白喜事时候,才能扮演这么个角色。多数情况,想当个老板哪有那么容易。主要还是手头没有活钱。颜松茂都在市里倒腾下地方卖东西,喊声老板,也符合他的身份。倒是颜松茂低调,遇到乡里乡亲这么叫他,总说,去去去,快别恶心人。不过是收点废品。渔川不止颜松茂一个人做生意,收废品。只不过同样是收废品,颜松茂的场地大。还不用自己拉着三轮车满街转悠。到后来,人们发现,这个颜松茂收的也不全是破烂,那些没人要的烂家具、钉耙铁犁、石磨风车,有多少他收多少。收一件两件,人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甚至还怀疑他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等到满屋子东西渐成规模,才发觉这个颜松茂心路扎实。怎么讲呢?原先谁家门前没堆几扇石磨?现在倒好,人要怀古,还得专门去颜松茂的公司。他像办展览一样,把那些本应该遗弃在山野的破铜烂铁破砖烂瓦,分门别类,归置得整整齐齐。因为有省里的领导去参观过,还上了一回电视,标题也取得有高度,说颜松茂正在打造乡愁博物馆。就是到了这时候,也没几个人能理解得了颜松茂的情怀。大家忙的是挣钱,又有几个人看新闻?渔川人说起他的时候,嘴里发出声响,直喊,这个颜老板。没说出来的话里有不太好确认的鄙夷,更多的,还是羡慕。不管怎么说,那些没人要的东西,值不值钱不好讲,但人在城里头有那么大空地方折腾自己的爱好,说明了什么呢?他早已过了养家糊口的粗放阶段,有的是资本打造精神家园了。
所以,镇上搞人才引进,希望有识之士回乡创业,村干部,还有村里的老书记,都提到了颜松茂。话也委婉,都说这颜松茂是个干将。颜松茂先是收到了一封信,大意是他身为渔川的能人、名人,现在渔川发展遇到了瓶颈,希望他先富不忘后富,领着老百姓一起再上层楼。信是老书记拿毛笔写的,不太直的笔画中,约略能看出来执笔人书写时抖动的心思。颜松茂怎么可能答应?他是生意人。渔川一无资源,二来交通不便,他搭上时间,就真为了做个好人?这个冤大头他不愿认领。不过他没回得这么直接。他给老书记打了个电话,说是收购站的杂务太多,实在分不开身,另请高明之类云云。下一回,老书记又领上颜世忠颜世孝几个老辈子专门进城看了一回展览。还提了火腿和刚采摘的毛竹笋。老书记说为采这些笋子,几个老革命差点把腿摔断。其他人就笑,说是老书记在竹林里看到了野鸡,野鸡没逮到,双手臊味可是没少沾,野鸡毛呛了一鼻子。颜松茂看见几位老人裤腿上全是泥,太阳穴突突跳起来。
毛竹笋炖火腿香气开始咕嘟,野生猕猴桃泡的苞谷酒端上来,颜松茂的话就多了。他说他真不是架子大。实在是想不出来回渔川能为大家做点什么。老书记就讲,有没有好办法先不说,你把担子先扛起来。说到接下来的选举,颜松茂说,多年不回村里,一茬茬长大的年轻人都不认识几个。遇见了,我连人的名字都喊不全。老书记说,你认不认识别人不怕,全渔川,谁还不知道你颜松茂是大老板?聊到后来,颜松茂总算应承了下来。他说得还是那么谦虚,说,我试试看。说是试试,总归要担起责任。颜松茂生怕落选了不好看,在渔川走访好几天,逢人总要点上根烟,捎带着问几句家里都有什么困难。老书记还在一旁介绍,夸几句颜松茂现在的摊子铺得有多大。这一趟下来,村上的人都明白了,颜松茂像个踏实做事情的人。
老书记又把颜松茂拉到了渔川村民群里。群名不知道是谁起的,叫渔川人才交流俱乐部。颜松茂还没说话,断断续续就有人鼓掌,说欢迎颜大老板入群。有人发各种表情,气球礼花升腾,还有人问候颜松茂是不是又到哪里搞婆婆客了。言语如此直接,搞得颜松茂隔着屏幕还几个不好意思。闲说几句,才知道,和他扯淡的,是贵良。贵良他认识,说是比他低一辈,到底小学坐过同桌,便开了句玩笑,说贵良话莫多,一个坏家伙,好多丑事我不说,怕你挨家伙。见婆婆客我怕,也不敢讲多话,见些东西肉都麻,我也没得法。贵良就说,茂叔您话莫多,您才是个坏家伙,好多事我不说,说了怕表婶娘扯耳朵。颜松茂又说,只因家贫寒,我在把活干,晚上陪你几个玩,开车不安全。另一个人也没备注真名字,跳出来说,两个都不错,都是猫猫脚,见了婆婆客话就多,机会没放过。颜松茂看半天,才知道是黄道周,就说,周兄也不错,婆娘有两个,一个天津滨海坐,一个渔川小溪坡。黄道周又说,茂哥也不差,家花不摘摘野花,大嫂格局大,养个偷腥的猫儿也不怕。颜松茂说,你们真是傻,再把墙脚挖,要是婶娘晓得啦,你们肉皮子都要麻。
一通胡扯下来,牛胯扯到马胯,好像关系一下又近了不少。
黄道周也收到过一封欢迎返乡创业的邀请函,大意是什么时间,镇里要给大家开座谈会,欢迎他回到故乡指导工作。信收到了,黄道周也没回复。他心里有芥蒂。先前,为他爹黄福有没评上贫困户,他还在网上举报过渔川的脱贫攻坚工作不力。为了表明公心,还点了几个老人的名字,质问他们到底哪一项指标不够格进不了贫困户,而那些年轻人,在漳州买了房子,还开着轿车,倒成了帮扶对象。最后给黄道周打电话解释的,是镇上的一名干部。开口就喊他您,臊得黄道周几个不好意思。反正解释到最后,就是基层压力大,工作难免有疏漏的地方,还感谢他积极监督工作。黄道周有什么脾气呢?知道借助外力行不通,也就没再轻举妄动,生怕矛盾一旦公开,老父亲一个人在村里住不安生。每到周末打一回电话,黄道周总要闲问几句村里的事。黄福有说,驻村书记来走访过两回,问他有没有什么想法。他快七十岁的人了,能有什么想法?驻村书记人好,走访了一回,下回打电话让他带上身份证填表,说是给他申请了五千块钱,改造房顶,换成琉璃瓦。黄福有一口一个驻村书记,说是省里来的领导如何公道正派,黄道周心里一块石头这才放下。
又过几天,还是在群里先开了一气玩笑,慢慢地,颜松茂才拐到正题,问黄老板多会儿回乡投资点钱帮村里搞建设。颜松茂一副渔川当家人的角色,开口闭口,都是我们渔川现在要如何如何发展。有那么一阵子,只要颜松茂说话,捧场的人也特别多。三句半说完,还有人半夜飙山歌,明目张胆吹捧颜松茂。颜松茂说话仍然是客客气气的,兴致高了,也会附和几句。
没想到才上任几天啊,颜松茂脸就变了。也不是说他势利。怎么形容呢?主要是开不起玩笑。也不是不能开,只是谁在群里调侃他,颜松茂充耳不闻,从不在群里冒个泡。别人再讲起来,都说这个颜老板架子大了。颜松茂还是不回应,即便是通知什么事情,他也交代给两个快六十岁的委员。场合上遇见,说起来,他也是双手平摊,好像懒得多费唾沫解释。家里的事,超市的事,村里的事,都要开会,就没有消停下来的时候,哪里还有工夫和人闲扯淡?别的好话没人讲,独独这一句让人抓住了。传到后来,就荒腔走板,成了一种批评。这不是摆明了骂渔川没几个正经人?就他颜松茂能干。这才当几天村干部就这么傲慢,要是再上一个台阶,还不把人生吞活剥了?
先是引进一个小型水电站,为补偿款,村委没少和附近的几户人家扯皮。宣传里说的是光投资就是大几千万,结果修路占了人山林,一户就赔个万把块。这不是打发叫花子吗?颜松茂还不能解释。一旦说什么电站还没发电,没有收益不说,前期投资都是老板个人掏腰包,渔川的人就骂这个颜松茂,到底喂不熟,胳膊肘往外拐,和渔川人不是一条心。
接着听说颜松茂打算卖掉好汉坡的上千亩山林,开发茶园。黄有禄不干了。他去找颜松茂,说山林是他祖宗基业,谁敢卖,就找谁拼命。接着又说起从前的历史。颜松茂开头还有耐心,听了半天,也试着做过工作。闹一回,给他几千,闹一回,又给他几千。都以为做通了黄有禄的工作,思想境界会上个层次,哪里知道他翻脸就不认账。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颜松茂眉头就皱了起来。甚至懒得在面子上敷衍,有回在大路上遇见,才喊了一句表叔,黄有禄又提起好汉坡的山林,颜松茂直接来了一句:“和你真是扯不清白,简直对牛弹琴。”
就为这一句话,黄有禄又开始在镇政府跟前下跪,动不动就拉开孝布似的横幅。搞得镇政府大院像是成天都在办丧事。镇里领导为难了。过去,黄有禄是渔川自主脱贫的模范和典型,是说过“只要给我一点光”的名人,接受媒体的采访也不少,谁知道他有多少人的联系电话?万一把事情搞大了,大家都麻烦。于是又做颜松茂的工作,一句话,黄有䘵是渔川的人,颜松茂就有责任管好自己的人。
事情闹到后来,也有些荒唐,感觉成了颜松茂和黄有禄的个人恩怨。
6
很难说是不是因为上台前的竞选口号过于激昂,才导致人如今这么失望。三年下来,渔川有什么起色吗?要说没有,也不公正。比如,招商引资上千万修小溪坡水电站,开工两年了,说是修修停停,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不过也不能完全怨人公司拖拉,和村民的觉悟就完全没有关系吗?现在总归有了个样子不是?“文革”时期废弃的五七茶厂也原址修复了。大大小小几座山头,过去全是茅草荆棘,现在呢,一垄一畦,天气晴好时候,站在好汉坡看过去,好像老天爷也没有遗忘这块世界,要不然怎么能剪修得这般齐整?胡搅蛮缠的人可能会讲,都是个人承包了,老百姓一分好处也没见到。问题是,村里人只要愿意,每天去摘茶叶,当天就能见到一百五十块现钱。这不比从前钻山挖草药轻松?只是众口难调。他们看见颜松茂在吃肉,其他人,想喝口汤,还得低声下气。他颜松茂要不是心肠黑,能搞起那么大的制茶公司?用的还是全体社员的名义。好多人说是入股了,结果贷款都被他颜松茂套在了手里,家家户户都是五万。一想到颜松茂头发梳得油抹水光,成天跟在领导后面点头哈腰,而老百姓和他讲句话,他总是鼻子里哼上一下,半天不吭一声,谁看了不恼火?不过,怎么讲呢,再说千不好万不好,镇政府信任颜松茂。组织的眼光不比一个小老百姓格局开阔?所以,到了换届选举,不管渔川人心底多么不服气,颜松茂还是通过他的方式,继续留在了台上。
只不过,他的方式有那么点下作。
起初还是因为有人告状。黄有禄就不说了,为小溪坡水电站修路补偿,好几户因为价钱谈不拢,不光堵路,还动不动就去上面讨要说法。这样的形势怎么开展工作?镇里头就专门派了一名大学生村官来当书记。新书记不光年轻,还是个女的。换届的时候,渔川好多年轻人还专门开车回来,说是投票,其实是看稀奇。因为换了人,渔川人就有些兴高采烈,想这个颜松茂应该是咸鱼翻不了身。谁知道他老奸巨猾,会暗地里捣鬼。
黄福有翻箱倒柜找什么东西,还和黄道周念叨。小刘本来正忙着收摄像机,忙问怎么回事。黄道周就讲,说是村里头来了专案组,为选举舞弊的事,要老百姓拿上一本通,现场核对选民名字。说完又来了一句,粮种补贴一直就是那张存折,还不就是做做样子?正是五黄六月,在外省打工的能赶回来?
话是这么说,小刘小赵还是想跟着黄福有到现场看一看。
到了村委会,新修的党员活动室大门刚刚刷过油漆。小刘刚把摄像机架好,就从屋里冲出来几个人,直问小刘小赵要证件。小刘就说他们来,是听说渔川的新农村建设搞得好,想拍个纪录片。怕人不相信,还掏出手机,把先前获奖的几个片段放出来给人看。接着讲,下一步,还想拍建设中的水电站和村里人采茶的镜头。当然,光拍这些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所有的工作不都是因为组织有凝聚力,要不然工作能做得这么好?专案组的人见小刘说话像是自己人,脸色就不似先前紧张,忙说,我们就是给大家服务的,真没做多少工作。说到底还是渔川基础好。
见小刘小赵感兴趣,人还递过来烟,说,过去人说起渔川,全县都有名,五保户多,还没什么出产。人又刁,山里人说动手,一言不合,就敢掀桌子。早年做农村工作,谁也不愿意来。因为啥?三提五统,一分钱收不上来,搞不好,还得自个儿贴补。不过古话也早就讲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因为路不通、水不通、电不通,这地方也算是因祸得福,保留了一份原生态。你们看,这四周,到处树木葱茏,没个百八十年,树木能长成林?那些有条件的,靠公路方便的,早砍得精光。
小赵也笑,说,您这么一讲,我也想起我们老家县城。从前有钱的,纷纷把古城墙全拆了,就我们县因为穷,拆不起,现在呢,赶上开发旅游,一座古老县城竟然成了国保单位。
专案组的人也笑起来,好像都心领神会。几个人抽了一回烟,就没再管小刘小赵怎么拍。说起农村复杂,旁边的人说,就不能由着他们,你看看几十年,人心不齐,真的快成一盘散沙,一个个出门是挣了些钱,问题是那些老弱病残怎么办?儿女只顾自己享受,老革命省吃俭用一辈子,到头来,被嫌弃不说,夹块肉还得看儿女脸色。专案组的人就笑,嫌弃?不也有天天告状的人?要我说,就得用部队上那一套,每天把他们集合起来做操,看中央新闻,一起上工,一起学习。我要在这里整顿两年,保证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听话。什么穷山恶水出刁民,那是他们没碰见厉害人。过去收农业税,牵他们的牛,下他们的瓦,不也一个个老实得很?现在税不用交一分,还领上补贴,政府反倒成了罪人。都是惯的。都是些畏威不畏德的人。萧养浩听得眼皮直跳,看了眼对方,见人穿着一身迷彩服,没好意思插话。
黄福有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对完一本通存折,又走到供销社。院子里几个人正围在一起打牌,黄福有就一屁股坐了下去。见这些中年男人都是一身迷彩服,小刘开玩笑,说,你们现在干活儿都还穿统一制服啊。听的人也笑,说,原先来的驻村书记是个转业干部,把一帮老党员拧在一起,当新兵一样训练。迷彩服是不是那时候流行开的?其他人又指着黄福有说,还有他弟弟黄有禄,为吃一顿免费的饭,爬坡下坎,每天走几里路。黄福有说,可是把好人都惯坏了。好些人七老八十了,也跟着跑操,唱《团结就是力量》。几个人讲起几年前发生的事,有说有笑的,好像也算是开了眼。
只听几个老人在那笑,说这个颜松茂,死人的票也敢要。
听他们七嘴八舌一通扯下来,萧养浩才慢慢听出头绪。
原来新来的女书记事事都依仗颜松茂,毕竟他是上一任村主任。发选票时候,她也没细加检点。好多人没回来,都是委托投票。比如,玛瑙湖的舒水秀给邻居领票,把舒存厚、熊方国的也给领上了。起初谁也没发现。人们高兴的是,总算是把颜松茂选下台了。这个颜大老板,要你调子再高。后来不知怎么就传出舒存厚、熊方国也投了选票。这两个人腊月刚抬上山,难道死后还伸手从坟里头钻出来投票了?新当选的人也迷信,听说自己得来的选票竟然有死人的名字,直嫌晦气,辞职信也不写,丢下一句话就去了福建。
工作总得有人干啊。新来的女书记还是希望颜松茂不要闹情绪,先把担子挑起来。颜松茂呢,嫌名不正言不顺。这算怎么回事嘛。一通折腾下来,倒显得好像他官瘾有多大。最后,还是组织出面做了半天思想工作,颜松茂才没半路撂挑子。
谁知黄有禄却像是掌握了什么关键证据。一再和黄道周打电话,说是拿捏住了颜松茂,要他帮忙写举报信。起初黄道周听了生气,也说这些人真是不把选举当回事。甚至还认定这个颜松茂实在心术不正。既然有心做事,什么都可以摆到台面上讨论,有了成绩,老百姓谁不领情?怎么能设计这么下作的手段,搞出些死人来扰乱工作。
听到这里,萧养浩突然想笑。他说,没想到啊,真没想到俄罗斯土地上的死魂灵,兜兜转转几百年,竟然又转世投胎到了老黄的家乡。说出来谁敢信?
不过黄有禄一门心思要告颜松茂,却不是因为什么选票。再次当上了村主任,颜松茂的脸色更是难看。因为给孙子办医保,黄有禄不得不找颜松茂开证明。打了三回电话,都没逮住人,一回说是在县里开会,黄有禄追到镇上,半路没堵住。二回打电话问在哪里,又说正陪领导下乡。到了第三回,黄有禄也火了,直问公章是不是他颜家的,你开会陪领导谁管你,怎么把公章也别到屁股上。他孙子还躺在医院病床上,几天了没醒过来,一天就是大几千。这个颜松茂倒好,好像老百姓的死活就不是死活。颜松茂就说,你不要调子太高。你再这么闹下去,我有一百种办法把你送到牢房里。黄有禄听得眼皮直跳,不过他也没挂断,只是抖着手录音,好像只要多录一点,就能摸清颜松茂的原形,让世人看明白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
哪里知道颜松茂的胃口比想象的要更贪婪。他不光想当村主任,还想把书记也一肩挑了。他找来舒水秀,要她做证当初怎么给舒存厚、熊方国发的选票。还没等黄有禄想好怎么递状子,颜松茂倒先把新来的女书记给举报了。年轻的女书记到底没有玩过老江湖。这么一来,颜松茂因为讲原则,又懂政治,在接下来的委员选举中,轻轻松松,就赢得了多数票。
当然,这一切都是黄有禄推断出来的。颜松茂究竟如何设计陷害新来的女书记,黄有禄也没有证据。就像他的录音,猛一听,好像是颜松茂在威胁人,但要联系上下语境,也能理解。搞基层工作,谁还没有说两句过头话的时候?
黄福有像说故事似的,讲得有鼻子有眼。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颜松茂会把死人撵出来替自己赶仗。这样的人能是一般人?牌桌上,你一言我一语,在众人的拼凑下,这个颜茂松不光是个厉害人,还是个阴谋家。讲起颜茂松如何利用死人做局,一个比一个说得形象。没几个人真的生气。
看得出来,人们都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7
为鼓动黄有禄和说唱艺人小豹子连麦,小赵还打开小程序《说尽天下事》,把小豹子做过的即兴说唱一一给大家看了一遍。黄有禄起先不明底细,以为是信口讲一讲,听到最后,见人的生活和想象的不是一回事,就说,要不饶了我吧,我这两把刷子能上得了台面?人看见我眼也瞎了,牙也不剩两颗,还跟年轻人闲扯淡,快别丢人现眼。小赵就讲,大爷,人爱不爱听,真不好说。有的人还就喜欢原生态。再说,你不是有烦恼吗?你想想,你是不是一心想的是要上访解决你的问题?问题是正常渠道咱走不通,就没想过换一种办法?比如,和小豹子连线成功,就用说唱形式讲讲你的故事,是不是展露了你的才华且先不说,主要是人家粉丝多,你的故事会有更多人知道。你不就是想让更多人理解你的委屈吗?黄道周听了就说,就我叔这形象,怎么和人连?只怕人粉丝见了都要辣眼睛。黄有禄本来是嫌麻烦,听见黄道周话里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就赌上了气。小赵见有戏,忙说,就是嘛,那回见你在棺材前散花,多放松。你就应该以这样的方式讲述你自己的故事,说唱啊,调侃别人也是个调侃,自嘲下自己的遭遇,又有什么呢?是非曲直到底怎样,自然会有明白人论断。黄有禄说,那我得想想怎么讲。小赵说,不用想,随便说,随便唱。黄道周对小刘说,这一段就不录了吧,到时候可千万别剪到你们的片子里去。黄有禄这才意识到,不光要和人网上连麦,侧后方还架着一台摄像机,脸上就有了汗。像是饱受审判似的,他连连告饶,说,今天真不行。腮帮子疼,心里头像有上万只老鼠在挠。
有那么一段时间,渔川人看见黄有禄,都笑话他,说这个老不死的,真是疯了,怎么想到上网讲渔川这些事呢。家丑不外扬,他倒好,连国外记者都来采访,动不动就是人权和觉醒。搞得好像这里的人受了多大苦难似的。黄有禄偶尔也情绪低落,好像自己做得确实不地道。萧养浩说,你们这里有个老先生叫沈从文的,他主张永远不厌倦地看一切。黄有禄是把眼中所见都唱出来了,咱们这个纪录片,也要有自己的趣味,至少要把我们这些天待在这里所看到的,尽量客观记录下来。黄有禄问沈从文多大年纪。萧养浩说年纪不小了。黄有禄说,一把年纪还这么天真?他好像越发认定自己老不正经。小赵小刘却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总是一惊一乍地说,大爷,你听听,你唱的歌被人做成了手机铃声。有段时间,黄有禄不能听自己的声音,唉呀呀,那些话,那些话猛一听像那么回事,听得多了,还是肉麻。小刘小赵却不放过他,时不时地晃到跟前,说,大爷,你看看你这一期的浏览量,都大几十万了!什么概念?全渔川人加起来也不到两千,而现在,你的冤屈全世界都知道了。
问题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效果是慢慢凸显的。
先是镇上一些卖家具卖房地产的找上门来,他们希望黄有禄给整上几句,用流行的话说是,给打打广告,带带货。剪出来的短视频,标题经常是大红粗字,一副触目惊心的样子,让人忍不住点开想多看一眼。都是些什么词呢?老上访专业户,前道士先生,转型即兴说唱。这不是跨界了吗?小刘小赵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就成了老上访户了?
好在黄有禄自己并不太介意。时不时的,能有这么一笔横财,不无小补。甚至,还连带提升了做法事的生意。原先给谁家做法事,他录一段视频,没什么目的,不过是记录他们的道场装饰得如何隆重,捎带着给自己打个广告。现在呢,他会主动记录人。尤其是散花时候,他多了个心眼,总要人把他的说唱全部录下来。谁家再办事,老板还会提要求,就像你在《说尽天下事》里面唱的那样,搞笑一点嘛,好玩一点嘛。好多时候也真是为难,他对主家并不太了解,老板就和他说,反正是鬼话,你随便讲。这话黄有禄不爱听。怎么他成了专门讲鬼话的人了?老板见他脸色大变,就真真假假再讲一些亡人的事。一通细细碎碎听下来,黄有禄也直叹气,都是可怜人啊。唱到最后,不免想起这几十年的遭遇,这一辈子五六十年,到底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他完全想不起来。继续唱个不停。原先的戾气不见了,有的只是戏谑,对生活的百般嘲弄,活人活人,既然几十年没活成人,最后总要在他的话里活出来,反正是糊弄鬼嘛。
萧养浩小刘小赵前后来了三四回,也见证了黄有禄的变化。萧养浩很少主动参与到小刘小赵的摄制当中。本来按照他的设想,应该只是用镜头冷静审视,忠实记录,哪里想到小刘小赵还会积极改变当事人的状态呢?好像正在发生的一切也超出了他的判断。更多的时候,萧养浩在本子里零星写下一些感受,但到了最后,又总是不停划掉。他不知道这些肉眼可见的事实,是否真的就是他确实看到的世界。不过,他还是为黄有禄目前的状态感到高兴。几个月前还是满脸愤怒、一心想把谁扳倒的老头儿,现在过得那么放松,竟然会给小老板带货。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寒露这天,趁小刘小赵去拍小溪坡水电站,萧养浩信步走到河边,却见一堆人在那里高声说话。水声很响,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到了跟前,才看清,一帮女人支着烤烧摊,旁边还有人在煮茶。还以为也是些和他差不多百无聊赖的人。不承想,有人递过来话筒,要他也讲几句。原来她们正在直播怎么用山泉水煮富硒茶。平日萧养浩也算是能言善辩的人,突然被一帮拿手机的农村妇女采访,一时结结巴巴,半天没囫囵出一个像样的句子。有人舀来一瓢水,要他尝一下,形容口感。木碗盛来的茶水递到手边,萧养浩走得口渴,喝了一碗,便问这碗是什么木头做的,怎么连带茶水也有股奇香。递茶的人就笑,说做碗的木头就是山里平常青冈木,香味主要还是茶叶。萧养浩平日也常和人喝茶论道,红茶黑茶,绿茶花茶,都略知一二,只是这种茶汤到底什么味道,一时也不好形容。见他言语滞缓,半天不吐口,只是纳闷,难不成富硒富硒,硒还有味道?问话的人倒先笑了,说,这位大叔,身在此山中,欲辩已忘言。各位老铁,走过路过,给亲戚朋友带上一包,千万不要错过。萧养浩就问,老铁不是本地话吧?旁边听的人就笑起来,说,就是一称呼,听着亲切,多带劲啊。
等到晚上吃饭,和黄福有黄有禄喝了半碗苞谷酒,萧养浩又讲起白天的遭遇,不免自嘲,说,要是早年带着任务去村里撞见这一出,我可能还会怀疑,是不是当地人故意扮演,雇用了一帮群众演员,消遣我。今天却像是做梦一样,人这么高待我,完全没有道理嘛。谁能算准我就要去河边,给我表演这一出?黄福有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搞直播,我们村里有本事的,在上海,在中山,卖西门子,才多大的后生,过年回来,一个个都开的宝马。我也不懂什么西门子东门子,问了半天,才知道人是弄直播。这风气坏了,村里的娘儿们也跟中了邪似的,走到哪里都拿着个手机录,嘴里还念经,说是什么一直播,播得多了,还会有打赏。你说说,都是些谁闲得无聊,成天守着手机看这山这水?有那闲工夫,开上车来转一趟,不更好玩?黄道周就笑,说,林子大了,真是什么鸟都有,城里头不也经常遇见,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开始搔首弄姿,一言不合就跳起来,跟个导游似的,介绍这介绍那。你以为人是神经病,却不知道人家是忙着跟粉丝互动,在收钱。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粉丝经济。黄有禄喝了些酒,话也多了,说,讲了半天,都是空手套白狼啊。知道赚钱这么容易,几十年前要买上手机,早就发达了。小刘小赵就笑,大爷,你这是穿越。要是现在你扛着机关枪回到唐朝,别说你,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是国王,哪可能轮得上我们坐在这里和你老人家一起喝酒扯淡。一句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火堆熄了,突然又爆出一颗火星,噼里啪啦闪上一通。萧养浩像是被烫着一般,忙拍烤得发焦的裤子。黄有禄码上几截柴,闷住烟的火堆像是醒了一样,蹿起一股火苗,腾腾燃起来。酒刚入口,嗓子痛苦,喝到后来,酒就不是酒了,像在给他们的话浇油。他们讲些荒诞不经的见闻,那些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故事,好像一下子变得生动起来。
8
好些天,小刘早上起来跑步,都见到一个老大娘在栽树。满山都是树,为什么独独还要把那些树苗子拔出来,再栽下去?看起来简直像是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石头一遍又一遍滚下来,西西弗却什么都看不见,只对眼前的石头感兴趣。大娘也是这样啊,她的眼里只有眼前的树。又没人强迫她。还有人自愿劳改?小刘想不明白,就问背柴刚拢屋的黄福有。黄福有脑子里转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村里还有这么不正常的人。他只是笑,说听不得你们这些文化人说话,寻常的事一经你们形容,好像我们都不大正常。不管怎么说,小刘的一番话,吊起了众人胃口,都说要去拍拍这个“愚公”。
等一众人走到跟前,才知道,这个天天上山栽树的女人,就是舒水秀。
黄道周喊了声表婶娘,舒水秀一头雾水地站起来,不说先笑,道,哎呀,这不是道周,稀客,几时回来的?黄道周又问候了几句她的身体,道,不是听说表姐在深圳开美容院吗?不跟着去享清福,倒自讨苦吃栽什么树?舒水秀说,哪里有清福。跟着她们,一天吃个小菜都要上百块,那是人待的地方?吓死个人。黄道周说,死人倒不怕吓,就怕吓到活人。于是借着话头提起选举,给舒存厚、熊方国领选票,到底是怎么回事。舒水秀哈哈笑起来,说,我也是老糊涂了,人问我领几张选票啊,我想着和舒存厚、熊方国边邻处近的,顺路就捎回来了,哪里想到这些短阳寿的,竟然死了。
萧养浩问,你选的谁?舒水秀说,时间长了,名字我也没记住,反正就让人帮着画勾,他们选谁,我就选谁,选谁不都一个样?小赵又问,选票是谁帮你填的?舒水秀说,哪个帮我填的我真记不得了。当时人多,都只想赶快填完,家里还有狗要喂。它们要是找不到吃的,就会去别人家祸害。小赵开玩笑说,你这代表当得不称职啊。舒水秀就说,年纪大了,能参加就不错,你不知道走一趟山路,我大腿根都会肿。选举是选过了,谁还记那些过程。
说起那回选举,舒水秀还一肚子火。就因为选举那天搞到摸路黢黑,结果狗饿急了,把黄有禄屋里的鸡咬死七八只,害她赔了八百块钱。后来小溪坡修电站的人想吃狗肉,她一狠心,就把两只狗卖了,她也没多要,就要了八百块,权当给黄有禄的鸡抵了命。现在,家里没了狗,来了个人也不知道。女儿怕她寂寞,专门从深圳带回来一只金毛。狗是大,可惜只是个空架子,人过路,都要绕边走,叫都不知道叫。人到屋边了,还摇头摆尾,根本不像个看家护院的。
说起养的狗,舒水秀絮絮叨叨,讲个没完。如此严肃的选举,竟然因为老太太的记性,搞得像个笑话。萧养浩见她绕来绕去,也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讲不清白,就没再继续追问。舒水秀说,都怪黄有禄的鸡。要不是他拦住我,说什么他的鸡被我家狗咬死了,我也不会慌张到替死人领回来几张选票。
黄道周说,我怎么听人讲,你是受人故意指派?舒水秀说,那些砍千刀的,还不是因为颜书记帮我成立了林业合作社,见我名下山林比别人多几百亩,一年要多得上万块,眼红,就胡乱编排。黄道周又问合作社是怎么回事。舒水秀说,就是挂了块牌子,水秀植树造林合作社,搞来几张白纸,把有想法的人都邀到一起。去年舒存厚、熊方国没死,都还是我的社员。说是到时候怎么入股分红。入股分红我不懂,反正就明白一个意思,只要栽的树越多,将来收益就越好。
小赵问,大娘今年多大呀?舒水秀干脆拎着挖锄走到路边,也不坐,双手扶住锄把,说,我今年多大?七十三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反正迟早都是见阎王,能栽一棵树,就栽一棵树。我这算是没用的。你们是没见道周他叔,眼睛都只剩半只了,不还每天在地里摸?能干活儿好啊,说明还有用。
小赵又说,人都有这一天。不过老人家您牙好。这一口牙,白生生的。舒水秀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包住牙,舔了下,才道,我这牙好?牙也不好,假牙。前两年,颜书记他们搞食堂,说是七十岁以上老人,可以免费吃喝。天天光吃不动弹,心里不得劲啊。打牌眼又花,不招人待见,就在大队旁边开荒种了一片小菜园。那天着急看彩龙船,假牙也不知道怎么弄丢了。这牙一丢,身体就衰弱了。子女靠不上,还是颜书记领上我去市里大医院看了看,配了副烤瓷的,说是几百年都不会坏。谁指望活几百年啊,那不成了妖怪?
见她一口一个颜书记,黄道周怕她是人交代好的,就讲,这个颜松茂,别人对他意见大得很。舒水秀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谁对我好,我是明白人。再说,一个巴掌,五根手指头还不齐,一口锅里吃饭,难免磕碰,任谁在那个位置上,都不好干。小赵问,这个颜书记都干了些啥啊。舒水秀见他们对颜松茂有兴趣,话头越发多了。
也是颜松茂来了,没事就和他们聊。问大家有没有什么主意。一帮老头老太太,折腾了大半辈子,也不知道穷折腾了些什么,哪有什么主意?就还有一身受苦力气。知道颜书记怎么说?他说不怕,只要有想法。人最怕的就是没个想法。有一回,他提着一箱奶来看舒水秀。大热天的,她喊他吃碗绿豆面,颜松茂也不坐,凉水都没喝她一口,只是站在院坝里问她,守着这么一片林子,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能做些什么呢?都六十几岁的人了。颜松茂却不这么想。留在村里的人,看上去是老弱病残,主要还是没有把力气集中起来。怎么集中?就倡议,能不能成立个合作社。舒水秀当时一听,想,这算个什么主意?合作社他们六七十年前就搞过,砸锅卖铁,合作了半天,不是懒汉,也养成了懒汉。不出两年,就把食堂吃垮了。颜松茂却说如今这个合作社不一样。合作社只是个名头,其他人进来,也不像从前一起出工挣工分,而是把林子集中起来,搞点规模经济。重点是什么呢?先搭起这个平台,帮扶资金就有了落脚的地方。政府要给你上肥料,总得先有几蔸树不是?他们这些大字都不识几个的人,哪里明白什么规模经济。听到最后,舒水秀就明白了一句话,反正是能挣钱,还不用怎么出工出力。这不坐享其成,天上掉馅饼了吗。
小赵递过去一瓶水,舒水秀却摆了摆手,瞅见路边有棵杉树苗,又一把揪了起来。见他们还看着,道,要不回家里,我给你们煮点糯米糍粑?我自己煮的甜酒,今年运气不错,光酒酿子就大半盆。一个人,吃也吃不完。
小赵就说,大娘就在这讲吧,这里背景好。舒水秀看了看身后,好像想看清什么。见他们听得发痴,就问,我讲到哪了?对,你们问我种树。先是种藤椒。藤椒可是没少种。熟土全种上了,加上荒山,种了好几十亩。前两年,藤椒树没长起来,还可以种玉米。玉米七八毛一斤,太便宜。孩子不让卖。逢年过节,给她们捎上两袋玉米,自个儿吃,还健康。剩下的,都给了老三,几个姑娘,就她还在养猪。喂猪也喂不完,我就养鸡。反正鸡在林子里跑,有多少,我也没数。边邻处近的要,就过来称。一只总要卖百八十块。颜书记说我这摊子铺得小,要我去县城小馆子推销,我这么大年纪,又不会开车,还厚着脸皮求人?不过隔三岔五,他但凡进城,总要帮我销个十只八只。去年不咋样,藤椒才卖了五六千。今年藤椒好。颜书记和我算过一本账,一棵藤椒树就能挣四百块,顶人打一亩地粮。一亩地六十平方米,一平方米能栽一棵树,一亩地就是六十棵树,三十亩地就是一千八百棵树。一棵树不说挣四百,打个折,对半,挣个二百,一年到头,也有三十六万。我只要再活三年,我的藤椒就能挣二十万。再活五年,保守估计,到手三十万还不是绵绵的?
这一番话听到后来,都忘了继续问她怎么帮颜松茂设计选票的事。黄道周说,后来不是都发展茶叶了吗?怎么你没种茶叶?舒水秀就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再改,来不及啦。早些年,号召种烤烟,跟着种。号召种核桃树苗,跟着种。没有一样成功的。人不能这样,干什么都没定性,那还能成个事?茶叶六七十年前也种过,问题是,谁闲得没事,成天喝茶?领导一茬茬来,个个都有想法,咱也不能不听人指挥。现在干工作不一样了。你想号召人,不是有没有人听你指挥,根本就逮不住人。从前人肩挑背驮,一块石头一块石头拣出来,才开了这么些田土,才几年啊,全荒了。她好像是在讲颜松茂做工作的不容易。黄道周就笑,说,藤椒种的人多了,贵贱也不好说。舒水秀说,这不还有这杉树林打底?过上十年八年,等杉树苗子长成林,谁还指望这些藤椒苗?一棵杉树至少两百块,这几十亩地,会长成多大的林子,你自己数一数。反正我是数不过来。黄道周估摸了一番,说,表婶娘,你还真是替狗子赶了一仗,可是便宜了那些深圳的表姐妹。舒水秀也笑,说,便宜谁都不怕,现在年龄大了,啥也干不成了,就会栽栽树。有个做的,心里踏实。
小赵听得尤其兴奋,直喊来得晚了,要是早两年过来,把舒水秀吃食堂掉假牙之类的事拍到,细节就更丰富了,哪里还用他们一一打问,镜头自然呈现,不用一句多余的解说词。小刘也不停感慨,说,二十岁之前,我没到过乡村,这回跟着萧老师下了回乡,看到这些被时代远远甩在后边的人,我不知道该为他们感到兴奋还是该悲伤。一生都赌在天晓得会不会长成林的树上,简直不敢想象人会这样浪费时间。萧养浩笑说,时间对于城里人好像是一种经济,其实呢,不过是现代社会的一种想象,好像没有栽树,干些别的,就不是浪费。要是你不想着囤积,不为莫须有的明天积攒什么,手头的事情也就不会那么痛苦。西西弗是在接受众神的惩罚吗?兴许那只是众神的看法。老人说得多质朴,能动弹,说明自己还有用。你从这些老人的状态中,真看不到被折磨的焦虑。他们坦荡接受。这也是为什么镜头记录更有力量的原因。小刘听得似懂非懂,他说,可是,镜头本身就是选择。为什么最后的剪辑单单是这些,而没有更完整地展示别的,这不就是拍摄者的立场吗?萧养浩说,有时候我们的镜头更加公正,至少要比我们说的话更客观。
几个人说了会儿加缪,又谈到存在,谈着谈着,不知怎么,发现原来他们的苦恼,竟然无足轻重。甚至都忘了,他们来到渔川是受黄道周之托,要帮他叔叔黄有禄出气。就连黄道周也惊讶,他从小见惯了村里人如何受苦,却没想到一个老太太吃了那么多苦,竟然不以为苦。他确信,她黑夜回到家里,骨头酸疼,也有怨天恨地的时候。他可是没少看见父亲动不动就吃去痛片,从大瓶子里一倒就是一把,也不管多少片,水也不喝,仰起脖子,一口就吞了下去。
9
去五七茶场那天,一拨记者也在现场。
颜松茂双手抱住肚子,站在茶叶地里,时不时还要指导一下旁边采茶的老太太,说是手脚慢一点,要把完整的嫩芽掐下来。他摘下一片叶子,放到嘴里嚼了嚼,好像里面暗藏着他所有的野心和秘密。
茶田一畦一畦垒在山间,还没散尽的薄雾像是茶树才醒转过来不停打的呵欠。黄道周和萧养浩走上茶田中央山头,在亭子间找了处荫凉地方坐下。小刘小赵忙着架摄像机,顾不上消消停停打量一眼这蓬勃的山野。
只听记者在问颜松茂下一步的打算。颜松茂看了看对面山上的好汉坡。众人也随他的眼神望过去,几匹山梁全是透着森森黑光的林子。记者就问,是不是准备把那些树砍了,全部种上茶树。颜松茂就说,那些都是村里的公山,现在还有争议。我们村里有个老汉黄有禄,我还叫他表叔,为这片山林,没少上访。一直在争,说那片林子是他家的。因为啥?当年农业学大寨,他老丈人打小算盘,私自垦荒,结果烧走野火,上千亩合抱粗的杉树烧得一根不剩。当时村民也肚量大,知道他不是有意,就没告发他,只是让他重新栽上树,算是将功补过。等分田下户,山林开始承包,村里人嫌那片地方远,都喜欢离屋近的,当时我这个表叔又当着生产队长,就把那些山林全填到了他老丈人名下。老百姓哪里知道他做了手脚?几十年了,老百姓都以为好汉坡火烧岩一带是集体山林,所以开始黄有禄跳出来闹,一个生产队的人也跟着起来吵。等到明白跟着狗子赶了一仗,他们这才哑火了。如果人人都这么蛮不讲理,我还可以说那片林子是我家的。为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我们颜家就在那一带住,现在老屋场还埋着八座祖坟,记得小时候一到过年,要去好汉坡送亮,猪头都背不到祖坟跟前。你想想,猪头几十斤重,还有酒,还有豆腐。别说这些,光人爬上去,也是经常摔得鼻青脸肿。当时就想,这些祖宗,怎么选了这么个鬼地方,子孙们想孝敬口吃喝,都难于登天。老翻旧账,真没什么意思。要提过去,当年黄有禄不手毒心狠?仗着当队长,拿柴刀把敲我爹脑袋,把脑门上打起鸡蛋大的包。要不是我奶喊得凶,还不把我爹欺负死?都鬼精着呢,都知道我舅公在苦竹坪当民兵队长,身上挎着一杆快枪。什么阶级成分高?当年我爹也不过是在好汉坡多开了几亩荒地。那时候谁家没在好汉坡开过荒?我当村干部这几年,一直和大家讲,要放下包袱,放眼未来,你要成天就是抱怨你受到的那点委屈,搞得好像人人都在迫害你,是不是也要反省反省?一个人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现在这么好的形势,忙着挣钱都顾不过来,谁吃多了天天跟你一个人过不去?
记者可能没听明白这一坨糊涂账,就多问了一句。颜松茂说,我确实动过那片林子的主意。刚上任时候,村里账上没一分钱。想着是不是卖掉这些林子,为村里做点事情。说句不该讲的话,也得亏黄有禄一直闹事。要真是把那片林子砍了,可真要后悔死。就你们现在脚跟前这片茶园,以前也全是脚盆大的树。当年村干部只顾想着眼前利益,什么能变成现钱就砍什么。邻近几个村,先前不也到处是林子?就是因为烧炭卖炭,能得几个现钱,那么好的山林,大片大片砍倒,现在要重新长起来,没有百八十年时间,哪里有戏。所以,当时看起来,是解决了问题,现在来看,是制造了麻烦。就看你眼光是不是放得足够长远。
众人都随着颜松茂的手势往好汉坡一带看。白云飘来荡去,整个世界如此清明,好像完全过滤掉了山间这些细碎的杂音。
颜松茂走到亭子里,和黄道周萧养浩他们打招呼,说,坐这里还被蚊子咬,去我办公室喝茶。萧养浩说,快别麻烦,你忙你的。黄道周说,我们萧老师就喜欢自然。在这里吹吹野风,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就挺好。颜松茂又掏出手机,不知给谁打电话,让送一套茶具上来。
煮茶用的就是田坎边废弃的茶树枝。时不时有飘起的灰落在茶汤里,颜松茂也不滗掉,端起来就喝。颜松茂问,萧老师做哪一行?你们也真是耐得住寂寞,在村里一待就是几个月。要换成年轻人,只怕早疯了。萧养浩说,我们都是些闲人,别的没有,就是有时间。颜松茂就说,听你们这么一讲,倒显得我是个俗人。上回就喊你们得空来喝茶,我成天不是开会,就是在开会路上。萧养浩笑说,理解理解,千里当官,就为穿衣吃饭。颜松茂却较真了,说,这也算个官?我能把这几个看在眼里?有这时间,我随便做点什么,不比干这些挣钱?实在是回到村里一看,那种荒凉,不忍心。小时候可不是这样,路是不通,总算有电,到处都是娃娃们的欢笑声,怎么到了后来,别的地方都是越发展越好,就我们这儿单单被撂下了?真的,你不是本地人,没在这里生活过,理解不了。黄道周说,我是本地人,也不理解。我也想理解,问题是没有你颜大老板有那么多本钱。颜松茂说,你看看你,又来了。伙计们之间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虚?说完,又撕开一条芙蓉王,给在座的一人散了一盒。
不等人问起,颜松茂又说,我刚刚还和这些省台的记者朋友们讲,说到底我还得感谢我表叔黄有禄,要不是他今天跑镇里,明天上县林业局,说不定我早把好汉坡的树卖了。卖了树村里能不能发展起来,真不好讲,落下骂名是肯定的。现在村里之所以有人愿意来转一转,还不都因为那几千亩树?萧养浩说,为蛊惑我们来渔川,老黄可没少说这片林子的故事。听起来,好像是几棵树的事情,细回想,说到底还是因为人。这里面值得好好说道说道。颜松茂说,有没有人,树都在那里。每回碰上领导来视察,我都要讲讲我表叔他老丈人烧走野火一个人种树的故事,领导也爱听。要不是我表叔成天上访,我真想找人好好写一写,宣传宣传。
萧养浩说,讲句实在话,没来渔川之前,我听道周说过不少好汉坡的纠葛。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又听得不少传闻。我说说我的想法啊,也不一定对。你看啊,山还在那里,林子也在,至于填在谁的名下,也没那么重要。几百上千年前,林子就没有主人,人家好好长在那里。现在也长得不错。有什么好争的呢?你们能有这么一片林子护着,也是福气。萧养浩车轱辘话转来转去,意思是不管谁占了这片山林,既不能长命百岁,死了也不可能带走。既然历史有那么多纠缠,咱就不管从前,能不能在现在的局面下好好协商协商。
颜松茂说,要真能讲通道理,都和你一样是个明白人,事情就好办了。萧养浩说,可惜了这片林子。与其放在那里,没什么收益,是不是应该想想别的办法?前些天,我听福建还是哪里一个朋友讲,他们那里发生了一件事挺有意思,现在不是老提什么碳达峰碳中和,据说发达国家要排碳,就去他们老家买指标。又保护了树,老百姓还能增加收入。你们有这么一大片原始山林,干吗不找林业局的人来测算一下,也卖卖碳票?颜松茂说,不会是炒什么概念吧?再说,上面要是不认识人,谁会巴巴跑到这荒山老林来买指标?说起来,渔川是有这么大一片好山好林,可放眼全国,好山好水的地方多了去了。
萧养浩就笑,说,这不像颜书记说的话。这算什么困难呢?我跟你讲啊,我也不是因为和老黄是同事就故意夸他,我是真没见过像他这么能干的人,一步一步,把老婆孩子都接到城里,自己开了洗车店不说,还硬是靠实力进了我们单位。到了渔川一看,道周的叔叔黄有禄,也厉害,厉害不是说他动不动就上访。人嘛,有几个心眼大的?谁遇到点事,都难免有想不开的时候。我是说,他一个瞎子,竟然闹起一支道士队伍,不比我们长眼睛的正常人差。还有那天碰见的舒水秀老太太,她给我们算了一笔经济账,也着实鼓舞人心。我是说,你能把这些老人的干劲鼓起来,就不容易。古话怎么说,人心齐,泰山移。我在这里看了这么久,也听了不少故事,说你坏话的,也有,但多数人提起你,就一个词:仁义好人。你要是让大伙儿一齐跟着思谋,还怕有办不成的事?
颜松茂说,快快快,喝茶喝茶,你这高帽子一戴,我真下不来台了。我跟你们讲啊,隔壁村里不是在搞民族博物馆吗,我想的是,先把咱渔川的基础设施搞好,到时候再贷款在好汉坡建条索道。不说游客都来我们这晃一圈,也不现实,就来个百分之一吧,也是大几千人。住上两天,是不是也能给我们村做点贡献?黄道周说,是啊,本地人见惯了,感觉不出有什么稀奇。早几年,我接我爹过滨海玩,不知怎么想到带他去森林公园。我们在城里待久了,去公园里走一走,好像也不错。哪里知道我爹还真当回事,直说,这地方有什么好看的?森林在哪里?就这些手腕粗细的树?比起好汉坡的树差远了。搞得我一点脾气都没有。大家又笑起来。
颜松茂说,是啊,外地人稀罕。夏天来徒步观景,冬天上山来滑雪。滑雪也不是我的主意,年前上山,你知道多少打工的回来开上车子到好汉坡玩?小时候,我们砍截竹子,分成两片,火上一烤,掰弯了,踩在上面,在小路上滑。现在呢,年轻人会玩,直接开车把高脚板凳运上好汉坡,板凳翻过来,一车坐四五个人,一路欢天喜地滑到小溪坡。有个年轻人骚躁得,衣服全脱了,冰天雪地就裹一条红裤衩。我给你看他们拍的视频,那真叫一个痛快。我就想如果拍宣传片,就把这些年轻人的举动放在里面,也吸引人。
喝了口茶,萧养浩又问,来买你茶叶的也不少吧?颜松茂说,体量不行,我就是种点生态茶叶,不打农药,不用化肥,全为了自个儿能放心喝一口。有富余的,送送亲戚朋友,领导待见,给他们拿上一盒。黄道周说,你看你说得多轻巧。你这是拐着弯子骂我们。颜松茂说,我真是这么想,人这一辈子,钱挣多少是个够?能把这个摊子守住,留在村里的人多少有个事情做,我也就没白辜负大家的信任。不管将来人如何说起我,反正自家儿子肯定敢给碑上大大方方刻上“万古流芳”几个字。
听的人好像没料到颜松茂会把话题径直拐到百年之后的事情上来,一下都笑了。
萧养浩本来有心再讲讲什么碳中和,发现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没再硬扯,只是喝着茶,听颜松茂继续展望未来。
10
转眼清明已过,小刘小赵整理买来的干货,香菌、干竹笋、干薇菜、茶叶,零零碎碎,看起来都不多,摞在一起,也是一大包,行李箱里放满了,再找不下空间硬塞。
黄有禄进来,见他们左摆右摆,忙说,干货挤不得,要不就成了渣渣。镇上就可以发快递的。小刘小赵像是这才反应过来,笑说,哎呀呀,你看看,在山里待的时间一长,脑子都不会转了,我还真以为这里与世隔绝。黄有禄说,后天去吧,我孙子结婚,大家一起去喝杯喜酒。
萧养浩只记得刚来村里那段时间,听说黄有禄孙子突发脑出血,连夜送到医院,做了五个小时手术,把脑瘤割了,两天两夜才醒转过来,便连忙说恭喜。黄有禄说,都说他活不成人了。还有人说是因为我天天闹事,老天看不下去了,自己的寿没折,倒应在孙子身上。没把我气个半死。我还就不信邪了。等到孙子出院,就想,无论如何,得给他结门亲事,总不能在人世白走一遭不是?
结果年轻人也争气,根本不用家人帮忙。过完年,先是在移民中心帮忙,会电脑嘛,给填填表,报些数据,正好赶上换届,就选了个委员,一个月风不刮雨不淋,到手两千块钱。这不,他大学时搞的对象也来了,说是要照顾他。黄有禄想的是,人家姑娘条件太好,莫害她。找个本地条件差些的,就得了。可年轻人不这么想。黄有禄说完,又掏出手机,给大家看视频,道,这不,还没和我们大人商量,两个孩子跑到县城把婚纱照都拍好了。
小刘小赵萧养浩说是在渔川待了三四个月,好像把村里都翻了个遍,有些事情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也还是没注意到。先前黄道周走过几天,说是去医院看个亲戚,他们也没多问。现在才意识到当时发生了什么。
黄道周说,我叔闹归闹,颜松茂也骂过他调子高,不过后来听说我侄儿住了院,还转发过求救的水滴筹。直接捐了一万。就是这一回,我叔好像被打中了七寸,再闹,又能闹出个什么名堂?他真的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告状,过于贪心,才报应到孙子身上。这不,听说我们快要把纪录片剪出来,还专门劝我,说那些揭人短处的破事就不要再提了。
萧养浩道,纪录片到时候再让你叔好好审一审。不过现在不说片子的事。这场喜酒我们得去喝一回,一起高兴高兴。黄道周说,你们愿意去,是给我叔脸上增光,就怕你们吃不惯。小刘小赵说,吃不要紧,主要是想去看看新娘子。
酉水河边到处都是工地。黄道周介绍道,正在修游客中心,投资了一个多亿。小刘问,有那么多人来吗?这得多少年才能回本?黄道周就笑,现在政府有钱了。你是不知道,不说外地人能来多少,我们本地人,听说镇上在搞旅游,国家投了多少钱,一个个都回来买地盖楼。原先镇里开发房子,都是盖高层,打的广告都是两证齐全,均价快过三千。老百姓到底嫌高层不接地气,还是喜欢自己盖楼,多花个十万八万都情愿。一个人盖不起来,就两个人搭伙。人都这么私建乱盖,政府的工作还怎么做?盖起来的那十来栋高层,总得卖出去不是?政府的人也想出了一个办法。首先不让土地私自买卖了,那些搭伙盖房子的,只给你一个户,比如四层楼,楼下一二层是主户,楼上三四层的,自己落不了户,就只能从老板那里高价买水和电。看起来也没多少钱,年长日久,处处受人辖制,到底麻烦。这才刹住了风气。怎么把更多人吸引过来呢?政府在移民中心那边推平了数十个山头,怎么盖,盖几层,他们都有规划。毕竟是要为旅游打基础。那些靠马路边的房子不重新翻修也行,但外面得包一层木头板子,猛一看,雕梁画栋的,比景区里的那些黑屋更气派。小刘说,到处都是盖假古董,人们都知道是假古董,慢慢也就没人意识到它们是假古董了。黄道周说,我都没本乡本土的人有眼光,等我想起来是不是也该在镇上买三分地起栋楼,发现连块边角料都买不起。萧养浩说,你不是在渔川盖了两层?黄道周说,就是因为在镇上盖不起,才回村里将就的。
在河边走了一回,黄道周又领着往移民广场走,半路上看到一条山道,人们上上下下,闹热得很。黄道周说,我带你们去高处走一走,那里能看到全景。
山顶草丛间藏着一座水塔。塔身四周写满了字。小刘小赵围着转了一圈,企图辨认。只是字迹太潦草了,每一个人都在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新字压旧字,毛笔、喷漆、各种涂鸦,层层累积,到最后往往成了漆黑一坨。黄道周说,这水就是从好汉坡接过来的。我们全镇的人喝的都是山泉水。又说,过去多少年,好汉坡的水都白流了。现在为修小溪坡水电站,但凡河沟里水稍微大些,都铺上管道,接到了小溪坡。萧养浩说,那得打多长的隧道?黄道周说,那老板有钱。又指着山下,说,看,那就是移民小区,一栋七层,据说有九十九栋。
顺着黄道周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块移民小区挨挨挤挤,一直延伸到山的背后。黄道周说,小时候上学,看到同学们下课了背着书包回家,而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还得走六七个小时路,翻过两千来米的好汉坡,才能吃口饱饭,做梦都盼望着有一天能搬到平川来。有一回周末,不想回渔川了,想去同学家里耍一耍。正好我爹来镇上卖厚朴花,就找他要一星期的生活费,三块钱。我爹一摸口袋,脸色都变了。他找一起赶场的熊方国借了三块钱。当时我看见我爹的样子,就不想去同学屋里了。我只记得跟我爹走到没人的公路边,他脱下裤子,翻了一遍又一遍三角内裤上的拉链。他在七姊妹山上风餐露宿,辛辛苦苦干了十来天,才得这么一点钱,居然就这么被扒手偷走了。扒手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手,我爹死活想不明白。当天回到渔川,他饭都没吃一口,就倒在了床上。
说笑间,快到了典礼时候。又往山下走。新搭的舞台就在移民广场正中央。黄有禄的孙子穿西装打领带,讲的也是普通话。黄有禄坐在高脚板凳中间,侧着耳朵好像是在认真听孙子说话。主持人最后问黄有禄要不要讲几句。黄有禄摆了摆手。小刘不知道怎么来了劲,喊道,黄大爷,来唱上两段。其他的人也跟着起哄。黄有禄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舔了舔,连忙包住。
黄道周端起塑料壶给大家添酒,说是本地苞谷酒。味道辛辣,不过喝了两碗,就忘了还有度数。音乐响起来了,黄有禄孙子不敬酒,倒先拿腔捏调,跑到台上唱了一首《明明白白我的心》。大概是年轻人深情的歌声带起了人的兴致,不断有人起哄上台,边说边哼,讲了一段又一段,应该都是影射黄有禄他们一家的故事,要不然大家听得哄堂大笑,还敲碗拍桌子。萧养浩没料到这么快就喝醉了,有些时候,他听不太分明具体说了些什么,但从他们笑意盈盈的满脸皱纹中,能感受到那种放松和快乐。
主持人朝他这个方向喊,他以为叫的是别人,还是死命鼓掌。等旁边的小赵扯他的衣服,才知道喊的是他。萧养浩说,那我就用黄大爷教我的曲子唱一段吧。说完直接切换成本地话,脱口就是一句:别人的丈夫乖又乖,只有我屋里的呆又呆。站起来像个树墩墩,坐下像坨火烧岩。太阳落土四方阴,这号屋里难安身,但愿天火烧瓦屋,但愿猛虎咬男人。斑鸠叫来要天晴,乌鸦叫来要死人,死人就死我丈夫,死了丈夫好出门。
萧养浩的歌声并不地道,好在人们都在喝酒,大声说话,没人注意到他唱的歌和今天应不应景。
11
在小刘小赵剪出来的片子里,关于渔川的一切,并没有按时间顺序呈现。
劈头就是一个年轻人脱得赤条条的,浑身上下,就剩一条红色底裤,坐在翻过来的高脚板凳上,后面挤着几个年轻姑娘。一个小孩也想踩上去,板凳早顺着结冰的公路,飞快而下。
萧养浩看的时候还问,你们什么时候又去了趟渔川?这个镜头抓拍得不赖。小刘说,我们也被黄道周拉到了渔川人才交流俱乐部。翻那些人的朋友圈,竟然找到了颜松茂提到的这段视频。像素还挺高。好汉坡那棵歪脖子树也拍出来了,莽莽雪山,欢天喜地的人群。拍到最后,还扫了一两秒丰田越野车。最有意思的是,拍视频的人还漫不经心感慨了一句,想看雪景的,快来我们渔川,你看看,这一片银山。真的,如果把这些声音滤掉,会发现,他记录的角度,不比我们专业的差。要换成是我拍,哪里顾得上把这片原始的山野和现代的汽车对比?萧养浩说,也许是无意。
好像过分解读反而了无生趣,几个人又把那段视频看了一遍,感觉去掉声音要更自然一些。小刘又说起连日在这个微信群里潜伏的收获,还说有时间应该去这些人打工的地方转一转,看看他们抛家舍子,长年累月,都在城里怎么生活。小赵说,进城的也有吧,不过多数都是小作坊里头,条件还不如渔川。后来不知是谁提到秦晖一段采访,说起现在的农村问题,无边无涯畅聊了一回,好像马上就抓住了症结,一时却又说不太明白。
看完剪好的片子,萧养浩提了一个意见,说片子最大的问题是人一直在讲话,讲的那些话肯定带有情绪。都是些大话、套话、气话、闲话,真实的人不会那样生活。他们只是沉默,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至于评论和判断,都是虚妄幻觉。有谁会按照他人的指点生活?也许困难在于我们还是外来者,只看到自己想看的那一部分。如果真的放下想捕捉什么讲个好故事的期望,兴许会看到人本真的样子。比如,取消那些采访的现场,只拍他们生活的动态,才能看到一个原初的世界。小刘说,是不是一开始铺的摊子有些大?如果当初就不想抓什么矛盾、求一个有起伏的故事,只是好好跟拍几个人,是不是就更自然一些?
正聊得高兴,黄道周撞开工作室的门进来,还抱着一蛇皮袋牛肉,说是他爹在村里找了个事情做,给颜松茂放牛,一月给几百块钱工资。这不,到了年底,颜松茂宰牛,又给大家分了一份,算是犒劳。在黄道周的话里,这牛已经不是普通的牛,而是每天在好汉坡上上下下健步走的鲁西黄牛,天天都在运动,能和集中养殖场的口感一样?说着就去找高压锅。
牛肉切好炖上,黄道周这才坐过来喝茶。提到渔川旧事,大家都说那是个好地方,值得再去一趟。黄道周喝了口茶,道,你们知道我这叔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吗?
渔川小学早就废弃,架子还在。不知哪个高人给颜松茂出了个主意,把渔川小学的校名用水泥抹了,又去县里找了个中国书协会员题了副对联,挂上“渔川书院”的牌子。村里但凡有一技之能的,都去书院当了讲师。舒水秀也来讲课,她会纳千层底。好多时候也不用她讲,有人来参观,她就和一帮女人坐在那里做布鞋。卖不卖得掉,不用她们考虑,反正鞋子做出来,颜松茂都愿意出个高价钱。好像但凡有个一技之长,都可以来书院领一份闲钱。黄有禄起先还看不上,想着这是颜松茂在收买人心。
他还是做他的道士,好像有法事可做,才不会把颜松茂的那点钱看在眼里。只是他年纪确实大了。有两回主家交代的事情,他不光没有做好,竟然在棺材边打起了瞌睡。散花时候,把主家的名字也念错了。还有那引魂幡,也不知是为节约成本,还是他眼瞎得看不见,经常连接引的人名字也不替换。这就不是小问题,涉及他到底专不专业了。
别人挑他的毛病,他还看不惯别人呢。现在的主家越来越不成体统,家里死上一个人,牛鬼蛇神都来圈钱了,敲军乐鼓的、打连响的、玩彩龙船的、跳广场舞的,那些人只顾嬉闹,哪里知道他做法事还有规矩,一通敲打下来,更是把他攒好的唱词敲得七零八落,常常张嘴忘词。人有钱,就可以随便瞎折腾?明明是他的场子,怎么搞到最后,他倒成了个陪衬?
闲下来,到底无事可做,去供销社找人打牌,发现原来的老伙计都没有时间陪他,一问在哪里,说是在书院讲课,二问在哪里,说是有人来参观,在书院做讲解员。
说不落寞是假的。黄有禄站在书院门口,企图看清大门上的字,眯眼看了半天,到底没认清,只好吐了口痰。正准备往回返,颜松茂却在门口喊了一声表叔。又递烟问他,愿不愿意为村里做点事情。颜松茂说得那么随意,好像完全没把过去的那些不愉快放在心里。见黄有禄不说话,又道,如果愿意,会专门给他一间教室做工作室。在颜松茂的讲述里,要是他黄有禄不把一身技艺再往下传一传,就真成了千古罪人。颜松茂没说他是在抢救文化,只说年轻人都忙着打工挣钱,百年之后,总得有人来散花不是?说白了,一切都是在为子子孙孙的将来打基础。
等到颜松茂去县里申请回来大师的名号,黄有禄才知道自己的这点本事,竟然也能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颜松茂姿态都低成了这样,要再拒绝,就真是不识抬举。也不用天天坐班,就是来人参观了,黄有禄领上一班人即兴表演一番。何况一个月还领一千块钱。不是钱多钱少的事,主要还是他得了尊重,有人耐烦听他说、听他唱,总比一个人自言自语强。
书院里一年四季,到底也没多少人来。黄有禄干什么呢?得空就去山上栽树。但凡在哪里看到杉树苗子,都会攒起来。从寒露季节,就背上锄头出了门,一直栽到谷雨。自己的熟土栽遍了,又继续往好汉坡的方向努力。看起来,他要靠着一个人把这漫山遍野都栽上树,也不知道需要几辈子。但顶不住他会说。原先他喜欢说,只要给我一点光;现在呢,他动不动就和人算账,讲颜书记给他承诺的碳票生意。什么工作都得提前做不是?人听了就笑,说,人老成这样,还这么贪财,一看就是天天在山上被舒水秀洗了脑了。
小刘小赵听黄道周讲完这一段,又说,你家有禄叔活了一辈子,还是沾了名字的光,有禄有禄,命中注定的嘛。看来我们的纪录片还得拍个续集。
在他们的想象里,纪录片结尾应该是一段长镜头,黄有禄在那里栽树。他根本没看周围,只是一锄头一锄头挖下去。随着镜头升高,他变成了一个黑点,和周围的树木完全融为了一体。什么时候去补拍这段镜头,他们还没想好。有那么片刻,几个人端着酒杯谁也没有说话,好像待在那莽莽群山之间的一段过往,又勾住了他们的魂魄。
(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9期,责任编辑 安殿荣 张金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