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兹:我们为什么阅读科幻
很多年来,科幻界中都流行着一句话: “科幻是一种思维方式。”这句话非常受科幻迷认可,以至于“科幻思维”成了群体认同的重要标志。
所谓的科幻思维,简单地说就是把文明作为一个整体,思考科技发展带给人类社会的变化。
我试着用这样一种科幻思维来谈谈对近些年中国科幻发展,包括越来越多的像《胶东文学》这样的文学期刊开始关注科幻这件事。
科幻文学脱胎于奇幻小说、哥特小说、冒险小说等通俗文学,从诞生之初就被视为一种类型文学。但科幻小说和其他很多通俗文学、类型文学不同,它不但伴随现代科技的出现和工业革命的兴起而发展起来,而且一直思考现代科学和工业革命的出现和兴起对人类社会的影响。
在全球公认的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首版序言中,作者玛丽·雪莱这么写道:“我不认为自己仅仅在编织一系列超自然的恐怖。”事实的确如此,探寻生命起源、宇宙真相、时空本质、科技影响等问题一直是科幻作家创作科幻小说、科幻迷阅读科幻小说的初衷,近乎本能。然而,由于早期科幻小说大都是描述恐怖、猎奇的超自然故事,隐藏在这些光怪陆离的情节阴影之后的思辨往往被忽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对过去、当下和未来世界有着严肃思考的科幻作家们往往心存不甘,期待被严肃文学看到和承认。
关于这个话题,可以说由来已久且背后原因复杂,在这样一篇短文里既无法尽述,也非本文的写作初衷,在此略过不提。这里,只说说科幻文学为何会在短短两百年的时间里,从一种小众类型文学演变成一种极具影响力的大众流行文化。
今天的我们往往认为,现代科技和工业革命的出现和兴起是人类文明的长足进步,为人们的学习、生活和工作带来了巨大便利。这当然是事实。但在当时的人们看来,那些实验室里走出来的瓶瓶罐罐和咆哮在身边的钢铁巨兽,更像拥有着神秘未知、难以掌控的恐怖力量的科学怪物,而且会真实地夺走自己的工作、带来前所未有的意外灾难,让自己已有的经验和知识变得无用,从而带来社会地位和经济收益的断崖式下降;同时他们很清楚,自己无力阻止这样的变化,只能接受这样的新时代。未来的不确定性开始出现在每时每刻,很有可能第二天睁开眼睛,自己就被时代抛弃了,这种恐惧情绪如附骨之疽,随时随地啮咬着人的精神,就像今天 ChatGPT 的出现给很多行业带来的恐慌一样。
《弗兰肯斯坦》中的“科学怪人”只是对各种科学造物的具象,小说中体现出来的对科学造物的强烈恐惧,事实上是源于对科学本身的强烈恐惧。所谓的“电创造生命”,首先是对“电夺走生命”的惊悚力量的反面映射,其次才是对当时刚刚发展出来的电的神秘能力的好奇。
最初的科幻小说大多是惊悚故事,直到今天很多科幻故事也都是惊悚题材,本质上都是源于人类找到了自然之外的另一个恐怖来源。而且,与自然界和传统社会的灾难不同,科技发展带来的人造灾难会随着技术发展本身变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严重。当科技成为人类梦魇的来源,科幻就成了解梦的抚慰。可以说,不是科幻选择了恐怖惊悚,而是恐怖惊悚附体了科幻,从而消解了人们对现代科学技术带来的焦虑。
但科幻的价值远不止于此。无论是描述科技带来的恐怖未来,还是描述科技带来的美好明天,对新的科学技术的描写都是故事真实性和吸引力的坚定支柱,这就在客观上使科幻小说具有了一定的科学普及功能。由于科普的主要对象是普通大众特别是青少年,而他们恰恰也是对科学技术充满好奇心的群体,受众的重叠让一些科幻作者有意识地专门创作含有大量科学知识的科幻小说。这类科幻小说的目的虽然是推广和普及科学知识,并为此牺牲了一定的文学性,却对科幻小说本身的普及推广起到了巨大作用。正是由于在科学普及上的现实功能,科幻文学在一些提倡“科技兴国”的国家往往能够得到较多的官方支持,从而快速发展。
当科幻小说或者说科幻文化进一步发展,产生了一定的社会影响力和经济效益,利益就成了科幻发展的重要动力之一。
很多作者都羞于谈为了名利创作,但正如荀子所说,“‘义’与‘利’者,人之所两有也。虽尧舜不能去民之欲利”,对名和利的正常追求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科幻小说的特性使其具有了其他类型文学所罕见的强大产业属性。
《弗兰肯斯坦》在出版五年之后就被改编为了戏剧;在现代电影诞生十五年后,又被爱迪生公司搬上大银幕;如今,以《弗兰肯斯坦》为背景的舞台剧多达百部,电影则超过七十部。
同时,由于科幻小说界很早就注重读者群体的维护,早在 20 世纪初期就形成了成规模的“科幻迷群体”,推动科幻成为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亚文化”,而科幻作家则成为科幻迷们的追捧对象,并通过设立各种奖项、举办各种活动而形成知名度,进而提升了市场价值。
今年将在成都举办的世界科幻大会就是这样的全球性科幻迷活动,大会期间颁发的雨果奖,也正是为了纪念在《惊奇故事》杂志上首创科幻迷交流栏目并大力推动科幻迷活动的雨果·根斯巴克。在当今文化产业快速发展的时代,科幻文学已经成为最具产业价值的文学类型之一,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关注者和参与者。
可以说, 科幻小说正是由于可以消解科技发展焦虑,满足大众特别是青少年的好奇心,有利于开展官方科学普及工作,并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名利双收,才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和认可。但在今天,科幻小说在中国的快速发展,还有着另一个重要原因——社会变革。
于无声处听惊雷。随着社会经济的快速
发展,当下的中国已经完成了数千年来前所未有的社会变革:从农耕文明进入城市文明。2019 年,中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首次突破 60%,中国已经完成了由“乡村中国” 到“城镇中国”的蜕变,进入了城市文明时代。
今天的城市不同于农耕时代的都城,是与现代科技紧密糅合在一起的复杂系统,在这个系统中的每一个人都要求具备一定的科学文化素养,科学知识已经成为人的基本能力。
这一变化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是未曾有过的,而且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的,短到以万年为单位进化的任何一个地球物种都难以完全适应。
如果说相关的科技知识我们还能通过现代教育的方式得以学习,如何应对科技的快速发展,如何应对科技的快速发展带来的社会的快速变革,如何应对社会的快速变革带来的身心不适而保持健康,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却又不知如何面对的问题。
这个问题的难解之处还在于:每当我们以为找到了应对这种变化的方案的时候,都会发现新的变化已经发生,之前的变化却可能早已不复存在。
我们每个人都像希腊神话中因为盗取文明之火而被惩罚的普罗米修斯那样,每天被宙斯派出的鹫鹰啄食着肝脏,夜晚刚刚长出,第二天又被啄食干净……循环往复地追求永远追求不到的安全感,似乎成了不确定的未来中唯一确定的事。
要想解除这种痛苦,普罗米修斯只能归还象征文明的火种,就像人类只有放弃科技发展才能停止这种痛苦,而无论对于普罗米修斯还是今天的人类,都不会去做这样的选择。
仿佛预言一般,人类文明中的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的副标题,就是“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故事”。
我们每个人,都成了科技之火照耀下的现代普罗米修斯。
近些年中国科幻能够快速发展并被全社会各个层面关注,越来越多的文学期刊开始关注科幻,虽然背后有很多复杂的原因,但归根结底,还是科技发展带来的整个中国社会的这种深刻变化。
身处城市文明之中的我们,必须关注未来,而科幻是我们了解未来的最好方式。科幻已然成为某种刚需。
在希腊神话中,英雄赫拉克勒斯射死了鹫鹰,拯救了普罗米修斯,而在现实世界里,谁又是我们的赫拉克勒斯?
无数科幻小说告诉我们,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更进一步发展的科学。
通过发展科学来应对科学发展中可能带
来的危害,是所有科幻小说的共识。所有科幻小说也都告诉我们:当未知和变化成为常态,当面对未知和变化没有标准答案,学会面对未知和变化,比学会面对它们的方法更重要。
这个面对未知和变化的态度就是:把它们当作进步的动力而不是阻力。
贾煜虽然只是在近几年才开始发力科幻创作,但由于长期的科幻阅读浸润,她的这篇《喀斯特标本》带有明显的“传统 / 核心科幻”色彩:大量真实或者虚构的科学概念,极具冲击力的科幻奇观,极致化的时空情景描写……这些都是让传统科幻作家和科幻迷兴奋的特征元素。而且和她近年来创作的很多科幻小说相似,这个故事仍与其身处并熟悉的地质行业有关,因此专业性和真实感强烈,却又与之前的很多作品有着完全不同的科幻设定和情节走向,甚至时空尺度更加宏大,显示出其在发挥专长的同时不断挑战新高度的自我要求。
作为一名成熟作家,贾煜在作品中也体现出明显不同于传统 / 核心科幻作家之处,这篇发生在当下时空的故事尤为突出,很多非幻想性情节的描述都仿佛在讲述一个现实题材故事,这种幻想与现实的自然融合能够为作品带来更强烈的冲击力,值得继续探索下去。
近年来,我一直关注纯文学作家的科幻创作,也非常期待看到纯文学作家尝试科幻创作,从而给中国原创科幻带来一股新鲜风气。但由于科幻固有的对理工科知识的要求、对科幻创意求新求变的要求、对科技知识与情节强关联的要求,以及对悬念设置及逻辑演绎的要求等,很多纯文学作家常常感觉到无从下口。
作家小乙的《阿卡西记录》展现出一种成熟且有效的探索道路,即在常规科幻设定背景下创作具有新浪潮风格的“纯文学科幻”,从而在实现科幻设定与故事情节完全融合的基础上,弱化对科幻创意的刻意求新和对逻辑演绎的强烈追求,通过纯文学作品擅长的审美魅力吸引读者沉浸其中。此时,文字不再只是完成纪录片式的故事情节,其本身就构成了情节之外的饱含情绪的另一重张力,同时并不放弃对科技和社会发展的反思,从而营造出一种光影迷幻绚丽的“高维梦空间”。
我相信,这次专辑中的作品虽然与传统科幻杂志上的科幻小说不同,但它们也会带给你们相同的答案。同时,也期待这次专辑中的作品以及其他文学期刊刊登的原创科幻小说,能够为中国科幻文学的创作带来更广阔的平台,发掘和培育出更加风格多样的科幻作品,让我们看到不一样的中国想象,并反过来推动传统科幻文学的发展,让未知和变化也成为中国科幻不断进步的动力。
【作者简介:拉兹(杨国梁),科幻作家,资深幻想文学编辑。现为四川科幻世界杂志社副总编,《科幻世界》杂志主编,四川省科幻学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