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亚·科托:只有时间能为历史夹缝中的普通人兑现承诺
说起米亚·科托,总绕不过去他的独特身份与经历。他是欧洲移民的后裔,莫桑比克却是他的祖国。
米亚·科托1955年出生在莫桑比克的贝拉,葡萄牙人后裔,上大学时加入了领导反殖民战争的莫桑比克解放阵线。
1970年代,莫桑比克要脱离里斯本统治的时候,他离开校园加入保护祖国的行列,而后开启了一段记者生涯。1990年代以来,他致力于生态保护和写作,保存家乡和记忆。
如今,科托无疑是非洲葡语作家的中坚力量,他的十余部小说已有超过30种语言的译本,2013年获葡语文学最高奖卡蒙斯文学奖,与萨拉马戈享同等殊荣;2014年击败村上春树,获得有“美国诺贝尔奖”之称的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2015年凭《耶稣撒冷》入围布克国际文学奖短名单;2017年,《母狮的忏悔》入选都柏林文学奖短名单。
以上两本和《梦游之地》的中译本都已由中信出版社在2018年出版,它们均设定在1977年开始的莫桑比克内战和其后的时间里。
在近日出版的“帝王之沙三部曲——《灰烬女人》《剑与矛》《饮下地平线的人》”中,科托将目光转向历史更深处的二十世纪前夜,彼时葡萄牙在莫桑比克的殖民活动已有近四百年时间,在这片由殖民活动划定的土地上住着不同部族的居民,有的村落接受葡萄牙的管辖,有的地方仍在本土部族的军事力量控制下。葡萄牙人除了持续征服本土部族,也以此和同在非洲殖民的欧洲国家角力。而在葡萄牙本土,君主与共和的冲突涌动,影响着非洲的命运。现代莫桑比克正是在这样的乱局中诞生,科托据此写的小说可以说是一部莫桑比克的民族史诗,也是莫桑比克诸多现实问题的历史根源。
米亚·科托©️ Alfredo Cun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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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文化
故事从非洲女孩伊玛尼的讲述开始,《灰烬女人》是她流亡的起始。伊玛尼在乔皮族父母和葡萄牙神父的抚养下长大,她的村庄受到加扎帝国的侵略,暂时投靠葡萄牙人的保护。加扎士兵入侵时,大家发现,驻守村庄的葡萄牙中士只是在葡萄牙的共和革命失败后被流放至此,无力兑现承诺。伊玛尼和中士一行人踏上流亡之旅。伊玛尼把她经历的战争称为“侵略者之间的战争”,而她的两个兄弟分别加入了这两个侵略者。
在《剑与矛》中,两位兄弟先后死在混战中,为了伺机刺杀复仇,伊玛尼被送去给加扎国王做妾,却在不久后同王室成员一起被葡萄牙人俘虏,登上前往里斯本的船只。
《饮下地平线的人》是流亡的最后部分,大船沿着非洲海岸航行,一路展示葡萄牙在非洲的胜利,直到在里斯本向更多的欧洲帝国展示后,伊玛尼随王室被流放至大西洋上的亚速尔群岛。晚年,伊玛尼回到莫桑比克,她同葡萄牙中士剩下的后代就是今天莫桑比克的一员,她的故事,放佛是莫桑比克的民族史诗。在历史和强权的夹缝中,或许只有时间能为普通人兑现承诺。
三本书中,伊玛尼的讲述和各方信件按章节穿插,由多重视角和虚实织起的史诗叙事有许多历史依据。如加扎国和它的国王恩坤坤哈内,历史上确有其人其事,他的军事力量曾和葡萄牙人对抗,战败后被流放至大西洋的岛上。二十世纪末,他的遗骸被送回莫桑比克,有人说骨灰盒里装回来的不是帝王的遗骸,而是沙粒。“帝王之沙三部曲”的名字也由此得来。初次读到关于非洲帝王的故事,机敏的读者会对“帝王”和非洲的联系生疑,但在这一封封信件和伊玛尼连绵的讲述中,读者也会逐渐想到,若说非洲帝王不过是土著军阀,那么欧洲的帝王引以为傲的根基也不过同这“帝王之沙”一般容易飘散。
在大约一百年前的照片里,可以看到书中的许多影子。除上面提到的恩坤坤哈内和他的妻妾,还有《饮下地平线的人》里从莫桑比克驶向里斯本的船。许多关于这一时期的小说都会提及航海这一元素,从这个角度看,科托写的故事让人想起康拉德的《黑暗之心》,后者关于从伦敦驶向非洲腹地的航行,由一名欧洲青年在返回伦敦的河口讲述,让人觉得那黑暗之处不仅是未知的非洲大陆,更是伦敦这帝国的中心。伊玛尼的故事仿佛与此对应,故事主要由这位非洲女孩讲述,流亡的方向与《黑暗之心》相反,是从非洲村庄到里斯本这帝国首都的航行。这样的视角正是米亚·科托的独特之处,他自己身处两种文化,用一种带有本地色彩的葡语书写关于非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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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重身份
作家之外,科托还是位诗人和生物学家。2018年科托因其关注二十世纪下半叶历史的“非洲三部曲”——《母狮的忏悔》《耶稣撒冷》《梦游之地》——简体中文版首次出版之际,在上海国际文学周期间受邀来华,曾接受国内多家媒体的采访并与中国读者见面。在此期间,他讲到作为生物学家身份的米亚·科托,在家中会给受伤的猫头鹰手术,过程中感受人与动物之间的不同“语言”交流的奇妙。而当他造访莫桑比克国内的草原,在草原地区他遇到了的不会阅读的人,但是,他发现“他们会阅读他们的世界。在这个其他智慧构成的宇宙中,我是不折不扣的文盲。我不会阅读大地、树木与动物的指示。我不会阅读云彩,也不能读出雨的预告。我不会与死者交谈,我失去了与祖先的联系,正是他们给了我们永恒之感。” 拥有多重身份的科托,在创作中融合了葡萄牙语和莫桑比克的地域性词汇和结构,重新创造了语言,建立了一种新的非洲叙事方式。
民族记忆、时间和语言是米亚·科托一贯的写作主题。科托说,“我是白人也是非洲人,我想弥合两个对立的世界。”他在《梦游之地》出版时特别为中文版作序,提及“如果你去过莫桑比克,就会理解这一点:所有人都想忘记内战,仿佛它根本没有存在过……容易遗忘之事才是真正该记忆起的。为此,我们需要重返过去。”无论是围绕内战的创伤重返过去。”无论是围绕内战的创伤、人与环境的冲突还是百年前的国家历史,科托一直关注普通人的处境和命运,致力于创造理解。《纽约时报》这样评价他:科托的人生交织在这个国家的历史中,他为莫桑比克默默无闻的人们立传:女性、农民,甚至逝者”。
在写作中,米亚·科托始终探寻新独立的殖民大地如何发出自己的声音,重建民族身份和记忆,同时,其主题又具有广博的普遍性,涉及女性、移民、记忆、逃离、爱与死亡,与当下世界联系紧密,语言充满诗意。葡语文学学者闵雪飞认为“他不但与文学先师卡蒙斯、佩索阿等共同构成了经典葡语文学链条,更证明了非洲大陆文学景观的独特性;每一步作品他都试图以独立于西方文明的姿态,重新解释莫桑比克的历史,寻找非洲大陆的文化身份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