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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5期|张新祥:通灵鸟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第5期 | 张新祥   2023年11月06日15:00

这只鸟儿通灵。它赤色眼睑中,包裹着黑漆漆的眸子。死亡降临时,它羽翅丰满,全身乌黑,在黑暗中绽放出重生光芒。

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一望无垠稻田中央,黄澄澄的稻谷为勐傣坝创设了灿金色梦境。大片稻田中间,一条条深浅不一的沟渠作为界线,勉强划分出村寨与村寨、户与户之间田畴界线。沟渠里淤泥过膝,渠心大部分暴露在阳光下。太阳把渲染给秋天的金色,填充到渠底泥坑里,使整个坝子和谐划一,变成灿金世界。沟渠低洼处,汇集着一滩滩水泊。大大小小鱼虾,在水与泥之间成群游动,制造浑浊而不真实的假象,想借此逃过鹭鸶饥肠辘辘的眼。

一群毛孩,浑身糊满泥巴,从田畴边嬉戏打闹着,奔跑而来。搅碎了秋天地宁静,带起一层层金色光晕,惊吓到伸着长喙准备捞鱼虾的鹭鸶。孩子们,来到一湾满是鱼虾的泥塘边,叽叽喳喳嚷闹观望着。一个身材高挑的男孩,注视着亡命的鱼虾。

“你们,”身材高挑的男孩,用不容质疑的口吻命令,“跳到泥塘里,捉鱼捞虾。”

“凭什么?”一个男孩抗议。

“对,凭什么让我们下去……”更多孩子抗议。

“凭我家比你们有钱!”身材高挑的男孩,在金灿灿稻田边,一脸傲气地回答同伴们。

“下去吧!你。”一个身材矮胖的男孩,大吼一声,推了一把身材高挑的男孩。

“啊……”

我突然从梦境中惊醒过来。

“依团,你这条养不乖的白眼狼,你怎会对我下如此狠手!”我自言自语叫骂依团。

这个梦让我生气!梦里,是我童年时带领伙伴们,在勐傣坝捞鱼虾的场景。

现在,我不在家里。不在我私下购置着,厮混的小别墅里。究竟在哪里呢?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一大早开着车出来散心,在离城十几里的凤凰山脚下,登上一条人工栈道。

我不知攀登了多高。在一片松树林边,有个八角亭,稍作歇息。昨晚啤酒喝多了,一大早尿泡胀疼,两脚发软。大活人不能被尿憋死。我顺着八角亭边,踏着被雨水打湿的松叶,穿过松林。在离亭子百米远处,斜陡的一块巨石后面,拿出家私给野花野草浇水施肥。常年熬夜和过量饮酒,导致我气血两亏,尿尿时打了一个寒颤。顿感脚下一软一滑,随即头重脚轻,滑入巨石下的石缝里。下坠中,头、身躯和四肢,与突兀的石块碰撞。疼痛感闪电般传入大脑。几个呼吸间,眼睛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从梦中醒来,浑身刺骨疼痛,眼前黑漆漆一片,我意识到还活着。身上疼痛过度,我心慌,呼吸困难。衣物被撕扯碎了,肌肤多处擦伤,浑身一片黏糊糊的,极为疼痛。黑暗中,对照身体各个部位传来地痛感,我估算着身体受伤程度。想象着自身伤势,完全清醒了。脸上,被一大片粘稠的液体,带着腥臭味连着头发,紧紧黏住了双眼。左手完全使不上劲,左臂骨折。右手也受伤不轻,无名指和小拇指骨折。庆幸的是,脊椎好像损伤不严重。忍着剧痛,我用右手仅听使唤的三个指头,费力地触摸左臂肱二头肌。一大片肌肤没了。

“萨图(善哉)!这是文着青龙尾巴的位置。”我失声惊呼,“青龙尾巴没了,以后叫我怎样震慑邪魔!”

左胸口也是一片辣疼,轻轻抚摸上去,衣物没了,只触碰到一片粘稠液体和翻卷起的皮肤。手指触碰到,如撒了一把辣椒面,痛得我哼哼唧唧,就要晕厥过去。

“这里文着青龙的头!”我再次失声惊呼,“一条腾云驾雾、吞云吐雨,上天下地无所不能的青龙,没了尾巴没了头。怕是连被斩去头颅,跪地匍匐前行的蚯蚓傲气都没了……”

我发泄一通怒气,右胸痛得不行。忙用右手,摸了摸右胸口,黏糊糊一片。手指触碰到肌肤,传来阵阵刺痛。完了,这是文着战神白虎的虎头位置。虎头没了,何来战神!当初为了文这头白虎,请了勐傣坝最好的文身师,选了一个属虎日,服用了一小坨鸦片,昏迷小半天,才把这头威风凛凛的白虎文上去。白虎没了,我没惊呼怒吼。我得留着气力保命。

漆黑中,弥漫着血腥臭味,还有尿骚味。我下体潮湿、刺痛,黏糊糊的。是血液与尿液混合物,我小便失禁!小时候经常尿床,现在是身不由己尿裤子。整条右腿都痛,但勉强能移动。左腿很不幸运,小腿骨折,膝盖骨伤得不轻。左右小腿上文着的驱魔符咒,还有诱惑女性的经文,定是因肌肤破损残缺不全。从腿部到脚趾,每寸肌肤犹如千万根钢针扎着。

我无法抹去面部黏糊糊的液体,睁不开眼睛。额头一片刺痛。我想,额头上定是开了个大口子,像一只天眼。黏糊糊的液体,就是从口子里流出,黏住了眼睛和大半张脸面。

“萨图!佛菩萨保佑,总算脑袋还没摔坏,还能思考问题!”我庆幸自己,自言自语。

心理学家弗洛伊德说过,一个人处在极度疼痛状态下,最好地缓解方法,就是转移注意力。我强迫自己忘记当前处境,回想刚才的梦,我对依团有气。他竟敢违抗我的命令,还在后面推我。真该死!我暂不去回想依团。试着去回想我生活的勐傣城。糟糕,我对勐傣城一片空白。我再努力想,关于勐傣城的文字描写。有一个人,他是勐傣城小有名气的写作者,叫阿当。

阿当有一本描写勐傣城的集子,叫《勐傣记忆》,写了许多关于勐傣城的东西。这本集子,连图书版号都没有。阿当自己掏腰包,在某家复印店,印制了百十本,送给他的文友。我有幸得到一本。当时我还表示,愿意出资赞助他,在正规出版社把《勐傣记忆》出版了。没想到,阿当不领情。这个家伙自以为是,真迂腐!

“……清晨,太阳把光宇倾泻在勐傣大地上,如金箔的光宇和着轻薄白雾,一层层铺垫在道路、村庄、农田、河流、竹林、佛寺、佛幡和人们脸上。勐傣城背靠凤凰山,坐视一望无垠勐傣坝。勐傣大河小心翼翼清洗着凤凰山脚下每一块岩石,绕过勐傣城,匍匐前行在田野间,向着天空与大地衔接的远方流淌去。风从菩提树上醒来,拉扯着晨光,搅动层层薄雾,翩翩起舞。勐傣坝活跃起来了,勐傣城有了喧嚣气力……”

这就是阿当《勐傣记忆》的开篇。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段话,我刻意熟背过。让我在许多朋友跟前,有了些许吹嘘资本。

关于勐傣城由来,《勐傣记忆》有一个章节,如是解说“勐傣城原叫凤凰城。相传,很久以前有凤凰飞来此修行。在凤凰护佑下,蒲人和巴绕克人相继迁徙于此,汇集成一个小城子,得名凤凰城。”

其中,有一段文字描写蒲人和巴绕克人,离开凤凰城地悲伤情节,我熟背下来了。“天底下烧火,大地上搭棚。离家的狗不敢咬,离乡的人胆子小。麂子离不开山箐,蒲人和巴绕克人离不开护佑他们的凤凰……”有些诗的味道。阿当这个人,不要太自以为是,我还是愿意帮他一把。想起阿当,我便想起他在大街上捡烟蒂抽地穷酸样。真是个可悲的文化人。

《勐傣记忆》还写着,“后来,一种永生不死,叫屁迫的魔鬼,入侵了凤凰城。它们无影无形,释放出一种剧毒瘴气,人呼吸后就会浑身忽冷忽热,打摆子。熬不过几日就丧命了。受屁迫迫害,凤凰城里死人比活人多,臭气熏天。修行于此的凤凰,认为这片土地已被玷污。于是,迁徙到凤凰城背后的大山里去。蒲人和巴绕克人,跟随着凤凰迁徙进了大山里。他们在大山里建造了一个大村落,就叫凤凰村,大山以凤凰村得名,叫凤凰山……”

这段描述我不敢苟同。我觉得,阿当没有好好听我们勐傣老人讲故事,没有搞实地调查。凤凰山里有个凤凰村,是真实的。我父亲就在凤凰村,发了一笔横财。听父亲讲,凤凰村的祭司还是个老中医叫陇依,是个非常神秘的老头。父亲好像与那个老头很熟。父亲在世时,经常在我耳边提起陇依家的事。

弗洛伊德转移注意力法,对我有作用。想其他事情,我会忘记一些身体痛感。特别是对《勐傣记忆》篇章的回忆,对缓解疼痛,效果明显。书真是好东西!可惜,我没有把《勐傣记忆》读完,没几下就把我记住的内容回忆完了。

我努力去回想家人和朋友。以此来减轻我全身疼痛感。

妻子叶俸三天两头与我争吵,这次我失踪了她怕不?摔得这么重,她在乎不?情妇阿娇,若是知道我的伤势,肯定心疼死了!还有依团那帮哥们,现在肯定满世界找我。从刚才的梦,就可以想象到,依团已在寻找我。就连大长老,也会为我诵经祈福……

果然,我原先地恐慌、后怕、焦虑、绝望,减少了许多。舒口气,平缓思绪,我臆想着,摔进石洞的不是我,是一个我憎恶的人。我只是在等待,等待这个人像我低头,我会以一个胜利者姿态蔑视他。这种奇妙想法,再次减轻我地疼痛感。可惜我对身边的亲人,印象不够深刻。由此看来,我也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与阿当有相似之处。

为缓解身上疼痛,我只能切换想法,重回醒来时梦境中。泥塘里的鱼虾,争先恐后游进我身体,在我血管里奔走,躲藏在我脂肪与肌肉夹层里。

第一次敬畏神灵,就从那次捉鱼虾开始。生在勐傣城富户人家,我从小养尊处优,伙伴们个个让着我。年少时,我是勐傣城小霸王。那次去捞鱼,我命令伙伴们,跳进泥塘里,用手当瓢把水舀干。告诫他们,看到大的鱼虾必须留给我捉拿。巧了,那天果然有大家伙。伙伴们碰到大家伙,都说有手腕粗,是湿滑难抓的黄鳝。

“你们都上来!”我命令小伙伴们,“我亲自下去抓。”

小伙伴们,不情愿地从水沟里爬出来,一个个站在田埂边,等我下去抓。我跳进泥塘,伸手去摸,几下便逮到了。比手腕还要粗一些,只是感觉那个大家伙,比平时捉到的黄鳝要粗糙得多,不钻泥巴,没有黄鳝地滑腻感,还长着鳞片。我心里暗暗叫苦,不会是抓到水蛇吧!我忐忑着,把“大黄鳝”捞出水面。

“啊,是水蛇!艾芒,快把它拽丢……”

“快跑,他会把蛇丢给我们的……”

伙伴们哇哇叫着,窜到稻田里,四下避开。我定眼看,这哪是黄鳝。是一条灰黑色的水蛇,足有两斤重!我刚好抓住它脖子,它半圆形的小脑袋上嵌着一双灰黑色小眼珠,冷冷地盯着我。大概一米长的身子,带着一串串灰色泥浆,在空中狂舞。眨眼功夫,它身躯死死缠绕住我的手臂。

“你们敢骗我!!!”我提着水蛇,撕心裂肺大喊大叫。

我被吓坏了,忘了松开手中的水蛇。水蛇挣扎着,伸长脖子,送出三角形嘴巴,几乎触碰到我脸颊。奇怪的是,它没吐信子,似乎没有要咬我的意思。只用冷冷的眼神,带着死神地审判,轻蔑、冰冷、神秘而又空洞地盯着我。

短暂对视,我感到时空静止了,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一刻,它冰冷的眼神,穿透我双眼,直射后脑勺上。后脑勺的头发,全部竖了起来。那是一种,让灵魂为之颤栗的眼神。是来自神灵的眼神!现在回想起,我仍颤栗。后来,是水蛇挣脱了我的手,还是我主动放了它,就搞不清楚了。总之,水蛇逃之夭夭。

那次,我受惊吓过度病倒了,躺了好几天,像现在一样小便失禁。后来的许多个梦里,那条水蛇冰冷、空洞的眼神,经常与我对视。每次对视,我都哭喊着从梦中惊醒,整个脊梁冒冷汗。那条水蛇的眼神,成了我的梦魇。父母知道我被蛇惊吓到,给我拴线叫魂。

我家在勐傣城地位特殊。给我拴线叫魂的人不是一般祭司,而是总佛寺大长老。总佛寺,是勐傣地方级别最高的佛寺,属一级佛寺,也是过去土司官佛寺,统管着村村寨寨,千百个二级佛寺和三级佛寺。大长老德高望重,是总佛寺住持。老一辈都知道,大长老年幼时和我爷爷,一起进佛寺做小沙弥。

大长老年幼时家境贫寒,做不起小沙弥。我爷爷家境富裕,我曾祖父是个乐善好施之人。为了当小沙弥,大长老拜我曾祖父为干爹,由曾祖父出资助他,完成升小沙弥入教仪式。后来,大长老升大和尚、升佛爷,被推举为总佛寺二长老、大长老的过程,都与曾祖父和爷爷地支持,有着密切关联。

我爷爷与大长老,同升为大佛爷时已二十出头,同时恋上了我的奶奶。情爱上,大长老选择退让,住寺修行。爷爷则还俗,与奶奶结婚生子,过世俗生活。曾祖父和爷爷都过世了,仙风道骨、慈眉善目的大长老还健在。老俗老礼,只要大长老活着,他就是我们家的一份子。他念我们一家对他地恩德,我家做赕等与佛有关的事,都由他主持完成。就连给我拴线叫魂这种日常习俗,他也会亲自来主持。由此,我家在勐傣坝,便显得神秘和高贵了些许。

想到大长老,密密麻麻地疼痛感消失了。比回忆阿当的《勐傣记忆》还管用。我充满自豪感。

黑漆漆的石洞里,我已看到大长老,驾驭着一团金光,慈祥的面庞目光深邃,看得我全身温暖、舒畅和通泰。就在他要张口叫我时,他和金光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双深灰色的眼睛,眼光里只有冰冷和空洞。眼光不断放大。最后,变成整个石洞黑暗的源泉。大长老带来地温暖舒适感,在冰冷的眼光中消失,有的只是无尽寒意、恐惧和迷茫。

“该死的水蛇,”我愤怒地狂吼,“你的眼睛里住着魔鬼!”

事实上,我没睁开过眼睛,只是幻象,在大脑里像幻灯片,一幕幕闪过。水蛇眼睛突兀地出现,令我颓废和沮丧。我把跑偏、跑远的思绪,强行拉扯回来。在内心原野浩瀚的空间里,寻找大长老影子,慰藉和抵挡时下苦楚、危险境况。童年那场拴线叫魂仪式,重现眼前。

那天,母亲穿着白色对襟下摆衣衫,系着黑筒裙,头缠浅色浴巾,佩戴金耳环、金项链、金手镯。这样的服饰,她只有浴佛节、关门节、开门节、千灯节、烧白柴,或到佛寺给过世的爷爷奶奶滴水祈福才会穿。父亲一身深蓝色西服,我则是一身儿童素装。

许多亲朋好友,应邀来参加拴线叫魂,家里挤满人头。大长老端坐在神龛前蒲草垫上,我们一家跪在他身前。中间隔着三个漆器篾桌浪摆。浪摆上放着一对熟鸡,一篾合糯米饭,一束叫魂线,一个立在盛满米粒瓷碗中的生鸡蛋,碗底压着一沓钱币。除外就是芭蕉、柑橘、杨桃、甘蔗等水果,还有用芭蕉叶包裹着的草烟、盐巴、大米、蜡条等祭品。

大长老右手握蒲葵扇。自下而上,遮盖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他深邃祥和的眼睛。他小声极快地念诵招魂经咒。那些经文我听不懂。念完后,我们一家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各伸出右手食指,按在盛生鸡蛋的碗和米上。大长老放下蒲葵扇,露出慈祥面庞,对我们一家和所有人高声念诵安魂经文。大意是:

“山神、水鬼你是哪一路的鬼,哪一路的神?

请给艾芒手下留情,宽宏大量,释放他的魂魄。

让艾芒的魂魄安安全全回归附体。

魂魄归来、魂魄归来。

魂魄沉入水底也要浮起来,掉进深坑也必须爬出来。

神鬼勾去了请神鬼归还……”

念了片刻,他用右手小拇指当勺子,在米碗上铲起十几粒米粒,洒在生鸡蛋上。有几粒米粒,落在光滑的鸡蛋上,没滑落到碗里。大长老让父亲细数,落在鸡蛋上的米粒,是单数还是双数。父亲数了一遍又一遍,是单数。大长老看了一眼鸡蛋上的米粒,又高声念诵:

“人有人的世间,鬼有鬼的世界;人有人的去向,鬼有鬼的归途。

人不侵犯鬼的领地,鬼不得惊扰人的生活。

艾芒回来、艾芒回来。

回归你熟悉的村庄、回到你久别的家、回到你温暖的大床上。

从今天开始给你恢复食欲,给你嚼槟榔有味,给你生活正常。

人在魂魄在,相依为命,同属一人,形影不离……”

念完了,大长老又把一小撮米粒撒在神龛下,说我的灵魂已归来附体。最后,在我们一家三口手腕上,拴好叫魂线,拴线叫魂才算结束。

童年生活,一幕幕在我脑海里闪过。回忆往事,身上疼痛感减少了许多,我忘了时间地存在。

“现在,我的魂魄吓丢了吗……”黑暗中,我反复问自己。回答我的只有无边无际黑暗。石洞里,空气带着死亡气息,一层又一层紧紧包裹着我。

反问无果。只是徒增恐惧。我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条水蛇空洞、黑暗、死寂的眼珠,又出现了,并不断放大。生出浓郁地绝望和死亡气息,压得我喘不过气。

“这真是一条让人心生畏惧的蛇!”我自言自语。

“愿佛菩萨保佑我脱困!”我诚心祈祷。

关于蛇,阿当与我聊过一些。他搬出勐傣人创世史诗来讲,讲得很认真。为此,我还送给他一条香烟。讲完,他拿起香烟就走,没半点感激我的意思。真是一个高傲的文化人!

回想起,阿当故事的原话,他说,“勐傣人创世史诗上写着,蛇是大地上存在地强大物种,也是曾经的天神之一。从创世神王英叭,制造了第一代无名天神,到第五代天神加都罗神,神界井然有序。到了第六代天神帝娃达,神开始狂妄自大,帝娃达甚至敢藐视神王英叭。英叭盛怒,拔下毛发变成神棍,把帝娃达驱出天庭,赶下人间。帝娃达到人间也不安分,总是寻找机会报复英叭。英叭在人间有一个神果园,让两个憨神贡曼看守。帝娃达变成一条大绿蛇,钻进神果园,诱骗贡曼吃下仙芒果。从此,贡曼变成人类古丽玛和古丽曼,吃完了果园里所有仙果。英叭知道了暴怒,把帝娃达变成一条真正的蛇。惩罚他永远都只能在地上匍匐而行,永远不许开口讲话、申辩。所以说,大地上的蛇是天神,只是它们受到神王惩罚,不能直立行走,不能说话罢了……”

“阿当,如果你讲的是真话,也就不怪蛇的眼里总是充满着空洞、神秘、仇恨、控诉、不甘与冰冷。”我自言自语,在想象中与阿当对话。

“你童年抓住的那条水蛇,”阿当在我想象中出现,与我对话,“就是帝娃达的化身。”

“是神有话要对我说,只是我听不懂,”我回应阿当,“所以那条水蛇没有咬我,只是与我对视,让我解读它神秘、冰冷的眼神。”

“这是它没有咬你,最好地解释。”阿当说,“大地上行走的神灵何曾少过?就在我们栖息的勐傣大地上,蒲人和巴绕克人走了,勐傣人来了。先人遵从寨前渔,寨后猎,依山傍水建城邦的祖训。用大刀劈断屁迫的腿,用弓弩射瞎屁迫的眼睛,把屁迫赶出凤凰城……”

阿当在我想象中,喋喋不休解说着。我没讨厌他。现在,我需要他不断给我解说,勐傣地方的前世今生。慰藉我深受创伤的心灵和肉身。可惜,我现在不能送给他一条香烟。

“先祖们在天神帕亚英指引下,建造村舍、修道路、开沟渠、种水稻、筑起白塔和佛寺、栽下菩提树和凤尾竹。”想象中的阿当,兴致勃勃地说,“坝子中央有一片较为宽阔高地,就是原来凤凰城遗址……”

听着阿当的故事,我脑海里突兀地出现一片高地。我不知道,这块我想象出来的高地,是不是在勐傣坝。总之,我看到高地上,一条条写满经文的佛幡,高高挂在指向青天的竹竿上,四周是几棵忽视年岁生长着的菩提树。中央,矗立着稳健的白塔,建盖着白墙青瓦四壁贴金的大佛寺。佛祖饱满、庄严、慈祥的塑像,就供奉在佛堂大殿中央。高地,成了这块大地跳动的心脏。

“这座佛寺,不就是我们勐傣城的总佛寺吗?”我惊讶地问自己。

勐傣城的轮廓,在我脑海中不断放大、清晰。平日里,总佛寺的诵经声,村寨老人呢喃的祷告声,寻常人家早晚飘起的炊烟,勾勒出勐傣城的轮廓。那些横躺在凤凰山脚下,在勐傣城前方跪拜诚服,向着远方延伸去的众多村寨、道路、河流、沟渠、稻田和竹林、原野,全在我内心世界里活过来。我意识已钻出山洞,矗立在苍穹中,凝视着勐傣城,仰望凤凰山。看着由村寨、田野、丘陵构成的一道道城墙,一圈圈扩散开去,越围越稀、越围越远。最后,消散在天边薄雾与丛林粘合的远方,变成了勐傣坝。

“先祖们尚未迁徙到勐傣地方之前,帝娃达就在此留下神迹。”想象中的阿当说,“它曾与你五百五十世前轮回转世的灵魂对话过,这一世也不例外。”

“童年时代神就有话要对我说,”我说,“那我也释怀了。”

我与想象中的阿当对话,梳理我家发生过的许多事,神灵在其中左右的痕迹,变得有迹可循。

“我是坠落在帝娃达眼珠里,”我说,“它冰冷、空洞,满是黑暗的眼神笼罩了我。”

“算是吧!”想象中的阿当,点头答应我。随后,他的影子在我脑海里,突兀地消失。

“阿当、阿当……”我疯狂呼喊阿当名字,想以此来抵御我创伤、孤独、恐惧的身心伤痛。

该死!阿当消失了。我扯回思绪,休息片刻。使出浑身力气,忍受着关节与骨头脱位后,又迫切需要相互衔接,发出地疼痛感。抬起右手,慢慢拭去粘在眼皮上的污血,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烦躁、愤怒、恐惧和无奈,在我大脑里,狂生疯长。全身血液快速流动,疼痛感几何倍增加。在疼痛刺激下,我眼前闪现出一只生长在我灵魂深处,被我幻化过无数次的黑色雏鸟。黑暗中,它的轮廓愈加清晰,浑身长满黑色羽毛,细小的眸子,被带着火红光晕的眼睑包裹着。它张开嘴巴,口吐人言。

“艾芒有难!艾芒有难!”

这只暗藏在我心灵深处的鸟儿,出现了。它吓跑了与我对话的阿当,张口说话。

“是神灵告诉身处绝难中的我,”我自言自语问自己,“必须丢掉幻想,开展自救才能脱离险境吗?”

我期望,浑身包裹金光的大长老出现,或我想象中的阿当出现,陪我聊天。但生长在我灵魂深处的鸟儿,暗示我,必须丢掉幻想,开展自救。

长时间处在黑暗中,我无从知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我浑身疼痛,就像躺在无数根竖立着的竹签上。长时间没挪动过,身体不能自制地颤抖。肌肤,一寸寸失去对冷暖和疼痛地感知,开始麻木,不可控制。我有种预感,生命大限将至。在心理某些方面,我已体验着死亡带来地恐惧,任由生命将归结为零地无助感威胁着。

幸好摔下来时,放在裤兜里的手机没摔坏。我摸出手机,就要报警求救。可细思,近来与依团在勐傣城犯的事,打消了报警念头。不报警,只能向亲人和朋友求救。石洞里,信号极差。在等等停停的一段时间里,我反复给三个至亲好友打了求救电话。

第一时间,我给妻子叶俸连续打了多个电话,无法接通。明显是被她设置为黑名单。家里人靠不住。

“被子不如席子,茅草不如杂草……”我自言自语咒骂叶俸。

我给铁哥们依团,打电话求救,遭到他恶意回复。我相信了,之前的梦里,他是有意把我推进泥塘里。神灵已通过梦境,告诉我这个事实。只是,想到平日里我给予他地太多,不愿意接受而已。

几番折腾,在恐惧和绝望中,随着肌体功能衰减,求生意志力消耗殆尽,我精神颓废、恍惚。就在手机电量剩余不多时,我吸取了给依团去电地教训,在心里祈祷一番,向阿娇打电话求救。

阿娇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必须十二万分慎重和小心。我用身体里发出地剧烈疼痛感,强烈阻断颓废和恍惚意识。克服黑暗中袭来地阵阵恐惧,拨通她的电话,与其展开博弈。

电话那头传来“老公、老公我爱你,阿弥陀佛保佑你……”的彩铃声。

“阿弥陀佛,谢天谢地!”我自言自语。紧握手机贴在耳边,等着往日阿娇甜蜜温柔的话语传过来,驱赶我心头地绝望。

阿娇接听电话了!

“喂,艾芒!是你吗?”

“是我,娇!”

“都快十二个小时没看到你了,”阿娇说,“不要我了?”

“娇,特别想你!”

阿娇的声音满是激动和惊讶,不乏温柔和甜蜜,犹如蜜汁流入我嘴里。这是我为她疯狂,为她着魔地关键所在。听着她悦耳骨酥的声音,心里舒坦极了。

“又骗我!叫你去办的事,办得怎样?”

“就要办成了,叶俸已经答应过几天签字办手续。”我说,“我们地好日子就要到来了,娇!”

“又耍嘴巴,”她撒娇,“去、去,谁跟你过日子!”

“娇,你是八哥不识水牛,眼花缭乱辨不清哥哥。”

“谁是八哥谁是水牛?快把城南玉石店那块弥勒佛玉坠买来。”阿娇下命令,“没有佛菩萨保佑,我不踏实,总怕你家母老虎找上门。”

“我像那种说了不算,跟鸭子一样,只下蛋不会抱窝的男人吗?”我忐忑着说,“不就一块玉坠吗!提前给你的生日卡,可以让你开玉石店。”

“知道你有钱,给了卡却不给密码!”

“不急,跟了我,还怕少了那样的卡?连我也是你的,等我回去就告诉你密码。”

“嗯!我现在就要密码,你快告诉我。快!”

通话出现短暂停顿,这是我故意停顿。我与阿娇是鸡看见蛇的脚,蛇看见鸡的奶,彼此知根知底。与她厮混一年,除了金钱外,我在她心里是有一席之地的。在金钱魔力下,我自信可以抓住阿娇这根救命稻草。

“娇,你真地想我了?”我故意问。

“我不像某些人,朝三暮四。”她在电话那头撒娇。

我已看到阿娇正款款迈步而来,献出妩媚娇怜的眼神,火热的香唇。伸出香臂,一把将我拉出这死亡地恐怖绝境。我要沉住气,十二万分谨慎。恐慌和绝望不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是冷静。

“好,娇。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什么消息?母老虎不答应签字?我就知道!”

“娇,你听我说。”我把心脏提到嗓子眼上,慎之又慎地说,“今早我来凤凰山散心,失足掉进一个不知名的石洞里,浑身多出骨折,万分疼痛动荡不得,你快找人来救我!”

“你个老骗子!怎么不说掉进你家母老虎胯裆下的洞里。”阿娇愤怒了,“不想理我就算,何必开如此恶毒地玩笑!”

“娇,我怎么敢拿性命,我们地幸福来开玩笑呢?手机快没电了,你赶快来救我!”

通话暂停。是阿娇有意暂停,我有些沉不住气。她的声音,突然从手机听筒里消失在我耳边。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似乎从未曾闯入过我的世界,我第一次对她产生恐惧地陌生感。这是鸡落架挨棒打的前奏。短短几秒钟停顿,我感觉到与她的关系,如高山与大江大河间划断的鸿沟。

“你掉到石洞里去了?”她语气沉重地问我,“很深,伤得很重,真地没骗我?”

阿娇的疑问,让我惊恐加剧。持续地痛感,如长江大河绵绵不断袭来。大脑出现短暂空白和断片。我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冷静。但颤抖的语音,出卖了我。

“娇,听话,不闹。”我耐着性子说,“我的确掉进石洞里,具体多深我不知道,四周黑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我早上十点左右就掉进来,当时被砸晕了,现在醒过来第一个就给你打电话。你快来救我,这个石洞在进入凤凰山不远处,栈道旁的一个小亭子附近,在一片松树林边巨石下的缝隙里。”

一个饥肠辘辘的生意人,没讨价还价资本。我用乞求的语气,一口气把自己坠落点清清楚楚说给阿娇。凤凰山离勐傣城只是十几里路程,已开通往返公交车,阿娇马上过来顶多只要半个小时。

“你现在还清醒吗?艾芒!”她在电话那边狐疑地问我。

“娇,我还清醒。”

“你没骗我?”

“都什么时候了,我哪能骗你!”

“我不信,”她用质疑的口气说,“除非你能把前几天送我的银行卡密码说出来,就能证明你说的是真话。”

通话再次陷入短暂沉默,我们彼此安静下来。出于本能,我对阿娇有了戒备。她的话,硬生生把我给噎住。

“娇,密码就是我们别墅的门牌号。”

用钱能够解决的事,那就不叫事,我不缺钱。我想通了,率先妥协。把密码告诉阿娇,她定能第一时间来解救我。

“嗯,我带人去救你。”

没了打情骂俏,少了关切、疼爱和焦急语气。我们地交谈变得干练、简洁和诡异。电话就此挂断。

“不符合逻辑!”我自言自语。

打完电话,我绝望了,先前地负气感没了。

“嗜酒的人不能让他守肉锅,口袋里有钱的人不能让他去看赌博。”我脑海中,阿当的影子跳出来,讥笑着对我说,“你忘记了我们勐傣人的古训了吗?”

“呵呵,”我苦笑着说,“我还是太天真,把一个钻钱眼子的风尘女子,看得太单纯。”

“呵呵,”阿当也笑着说,“你要承受大火烧沙滩,逼公象下仔的灾难……”

勐傣城不大,怪事不少。阿娇,一个身材姣好,穿着时髦,姿色过人的风尘女子。不知从何方,为何事而来,落脚勐傣城。是生活太平凡了,让我们年轻人生出许多新想法。异性之间,只要情趣相投,没什么不可能的。我和阿娇就是最好的例证。

以前的阿娇,是一家茶室的茶艺师。我们相遇,就有了故事。轰轰烈烈的婚外恋情,灵魂在肉体交往中放飞。为做长久打算,在城外郊区,我购买了一套别墅,与她过起浪漫小生活。

“老人说锅不歪,甄不斜,姑娘不轻佻,伙子不出格。”想象中的阿当影子,在我脑海里数落我。

“你能拯救危难中的我吗?”我怨恨地怼阿当,“没有,就请你闭嘴!”

想象中的阿当,不言语,只是默默注视着我。身陷绝境,再想起方才与阿娇的通话,有种从山巅滚雪球,引发雪崩地体验感。我绝望的种子就种在小雪球里。从上往下,过程是排山倒海和无边无际地恐惧,结果是没有半点招架之力的一场雪崩。

等待救援时间,一分一秒流失。阿娇地背叛实锤了!我灵魂已从肉身上抽离出来,漂浮在半空中,冷眼看着血肉模糊、破损不堪的肉身。面目变得凄厉而冷静,肉身地疼痛感,已不明显。肉身,成一具不知名的尸首,抛弃在黑暗、偏僻、阴冷的乱石堆里,与我的灵魂没有多少关联。

我肉身向旁边石块上,滑动了些许。就是这样一点移动,肉身突然有了痛感。钻心、刺骨地痛感,把我的魂灵,硬生生拉扯回肉身。

就在肉身疼痛感,即将超出我意识承受范围之时,大长老驾驭着金光,漂浮在我眼前。金光里充满磅礴的生命气息,附着在我肉体上,消除大部分疼痛感。

“大长老,你救救我!救救我!”我哀求大长老。

大长老没开口,他用怜爱、慈祥、深邃的目光看着我。想象中的阿当,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没有半句言语。

我燃起了生地希望。缓缓抬起勉强能移动的右手,试图抓住大长老抛来的眼神和金光。来缝合身上创伤,试图站起来。右手还没抬起,金光和大长老突兀地消失。取而代之是帝娃达冰冷、空洞和满是黑暗的眼神。我燃起的一丝生地希望,被冰冷的黑暗吞噬。心里莫名其妙想起,父亲说过凤凰山深处,建寨的蒲人和巴绕克人,被恐惧和痛苦,一代又一代层层包裹着。我也被包裹在其中,陷入更大地绝望和痛苦中。

“你想起了你父亲说过,追随凤凰迁徙到凤凰山上,建立凤凰村的蒲人和巴绕克人。”沉默中的阿当开口说话。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惊诧地问。

“当然知道,”他说,“因为我就是你幻化出来的影子。换句话说,我就是最真实的你!”

“原来是这样!”我顿悟了。

“告诉你吧,”他说,“那些在凤凰山建寨的蒲人和巴绕克人,他们仍旧没能摆脱屁迫迫害。”

“他们怎么样了?”我急忙追问。

“凤凰村的人,他们在忽冷忽热地痛苦和惊恐中,不断打摆子死去。大寨子变成小寨子。人们在绝望中祈祷,期望能得到凤凰护佑。”

“后来呢?”

“后来,凤凰化作白发老者,来到凤凰村。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绿叶子,交给村里人,让他们泡水服下。蒲人和巴绕克人,喝了叶片泡的水后,摆子病治愈了。在老者帮助下,他们打败屁迫。屁迫被赶走,老者返回凤凰山。蒲人和巴绕克人怕屁迫再找上门来,舍不得老者离去。问老者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那种能医治摆子病的叶子是什么药?老者告诉他们,他叫叭艾冷,在凤凰山隐居修行,那种叶子叫茶,他已在凤凰山上种下许多茶树……”

“停,”我不屑的对阿当说,“你是要说,那个神秘的老者,说完话后就消失了。蒲人和巴绕克人为感恩老者,从此尊叭艾冷为守护神。找到叭艾冷留下的茶树,世世代代栽种茶树,饮用茶叶,成了我们的茶祖。这种茶因产于凤凰山,得名凤茶。”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地问。

“因为我就是你啊!”我说。

阿当无语。如果我能渡过次劫,活着出去,我一定要给真正生活在勐傣城的阿当,多买几条好烟。免得他老是在大街上,捡别人的烟蒂抽。

关于凤茶的传说,父亲给我讲过,阿娇也给我讲过。我不陌生。黑暗中,蒲人和巴绕克人与凤凰村、凤茶的身世,在我眼前时空中一幕幕交错上演,让我想起了我的身世。

我本是勐傣林产公司大股东贺艾芒的独生子,已是而立之年。五年前,我大学毕业,与同班同学叶俸,步入婚姻殿堂。我们结婚前一个月,在外出差的父母,赶回来给我们办理婚事,横遭车祸双双殒命。

“俊俏的人有汗斑,漂亮的人也有黑痣!”想到叶俸,我叹息着自言自语。

“地不薅锄茅草多,田不管理成草窝。”阿当说,“你们小两口虽然是大学生,但都贪图享乐,没有干事创业心。”

我不置可否。叶俸虽然生长在农村,但嫁入我家后,花钱速度不比我慢。吃的用的,她样样讲排场喜欢品牌。

“水牛要拉屎,尾巴先翘起。”阿当嘲讽我说,“你在外面有女人的事,她早就知道,但她没有心思管你。”

“是啊!男人如流水,女人似坝堤。”我说,“我是一股污浊的洪水,叶俸是一道蚁穴遍布的坝堤。我们小两口想吃不想做,就像鸭子不会抱窝,只等坐吃山空。”

“我喜欢你坦诚的样子。”阿当点头微笑着对我说。

他地微笑,让我心头颤动,感到莫名地踏实。我知道,现在的阿当,只是我脑海里幻想出来的影子。但我需要他陪伴我,与我度过这个危难。我的思绪,被阿当地微笑,拉回往日挥霍无度、风流倜傥的生活中去。

我疏于对父母留下的林产股份管理,提出退股请求,林产公司股东们,按法定程序给我办理退股手续。得到父母全部遗产,我们小两口挥霍无度。平日里,我遇水恋水,见鱼喜鱼,眼花缭乱五色迷离地活着,成了勐傣城大名鼎鼎的花花公子哥。过了一段安逸日子,叶俸守不住我。我结识了三教九流朋友,身前身后陪着一群讨好我的人,个个与我称兄道弟,陪我到处寻花问柳。我们做好事犹如针挑沙,干坏事就像水牛顺坡往下滑。众多弟兄中,依团与我关系最铁,鞍前马后伺候着我,很顺我心合我意。

“群猪入菜地,总有一个带头。”阿当说,“特别是依团,处处为你当开路先锋,不论你捅出多少岔子事,他总能帮你摆平。”

“是啊,我们感情上好得只要我愿意,他就可以把肋骨拔出来给我耍。”我说。

依团身上,我投入不少。只要他张口与我借钱,少则千多则万,我没说过半个不字,也没让他偿还过。

“依团黏上你,”阿当说,“就像憨蚂蟥吸住黄牛尾巴,你怎么会甩得掉。”

“我有了一把好使的刀子,在勐傣坝没有什么事我不敢惹。”我有些小得意地说,“背地里,人们都说我俩的关系是水牛皮只配狗啃吃。”

“你和依团,算是狼狈为奸吗?”阿当问我。

“你说呢?”我反问他。他陷入沉思,没有回答我。

我不需要阿当回答我。因为,我所思即他所想。沉思中的阿当,定然和我一样,想起勐傣凤茶地不凡,想起与阿娇的邂逅。

凤凰山产凤茶,勐傣城便成了茶城。凤茶产量不多,春茶更是少得可怜。春凤毛茶一芽两叶,一枪枪一旗旗,色泽圆润,气味芳香。泡在杯里,青绿汤色美如玉人。喝到口里,流露出大自然地芬芳。若有若无的古树茶清香气息,清幽持久的回甘味,喝过就忘不了。作为勐傣城殷实人家,我口不离凤茶,日日品夜夜喝。但凡家有来客,都要与人品茶论道,彰显我以茶会友地不凡身份。

依团为迎合我的喜好,把阿娇介绍给我。他第一次带我去阿娇那里品茶,阿娇身着紫色旗袍,端坐在一块古色古香的金丝楠木大茶板前。犹如楠木中金丝纹路,形成的金莲花,美丽、端庄、文雅而又性感。

“水在于挑的人,菜在于摘的人,茶在于冲泡的人。”阿当说,“阿娇是算准等大象伸舌头赶快割,看见老虎伸舌头赶快躲的时机。”

我没反驳阿当,努力回忆与阿娇喝茶的往事。阿娇给我沏茶、讲茶。喝着春凤毛尖芳香回甘的茶水,听着她珍珠落地般的声音解说。我感觉已不食人间烟火味,顷刻便可以腋下生风、羽化成仙,腾云驾雾寻找蓬莱仙岛而去。

“三条山溪水不可同灌一垄田畴,经三座佛寺还俗的和尚不宜交朋友,与离异过三次的孀妇相结合就是大憨包。”阿当用讥笑的口吻对我说。

我找不到反驳阿当的理由。我与阿娇背着叶俸厮混在一起后,她便催促我和叶俸离婚,明媒正娶她。对于阿娇的要求,我是伸舌头顶住上天棚,吃果子卡住喉咙。只要她提起与叶俸离婚的事,我就跑回家和叶俸小住几天。叶俸给脸色看,我又躲到阿娇的安乐窝里去。

绝望中,人的第六感特别灵敏。直觉告诉我,阿娇和依团是一伙,或许现在依团已鸠占鹊巢。把密码告诉给她,是一个错误的抉择。他们在我身上获取了太多利益,巴不得我早点人间蒸发。我现在地遭遇,正是他们脱离我掌控地绝佳时机,正好免去他们亲自动手除掉我地棘手问题,省去背负杀人犯的罪名和惩罚。

“哎,你是种田忘了留水口,盖窝铺忘了蒙顶蓬!”阿当叹着气对我说。

我没理会阿当,任由他叹气数落我。虽身处绝境,但我还是不愿把家人和朋友,想象得太坏。就像现在我想象出来的阿当,平日里我懒得理他,我们之间没多少交情,现在他却能在脑海里陪伴我。

往日,阿娇只要没见到我几个小时,就会没完没了打电话,而今天我却主动给她打电话。不会是昨晚她问起离婚进展状况,我不悦跑回家,伤了她的心吧?平日里,叶俸不接我电话是常态,但未曾把我电话设为黑名单,怎么今天就设了呢?昨夜我回家,她深夜未归。我在电话里问责她几句,就把她惹火了?一大早邀约依团出游,他不去。说了几句伤他自尊的话,就把他惹恼了?萨图!不可能!

我想不通。我生他们的气,更生钱的气,大脑里许多结打不开。平日钱那么好使,到生死关头,便失去以往魔力。搞不好,还会成为我走向死亡的加速器。

“他们要为我的死负全责!”我不甘心地怒吼。

感受到我愤怒,阿当的影子沉默不语,静静漂浮在我脑海里。我躯体有些僵硬,必须最大限度疏通筋脉。我吃力地蠕动着腿脚和手,黑暗的石洞里,回荡着我大口喘息声。经过长时间挣扎,忍受着巨大疼痛,几乎耗尽全身所有能量,我终于半坐着,斜靠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我心中那只幻化已久,已长满黑色翅羽的鸟儿,又出现在眼前。它展开翅膀,梳理着羽毛。黑暗中,用一双透着火红色眼睑的眸子,死死盯着我。这只通灵的鸟儿,就在我心里说起话来。

“艾芒要死了!艾芒要死了!”

十几个小时煎熬等待,手机电量即将耗尽,我机体能量也将耗尽。我要死了。听到心灵中这只鸟儿反复诉说,面对绝境,面对亲人、好友和情人的背叛,我是真的要死了。再借给我一百条命,怕也活不成。

“唉,艾芒啊,”阿当再次叹气说,“整治别人时候,就算只有虱子那样微小,受到报应也会像大象一样庞大……”

我没接阿当的话,任由他叹气诉说。

我试着放下心中仇恨,调动全身力气,调整好呼吸。忍受着每动弹一次,全身肌肉和骨骼就会剧烈疼痛地极度不适,缓慢挪动身躯,平躺在地面上。通过蠕动,我用右手把骨折后不能动弹的左手,平放在裤腿破碎处,黏糊糊满是污血的左大腿上。强忍着右手无名指和小拇指骨折后,带来地刺痛感。把还能勉强运动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贴在颚下。用中指堵住右鼻孔,两腿慢慢伸展开后又稍稍弯曲。这是佛祖涅槃姿势。

关于佛祖涅槃姿势,大长老讲过,是一种右侧卧的睡狮姿势。我去过许多佛教圣地,目睹过佛祖涅槃塑像。

阿当看我摆出睡狮姿势,在我身前转动、查看。我有些小得意,心想他是我意念幻化出来的,也有他不知道的东西。

“大长老讲过,三千大世界,中阴六道,生死相连,轮回不止。生是神圣,死亦是神圣。种下因收获果,终将不断交织与延续。”我得意地说,“这是睡狮姿势,就是为了更好地迎接死亡到来。”

“当死亡降临时,人身躯右侧的气脉会镇住即将游走的灵魂,使你因惊慌迷失方位,看不到本性中升起的地明光。”他不屑地说,“我说的对吗?”

“是啊!”我说,“当年,佛祖选择睡狮涅槃,就是让即将出窍的灵魂,躺在躯体气脉上。如果再闭上右鼻孔,就可以堵住这些气脉,让烦躁不安的灵魂镇定下来。”

“唉,当真正死亡降临时,引导灵魂出窍轮回的地明光就会出现。”阿当说,“你镇静下来的灵魂,才会第一时间辨别出地明光。”

“在地明光引导下,我的灵魂从肉身顶轮脱离躯壳,不被身体其他孔道卡住。”我说,“我要跟随地明光飞入中阴六道,辨别出能轮回的神道、人道或阿修罗道,避免坠入饿鬼道或畜生道。”

“可惜,你这具伤痕累累的肉身,很难摆出当年佛祖涅槃时的睡狮姿势,灵魂怕是会被躯壳卡住……”

阿当所言极是。我现在全身伤痕累累,很难摆出佛祖涅槃时的睡狮姿势。待我肉身死亡时,难免要卡住我出窍的灵魂。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提到前世、今生和来世的轮回观,我又想起凤凰村。想起父亲生前给我讲过,救治过他的老中医——陇依。

我就要死了。想到父亲讲到陇依一家时,就如讲自己的家庭故事。父亲说在凤凰村,陇依半人半神。我有一种预感,冥冥中,我的命运与这个老人会有关联。据说,现在生活在凤凰村的蒲人和巴绕克人不多,许多年轻人常年外出务工,或举家搬迁到外地居住去了。就连陇依家,也只有陇依和他的小孙女两个人。

身处绝难中的我,猜想着从未谋面过的人的模样。臆想着凤凰村的村前屋后,满山坡的凤茶,是陇依和未迁走的族人,愿意留在凤凰村地唯一理由。

“你居然想到陇依一家,那你知道三年前,凤凰村发生的那场罕见地质灾难吗?”阿当冷不丁问我。

“不知道。”我故意回答。

“我告诉你,”他说,“现在的凤凰村,从老村旧址迁出一段距离,在一片茶园边重建。村前横淌着一条小河,房舍是青瓦白墙,四周绿山清水环抱。那块挂在老村后山地巨大陡坡,已过去了三年,可仍旧灰蒙蒙一片。那是凤凰山一道不可愈合的伤口,是恒古大地与创世之神英叭搏斗留下的创伤,也是令凤凰村人悲伤和惊悸地巨大伤口。那道伤口就长在陇依身上,将他一次次活生生撕裂。无数个梦魇,就潜伏在被撕裂的每一寸肌肤里……”

“我现在地伤痛,”我打断他地陈述,“与陇依地伤痛一样,是一种实实在在,发自肉身和灵魂地阵痛。”

“你地伤痛,无法与凤凰村的灾难相提并论。”他说,“据说那场灾难,与你父亲有一定关联……”

提到父亲,我脑袋里乱成一锅粥。父亲死了,母亲死了,现在我也要死了。如果父亲犯下的错,用他和母亲的生命来偿还,还不够的话,现在刚好用我的生命去偿还。

我没理会阿当的质疑。边想着凤凰村、陇依家和我父母的事,边艰难地挪动身躯,硬生生完成涅槃姿势。等待死亡降临,等待地明光出现。

等待中,我想起常坐在佛堂竹椅上,为我解惑的大长老,想起阳光下他暗紫色的袈裟,想起他面庞泛着地祥和笑容。他深邃的眼眸中射出怜爱、慈祥、睿智的目光,那是洞察人间疾苦的目光。我精神了几分,往事浮现在眼前。那只长着黑色羽翼的鸟儿,第一次出现在我心灵的眼里,是在父母的灵堂上。

父母因车祸惨死在外面,遗体不能抬进村寨,只能在城外举办丧礼。好在我家在城外有几个大仓库,亲人们选了其中一个仓库布设灵堂。给忙碌一生,不得善终的二老,举行葬礼。

父母的灵堂大气、庄重,充满悲伤气氛。他们的遗像,挂在灵堂正中央,二老面带微笑注视着来向他们道别的人群。作为他们唯一的子嗣,我没有众亲人期待中地悲伤神情。身着丧服的我,不时把头斜靠在已和我定婚,同样身着丧服,异常艳丽的未婚妻叶俸肩上。嗅着她淡淡的乳香气息,昏昏欲睡。

为父母主持葬礼,诵经滴水和拴线的仍旧是大长老。大长老带着总佛寺的几个大和尚,几天几夜端坐在人们为他们临时搭建的帕萨里,给父母诵念超渡亡灵经文。

来向父母道别的人,特别是男士,都向我们小两个投来异样眼光。目光久久停留在,叶俸耸起的胸部和俏脸上。

“果然是妻子漂亮就怕外出经商之时,妻子丑陋就怕过节赶摆之日。”我在心里自言自语。

无所谓了。办完父母丧事,接着就要办理我和叶俸的婚事。

我不屑去顾及那些异样眼光,我关注的是设在灵堂门口的收礼桌。每张桌子边各坐着一对中年男女,男地忙着记录来吊唁者的名字,女地忙着接收清点丧礼金。父母灵堂没撤之前,他们一直忙碌着。

来往者,多是附近村寨亲朋好友。他们抬来一篾箩又一篾箩大米,拿着一包又一包用刺桐树叶包裹好的糯米饭包,送上一份份为数不多的钱币,作为礼金。送了礼金,他们各自到丧场帮忙去了,与做自家事务无二样。办完丧事,总管移交给我的礼金之多,着实让我大吃一惊。看着礼金,我还臆想过,要是父母能够风风光光死上几回,我何止少奋斗二十年。

就在为父母守灵的最后一夜,当我在叶俸肩上沉沉入睡去时,模模糊糊中,看到躺在棺椁里的父亲活了过来。他老人家爬出棺椁,惨白无血色的面孔,对着众人诡异地怪笑。众目睽睽下,他机械式走到母亲棺椁旁,用力推开棺椁盖子,爬进去脱掉母亲身上的寿服,无所顾忌地与母亲上映活春宫。

我惊恐羞怯地看着父母不雅行为,想起身去制止,发现自己动不了。就连怒斥、制止的声音,也发不出。四周守灵的亲朋好友,他们各自闲聊着,装作没看到父母地举动。叶俸脸上没泛起半点羞怯的红晕。我只能怒视,任由父母在灵堂上草率、羞怯而又不真实地胡来。苦苦等待着一切尽快结束。

许久,父母交合结束。母亲赤裸的肚皮,以肉眼可见地速度鼓起,然后产下一个硕大的肉红色巨蛋。那个巨蛋,竟直向我“咕噜咕噜”滚过来。我害怕极了,拼尽全力要喊叫。突然,那个巨蛋裂开。一只全身通红不长毛,眼睑包裹着一道红光的雏鸟,破壳而出。它颤颤巍巍站起,向我迈进几步,睁大眼睛战战兢兢与我对视。我极度惊恐,要向守灵的人群喊叫求救,那只鸟儿率先开口说话。

“艾芒的父母死了!艾芒的父母死了!”

遭受如此惊吓,我从叶俸肩上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梦,吓得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自从做了那个怪梦后,这只破壳而出的鸟儿,一直生存在我心灵最深处的黑暗中。它啄食着我心中的黑暗和戾气,渐渐长大。

父母遗体火化后,骨灰在大长老和众僧人诵经声中,由亲人们拾起投放到勐傣城外的大河里去。

父母离世后,我想不通。去总佛寺找大长老解惑。

“大长老,”我虔诚地跪在大长老身前问,“我父母一生乐善好施,大大小小的赕,做了多少次,最后却不得善终。这是为什么?”

“艾芒,我们勐傣人的词典里没有死这个字,人死不叫死,而是轮回,是生前包来的饭包吃完了。”大长老说,“今生寿命的长与短,是看前世饭包的多与少,吃完走人。今生离世的人不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问题,而是命中注定……”

大长老的话,让我想起父母灵堂前,乡亲们供给父母的糯米饭包,多得堆成小山。我想,来生父母食用那些饭包,定会长命百岁。

“我们勐傣人把一个儿子送进佛寺做小沙弥,父亲就会得福。”大长老说,“把第二个儿子送进佛寺做小沙弥,母亲才会得福。”

“像我家只有我一个儿子该怎么办?”我问大长老。

“你升过小沙弥,你父亲得福了。你母亲要得福,那你就要在你母亲有生之年,去参加得以善终的老人葬礼。”他说,“亲自参加抬棺出殡五次以上,积攒下来的功德,相当于你又升了一次小沙弥,你母亲就得福了……”

我短暂的一生没做过几件好事,对不起许多人。但我升过一次小沙弥,先后不止五次为各村寨善终的老人,抬棺出殡过。这样算来也不枉父母养育一场,我已各自为父亲和母亲造了一次福业,也算尽了孝道。人活过,尽了孝道,可以死了,不算夭折。

父母一生,或许做过不清白的事,或许对佛菩萨不够虔诚,抑或涂炭了不计其数的生灵,但他们轮回时,已被勐傣大河洗得干干净净。

我为自己感到遗憾。在这黑不溜湫,满地污浊的乱石丛中,即将死去,走向来生。今生不洁,来生不净。可我有得选吗?萨图!我期待大长老驾驭着金光而至,给我受损严重的肉身再拴一回魂线,洗尽污垢。让我的灵魂轻快、整洁,不再彷徨,好跟随即将升起的地明光,在中阴六道中,不会坠入饿鬼道,顺利轮回人间,积德行善,好好做人。

身处绝境,大长老说过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我对死亡的到来,少了恐慌和畏惧,多了平静和坦然,没留下多少遗憾。

日后,如果有哪个好人来替我收理尸骨,我会冒着灵魂破碎地危险,给那个好心人念上一段,大长老教过我的安魂曲。也算是给自己即将轮回的灵魂,念上一段古经文里的引路经。说念就念,我在脑海里默念。阿当与我同念。

“佛菩萨保佑的人啊!

愿大地上的一切灾难都远离你。

所有阴间的鬼怪都不敢侵犯你。

水有水路,火有火道。

我就要去过我阴间的日子了。

你要走好你人间的道。

我们各行其道,各走其路。

你也安好,我也走好……”

默念完安魂曲和引路经文,我没多少放不下的事了。阿当平静地看着我,不再开口说话。我没想过,陪伴我死亡的人,是与我没有多少交集的人。我在大脑里,双手合十,给漂浮的阿当影子鞠了一躬。

“来生为人,”我说,“还赶上现实中活着的你,你的烟钱、酒钱、茶钱,我都包了。”

阿当笑而不语。如果石洞里有一面镜子,可以看到,我虽满身污垢,但仍旧流露出满足而安祥的笑脸。这是我留给人间,最后一丝笑容。也是我开启中阴六道轮回,寻找地明光的一把钥匙。心里那只长满羽毛的鸟儿,在黑暗中与我对视。我不想惊吓它,免得它大声叫唤。比起依团、阿娇或叶俸,那些沾满金钱臭味的人,这只我用心灵气血喂养出来的鸟儿,还有阿当的影子,才是真正的朋友和至亲。

危难中,这只鸟儿和阿当的影子,不离不弃陪伴着我。阿当是我想象中的我,这只鸟儿是什么?它似乎有所图,似乎在警告我,不能随随便便抛去肉身,我的肉身是它的栖身之所。我快瓦灭的意识,又清醒过来。肉身发出微弱生命气息,艰难地延续着。

“是不是我生前,还有哪些难于释怀的事,没有回想起?这只鸟儿,才不愿意让我告别今生?”我问自己。

要说难于释怀的事,自然是有,而且很多。只是不想再回忆罢了。不想搅碎现在平静、坦然面对生命终结的意境。可有些事如果现在不回忆,今生怕没平息它们的机会了。特别是之前打的三个电话,我最在乎的三个人,他们给我的回应。瞬间,我又开始愤怒、暴躁、仇恨、不甘和绝望。破损的身躯,剧烈疼痛。刚刚忘却的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用金钱喂养的人性,危难时刻,不堪一击?萨图!我要怎么宽恕叶俸、阿娇和依团他们?我臆想着,叶俸不再生我气,她漂亮的脸蛋,泛着迷人的笑容,带着淡淡乳香气息,正对我微笑。阿娇和依团叫唤了许多朋友,正来寻找我。说不定,他们马上就要找到我了。我不会这样不明不白死去。于是,我又充满生还地毅力和勇气。

看了看手机微弱的电量,再次拨打叶俸号码。电话那头传来的,仍旧是标准的女播音员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我有些气馁。叶俸是我的妻子,法律上承认的合法配偶,在这个世上除了父母以外,我最亲近的人。

感情上还接受不了,第二个给依团打电话的念头,因为从梦中,我意识到依团背叛了我。犹豫几分钟后,我给阿娇打去电话。阿娇的号码,在手机电量不足的警报声中拨了出去。在我焦急而又满怀希望地等待中,电话那头,传来标准的女播音员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没关系,也许阿娇的手机电量耗尽了。我驱赶着心头狂涨地失望与恐惧,拿出让人背叛后,心灵还在滴血地阵痛感,艰难地拨通依团的电话。电话那头,再次传来女播音员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不愿意放下紧贴在耳边,有些发热的手机。即使再次遭受一连串打击,我仍旧臆想着叶俸、阿娇或依团正与我通话,询问我遇险的具体位置,正在安慰我……

冥冥中地求生欲,把我的魂魄牵引到凤凰村,那个不曾谋面过的陇依身上。这种奇怪地感觉,让我在意识的冥想中,清晰地看到陇依的一举一动。老人须发雪白,一身灰长衫,靠在院落躺椅上,手握抖茶罐,编织过往岁月故事。凤凰村遭遇山体滑坡,家人地罹难,是他记忆中最难翻过去的一页。是守护神叭艾冷让他活下来,给予他失去亲人地最严厉惩罚。

“我刚到凤凰村时,村周边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我听到父亲说,“许多蒲人和巴绕克人的房屋,都从树上长出来……”

凤凰山有极其珍贵的金丝楠木种,在外面卖价很高。父亲和城里的木材商,到凤凰村的目的,就是要砍伐凤凰山的金丝楠木。

手机时钟提示,我在石洞里呆了十六个小时。洞穴黑暗潮湿,一些看不清不知晓的虫子,有毒的无毒的,全都向着我蜷缩的身躯奔袭而来。它们把尖锐的吸管扎进我血管里,尽情允吸我体内粘稠的血液。它们舔食着凝固在我伤口上的淤血,在翻卷裂开的伤口上,嬉戏打闹。我血液里浓稠的酒精气味,让它们疯狂。它们在黑暗掩盖下,宣泄着亢奋和狂躁的情绪,洞内一片繁忙和骚动。我用伤口上无数毒虫啃咬、嬉戏带来地痛感,对抗着精神上在危难时刻,遭遇众叛亲离的种种打击。因失血过多,我逐渐失去对周边环境地感知能力,意识慢慢模糊,开始出现幻觉。

“唉!几条烂鱼臭遍全筐,变坏几个人影响一个村庄……”我想象中的陇依在叹息,在喃喃自语。

我脑海里,呈现出一些蒲人和巴绕克人,被屁迫附体,着了魔,神志不清。他们跟着城里人,砍伐自己家园的参天古木,贩卖楠木。见有利可图,全村人投入到砍伐大军中。没几年光景,凤凰山林木倒在斧口锯齿下,村周围树木被砍伐光了,留下一座座光秃秃山头,低矮的茶林散布其中。村里人建起的洋楼,像火柴壳,插在灰色的山谷里,散发着新型建材刺鼻气息,灰白刺眼的光。人们僵硬、麻木的脸上,泛着对物质欲望奢求的笑容。凤凰山每一片森林,响彻着森然、刺耳的电锯声、刀斧声。

为了不让自己昏厥过去,我在记忆的海洋里寻找和筛查,我最难忘的事件和言语。原先向依团拨去的求救电话,与他的对话,一言一语,重新在我耳边响起。

“喂,艾芒,你又有什么事了?”

“你小子少废话,快来救我!”

“艾芒,你贵人有洪福,怎么轮到我们这些人渣救你!”

“依团,我们是一根线织成的筒帕,是一片竹篾编成的篱笆”我说,“更是竹离林成篾,云贴天成雨地患难兄弟。早上就骂了你一句人渣,你还当真!”

“艾芒,劈竹子绕不开竹节,说话不必拐弯抹角。”他说,“以后我们豪猪走豪猪路,麂子行麂子道。你们有钱人,我依团高攀不起,以后你的事不关我屁事。”

“依团,你这个人渣,你是小狗记不住主人,谁的饭团子大就跟谁!”

“对,我是人渣,就是因为整天跟着你才变成人渣。”他大吼,“我这两年救过你命次数比脚下踩死的蚂蚁还多。你是虼蚤吃饱了就跑掉,麻烦事全留给我虱子来担着。”

“依团,你还算个人就赶快来救我。”我气急败坏地说,“只要这次你把我救出来,你前几天和我拿走的十万块钱不用还了,另外我还要再给你十——”

“闭上你鸟嘴。艾芒我告诉你,被压在山底的木料不会腐掉,像我一样被压在社会底层的人死不了。”依团用森然的语气说,“不要以为你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出得来我把钱还给你,你出不来死在哪个石洞里,到阴曹地府,我买十万块冥币烧给你去花。”

“依团,你这头驯不乖的牛,迟早要被人穿鼻桊的!喂……喂、喂……”

依团挂了我的电话,从没有过的事。回想起就让人生气。

“依团,老子出去把你劈成八块。”我恨恨地大吼。

石洞里传来“嗡嗡嗡”回响声,一些细小的石子,从高处震落,变成一群魔鬼,嚎叫着靠近我。我怕了。怕被魔鬼撕碎,怕朋友在危难时刻与我决裂。

“夫妻打架可以同入睡,兄弟厮杀小命垂危矣。”阿当在我脑海里,摇头叹气对我说。

“是啊,平日里,我名声大如三牙象,”我在脑海里苦笑着说,“但离开依团一伙哥们,也就只有三根茅草的威力……”

时间,一点一滴消融着我的生命力,通过在脑海里与阿当对话,之前与依团对话的恨意,慢慢淡出我脑海。我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平放地上,节省最后一点电量。保持安静,保存最后一点生命力。乞求奇迹出现,让我有生还机会。可越是想平静,内心愈加汹涌澎湃。被至亲和好友叛离,是我无尽恨意和怨念的源头。

我越想越气愤,身体各个受伤部位,剧烈疼痛,已不能保持先前睡狮姿势。仇恨的种子,在我体内疯狂发芽生长,愤怒的气焰生出许多根须和枝枝叉叉,就要撑破身体的破损部位,在黑暗洞穴中狂生猛长。思想深处萌发的恨意,撑破我肠胃,刺穿心、肝、胆、脾、肺,拉扯着脊髓里每棵神经元。传送着巨大疼痛感和仇恨气焰,远超身体破损处带来地痛楚。脑海里,阿当的影子被我生出的仇恨气焰吓到了。

“艾芒,你是有多大地仇恨和不甘啊!”他惊奇地说,“在这样下去,你的肉身会被你仇恨的戾气崩碎的。”

“我不甘心……”我在脑海中,愤怒地嘶吼。

我渴望着,大长老驾驭着金光再次出现。长满黑色羽毛的鸟儿,快些跳出来和我对话。可先前生起的异象,全都匍匐到更黑暗的黑暗中去了,除了阿当影子还在关注我外。有的只是帝娃达,冰冷而空洞的眼眸,释放出无边无际的黑暗,占满我精神意识空间。是死神要给我凌迟。要在我灵魂和肉体上,剐九千六百刀,把肉身削成肉泥,把灵魂击成齑粉。

“啾、啾……”

“啊……啊……”

几声刺耳尖叫,我左膝盖破裂处,传来剧烈刺痛。肯定是有一只硕鼠盘踞在那里,张开獠牙大口大口咀嚼膝盖上的骨肉。这突如其来地钻心疼痛,把我的思绪打断。我满心恐惧,痛苦喊叫,用仅能稍作移动的右手,艰难地去触摸左膝盖。

“啾……”

右手指尖才触碰到左膝盖疼痛处,又是一阵诡异地刺耳尖叫。我手指尖,触电般传来一阵刺痛。被怪物咬到了,痛得我心头一阵痉挛,本想大声喊叫,但没了喊叫的气力。长时间没喝过一口水,没进过任何食物。对于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来讲,疼痛、饥饿和恐惧,早就到达生命所能承受地极限。我离死亡,只有一步只遥。

听说,凤凰山有一种食人血肉的血蝙蝠。大如碗口,牙齿锋利,叫声刺耳,能轻易咬开牛羊毛皮,吮吸和残食动物血肉。这种血蝙蝠极易传播各种病毒,被咬到的牲畜和人,难逃厄运。现在舔舐我伤口,咬伤我手指的怪物,肯定是血蝙蝠。我不被困死在石洞里,也要被血蝙蝠活活咬伤,再传染上某些超级病毒,浑身腐烂而死。

“我还年轻啊!多少美好生活还没享受过。”我在心里嘶吼,“父母留下的遗产,大部分还没花。就要死了吗?萨图!”

“砸不碎铁锅摔木勺,劈不动铁甄砍甄脚。”阿当的影子突兀地说,“艾芒,你想让背叛你的人,在臆想中怎样死去?”

“是啊,我可以在臆想中杀死他们!”

“你臆想中,想让他们怎样死?”阿当问我。

“我对所有人都充满恨意。”我在脑海里对他说,“我要把叶俸、阿娇和依团他们三个捆起来,卸掉他们脚手,把他们丢进这个石洞里。让他们体验,比我现在恐怖和绝望百倍地苦难,最后在痛苦绝望中被折磨死。”

“你这是狗尾巴塞进竹筒里。”他说,“你没必要恨所有人,但你对他们三个地惩罚太轻了。”

“你有更残酷地折磨人方法,让他们极其痛苦地死去?”我问他。

“有,待我想想。”阿当边回答我边做沉思。

我的亲人朋友是撵猪撵到篱笆根,逼狗逼到墙旮旯地绝境,我不疯狂都不行。仇恨、暴躁与报复的念头,占据我整个脑袋。在阿当沉思中,我大脑极限高速运转,再度燃烧剩余不多的卡路里。我想到古今中外那些最严厉地酷刑,那些最为血腥暴力地行刑手段。譬如剖腹、投掷、十字架、凌迟、车裂、抽肠等极刑。

时间在流失,我地虚弱感愈加明显,我脑袋里,完全被泄愤和复仇的烈焰点燃。臆想中我已看到叶俸、阿娇和依团他们受到我设定地酷刑惩罚。

“我为你的仇人设定了一种极端地酷刑。”阿当说。

“什么刑罚?”我问。

“中世纪西方的饿刑。”他说。

“一种不够,他们有三个人。”我在脑海里狂吼。

“你听我讲,”他说,“我让你妻子叶俸接受饿刑。把她四肢死死钉在烈日下的石板上,她嘴里装上一颗铁舌头,还戴着一副铁嘴皮。这样她不能进食不能说话,也不能动荡,只能被活活饿死或被烈日烤死。她的花容会一点点干枯下去。女人最注重的就是容貌,她会惊恐、会痛苦。然后不断摇着头向你求饶。你可以冷酷地看着她,在烈日下,通过漫长的时间,看着她被活活地晒死、饿死……”

在阿当描述地酷刑中,我看到叶俸最终熬不过折磨,浑身带着刑具被晒死和饿死在石板上。她曾经漂亮的脸蛋,颧骨高高隆起,嘴巴干瘪。她曾经高挑而丰满地娇躯,被饥饿和烈日双重折磨,变成干尸,与一棵干死的枯树无二样。我高兴极了。

毒虫们,欢快地允吸着我的血液和体液。它们“咔嚓、咔嚓”咀嚼着我体内地仇恨。仇恨的种子,在它们身上落地生根发芽,反过来允吸着它们体内的血液,与我意念有着切不断地联系。我大脑里地仇恨和怒火,变成马尔克斯笔下光地激流,如长江大河冲破脑壳。顿时,一道道红色光流喷涌而出,瞬间填满整个石洞。

借着红光,我看到身上爬满无数叫不出名的毒虫,正舔舐我的血肉。四周飞满血蝙蝠,石丛中还有眼镜蛇、蜈蚣、蜘蛛、蝎子等毒虫。它们看着我,嘲笑我,向我涌来。潜伏在心灵中的鸟儿,被红光照得异常清晰。它正视着我的眼睛,拍打着乌黑的翅羽,红眼圈变得清晰而明亮。片刻,鸟儿对我喊话。

“艾芒死了!艾芒死了!”

我万念俱灰,浑身痉挛不止。“啊……”堵在胸口多时的一口闷气,终于被我悲愤之力,逼出体外,发出震动山谷的吼声。一声怒吼后,身体极度虚弱,我失去意识,昏死过去。

昏迷中,在一个特殊空间里,我看到父亲的伐木车队,满载着木料从凤凰山开出来,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一棵棵古老粗壮的金丝楠木,躺在卡车上。它们泪眼婆娑,向我靠近,与我擦肩而过。它们的啜泣声,逐渐被卡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代替,回荡在凤凰山岭中,大地微微颤动。陇依听到凤凰尖锐刺耳地悲鸣声。森林没了,凤凰要离开凤凰山,叭艾冷不再保佑他的子民。每次祭祀寨神,蒲人和巴绕克人把从外界购买来的,越来越多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祭品摆上祭坛。以此压制他们诚惶诚恐的心,在守护神叭艾冷面前,尽显虔诚本色。

“山猪不会吸食田螺,山人不会把牙齿漆黑!”陇依站在山巅巍巍颤颤自言自语,“我们蒲人和巴绕克人的钱袋子,是靠着砍伐山里的木材鼓起来的。我们还有更多的钱要去赚,还有更漂亮的洋房等着建盖,还需要砍伐更多的林木……”

陇依上山采药时,不止一次听到凤凰悲鸣声。那愤怒、凄惨、尖锐、刺耳而又神秘的声音,是他听过的鸟类最悲惨鸣叫声。他无法用言语表达、描述那种声音。

“我们的保护神啊,您早就绝望和愤怒到了极点……”陇依站在山巅哭诉、祷告。

是手机时钟闹铃,让我在昏死中,有了一点意识。我已在山洞里呆了十八个小时。我无法判断,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我有意识身体却动不了,肌体失去知觉,没了先前地疼痛感。我想,我的灵魂,肯定离开了伤痕累累的肉身,飞越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是天堂还是地狱,我说不清,只知道四周黑漆漆一片。

面对黑暗,我怀念人间温暖的阳光,新鲜的空气,翠绿欲滴的林野,蔚蓝的大海,形形色色的善男信女……可现在什么都没了,除了黑暗。活着真好,哪怕像一个乞丐,甚至像一只流浪狗一样。只要能活着,一切皆美好。离开人间,生前之物已无可恋。之所以会死,叶俸、阿娇、依团他们之所以没来救我,就是金钱的缘故。

如果我不是勐傣城首富的独生子,如果我生长在一个穷苦的山村,或许现在已与妻儿,默默的在乡间田野里耕作着。没那么多钱,就不会结识专拍我马屁的人,没有去包养阿娇之类闲散女子的机会。生在富有之家,受过高等教育,在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扭曲了灵魂。失去判断美、丑、善、恶的辨别力。我这是自作孽。村寨的老人们曾多次劝诫过我,做人要像一条穿行在荷池里的小船,别搅浑水,别碰坏荷花。可我就是不听劝,一意孤行。

想到父母,我极其愧疚。至始至终,父母把我当成心肝宝贝,而我却成了烧坏他们身子的红火炭。

上小学时,有一次同班同学神侃汉堡如何美味,听得我目瞪口呆。回家逼着父母买汉堡。那时勐傣城没有一家汉堡店,父母也不知道什么叫汉堡。为顺着我,他们向省城朋友询问汉堡为何物,得知是一种西式快餐后,托朋友千里之外驱车送来给我。

小学的一个暑假里,我和父母到一个远在百里之外的林场去度假。一天晚上我发高烧,急得他们连夜驾驶吉普车,在高山深涧的林间泥路上飞驰。后来,道路被山体滑坡阻断。他们轮流背着我往勐傣城疾奔。那次父母走了多少泥路,我不知道。我昏昏沉沉扑在他们背上,被他们替换背着赶路,衣物被他们的汗水浸湿。等天明醒来,我躺在医院里,高烧退去。父母浑身是泥巴,瘫倒在病床边座椅上,没个人样。

为了我成长,父母究竟付出了多少,我说不清楚。敢肯定的是,世界上再没有谁,像父母一样对我好。就是为了关爱我,为了让我幸福,他们在赶回来为我操办婚事的路途中,双双遇难。他们活着为我操心操肝,我为他们做了什么?除了蛮横无礼耍脾气,毫无感恩地索取,我找不到回报父母的记忆碎片。

有液体从我被污血黏住的眼帘下,泉水般涌出。流淌到已划出深沟的脸颊上,一阵阵刺痛传来。

“我流泪了,我还活着!”我呜咽着自言自语,“让我死吧,死了更好!”

我在心里告诉自己,死了可以到西方极乐、天堂或阴曹地府,寻找父母。跪拜在父母身前,请求他们原谅我的不孝。就算化作一丝阴风,也要为他们再尽一些孝心,减少我心中的罪责。我企图用后脑勺使劲碰撞身后石块,尽快了结充满罪责的一生。再努力都是徒劳!体能极度虚弱,我无力抬起头。

“竟然死不了!”我在心里无奈地说着。

思绪变成瞎马驮着我,甩开漂浮在我大脑空间中的阿当影子,再次回到过去那些糟粕、蛮横跋邑的生活中去。

大学四年里,我标准的花花公子哥糜烂生活,凭着口袋里的钱,欺骗了多少女同学的感情。作为女友的叶俸,容忍着我的胡作非为。叶俸是个农村女孩,家里贫穷,但她是人见人爱的校花,可以无数次抛弃我,与条件更优越的男生相处。可叶俸始终对我不离不弃,就算我对她再粗暴再出格,她还是一直陪伴着我,走进婚姻殿堂。

我们大婚那天,叶俸家请了祭司,给我们拴线系魂祝福。大长老,放不下父母双亡的我,主动到叶俸家,给我们系上相亲相爱、相互扶持的魂线,给我们念诵祝福经文。现在,我还记得他念诵的片段系魂经文。

“天下的物种该成对,任何人兽该有雄雌。

鸟儿配成对,斑鸠结成双。

无双不成家,无对不成户。

再美的花儿要绿叶配,再强的男儿要女人伴。

即日起你们就是恩爱夫妻,从现在起你们就是终生伴侣。

两人携手成伴,双双白头到老。

让寨神照看你们两个,让勐神护佑你们两个,让佛菩萨保佑你们两个。

…… ……”

大长老经文加持下,栓了婚姻魂线,我们小两口就把灵魂融在一起。我们勐傣人背靠凤凰山,依山傍水而居,骨子里融合着水一样柔美、善良、包容的品性。婚后,我是过分了,很少尽到丈夫责任,不遵守夫妻人伦道德,多次出手打伤叶俸。后来,我整天在外面沾花惹草,包养其她女人。叶俸始终为我守着家,我有什么权利责怪她?阿娇亦是如此,人家好好一个茶艺师,为大众表演茶道,尽显凤茶风采。凭什么我一个好色之徒,就要把她占为己有?萨图!

特别让我伤心、自责的还是依团。依团原是勐傣城的小霸王,看中我有钱,挥金如土,甘愿做我的左膀右臂。本来依团也要像我一样,在左胸左臂文上青龙,右胸右臂文上白虎。这与我文身雷同,我就强迫他左胸左臂文水蚺,右胸文玄龟。依团依了我。表面上看,他与我是国王轮着当,冷饭分着吃。事实上,他只是我的跟班和打手。有他撑腰,我胆大妄为。勐傣城里只有我不想做的事,没有我不敢做的事。我惹多少麻烦,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的金钱和淫威,他为我顶了几次罪,吃了几次官司。

“谁勇敢谁身上留伤疤,谁勇猛谁把命搭。”我在心里默念。

有一次,我们在一家迪吧遇到一个绝美的小卜哨,一股淫意袭上我心头。大庭广众下,我上去强行搂抱小卜哨。她失魂惊呼求救,招来众多男士群殴。依团挺身而出,替我抵挡住雨点般的拳脚、椅子、酒瓶和棍棒殴打。事后,他多处骨折,头骨有几处被利器击穿,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留下中度脑震荡后遗症。

我的金钱诱惑,依团愈加放纵,在纸醉金迷的泥塘里越陷越深。最近,他和我借了十万元现金,购买毒品。因卖家过早暴露行踪,被公安局逮捕,打草惊蛇,未交易成功。我与他成了嫌疑犯,案件正在调查中,导致我现在遇险,不敢报警求救。

第一次毒品交易失败,依团又与其他毒贩秘密联系,准备再次交易。十万元毒品,要是被逮捕,够枪毙他十回了。说不定,他已在交易毒品,被公安机关抓捕,才会关机。

对于做赕施舍的社会功德心,我难于启齿。各村各寨自发修桥、补路、建亭、挖井、筑塔等筹款活动,我不愿多捐助。三年前,凤凰村遭遇特大泥石流灾害。勐傣城自发为其灾后重建募捐,我没捐过半文钱。

“跛了脚的懒汉也要勤快起来,失了火的蠢夫也要学会谨慎。”我的意识在大声呼唤忏悔,“罪恶的灵魂要转世轮回,必先革新洗面,认错悔过。我罪孽深重啊,死上一百回都不足惜……”

我的意识彻底悔悟!应该接受饿刑的人是我,不是叶俸。阿娇、依团他们有过错,但他们所有人的错,加在一起,不顶我一个人的罪。我是应该死了。感谢上天还让我活着,让我彻底悔悟。

“佛菩萨,为了惩罚我,你没给我在佛堂前忏悔的机会,而是在这黑漆漆的石洞里。面对黑暗,面对石壁,面对各种毒虫忏悔,让我悔过泯灭,轮回再生。”我的灵魂颤颤巍巍说,“你的做法是对的!”

“佛菩萨,我乞求你,”我的灵魂匍匐跪地着说,“因果轮回的道上,我期待能够再与父母见上一面。我想念他们!”

可能是我的灵魂跪地乞求有了作用,佛菩萨怜悯我这将死之人,给我开启第三只眼!我眼前浮现出一幕幕影像,是关于父母生前的影像,关于我儿时生活的过往。我看到年轻时的父亲,他在凤凰山掘到的第一桶金。

三十年前,父亲在凤凰村建起木材加工站,在勐傣城成立勐傣林产公司。把从凤凰山砍伐来的参天古木,粗加工后,贩卖到更远的大城市去。那些上等金丝楠木,给父亲带来巨额财富,让凤凰村跟他一起伐木的蒲人和巴绕克人富裕了。十几年功夫,凤凰山的森林被砍伐光。父亲又到离勐傣坝更远的偏远山区,建盖更多林木加工厂,继续伐木。直至周边百里森林,基本上被伐光,森林保护法明令禁止砍伐,父亲赚得盆满钵满,成了勐傣坝首富,才停止砍伐。

“萨图!父亲,你的刀口夺走了亿万生灵之命……”我的灵魂失声痛哭。

父亲拿出许多钱财,到各村寨佛寺做赕礼佛,修建大大小小的塔、亭、阁,挖了无数口功德井,甚至还修建过一条公路三座桥梁。修桥补路,是做赕行善地最高标椎。父亲把他伪装成不折不扣的大善人。所以,我以为父亲和母亲,要长命百岁。可佛菩萨,从来不会计糊涂账。

我小时候的影像里,我看到父亲几乎奔走在家与各个林场的路上。有时间,他就亲自下厨,给母亲和我做美味佳肴。父亲擅长烧烤。勐傣坝的冬天不算冷,漫漫冬夜,皓月当空。我们一家,在宽大的庭院里,用麻栎树炭燃起火炉。我们围着火炉,欢声笑语塞满庭院。父亲开怀地喝着茅台,在火炉上烤猪肉、烤牛肉、烤鱼、烤虾、烤红薯、烤糯米粑粑、烤韭菜、烤茄子……只要能吃地都烤起来。

父亲,最拿手的烤鱼影像,让我感动不已。只要计划着晚上要烤鱼,早上他就跑遍勐傣城各个巷道旮旯,找买野生鲜美的鱼,母亲在农贸市场买的鲜鱼他看不上。烤鱼的个头有讲究,半斤到一斤野生罗非鱼,是上好食材。父亲料理烤鱼颇有讲究,他先去掉鱼鳞壳,再从鱼脊背下刀剖开,拿掉内脏冲洗干净。一条完整、干净、椭圆形的备烤鱼才初步弄好。

鱼洗干净了,还要配料和腌制一段时间。把鱼肉内外两侧,均匀洒上适量食盐、酱油和一点陈醋或柠檬汁。再涂上一层母亲腌制的豆豉,然后腌起来,等着晚上烧烤。

父亲烤鱼,不会放在火焰上直接烘烤。他只用火炭的余热烘烤。刚把鱼皮水汽烤干,立刻用刷子给整条鱼涂上一点菜籽油,然后来回不间断翻动烤架,慢慢烘烤。等鱼肉厚实处冒着“滋滋”香气,跳着白色小水泡,再先后分几次,给烤鱼涂上适量的由酱油、食盐、芫荽等制成的香料蘸水,接着继续烘烤。

父亲烤鱼的影像里,我看到自己含着口水围着烤炉,等待着吃烤鱼。可火候不够,父亲不让我吃。

“鱼肉厚实的地方水汽太重,”父亲和声对我说,“虽然味道鲜美,但食用起来腥味重,会让人倒胃口,还得继续烘烤……”

等烤鱼身上“滋滋”的水汽全跑光,白色小水泡没了,鱼身呈黄褐色,鱼尾巴烘烤脆了。整个庭院里,飘满烤鱼香味,父亲才让我和母亲大快朵颐。这种烤鱼的香味,是我们勐傣坝冬天的香气,也是父亲留给我记忆不多的味道。

我十一岁那年,父亲从林场带回来一个,透着淡淡木质清香气味的木甄子。父亲说,是林场木工用上等金丝楠木凿成的木甄子。从那以后的十余年里,每天早上母亲就用那个木甄子,蒸糯米饭给我们一家人吃。

影像里,再现了我小时候的一个早晨。父亲赶着去林场,我赶着去上学。母亲把蒸好的糯米饭,捏成饭团,装在篾饭盒里。她又麻利地从火塘上的竹串里,扯下几条烘干了的牛干巴,焐在热火灰里。等牛干巴冒着香气,母亲刨出牛干巴抖掉火灰,合着生姜、生蒜头、野芫荽和几粒新鲜小米辣,在石臼里舂捣一气。一丝丝牛干巴,酷似鲜红透亮的楠木金丝,与佐料汁液完全混合。她把牛干巴与糯米饭合在一起,算是我们父子俩的早点。那股舂牛干巴香辣味,合着糯米饭的甜香气息,是我童年生活的味道,也是母亲的味道。

母亲在勐傣大河捞青苔的影像,定格在我灵魂里。她与许多老年妇人,结伴去勐傣大河捞青苔。母亲身着白衬衫黑筒裙,涉水过河的样子特别美,她肩上斜跨着篾背箩。过河时,她提起快被河水亲吻到的筒裙,跟在一群老妇人身后,或摸着鹅卵石捞青苔,或蹚过一道道河弯。那种诗意般场景,制造了她们不是在劳作的假象,而是勾勒出,在月光与凤尾竹相伴下,一群孔雀翩翩起舞的艺术画面。

母亲把捞回来的青苔洗净后,放到金丝楠木甄子里蒸熟,再配上佐料,像舂牛干巴一样舂捣一气,就变成我童年最难忘的味道。如今母亲已随父亲而去,只留下骄横、顽劣的我。

还有一些杂乱的影像,我梳理了一番。是我在外上大学的几年间,父亲和母亲,已是虔诚的礼佛人。为了不杀生,日常生活中,他们不会打破一个鸡蛋食用。父亲关闭了所有林木加工厂,不再去砍伐森林。转而在各村寨中,承包上千亩农田,与千千万万的勐傣人,一同种植冬早蔬菜。那些绿豆、黄瓜、苦瓜、茄子、丝瓜、西瓜、南瓜、冬瓜、辣椒等的瓜果菜蔬,使用大量农药和化肥,摘下来放在冰箱里,还在疯狂生长。我们勐傣人,不吃自己种出来的瓜果菜蔬。把这些农产品,统统销往大城市,再拿着大把大把赚来的钞票,去礼佛做赕,向佛菩萨供奉我们虔诚的心。

“佛菩萨心如明镜,给每个行走在世间的人,都记了一本善与恶的明细账。”我的灵魂呜咽着说,“时间到了,该福报该惩罚的,就以不同方式带走不同人的灵魂,重新进入中阴六道,开始下一个业报轮回……”

最后的影像,惨不忍睹。我看见,父母遭遇惨祸瞬间,他们没来得及摆出睡狮姿势,但他们离开肉身的灵魂,并不惊慌。母亲挽着父亲的手,他们一起飘向天穹。

“萨图!比起父母来,我是幸运还是不幸?下一个轮回,我希望自己少一点自我拷问和悔过……”我的灵魂不断自责和忏悔。

所有影像呈现完后,我的气力和意识,慢慢消融。原先愤怒、无奈和仇恨的情绪完全消除。黑漆漆的眼前,大长老驾驭着金光显现。他不语,只用怜悯、慈祥、深邃的目光静静注视着我,一圈圈金光,附着到我有些僵硬污浊的躯体上。我感到身体柔软舒服了许多。意识,沐浴在金灿灿的光芒中,与童年时站在金色的稻田中央相似。内心平静,充满喜悦感。

“艾芒,你的意识空间就要崩塌。”阿当说,“我的影子无法停留在你脑海里。”

“阿当,谢谢你!”我的灵魂说,“在我生命地最后时光,一直陪伴着我。可惜了,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如果有来生,我要给你买最好的烟抽。我不会让你去大街上捡烟蒂抽。”

“我有吗?”他表情古怪地问我。

“你有,”我说,“我不止一次看见你捡烟蒂抽过。”

我的灵魂与阿当的影子,默默对视。他的表情有些无奈,似乎是想表达什么,而又难以启齿。我却异常平静。

“你是有什么难言之语吗?”我问阿当。

“唉,其实,”他叹了口气说,“我曾经是《勐傣杂志社》编辑部的一个编辑,有过固定收入地安稳生活。”

“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呆在杂志社,拿安稳工资过生活?”我问,“非得像现在一样,吃了上顿没下顿。”

“我与杂志社那群老坏蛋尿不到一个壶里,”他说,“他们太无耻了!”

“他们怎么无耻了?”我追问。

“那群老坏蛋不干活就算了,他们竟然拿着我编辑出来的杂志,去大街上虚吹领功。”他恨恨地说,“甚至、甚至他们还拿杂志,与卖菜的大妈们换葱韭辣蒜!他们太无耻,玷污了勐傣文化。我不屑与他们为伍……”

他还没讲完,我的灵魂就笑得前扑后仰。这是我临死之前,听到最好笑的一个笑话。我足足笑了一刻钟。阿当静静地站在我脑海里,听我大声发笑。

“艾芒,你的意识空间越来越不稳,马上就要坍塌。”阿当平静地说。

“所以,你……”

“所以,我不得不离开你的意识空间了。”他说,“如果你能够逃过这次劫难,或我能认出你来生转世的人,我们再把酒言欢。”

“好,不管是生是死,我都会记得你地好!”我说。

之后,阿当的影子,彻彻底底消失在我脑海里。我还担心,住在我心灵中的鸟儿,会因我的死亡而牵连到它。唯一期盼的就是,大长老的金光还会再出现,像阿当一样,与他做最后道别。

手机整点的时钟再次响起,我遇险时间,已过去二十个小时。在流失的一分一秒里,我送走了阿当,虔诚为自己的罪责忏悔。负伤的身体已到极限,死亡只是时间问题。我不再害怕死亡,我期待着死亡早一刻降临。我拼尽最后气力,将身体尽量保持原先睡狮姿势。这个姿势,会让我死得更从容、更端庄、更舒适、更有尊严。

“满地毒虫,你们尽可能在我身上饱食一餐吧!”我的灵魂充满喜悦地说,“少去叮咬其他无辜的人畜。我用我的肉身来施舍,我用我的肉身来做赕……”

我合上极度干涩的眼皮,尽可能把眸子里的黑暗赶出去,给内心腾出一块光明洁净之地,等待地明光出现。

等待中,我的精、气、神,一点一点消散。平日里,轻轻松松就能坐卧或站立的姿势,现在竟成了无法企及的动作。唯一能够活动的右手,不是因为有两个指头折断失去气力,而是因为生命力地流失没了气力,就连握住一片羽毛的气力都没了。在睡狮姿势中,我感到头被一座大山压着,不断下坠。整个头被压扁,两颊下陷。身体极不舒服,保持什么姿势都不舒服,甚至连眼皮都抬不起。情绪却异常激动,但又极其错乱,什么都能想起来,又什么都记不住。

更糟糕的是,鼻涕、口水、眼泪竟然不受控制流淌着,小便再次失禁。眼睛干涩,眼珠子转不动,嘴角下垂,舌头难以移动。喉咙里有黏糊糊的液体堵塞着,呼吸就要被切断,口腔干渴难耐。身体抽搐颤抖,机体忽冷忽热,心里说不出是苦还是乐。意识逐渐变得模糊、沮丧、暴躁和紧张。我整个人落入意识生起地激流里,苦苦挣扎着,看不到岸边。

“死亡就要降临了吗?”我还是控制不住问自己。

“让我这样安安静静死去吧,我已了无牵挂!”我叮嘱自己,“让我早点见到地明光,在地明光引领下,去往中阴六道的人道轮回,积德行善,好好做人!”

贝叶经文里有记载,除了战场上被敌杀外,如果不好好爱惜自己肉身,自杀或其他方式严重损坏肉体,灵魂也将破损,不能轮回人道,只能坠入饿鬼道。我不知道,我的躯体受损到什么程度,灵魂受损了没有?我不想坠入饿鬼道。

佛经里讲,当年阿难陀佛游历三千大世界时,在饿鬼道看到他母亲的灵魂枯瘦如柴,容貌奇丑。在地上不停抓着土石、污垢、蛆虫、排泄物等往嘴里塞,是一个极度饥饿的饿鬼。阿难陀来到母亲身边呼唤她,母亲神情呆滞,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只管抓食着地上残物。阿难陀极度痛心,就用佛法幻化出无数美食,放在母亲身边,让母亲享用。哪知,他幻化出地美食,他母亲根本看不见,也吃不到,反而被周边一群饿鬼抢食光。

我仅存的一点意识,记起了这些,不禁沮丧、暴躁和紧张。肠胃有了强烈地饥饿感。如果手脚和嘴巴还能动,我会像阿难陀的母亲,抓食地上的毒虫和土石。

死亡在即,我肉身不断变化。嘴巴和鼻子,干涩得可以点着火。肉体温度不断下降。最先感到冰冷的,是从脚趾骨和手指骨开始,顺着各个关节和骨骼肌肉,一直延伸到心脏。随后,我头顶有一股热流涌入,到了嘴巴、鼻子呼出来的却只有冷气。之前地饥饿感,全部消失。记忆时而清楚时而模糊,甚至错乱。我已分辨不清谁是母亲,谁是阿娇,谁是叶俸,父亲与依团的模样也混淆了。我呼吸愈加困难,喘息声粗重,吸气短而费力,呼气较长。躯体动荡不了。意识愈加混乱,能感知到的东西,模糊成一片,融入到周边黑暗的石洞中,又逐渐清晰过来。

童年金色的稻田边,那条被我抓住的水蛇的影子,清晰了。那条帝娃达化身的蛇,正用空洞、冰冷、死灰的眼神与我对视。我不再有畏惧感,内心平静、喜悦。一望无垠的金色稻田,耀眼得如同大长老驾驭的金光,一圈圈荡开去,把整个勐傣坝渲染成一片金色世界。后来是父亲、母亲、叶俸、阿娇、依团等众亲人好友地音容笑貌,他们以影像形式,在我意识里一幕幕闪过。

许多往事,在我心中浮现。不过让我喜悦和欣慰的不多,所忆及的几乎是我对父母地顽劣,对亲人和朋友地恶作剧。让我感到惊恐,想放声大哭,却没了眼泪。欣慰的是,大长老用慈祥的目光静静注视着我。他紫红色的僧袍,在阳光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与勐傣坝秋天的稻田一个颜色。这种光芒耀眼、清晰而慈和,让我平静、舒坦、安祥和温暖。

“我带来的饭包吃完了,”我的灵魂叩问自己,“死亡真正降临。地明光在哪里?”

肉身仍在不断变化。我整个人进入一种奇妙状态,头顶上有一股白色的光晕灌进来。我有喜悦感。光晕从头顶慢慢向心脏移动,彻底消除我原有的暴躁、焦虑和恐惧。我的肚脐下,有一股红色而温润的光流涌入,让我浑身舒畅,极为通泰。这股红色光流向着心脏汇合去,与白色光晕结合在一起。顿时,我全身温润、舒适,肉身与灵魂得到前所未有地升华。

就在一瞬间,我看见黑蒙蒙的石洞里,升起无边无际白色光芒,石洞已不复存在。天与地被白光无缝衔接。白光无限放大,目之所及,一切皆白色,是纯净的白色。白光普照下,我机体开始剧烈疼痛。我知道,这是我的灵魂,真正从我肉身上强烈撕扯剥离。

我肉身短暂疼痛后,便发现自己,一丝不挂漂浮在空中。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被一层淡淡白光包裹着。所有破损的肌肤、筋脉和骨骼完好如初,浑身上下极为舒畅。漂浮在白光中,我身体轻盈灵活,不由自主向远处较为强烈的白光源点飘去。

等我到达白光最强烈的中心点,眼前突然变了。白光消失了,前面是迤逦的凤凰山,青翠欲滴的树木,生长在起起伏伏的山峦上。如一棵棵绿针,插在无尽起伏的海绵上,把天与地渲染成无边的绿。我脚下生出风,飘过一座座山岚,前面出现一望无垠的金黄色大坝子。这是童年铺满稻谷的勐傣坝。顷刻,天与地被渲染成金黄色。

我俯瞰,田野间一条条沟渠,已露出了满是泥巴的渠心。一湾湾少许的泥水,蜿蜒在一道道渠心深处,叫不出名儿的鱼虾,在泥塘里蹦蹦跳跳。一条水蛇从泥塘里钻出来。它抖动着躯体向天空舒展开,无限接近我,用空洞、冰冷和死灰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这就是帝娃达化身的那条水蛇。我不再惧怕它,没时间环顾它,任由它惊讶地与我擦肩而过。

我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黄色光晕中,脚下大片大片金色田野中间,偶尔掺杂着一个个被凤尾竹和大榕树包围的村庄。竹林间,一座座灰色的白塔,像草地上冒出的蘑菇。

再往前飘去,一栋栋房舍高低错落有致,马路纵横有序,被绿树原野包围着的城池,出现在我眼前。空中俯瞰,有些陌生,但我很快就辨别出,这是勐傣城。城中央宽阔的坡地上,矗立着大白塔,漂浮着佛幡,建有金碧辉煌的大佛寺。我敬仰的大长老,就住在那里!

穿过勐傣城,远处是无边无际的田野和橡胶林,田野不再是金黄色,而是绿油油一片,其间掺杂着许多白色塑料大棚。这个景色,我说不出是喜悦还是悲伤。黛色的勐傣大道上,甲虫般的卡车来来往往。勐傣人种植的黄瓜、冬瓜、西瓜、辣椒、豆角、茄子、西红柿等瓜果菜蔬,通过大道运往遥远的大城市。曾经,父亲与千千万万勐傣人,用这块土地赚钱养家糊口,虔诚地敬献佛菩萨。我们勐傣人,生生世世都在心灵深处,干干净净打扫出一个房间,恭恭敬敬迎请佛菩萨住下来。

勐傣大河横躺在前方。我看不到身着白衬衫黑筒裙,肩挎篾背箩的母亲,缓缓趟过大河的身影。沿着河岸往前飘去,湛蓝的水波,层层叠叠相拥着向天边流淌去。

跨过勐傣大河,天边是看不到头的绛红色,远处的天和地被渲染成绛红色。这是一种大气端庄的红,红得让人心头舒坦,完全没有因为单纯的颜色,而让人心生压抑感。

我不受控制,向着满是绛红色的天边飘去。等被无边无际的红色,包裹在其中时,才发现已落到大地上,站在一片红色的花海中间。原先包裹住我的白光,已被温暖、圆润的红色光芒代替。我感觉自己是从这些花海中生长出来,天生就带着一种高贵的红色气质,与周围景致极为协调。站在花海中,我赤裸的膝盖,完全没入红色的花朵里。

“这是一种怎样的花啊!”我惊叹出声来。没人回答我。

膝下的花儿,每一株花茎长两尺有余,有四至六朵花成伞状盛开。花瓣生长在花茎顶端,长成倒披针形。花被是通红色,花被管极短,向后卷曲式舒展着,花朵整体成皱波状。这些花儿一株连着一株,一片连着一片,向着天边延伸去,看不到尽头。就是这些花儿整齐划一的颜色,把天与地,渲染成大气磅礴的绛红色。

“花开不见叶, 叶在不见花, 花叶两不相见。”我脱口而出,“这是传说中的彼岸花!”

我在一本古籍里看过,在天地阴阳两界交汇处,开着一种极美的花,叫彼岸花。

“我真的死了!”我惊呼。

迟疑间,远处出现两个人影,一男一女,一个深蓝色,一个黑白相配。

“波(爹)!咩(妈)!”我大声呼喊。

他们正是我日思夜念,愧于面对的父母!我顾不上赤裸着身体地窘相,急速向远方的身影奔去。大片大片彼岸花,在我脚下被踩倒,随后又重新生长出来。我急速狂奔,但他们始终与我相隔着一段距离。好像我始终没奔向过他们,他们也没移动过,只是时间静止了而已。

我只能看着父母迷迷糊糊的身影,就在前方彼岸花海里。我能看清,母亲穿着白色的对襟下摆衣衫,系着黑筒裙……儿时,我被帝娃达吓丢魂魄,大长老给我拴线叫魂那天,他们就穿这样的盛装。

“是轮回转世的时刻来临了!”我自言自语。

“波!咩!等等我!”我大声呼叫着,再次向前冲去。

“艾芒,不要在往前了!”一道沉稳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这声音我熟悉,是大长老的声音。

我转过身,看到花海上空,漂浮着一团金黄色光晕。大长老的身影,包裹在那团金光中,他的面庞清晰可见,依就镇定、慈祥,双目射出深邃而祥和的目光。

“艾芒,不要在往前跑了,你所看到的都是假象。”大长老的声音,从金光里传来。

我看了看大长老,又扭头看了看远处的父母,站在降红色的花海中,不知所措。

“艾芒,你好好看看,你的身体破损得多严重。你再往前,就要坠入饿鬼道了。”大长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定眼向金光看去,金光没了。只剩一道乱石丛生的黑暗石洞。一个衣衫褴褛,浑身多处破损,到处是深可见骨的伤口,流出的污血结成一块块结痂,却做着奇怪姿势的男人,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那就是我吗?”我惊讶地问。

没人回答我,大长老的身影消失了。我扭过头,再去看远处的父母,父母的影子消失了。原先他们所在的位置,生出一朵旋转着地巨大黑色云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一个巨大的黑暗无底洞。许多混沌、尖锐、恐怖的声音,从那个黑洞中,断断续续传来。

“人打招呼吉利,鬼打招呼见阎王。”我惊恐地自问,“这是饿鬼道吗?”

没人回答我。黑洞里,不断涌出一股股碗口粗的黑雾,凝结成章鱼触手般的黑色藤蔓,一条条向我袭来。四面八方生出一股股巨力,拉扯着我向黑洞滑去。无数绛红色的彼岸花,在这些力量作用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枯萎,变成一片死灰色。

我惊恐、无助。任由那些恐怖的藤蔓缠绕上,撕扯着向黑洞飘去,毫无办法。

突然,一只黑色巨鸟,拍打着黑羽从天而降。它挥动黝黑宽大的翅羽利刃,切断缠绕着我的黑雾和藤蔓,隔绝拉扯我地巨力。巨鸟钢铁般的双爪,牢牢勾住我的双肩,猛然扑翅,带着我急速腾空而起,向那个躺在石洞里的男人身上,狠狠撞上去。

瞬间,彼岸花、黑洞、黑雾、藤蔓、天空、大地、金光、红光……全都消失了。

黑暗中,那只黑色的大鸟,安安稳稳站在我身前,梳理着它黑色的翅羽。它的羽翅长得特别丰满,火红的眼睑闪闪发光。

我突然感觉到身体一阵剧烈疼痛,我的灵魂被硬生生撞进我躯体里。睁开眼,黑鸟注视着我。

“你不用再陪伴我了,你的羽毛已长丰满,快展翅飞走吧,”我苦笑着对黑鸟说,“飞出我这污浊的躯壳。”

黑鸟一动不动看着我。我明白,它是由我意念生长出的灵物,它只能与我同生死,共进退。我地负罪感加重了。我不愿意这只啄食我内心黑暗之光长大的鸟儿,与我一同死去,腐烂在我污浊的肉身里。

“你飞走吧!权当是为了我。”我再次用乞求的口吻对黑鸟说,“飞到外面的勐傣坝,告诉人们那个作恶的艾芒死了。他的躯壳已被凤凰山吸纳,他的灵魂在忏悔中得到升华,请求大家原谅他,来世他会做个好人!”

这只通灵的鸟儿,果真被我的言语打动,它拍打着翅膀开始说话。

“艾芒重生了!艾芒重生了!”

说完话,它振翅飞出石洞。我满意地闭上眼睛,笑了笑。身上没了疼痛感,心里无牵无挂。上天堂,下地狱,无所谓。

意识完全模糊之前,有一只羊羔来到我身边。一个胡须雪白,面目慈祥的老人,轻轻抚摸我。

“孩子,休息吧。你太疲劳、太虚弱了”老人对我说。

是啊!普度众生的佛菩萨,无法原谅我。只有高远星空里的上帝,还没放弃我。这是他的羔羊,我也是他的羔羊。上帝这个伟大的牧羊人!通过忏悔,他原谅我的过错,我得到上帝地宽恕和安慰,于是,我舒舒服服、安安心心闭上眼。

凤凰山深处,裸露着一块巨大的灰色泥沙坡。若视线不被遮挡,十里之外肉眼可辨。这是勐傣地方自记事以来,抹不去抚不平的一块伤疤。泥沙坡下方左右两边,依稀有些石墙、石棉瓦等废弃建筑物。那里,曾经是一个村庄,叫凤凰村。有名的凤茶就产自凤凰村。

现在,那里已没人居住。三年前,那场罕见的泥石流,几乎摧毁了整个凤凰村。在社会各界爱心捐助下,凤凰村又在离原址一里开外,较为平坦的林地边,重新建盖。凤凰村的人,永远不会忘记,那次毁天灭地的泥石流灾害。

现在的凤凰村,一栋栋白墙青瓦的小楼房,错落有致地建盖在如画的茶林中。山水相辉映,白鹭与村民共同栖息,透露出自然的灵性,格外幽静绝美。一次特大自然灾害,完成一次涅槃重生。

早饭后,凤凰村沐浴在阳光里。三三两两采茶姑娘,背着竹篮哼着调子,往村边茶林走去。各家各户羊圈里的羊儿,闻到村外坡地上,青草鲜嫩清甜气息。“咩咩”叫唤着,让主人心里发慌。

放羊的老叟们吃过早饭后,斜靠在自家火塘边,从斜挂在火塘边烤得油亮的小篾箩里,抓出一把地地道道的凤茶,塞进土陶罐,在火塘中慢慢烘烤。凤茶在土陶罐里,经过上百次翻抖,茶叶片烤黄了,茶杆烘烤脆了,整个火塘边冒着浓浓茶香气。老叟们提起煨在火塘边的铜罐,把冒着白水花的沸水,注入土陶罐。随着“隆隆”的闷雷声响起,酱红色的茶水和着浓香的凤茶味,从土陶罐里溢散出。这种烤茶叫百抖茶,也叫雷响茶。

村子里,只要有一户人家烤百抖茶,香味便溢满全村。于是,家家户户,烤着百抖茶。谁家若慢了半拍,家里的老者会急得跺脚。老人家肚子里的茶虫,叮咬得他们坐立不安。迷迷糊糊中,我嗅到浓烈的凤茶香味。

早茶一盅,一天威风。喝早茶,是凤凰村人的习惯。用凤茶烤的百抖茶,第一道涩味重,第二道苦味重,第三、四道回甘味润口。越往后冲泡,回甘味越明显。

勐傣地方,烧出的第一盅茶,雷打不动地规矩是先敬给长者喝,小孩子不准喝这种茶水,老人说喝这种茶会上瘾。如果每天不按时喝,头就会裂疼。在凤凰村,茶是自家茶地里采,自制的晒青毛茶,水是箐里引来的山泉。就连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烤茶土陶罐,也是村民用山里的黏土捏制,淬火而成。

村东头的一户人家,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手拿土陶罐,正在火塘边专心翻抖茶叶。茶罐里,已有一股股若隐若现的青烟腾起,浓烈的烤茶香味四下飘散。老人满脸笑意,嘴角挂着一滴不易察觉的唾液,他的喉结不停蠕动着。火塘边,躺着一只毛发雪白的小羊羔,看着老人烤茶喝。

小羊羔四肢受伤,站不起。茶烤好了,香味塞满整个屋子,飘散到村庄里。混在各家各户的茶香味、酒菜味、炊烟味、牛屎羊粪气息中去。最后被村庄周围飘荡着的青草味、鲜茶叶味、山泉水味和林木气息,给吸纳和消融了。小羊羔嗅到正宗凤茶香味,伸长脖子,要舔一舔老人的茶罐。老人轻轻抚摸着它的头,与它讲话。

“你也知道香?”

“咩咩,咩——”

“不急、不急,”老人说,“待会儿抱你上山啃点嫩青草。”

“咩——咩咩。”

老人一脸祥和。他一边抚摸羊羔,一边喝着烤茶,陷入深深地遐想中。一个十几岁头上下扎着两个羊角辫子,一脸清纯可爱的小女孩,急匆匆从内屋跑到火塘边。

“布(爷爷),那个人醒了。”

“嗯,他是应该醒了。”老人微微点头说,“一天一夜了。再不醒,我也没办法喽。”

“布,你快去看看嘛!”

“婻(小女孩的爱称),不要慌。喝口茶就去。”

说完话,老人抬手把头一仰,一盅热乎乎的烤茶下肚,再用大手去抚摸小羊羔,又和它讲话。

“小乖乖,要不是你,那个家伙就彻底完蛋喽。来,让我们一起去看看他怎么样了。”

“咩咩,咩——”

老人站起往内屋走去,小女孩抱着羊羔,跟在后面。他们步入屋内,看到一个浑身伤痕累累,扎满绷带,躺在床榻上的年轻人。

凤茶的香味越来越浓烈,离我越来越近。我睁开眼睛,一个须发雪白,面容慈祥的老人,一个清纯可爱的小女孩,还有一只“咩、咩”叫唤的小羊羔,映入我眼帘。

我没有死。我获救了,是凤凰村的祭司兼老中医的陇依救了我。第一眼看到陇依,我还以为到了天国,投入到上帝的怀抱里,眼前须发雪白的老人,是我想象中的上帝。

“我没有死?”我惊讶地看着白胡须老人问。

“孩子,你没死。你现在安全了。”

“我没有死!”

“孩子,你命不该绝。”老人说,“昨天早上,我家小羊羔失足掉进你坠落的那个石洞,我们爬下去找它,发现重伤昏迷的你,把你救起来。”

陇依说我命大,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凤凰村,凤凰山的沟沟箐箐,他都去放过羊采过药。包括我摔下去那个石崖边,他从没发现过,那块巨石下有个石洞。如若不是小羊羔失足掉下去,我不可能会被发现救起。

陇依很能抚慰人心。他看我心事重重,就以一个过来人经验,找话题与我攀谈。诸如凤凰村就是勐傣城的前生,百抖茶的烘烤手艺等,这些我以前不大了解的人和事。谈到凤凰村的事儿,就绕不过三年前发生的泥石流灾害。那次特大自然灾害,凤凰村死了许多人,陇依的儿子、儿媳和孙子都遇难了。老天爷只给陇依一家,留下他和孙女叶婻两个人。

“我是越老越去背藤篾,越活得久越遭劫。”陇依说,“那场自然灾害是凤凰村的一场劫数,是人们对大自然地不敬和贪婪索取引发的灾害。”

“我和孙女像昨天的你一样幸运。发生泥石流灾害那个晚上,我带着孙女到勐傣城采购药品,未能按时返回村庄。”他说,“我们离开村庄那个晚上,村里人听到凤凰愤怒、绝望地悲鸣声。就在那个深夜,后山那块裸露了十几年的坡地,把几万方砂石和泥土,像倒一锅粘稠的面汤,灌进村庄里,埋葬了大半个村庄。不少村民在睡梦中,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关于那次大灾难,陇依的陈述很平静,没有太多悲伤气息。让思想起伏不定的我,深感吃惊、内疚、惭愧和不安。

阳光透过窗户,照射着屋内浓浓的茶香味。陇依讲到社会各界,为凤凰村伸出援助之手,满脸是感激之色。我极其内疚。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与凤凰村相遇。当年,是父亲带人伐光了凤凰山的森林。凤凰村在大灾难中,需要援助时,我嗤之以鼻。现在,他们救了我。

历经生死别离,我想起阿娇,曾经为我冲泡过的凤茶,想起妻子叶俸,好友依团。想起过世的父母……还有多少生命群体,被我漠视过。我感到深深自责。

陇依家热闹了。村里的老人聚了过来,他们来看望素不相识的我。用关切的口吻宽慰我,把我看成他们中的一份子。晌午过后,一辆沾满泥巴的救护车,开进陇依家院落,把我接走了。

一天前,凤凰村的陇依,救了一个年轻人。对于凤凰村来说,是一件大事。村民立即上报勐傣城公安局。雨季天,通往凤凰村的道路多处塌方。我重伤昏迷不醒,得到陇依及时救治,在凤凰村呆了二十四个小时。失踪一天,离开勐傣城两天后,我再次回到勐傣城。离开凤凰村时,我与陇依有过简短对话。

“陇(大伯),你救了我,你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孩子,你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好好活着。”陇依笑眯眯拉着我的手说,“我们凤凰村遭遇灾难时,有多少人帮助过我们,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啊!”

“陇,我走了,你们多保重!”

“回去吧,孩子。年轻人别让自己闲着。”

…… ……

救护车驶过村边小溪,涉水过河,速度缓慢。溪边栖息着一群白鹭,受惊吓飞起。透过车窗玻璃,我看到一块大石头上,站立着一只白鹭。它没飞走,而是与我对视。车驶近了,我清晰地看到那只白鹭,眼睑有一圈火红的光晕。很像居住在我内心中那只鸟儿。

“是我心中的鸟儿飞出来了?”我在心中暗暗问自己。

“是的,定然是它飞出来了!”我坚信地回答自己。

我纳闷,这只鸟儿纯黑色的羽毛,竟然蜕化成一身纯净的雪装。让它显得尊贵而气宇轩昂,退尽凡鸟印迹。

车驶过小溪,我暗暗发笑。笑自己过去的认知,幼稚、狭隘、阴暗、无知。原来,居住在我心灵深处的鸟儿,不是一只普通的鸟。

三年后,凤凰山建成森林公园。我个人出资,为勐傣城通往凤凰村,修建一条宽阔的水泥大道。凤凰村边小溪上,架起一座别致的石拱桥。是村民们就地取材,用小溪里的鹅卵石,合着水泥砌成的石桥。离凤凰村不远的大道边,依着森林公园,建有一栋星级度假酒店。酒店门前,有一座纯黑色的鸟儿雕像。

有一天,我和阿当坐在酒店花园的凉亭里品凤茶。阿当惬意地抽着我买给他的大重九香烟。

“最近,来入驻酒店的人,都是要去凤凰村买凤茶的人。”我说。

“不一定,”阿当说,“很多年轻人,他们只是来凤凰山森林公园游玩,没去凤凰村买凤茶。”

“那些年轻人,”我说,“他们来住酒店,太消耗我们的洗漱用品了,特别是免费提供的成人用品,每天送一次都不够。”

“谁统计过?”

“打扫酒店的服务员,天天给叶俸提这件事。”我说,“叶俸跟我说过几回,让我注意购买,别脱货了。”

“你开不起酒店,关门算了!”阿当愤愤地说完话,甩掉手中大半截大重九香烟,拂袖而去。

我习惯了阿当喜怒无常的性格,没在意他离去。过不了几个小时,他又会回来。他是我们酒店的文化顾问。

我静静坐在凉亭里,品味回味无穷的凤茶,心里生起说不出地惬意感。一群游客,走到纯黑色的鸟儿雕像下,不断议论着。

“这个雕像是秧鸡吗?”

“应该是凤凰。这里是凤凰山,雕的应该是凤凰!”

“依我看,像雄鹰!”

“我看像鹭鸶。”

“这明显是乌鸦嘛,你们看它的颜色。”

…… ……

【作者简介:张新祥,笔名:阿当。男,傣族,1981年12月生。2001年参加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云南省临沧市文联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