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2023年第6期|梅钰:六股头宝卷
梅钰,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大河之魂》,小说集《十二个异相》,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大地文学奖提名奖、《黄河》文学奖、《海燕》人气作家优秀奖等,入选山西省委2018年度“三晋人才”支持计划。
六股头宝卷
梅钰
一
祖先张鸿业浮在河面,被水一漾一漾推着向前,我沿河岸跟了许久,始终看不见他的脸。按照遗传规律,我和他应该没什么区别,给自己剃掉前额,加条粗辫,长袍马褂扮起来,就是祖先。一河滩人都扮上,大河也会迷糊,感觉仍流在我祖先拉船的朝代。这些想象容易让人沉溺,症候之一是失去时间概念,我老婆连续提起抗议,说我一坐到大河边,就变得疯疯癫癫。
我从遥远的广州回来,因为一颗苹果。堂弟将它递过来让我品,说它香、脆、甜、多汁。似乎让我觉知的不是嘴巴舌头,只能是语言,他说甜,大脑便分泌甜,我才能觉到甜。我的铁哥们兼合伙人易荣由此衍生,说大脑是最大性器官,能超越生殖器本身,带给人快感。这话有点虚妄,好比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才有了光。我不相信这些歪论,堂弟又给我讲四颗苹果的事,一颗被亚当夏娃偷吃了,繁衍人类;一颗砸牛顿头上,发展了物理力学;一颗被乔布斯咬一口,推动全民智能;第四颗在你手上。我告诉他,苹果和人类文明息息相关的重要原因是年代久远,英国《每日电讯报》和《星期日泰晤士报》曾报道,大约6000万年前,一场让恐龙灭绝的灾难成就了苹果树诞生。假如当时和尘灰一起发生基因突变的不是苹果祖先,而是土豆祖先,那推动人类进步的就是土豆,或者红薯、萝卜、芋头、地黄、生姜、山药。块茎类食物在家乡食谱中占重要位置,潜藏于味蕾最深处,我未提防它在一个诡异的午后苏醒。
我说世界上不止这几颗苹果,还有帕里斯用苹果赢得维纳斯,苏格拉底以苹果考验柏拉图,中国大妈唱着《小苹果》把广场舞扭到全世界,至于咱手中这一颗,有替代,阿克苏苹果,洛川苹果,静宁苹果,烟台苹果。有很多答案代表没答案,你不要拿没有忽悠我。堂弟懒得跟我饶舌,直接问,你就说这壶口苹果香不香?香。脆不脆?脆。甜不甜?甜。汁多不多?多。那你还等啥?堂弟说,纬度、海拔、温差、土壤、光照、空气质量,“六个最适宜”,金字招牌,支柱产业,不配你玩?
我被他一激,订了机票。回来待了几天,眼顺心顺,能吃能睡,把一身毛病全治好了。壶口瀑布所在地吉州,从商祖乙时记起,耿地、翟城、北屈、屈邑、定阳,分分合合,修修改改,至隋开皇元年才引入“吉”,吉是好字眼,吉利吉祥,吉人吉地,有宜人气场,人一进入,气和通畅。为佐证我的感受,我让易荣把全公司拉过来搞团建,一帮八零九零后激动得“嗥嗥”叫,直喊奇怪,大河水声轰隆隆,明明听得真,却直犯迷糊,眼睛闭紧,会感到身体往深处坠。经此一试,一员大将留下不走。郭臻也长在黄河边,不嫌黄土高原风大,壶口瀑布声粗,和我一样喜欢家常菜、粗粮粥,常扒在锅边沿等,让地皮菜、苦菜苗、连翘香挑逗得涎水直流。
我们以为顶多待一个月。采摘季,苹果味在一河六村上空形成场,水汽笼在场内,沾染着香。当时我们对苹果的认知仅限于发芽、开花、结果,风吹一回膨胀一圈,等到深秋长成红灯笼挂满园。我们摘下来咬在嘴里,继续关于世界苹果的神侃。后来为“乐之然”品牌命名的郭臻,一口咬定“苹果诞生人类,也终将结束人类”的诊断。“你看它的功用,清理血管,抗癌防癌,降低胆固醇,都冲着延缓人类生命去,和干细胞注射、器官移植目标一样。人要是不死,就不是人,人这个种类就灭绝了。”郭臻歪理一套一套,我听过就忘。苹果园里拍照流连:果农摘果子,一座果园连一座果园,果子挂在树上,苹果堆在树下,苹果收入地窖。一张一张发过去,听远在广州的人连声的“哇哦”。
突然落了一场雨。突然其实是必然,古人创造这一词汇本意为“意料之外”。“意”由心生,因人而异,没有定准。同样一场雨,有人笑,有人闹,有人哭,有人叫。我们披起雨衣进果园,见黄水漫流,一股一股流入地窖。树叶绿与苹果红都消失了,黄变为主旋律,由低而高,从上而下,似乎黄是一剂高强度染色剂,融入一点,洇开天地,满眼苍茫黄。我眼睁睁看着,无力抢救,雨滴入大河,泥汤浮沉,有自己的命运。果面渐次染病,密密麻麻坑点。果农像被人提着头发往起拽,身体僵直,朝天望。我观察过他们仅有几次落泪,几乎看不见,手掌拂面,所有情绪被遮掩,喷发同时冷静,热血在头顶一点点冷却,绝望从脚底流走。一道闪电劈过,大块大块黑云在果园上空飘,我告诉自己抓紧时间,赶在苹果长出霉斑前,将苹果售完。
郭臻急得直跺脚:“这苹果得卖。”
“怎么卖?”
“想法子卖。”
堂弟瞄他一眼,再瞄一眼,不说话,纸烟在嘴里吧唧。
我让易荣赶紧调整,雨地装发,一车一车运去广东。易荣紧急叫停,卖一颗烂两颗,利润不及成本高,咱不能学鲧这头淹堵那头,得打通渠道,所谓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他一说鲧我想到禹,斧劈孟门现壶口,引河入海,像医生巧手搭接,把断裂血管接起来。目标是方向、路线、方针,是阿基米德撬动地球的支点,我想把苹果送到人肠道里游一圈,完成从入口到出口的终极循环,得打长久战。这一过程势必缓慢,相当于大河游泳,借助浮板、泳圈总显拙笨,需要把水性摸透,和水粘在一起才高级。
雨持续下。苹果存地窖不通风,腐烂迅猛,黄米斑点如传染源,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全窖,村庄上空气味复杂。后来雨终于停了,一堆又一堆苹果都有溃烂,太阳熏蒸,肉眼可见气体冒起来,又馊又臭。郭臻说可惜了,能酿苹果醋。堂弟说何止能酿醋,还能做果干、果醋、果泥、果酱、果冻、果丹皮,剜一眼过来,谴责我。现在我一遇阻碍,仍会回想那些天,鼻底浓味泛起来,心里铸一层坚硬。我猜这感受祖先张鸿业也有过,同一种情绪,同一种坚定,要是我俩促膝长谈,我会把收藏的苦泪展示给他,憋太久,结了晶。也许他比我更懂,为了溶解乡亲们的苦泪,付出再多也会笑。
我不得已带果汁厂的人回来,苹果一麻袋一麻袋装运,乡亲们矛盾纠结,不甘心黄金卖出白菜价,又害怕放几天彻底沤烂。堂弟跟我叫冤,低到这个价,投资都收不回来。他和果农吃住在一起,比我更能体恤他们付出的艰辛,可市场规律容不得情绪登场,那一年的编剧还没有把“壶口苹果”写进剧情。我俩坐在岸边,河是亘古河,水是长流水,水声浪浪涛涛铸起四面墙,我给他立下军令状,来年早筹划,把苹果卖在树头上。他听得激动,一口干掉一大杯,和我拉近距离,“我也有机会去大城市,不去。没感情,它没有一条脐带通达过我的生命,没有在我记忆的城池里驻过一卒一兵。时间长了腿,跑得疯快,也把我带不离故乡”。
他说:“你知道密林里那些树吗?长了几百年,根深扎进地底,头高高扬起。你懂得它们对泥土的依恋吗?”
他讲述苹果四十年发展经历,栽一轮、拔一轮、火烧一轮。“为啥毁苗?”“观念陈旧嘛。人不吃粮会死,不吃苹果不会死,栽树不种粮心里没底。后来县里下血本,果苗免费给,减免农业税,这才有松动。不曾想农民又糊弄,家家购置洛阳铲,地里戳个小洞洞,树苗插进去,踩几脚交任务。当然活不了,三级干部查,一级一级推动,好不容易才活下。”堂弟诉说伴着哽咽,好像果树是他头顶的毛发,一根一根拔掉牵疼毛囊。后来他承包一座果园精心示范,挖深坑、挖大坑、挖一米见方的坑,三年后挂果,亩产值五千元,这才激励了果农。四十年一步一徘徊,他没有一天松懈,剪枝整形、疏花疏果、病虫害防治、减密间伐,人就蹲在示范园里,话越说越少,事越干越多,那些如同密钥的操作流程被他整理成册,又培训几百名苹果土专家成为产业发展排头兵。
堂弟对苹果魔怔相当于祖先张鸿业为拉船,如果时间交叠空间重合,他们会说同样话,语音语调都相同。
张鸿业是家族传奇,他所创的“六股头”如图腾提振晚辈的信心。一旦我们不努力,老祖宗们就会说,你想一想“六股头”。故事被一代代传颂,说是黄河水路自明中叶始,货船顺河流行,到壶口天堑遇阻,只好把船停在上游,泊岸卸货,以人力将船由石岸拖至瀑布下游七郎窝处,装货继续下行,人曰“旱地行船”。船年年来,人天天拉,就有了利益争夺,或因抢运发生斗殴,或因滞运影响下行,搞得人心不稳。到了清康熙年间,祖先张鸿业立誓整治,联合六村形成“六股头”,方使拉船有了秩序,形成制度,呈现几百年繁荣景象。清代贾遇时著文:“地虽偏小,胜得泾阳三原;形似弹丸,赛过长安八水。”曾祖父嫌它文绉绉念得拗口,换了个说法:“比它狗日的京城繁华”。
曾祖父从没去过京城,说起京城却一板一眼,比说起自家土窑洞还有感情,他抿一口酒,眼睛眯成一条缝,给我们讲古:
“这世上的事,全是一个理,不管它京城、省城、平阳城,全一样。你们想卖苹果,要办这个社那个社,得先问自己一句,为啥?咱祖先张鸿业为啥创‘六股头’?不创不行了,总死人,人再多也经不起天天死。你们为啥要建这个社那个社?不建不行啊,市场欺负老百姓,多好的苹果没人要,一片一片沤烂,臭下一河滩。怎么建?太阳底下无新事,不管你们建合作社、经济社,还是自助社,和祖先创‘六股头’是一模一样的。你们把‘六股头’弄明白了,就把祖先的心思搞清楚了,你们就知道怎么办了。”
曾祖父自问自答,一来一去是逻辑,也是确证,不得不信。一只白肚子喜鹊斜身飞过,我怀疑它活了四百年,对一切心知肚明,要引领我回到过往,找到祖先痕迹。它朝河滩去,人堆人,人叠人,人撂人,到处都是人。滔滔水声吸引人从世界各地来。
曾祖父说:“壶口滩是轮回滩,六村人不论在滩上拉船,还是在山顶摘苹果,心结都一样,你把人的心结解开了,就成功了。”
一句话把我和祖先张鸿业勾连到一起。我太知道这个人了,小时候看家戏,族里人必会演这一出,十几个大汉牵船在土地上来来回回耱,六爷领人在后头“颁卷”,声音苍老:万里黄河东逝水/铸就壶口天堑/多少木船行至此/空悲切/需百人拉纤。“颁卷”曲调固定,唱词随心,伴奏由三弦及打击乐器、二胡、笛子等乐器组成。我听了四十五年,喜欢了四十五年,每每听到各地的八音台演奏,总觉不过瘾,不如我家族的“颁卷”。声音粗笨如沙砾,字词从嗓子里钻出来沾满泥水,非得溅在石块上、生铁上、所有粗重笨拙上,这东西不适合室内,不适合现代,源自黄河沿岸的原始部落,一群未经进化的物种只受到模糊启蒙,单音节重复,哎—嗨—哟—呀—哇——,非得经行壶口滩,由那些生长了几万年的大水破译,经它们湿润虬曲的曲线重新编织,才能获得认知。
我对“六股头”心心念念,在《吉州全志(乾隆本)》中查到:张鸿业,州西中市人,性刚直,和颜悦色,康熙十二年创“六股头”航运组织,以宽德之名流传远迩,乡人赠匾“行孚闾里”“德行可风”。康熙十二年是公元1673年,甘士英编纂《吉州全志》是乾隆元年,即公元1736年,相距63年。数字神秘,高度浓缩,需要我借助传说和想象调释。这个过程没过多久,有一天我途经果园听见苍老声音。果园一圈木栅栏,留很大一扇门,我推门无声,站进去悄悄听,六爷没觉察我进入,仍自高歌:(白)几句词罢,且听我慢慢道来。要知今天说什么,说一说——张鸿业创建“六股头”,历艰辛受磨难,九死一生险遇害,辛酸千万——依我对颁卷的了解,道白后,当有一段伴奏,三弦、二胡、笛子,相当于歌曲过门、小说闲笔、戏曲转场。几声梆子“咣当”,枯燥如同那只被提离地面的木栅栏,一任干瘦下去。
知道我感兴趣,六爷带我回家,包袱一个个提出来,箱底摸出宝贝,宣纸上“民国二十五年(公元1936年)”字样可见,红色“六股头宝卷”已模糊,需要仔细辨认。古书前几页,是小楷抄录的每一关题诗:
第一关 张鸿业壶口拉船 本家弟河中丧命
第二关 郭万庚当河霸上下侵吞 郭明道串船商合力相帮
第三关 张鸿业联合六村初见成效 郭万庚勾结官府逞强耍横
第四关 郭明道龙王辿建集镇 曹知州壶口滩耍神通
第五关 恶势力终被扫除 六股头终成大业
遗憾宝卷严重残缺,宣纸发黄暗沉,薄若蝉翼,植物纤维历经岁月涤荡,多有脱落,页面上许多小漏洞,像由小虫细足撕开,或经哪只微小动物咬噬,摸在手里绵软无力,让人疼惜。我认真辨认,依稀只见半章原迹,后有麻纸接替,毛笔字歪歪扭扭记载,当是续完第一关全部内容。第一关后,一片空茫,风吹、雨打,火苗、泥浆,硝烟、战鼓,标语、口号,两只粗鲁大手、一条无知嫩舌,它的历程一定丰富于想象,九死一生才残存这小半条命。
我提出收购,六爷摇头,说咱张姓是大族、旺族,《族谱世系表》有记录,清顺治、康熙、雍正年间,经由府、州、县推荐到京师国子监学习的世祖十一人,其中一人官至五品,三人官至七品,八人被封贡生、恩贡、岁贡,可惜一把火烧了,火是无情物,从来只从人心里烧起。现在存留这半本《六股头宝卷》,也不知原本谁人抄录,后来谁人补充,也不知真假虚实,我只当宝物,翻开来,能看到祖宗的影子。
《六股头宝卷》第一关以后的故事,凭借口口相传,舌是主观物,闪念有变动,好在有目录,好比限定主题创作,演绎圈定在大框架内。很快,祖先张鸿业在壶口滩的挣扎、苦闷,局限、突破,付出、收获,就如针密扎进我心里。我意识到肉身消弭后的存在,看见将我们一代又一联连结起来的爱恨、生死、梦想、守望,如流云浅淡却亘古存在,被大河卷裹在一起,漫流六千公里入海,又从海的尽头返回来,扎根在壶口滩。我获得了某种超能力,面对一轮又一轮困苦,能走进祖先张鸿业内心,聆听他的声音,也能走进每个大河人心里,探索那些世代跟随我们的情感支撑。
他们和我一样,需要借由壶口瀑布浪浪滚滚的水声,思考,探寻,突围……
二
我被一道白光吸引,四处寻觅,独一块巨石倾斜,一半跌在水里,一半留在岸上,我怀疑它从天上掉下来,本来想翻转一百八十度,翻到一百二十五度被发现,仓促跌落。河岸不平,它腰身架空,水从下面流过去,哗哗轻响,试着推搡,纹丝未动。不动也是动,大河是地球血脉,又自转,又公转,把它放在眼前,人会眩晕,全身起反应,严重者恶心呕吐,肠胃腾空。我习惯夜里来,大河空荡荡,更容易召唤祖先魂灵,听说魂魄只有21克重。或许它有炫目色彩,暗夜里熠熠发光。笔直指向河心,等我眼光切过,迅速对接。半夜爬进瓜田,将吸管插入西瓜吮吸,也是这种感觉,清凉瞬间,醍醐灌顶。
感觉因人而异,有沁人心脾,就有麻木不仁,堂弟试过一次后再也不玩,说像光屁股捉迷藏,有羞耻感。他以理性取胜,按部就班,全县果园跑了几遍,总结出一套标准化科学化精细化管理流程,从生产到销售38道工序,每道都有严格技术标准和操作规范。他在果园没日没夜熬,苹果在地里没日没夜烂,果无止境,烂无止境。我把这个当梗,他只是一笑,术业有专攻嘛,要不叫你回来干啥?
我在广州做销售,种类涵盖面广,一级二级三级代理商层层铺设,销售人员都像缀在蜘蛛网上,听令于公司的风向。决策前我先去各地调研,发现壶口苹果品牌影响力和市场占有率几乎为零,大型超市、水果批发市场难见踪影,偶有乡亲异地叫卖,三五天降至成本价,悔到脸发青。市场比大河汹涌,不懂水性跳下去扑腾,只有呛水的份。我被焦虑揪紧心,看果农如六足小虫被困在玻璃夹层中,无法突破,供养不足,只能窒息身亡。
这是我一生的转折,像初入职的实习生一样卑躬屈膝,把“销不销苹果”这个问句挂在嘴上,比香烟更快递出去。遭遇彻底拒绝,两手阻拦,或者眉心紧紧皱起。我想起枝头大苹果,绿被红一点点顶出去,香从果面渗出来浸入鼻孔,不能让每个人闻到这种香,是我无能。市场如战场,落后要挨打,我发誓要把“壶口苹果”品牌叫响。十年后,我循着往日足迹再跑一趟,水果摊贩手写“壶口苹果”挂在铺头,LED液晶屏滚动播出品牌推荐视频,比吆喝一万句顶用。
回忆是心中所念,人一生熙来攘往,重要时刻不过几次。当我宣布公司要在一线城市设立销售档口时,易荣迫不及待举手否决,认定我心血来潮,苹果这东西销售周期短得吓人,来不及摆上货架就已经溃烂,只适于挂在树上远远观赏。
“这是个无底洞,”易荣说,“在它还没变红之前,就已经黑了心。”
他想创办独一无二的销售王国,学牟其中创造“罐头换飞机”的神话。为此他照搬《影响力》和《销售圣经》,绝不肯让苹果这一易损品侵吞公司的销售利润。我承认他判断准确,但人一生所活,无非执念,我跟他合伙二十年,许多话不必细言,只消一个眼神就可意会。于是我将他拉回黄河边。
我们沿瀑布北行。水声巨大,翻滚着的水花在崖石上反复冲刷,水柱如石柱,重击进龙槽,激起的水烟落在我们身上,变成泥点子。易荣缓缓行进,步履苍茫,似乎经历过重重磨难,他问我,“大河哪儿来?”
我说:“河上还是河,河里只有河,天下都从天上来,河自然如此。”
“都说天外有天,可我活了一辈子,只看到这一片天,有时蓝汪汪,有时灰蒙蒙,有时黑漆漆。”易荣说,“我知道你怎么想,没来之前我就知道你怎么想。等来了,往黄土山峁上一站,看见一排排果树,一个个果农,就知道我和你一样,已经被它吸引。你放心,你家乡的这片天和我家乡的那片天,原本就是一片天。你要做,咱们就好好做。”
大河浩荡,一往无前,我们对视一眼,有股劲头同时生长。那之后,我们在壶口岸畔成立分公司,注册“乐之然”品牌,成立合作社,实行“公司+农户”“订单农业”,年初定单价,签合同,付定金,深秋采摘销售,如果遇到冰雹寒冻、病虫害、极度干旱,苹果挂在树上减产一半等风险,公司承担。等天年好,苹果卖价高,果农又觉吃亏,成群结队来公司讨说法,恨不能将我骨骼敲碎蘸蒜吃。“你又不是黄世仁,”他们说,“我们在果园受了一年,没你挣得多。”他们双手长满硬茧,纹路如同人生路,在巴掌上转圈圈。我把账本摊出来交底,档口租金、广告运营、货物损耗、运费杂税,让他们明白公司只是媒介,一头连接市场,一头对接果农,都有大风险。他们看完又心疼,小伙子啊,你别跟我们见怪,老农民眼珠子浅。如是三年,他们笃信公司比天年靠谱,供奉佛菩萨不如将信心交给“乐之然”。
我对公司账目一清二楚,知道“乐之然”每年都亏损,如果没有广东公司填补漏洞,它会和无数小公司一样,被规律踢出市场。有一次与易荣喝茶,我不知不觉滑出一念:算了吧。
“账不能这么算。”他显然吃惊,瞪大眼珠说,“你我之间只有开始,哪有什么不得已就要放弃?我们合伙二十年,最知道创业如同打井,浅尝辄止绝对不行,要憋下一股劲,往深处扎,才能挖出水。”
“可是,已经三年了。”我想起一河六村人的行径:快熟的苹果总让人产生贪念,他们半夜偷摘,将苹果存入地窖,宁愿它们烂成泥;或者在栽种时偷工减料,将规范管理流程减半,让苹果产量锐减。又想到祖父张鸿业创建“六股头”,他立意为“公”,但一定摆脱不掉“私”阵营。“六股头”牵系人,就一定有利益纷争,正如同今日此时。我一时恍惚,好似时空折叠。我穿越至清康熙年间,看着六村拉船人——河滩像一只木盆底,六村人每天从盆沿下来,盆底来来回回走一天,再回到盆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拉船,拉船,拉船。我步丈过拉船道,二里地,走路几步到,拉船却得两个时辰,船像一座石头山,人拉着它,一寸一寸耱。光阴在船底和沙石对抗,人是战俘,拖一步,矮一分,迟早进黄土。人疼惜人,更疼惜那不尽的光阴,然而是人就有局限,一些不被阳光见证的恶意比传染病源猖狂。我说:“必须下狠心。”
从广东回来,正值苹果收获季,六村飘香,挂在树梢的果子如同红灯笼,颗颗都闪光。我没急着回公司,踱进果园,无人。想起三年前来此,果农铺开一园,淳朴目光盯紧,单怕果子落入谁嘴里。如今情势变迁,满园风光依旧,人却不知缩到哪里了,任由病虫害肆虐,远来的飞鸟一口叨进去,在果面留下好大的伤疤。人还是那些人,园还是那些园,一切却大不同了。
我下定决心,分级采购苹果,按级按量结算。
好些人没领到钱,甚至需要退还预付款。他们眼神凄楚,竭力辩解,试图让我相信减产原因是阳光空气而非私欲,我假装相信,没去地窖寻找真相。站在收购现场,看形形色色的人往来穿梭,仿似又一次站在“六股头”拉船现场。时代不过外场,人内心里的东西比磐石稳当,破解它才能触探到事物本相。
很快,六爷为我树立了规范,并编成小曲传唱。他说善恶本无界,但合作社应该有规矩。规矩是存在,是自然的,也是社会的,是官方的,也是民间的。你想为六村谋福祉,首当其冲是建立规矩,“有序,有矩”才能解决乱象!
这为公司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我喜欢随便走进一家,盘腿上炕,和他们闲话家常,时间长了,他们也把“乐之然”当家,齐聚公司演奏《六股头宝卷》,六爷唱,众人伴和,唢呐、二胡、钹、笛子、梆子、马锣、板凳、农具一齐上,引得外地游客哇哇喝彩。遗憾每次只能演一段,一关以后的空白如同一种提醒,不断折磨灵魂,我意识到应该填平。
有一天公司接待了一批客人,有个长胡子长头发的艺术家指令六爷和他一起玩,拾了块小顽石,朝大石头磕上去:砰——禹治水,壶口始;砰——疏壶口,开孟门。砰——狮怒吼,水翻腾;砰——水湍急,顽石冲;砰——石中立,水平分。砰——天开一堑势雄豪,砰——孟门终古枕横流。砰——黄河雄千古,砰——壶口撼九州!唱完,石头往水里一扔,人朝黄河水站定,像是突然失了灵窍,两小时后才清醒。
六爷受到启发,备了块黑青石,见着啥都往上打,“砰砰砰”,一边从空茫里捞词。唱词节奏舒缓,尾音略长,字字抖动,句句打颤。六爷手口腿并用,带动全身关节舞蹈。到高潮,身体急剧颤动,嗓子绷起快弦,将观者的心吊离原位,急巴巴地等待下一句。
“不是我去找到那些句子,是那些句子找到我。”六爷酒后感叹,将目光远远扔出去,在大河上空飘来飘去。他说:“地还是这块地,不论种麦子、种棒子,还是栽烤烟、卖苹果,都是让老农民讨生活。政策变来变去,不变的是咱们的根、咱们的魂,全在宝卷里藏着,一定在宝卷里藏着。得找到它,你得找到它。”
六爷手宽,劲大,攥得我疼,我无力回握,看向大河。日头正一点点升高,云聚拢散开,黑鸟斜身子飞过,带着时辰移动,古人讲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像这条大河一样,浪浪沧沧,只是一任向前流。河岸都是人,密麻麻一片,看不清眉眼,远远望去跟毛驴一个色。毛驴是奇怪物种,浑身只长灰色,浓到极致变黑,淡到极致变白,黑白在它身上似乎活着,会随情变动,任意增减,有点像世道人心,难以稳定。
我捕捉到六爷的微小神气,尽管只存留半卷《六股头宝卷》,也是一事一物全部遗存,若非如此,世上有无“颁卷”是争议,更谈不上何族何家何人能成为“非物质文化传承人”。县文化馆馆长告诉我,一河六村都在争,理由为既是非物质,就不该以物质为凭证。众人皆知,世上有种职业叫强盗,最会不劳而获。馆长说:“现在人心都是铁打的,为了利益会很硬。”后来他还是上报六爷当“颁卷”传承人。六爷带着族中老少,统一金黄镶红边表演服,稳扎马步,大礼堂里铿锵。六爷回来直说不过瘾,《六股头宝卷》要补全,刻不容缓。
“你想一想‘六股头’,”六爷说,“有什么能难住你?”
我笑着点头,对接了祖先张鸿业的情绪。按照更多人的讲述,他曾搭木船溯源而上,又顺流而下至入海处返航,不知道有没有看懂这条河。看懂这条河,才能看懂这些事,看懂这些人,为此我总腻在河滩。郭臻说我走火入魔,却总陪在我身边,甚至比我还坚持,关于“六股头”创建历程,关于河两岸风物,关于这条大河的秘密。他如稚子般清纯,看到一花一叶一波一浪都会发出惊叹,似乎大河是个大魔盒,不断被他打开,我借由他的提醒看到身边俗常事物的美丽,也重新发现这条大河。
我们很快和岸上的人熟悉起来,喜欢和他们一样向外地人推荐:“你来一次不行,得常常来。壶口风景四时不同,每一朵浪花都不一样,同一朵浪花的每分每秒也不一样。”公司大仓库里放着橡皮艇、漂流船、救生衣。搁一段时间,我们整理一次,除尘、打气,像对待久不见面的老朋友。有时来了兴致,拖一艘入水,顺黄河峡谷慢悠悠地漂。河水浑浊,亘古翻滚,河道两侧的石崖,经年累月被河水冲刷,形成天然水蚀浮雕。人们看一次有一次的不同,有一次的感悟。我们经常从上游漂到下游,再奋力摇回来,出一身汗,酣畅淋漓。当晚,梦都是香的。
我们也依靠现代科技,无人机,五十米合适距离升降俯仰,把眼睛灵魂带离尘世。河身撤退,波纹、旋涡、岩石消隐于河流,浊黄缎带环绕山间,越来越细。有一次无人机失去控制,跌进河槽,河流在画面中折叠翻转,炫如神话。为此,我购专业水下相机,沉潜之后一片模糊,拉出来细沙包裹相机,和一块泥石没有两样。
哪怕所有眼睛被裹闭,我们也会一次又一次走近大河。它带着过去奔流,也带着预言朝前冲,祖先张鸿业携带万人之眼,温柔、慈悲地注视……
三
我与祖先张鸿业和堂弟齐肩站在瀑布边,个头一般高,眉眼相似,PS技术让郭臻拥有魔力,时间空间被忽略,想象是唯一发力点。他手指在键盘上飞,很快滩边站起无数人,黑压压排了几十层。我试图复原梦境,捕捉祖先张鸿业的眼神。他一直盯视,两束凝成千万束,似乎整个家族的去世之人都站在他身体里。依据我对梦境的解读,郭臻试过N多次,最终放弃。“这超出我能力,”他说,“我还没学会用形而下表达形而上。”未来他会以此为课题研发,形成独特的表达方式,当他将射线光束照在舞台上,台下人都能看懂,那是盘桓在壶口滩的精神力量,是生生不息的大河魂。当然,这是后话。
梦是现实反射,祖先张鸿业现身梦中一定是我面临困境。“乐之然”创世如西天取经,磕磕绊绊缀在全县“扩规模、提品质、创名牌、上效益”产业链条上,像人一生运命,在岔路口彷徨,最终被谁的意念驱使,全程懵懂,朝前迈进一步。
没人保证生而为人能通顺,也没人保证苹果生长期间不会有这样那样的磨损。我们被苹果牵着心,苹果生长期也是我们的成长期,我们见过太多太多天灾,冰雹、霜冻、病虫、干旱,一轮一轮破解,最终我们像大河一样气定神闲。
在这一过程中,我找到销售新脉门——兴建苹果气调冷藏库。
当我将这一消息告诉堂弟,他的目光像躲避长蛇抖擞跳跃,经年累月在苹果园里的劳作让他混同于泥土本身,我无法忽视这种气质,几乎能从他身上同时看到所有去世先人的影子,携带世世代代的寄托,充满从黄土地刨出金的热望。
“没有什么能阻止结果发生,”堂弟说,“生鲜物脱离母体,便加速死亡,丧失鲜香特质。”他将自己的实验笔记拿出来佐证,苹果采摘后置于常温条件下,每日三次观察变化,表皮微皱,果肉糖化发甜,果面发黄,口感酥软,生起果蝇,十五天后全部腐烂。量变到质变是时间魔力,人无法扭转时间,就无法改变进程。
“建造冷藏库一立方米造价五千元,”堂弟算了一笔账,“一斤苹果进去转一圈,成本要多五毛钱,这意味着苹果失去价格优势,有先天缺陷。”
他说这话时语气有些雄壮,他选择背对黄河,水雾在身后冲起多高的柱,只觉一股英雄气概在他胸前萦绕。我不禁又将他和祖先张鸿业联系在一起,拉船绳和苹果同样是媒介,他俩心思都一样:拧成一股绳,保证六村人幸福安稳。
我们穿行于河道,一壶大河怒号,是上天神赐,更拜人力整治。昔鲁班为填石槽,镇狂流,通船舟,从华山拉来巨石掷于孟门。禹王守公门之职而不念一室之利,观神州之遥而兼济万世之生,三过家门而不入,从壶口始发治理三江五湖。春秋晋大夫士蔿、东晋羌族首领姚襄、北周丞相宇文护、唐高祖李渊、蒙古将领木华领,在壶口修城筑寨,屯兵架桥,留下千古美谈。我隐隐觉得,我和堂弟正在书写新传奇,它和“六股头”一样,是另一重幸福法门。一时眼前恍惚,仿佛看见六村乡亲坐在一艘大船上,水草漫出河面轻柔拂扫船帮,鸟泊在草叶间吱吱欢叫,风卷着河声、鸟鸣,往空中旋去,又带着云声、水草飘摇声送回人耳。六村人的笑从船心漾出来,在河面上飘来飘去……
为了说服他,我带堂弟到广州水果市场参观,外面三十四度高温,一座座水果冷藏库却是另一个世界,他身穿单衫流连其中,直到全身将要冻硬才将执念放下。即将走出冷库时,他抵住库门不断回望,被幽暗处的果香勾着魂。他终于相信,苹果存进果库能延长销售时长,变被动为主动,冲进市场前能得到有效缓冲。现在果农果商都习惯把苹果存进果库等待时机,时间放慢,一点点糖化,过程中香味留存,那些在寒冬腊月进过果库的人,一辈子难忘苹果香。
堂弟为苹果殚精竭虑,推动标准化管理流程,配套水利设施设备,安装生物杀虫灯、防雹网,倡导十万人齐头并进。有时我会在空茫里听见号角声,似乎他领军正在冲锋。我也有同样执念,“壶口苹果”有狭义也有广义,我目标清晰,要让人看到这四个字就感知到差异,不止外形,还有文化、观念、情感加持,形成品牌影响力。为达到这个目的,我不断将苹果拉去名优农产品推荐会。苹果分割器一分八瓣,瓣瓣飘香,扎上牙签,颇诱惑人。后来壶口苹果的品牌影响力和市场占有率逐年攀升,产品通过国际质量体系认证,远销澳大利亚、加拿大、德国、泰国、老挝、俄罗斯等国家,壶口被农业部命名为“中国苹果之乡”。果农腰板挺得硬,搭乘国家惠农政策,土窑洞不住,搬进新房,院里养花养草种菜,闲了广场上歌舞,夸唱盛世太平。
这一过程缓慢,郭臻先还跟着前进,后来提着摄像机开了小差。我对此浑然无知,直到一个人想通过截取视频留存亲人的画面——他没来得及规划死亡,就离开人世。特写短暂,通过一帧一帧图像检视,郭臻截到他模糊的脸面,这是老人留给世界的最后笑脸。我们去祭拜时看到放大的相片,恍惚看到祖先张鸿业的神色。那些拍摄于清朝的老照片上,人都有类似的眉眼。我问郭臻从何时开拍,他笑而不语,将我拉至机房。
画面里我们都年轻,“乐之然”是创世前的一片荒滩,果树粗放式生长还没有精细管理印痕,只有大河澎湃不曾改变,仍是一浪一浪翻滚。我回想一路历程,总觉一根指头悬在脑门正中,一旦茫然,就朝前指个方向。郭臻把这些都拍成视频,十五年资料存满八个移动硬盘,他拣重要片段整理成短片,常投影到幕布看。总是深夜,“乐之然”播放轻音乐,果树被声音浇灌,我们唏嘘时光飞逝,泪从眼底泛上来,手背拭去。
播放途中,我常常喊“停”。画面定格是时空消失、视听消失,是想象产生的地方,我设想“唯一”以外的各种可能,每一条线几何散射,结果倍增。想来想去,好似只有这一种是最好的那一种。
郭臻说:“从结果推导原因容易产生认知偏见,但我真的想不到比现在更好的结果,这证明我们每一步都走对了。”指头无意识痉挛,播、停,播、停,画面开始失真。他又说,“对错是价值衡量,有取舍,有偏向,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们选这条路是时代要求,时代同大河一样,走进它就得接受它,听它一步一步驱使。”
这是“乐之然”兼顾文化传播的起点,“一业兴,百业旺”,来找郭臻拷贝视频的人从政府机关延伸到运输、包装、餐饮、旅游、物流等行业,郭臻说他需要继续积累。我看出他的野心,一点一滴积累素材让他成为最大资料库,未来他只需要找一条数据线,将资料传上去,就能让很多想法实现。
郭臻遗憾没能拍更多,后来他自发为社员拍摄短片,总在果园最热闹时候,他将机器架在苹果前面,果农的手从画面一侧进入,镜头拉开,出现一张笑脸。公司成立十五周年庆典时,郭臻在首页制作社员谱,鼠标点住一张脸,进去是人物简介,字不多,他们的笑容是最充分的语言。阳光从果叶间漏下,如钻石般明亮,它们穿透泥土,一层一层钻进地底,将黑暗分裂成残片,那是祖先张鸿业生活过的时代,它重叠在我的时代里,被赋予新意。
这让我找到契机重新研读《六股头宝卷》,在有限字词里寻找精神呼应,再任由思绪生发,把空白部分填充。过程如同捕鱼,不止打捞起鱼类,还有杂草、树木、被随意抛弃的垃圾袋,或者顺河而下的一段旧情绪,一切发生得毫无理由,一切又藏着必然理由。最后,听见祖先张鸿业说:“坚持下去,没有什么能打败你。”
六爷所持的《六股头宝卷》创作于民国25年。正值内战,我的另一位祖先躲进书斋,逃避是另一种意义的突围,他写下故事全篇,成为串联历史和现实的媒介。颁卷唱词是艺术再现,我想象他窗前独坐,天光连通过往,牵着他进入光阴之河。想象力是共情力,他一定和我一样来过大河很多遍,跟着拉船人走一步挣扎一圈。还有另一种可能,“六股头”创立者并非张姓,我祖先为家族荣誉冒贪他人之功,颁卷唱词有过N次更正,我所见孤本得以留存,是祖先千帆过尽后的唯一选择。
我借此对史书产生浓厚兴趣,将《吉州志》《壶口志》《张氏族谱》和后人所撰的各类文本一一对比,看到思想生发过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庆幸看到这么多实物留存。我将史志书籍中的时间线列出来,希望将《六股头宝卷》的空白填充,将祖先张鸿业的每一步都看清,这项爱好还没开始就被郭臻质疑,他随手翻开《吉州全志(民国版)》,指着“今裁”“今废”“无考”“讹误”字样嘲笑我,说清民已经搞不清,距今又过百年,你拿什么连接断点?作为记忆介质,有选择就有未曾选择,有记载就有未曾记载,我相信未被记载是因为没有价值,不需要你费神打捞。
照他的说法,《六股头宝卷》遗失部分恰似巨著留白,有无数可能,一旦填满就只剩唯一,没意思。可我依旧心怀疑虑:祖先张鸿业和甘士英如何相识,是何关系,因何被写入县志?为何《吉州全志(乾隆本)》之外,再无一版县志提及张鸿业?颁卷唱词写于1936年,距离事件发生已过两百六十三年,它所讲述的是不是唯一的真实?
为解疑虑,我翻印《六股头宝卷》若干册,找县里文化名人论证,他们条分缕析,摘出某条某点和六版县志哪一句吻合,从原因推导结果,再用结果反证原因,完成逻辑闭合,对我所提的疑问一句话没说。我窥见巨大漏洞,苦不堪言,还得陪笑,带他们参观“乐之然”休闲园,鱼食一颗一颗投进鱼池。他们如同池内游鱼,认定史书是唯一真实,未被记载之事就是从未发生之事。我说史书由史官编写,是人就有局限,哪能囊括万千?他们反问我何为史官?客观真实是也,士阶级不畏权贵,不求蝇利,做事只凭仁义,你凭什么不信?
如是交锋几回,我们决定破解,允许疑虑存在,建立另一种叙事逻辑。郭臻说,也许只需要换个方法。有一天他将史志资料中的人物名姓全部拿掉,模糊事件本身,找出大河人的精神内核,眼一闭,字眼突出来,像从天而降的一只容器,放进去桃子梨子杏子都成立。堂弟对号入座,找出自己和张鸿业的相似之处,坚持、勇气、好胜,如同方剂君药,其他性格臣、佐、使,形成千人千面。又一天,郭臻把祖先张鸿业、堂弟和我合三为一,把“六股头”“乐之然”“苹果专家”合并一起,特质排列,归纳总结,简单多数,统计让我们接近本源。之后问题简单许多,关键词调整顺序,坐标轴上标注,文本套改,这是郭臻老本行,三下五除二,一河六村人变成一个公式。随机抽取,让唢呐艺人、拉驴老汉、剪纸妇女、果农依次上台,照日常生活做几个动作,说几句关联语,都成立。
这一公式很快被破译,将它拍成短视频的唢呐王子收获几千万粉丝,天天被催更,和大河一起风靡网络。果农在苹果树下直播,四面八方订单纷至沓来。还有人直接把壶口瀑布和红富士苹果当主角,讲述它们的前世今生。这是大河人的文化基因,如同六爷“嗯—呀—嗯—哪—啊——”,没有词句才能填进去词句,没有词意才能表达词意,“没有”就是“有”,大河人依据自己想象去填充,能创造无数版本。
我时常遗憾没有三百年前的影像资料。祖先张鸿业带领拉船人从屏幕穿越出来,拉船号子在大河上激起另一重畅想,或许能让我更快看懂。大河浪浪沧沧,以它分界,历史显露出一点尖角随河浮荡,更多内容深埋在河流底部,我试图接近,总被它一个浪头打回原形。郭臻说未被记忆是不需记忆,人一生看似很长,其实关键点不过几个,一二三就是一生,事也一样。我慢慢接受空白,寄希望于我的时代清晰,当后世靠近,能看到每一天的质感纹理。
镜头越探越深。我喜欢听他们讲述,那些拨动他们灵魂的情节同样拨动我,我们的思绪叠合,正好酝酿纪录片拍摄,主题确定,情节铺陈,细节如桃花一朵一朵缀满枝头,延时拍摄,会看到花瓣渐次展开,先开和后开之间两秒缓冲,黄色花蕊探出来,颤巍巍抖动。上一秒已是历史,我们拍摄属于固定证据,接着剪辑制作播放。时间慢下来,一个又一个主人公轮番上场,我知道其实只有那一个,同一个,像亘古大河一样,说一样话,做一样事,将心中期愿一遍又一遍重复……
四
无人机河上飞行,黑影掠过河面如山压沉河心,这给河中生物造成视觉幻象,乃至生存困境,它们六觉敏于人类,被重力与浮力相互作用,习惯藏身水里,在喧哗声中消隐。我已经放废五部无人机,残骸有遗落河底的,有碎在山间的,也有被生物当作安乐窝的,这成为我排遣压力的方式,如果不让它带着飞,灵魂太压抑,会得失心疯。当我坐在河边养心,被秒流量3000立方的河水眩晕,会有灵魂脱窍感,附着在河流之上,听世世代代祖先传唱,“嗯哪啊呀哈”,我和歌声揉在一起,被河面回弹,跳起老高又落下,起伏跌宕间另一种节奏产生,形成新音乐。
我在河边排遣是因为遇到新瓶颈,和祖先张鸿业一样,站在这壶大水面前,听隆隆水声才能理清思路,找到河中隐藏的答案。过程伴随公司发展,一步一挪行,慢吞吞前进,总有绊脚石垫住脚心,拽得人疼。“人的一关又一关,像大河的一弯又一弯。”“壶口瀑布是黄河唯一站起来的地方,它一直屈服,一直转弯,积攒愤怒,积聚能量,它能站起来这一回,我就能度过这一个关。 ”
想通这些总是在大河边,沉溺过久,双耳轰鸣似有失聪,要缓半小时才能重新听见声音。我老婆说音量达到80分贝就损人健康,她提不出数据证明水流分贝超过这一数值,又担心我迟早被河带走,总有人被河拘了魂,一头扎进河中心。我告诉她不会,“乐之然”有很多事要干,我向果农承诺过,响应国家号召,脱贫致富奔小康,一起走进新时代。
谁能想到呢,起初广州公司利润填补不了苹果窟窿,苹果是无底洞,后来“乐之然”立正稍息三步走,引领全县苹果产业发展,利润翻番。再后来市场冲击,广州一大拨中小企业倒闭,公司依靠“壶口瀑布”“红富士苹果”才获得生机。公司加入世界有机农业运动联盟后,推行有机苹果标准化生产,禁止使用农药、化肥、除草剂、合成色素、激素等人工合成物质,这会影响苹果产量。像过去很多次一样,我又启用堂弟做表率,倡导那些可爱老农积极响应,果园里建起沼气池,把“畜—沼—果”生态农业模式运用到极致。现在他们的名字和苹果绑一起,我常拿这事调侃,苹果坐飞机就是你们坐飞机,苹果坐游轮就是你们坐游轮,二维码一扫,你们就被外国友人识别。
“哎呀,”六爷调皮,摸着鼻子说,“被狠狠咬了一口。”
我夸这话生动,六爷被笑意一激,脑洞大开,哼出新曲:壶口苹果大又圆,质量价格紧相连。/火车运到俄罗斯,轮船载过渤海湾。/老外一吃竖拇指,直夸苹果香又甜。/大小果园都增产,果农个个笑开颜。
郭臻编辑发布,果农群滚动播出,六爷一高兴,又编出十几个,还邀请壶口滩拉驴老汉配合,白手巾裹头,老烟袋朝天举,一连说三句, Welcome to Hukou!身后老驴识相,张嘴“呃”,露出粉白牙龈。驴语兴奋,似乎能让远在墨西哥、巴基斯坦、伊朗、埃及的外国驴听见,仰天齐“呃”,扳开另一重密码,让大河翻滚。河在地底有交织,长江是水,东海是水,太平洋是水,它们有核心语言,如同六爷的“嗯哪咿呀哈”,不同水系填充不同歌词,深藏不同含义。
有一次我和郭臻路过一座果园,听见声调悠扬飘荡,是传统民歌《哴哴啷》,据《壶口民歌》记载,歌词原为:正月里来正月正,咱家的女儿上里墙,小小脚儿拧一拧,等上杨诚好心肠,哴哴啷。入耳是新编:正月里来正月正,我在果园加倍忙,基肥施完疏果上,修枝打药又装箱,哴哴啷。唱曲人果树杈上蹲坐,颈挂一只布袋,右手伸进去一掏,纸袋撑开,两手一缚套在幼果上,他嘴上卡着节点,下手动作快,噌、噌、噌。我在树下听了许久,站累了顺势躺倒,唱曲人浑然不知,突然转换风格:井里清水浇白菜,解开妹妹红裤带,又是扯来又是拽,一块被子咱俩盖,哴哴啷。
我平躺在泥地上听得入迷,郭臻巧用角度,拍到树长在我肚子上、脑袋上、鼻尖上。照片放大,廊下挂了好久,风吹日晒雨淋,最后变成模糊影像,白板上几点黑,看不清本来模样。我让郭臻重拍,换了果农形象挂上去,他们笑意在镜头里放大很多倍,后来印在书上,和他们填的词一起流传。
这促成我和郭臻新一轮研究方向,旧曲新唱,依据口口相传的故事触碰大河真相。曾祖父是最老话本,公元1929年出生,还记得战争在大河上空激起余波,我赶在他去世前一遍遍追问,他讲述喜欢引经据典,内容多为史书所载,这种互为佐证极其真实,不由我不信。我让郭臻全程跟拍,未来给它搭配音乐画面,形成另一种史实稳定。更多人讲述喜欢扩大背景,将人物置身其中,飘然总无定形,东一句西一句拼凑,有很多是他们的自身经历,掐头去尾,填充置换。我对这些讲述不无警惕,更多接受,河畔人听惯水声,讲故事都有波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牵紧人心。
没过多久,郭臻就将“六股头”故事整理完成,舞台剧《大河之魂·六股头》。首演日,我邀请市县领导、各界名流和文化名人来。他们习惯我隔几天就整一个文旅融合新花样,把一壶大河水搬上舞台,也让两岸百姓活起来。电视台记者把摄影机架在舞台前,外景主持人说,“乐之然”每次活动都充分展现壶口岸畔新时代新农村新农民的精神风采。我对这一定义很满意。
黑幕,无光,静寂。射灯突然亮起,十二柄唢呐齐鸣,大木船从舞台右侧往左移,演员染黑面庞,裸露身体,油彩营造的汗珠从毛孔渗出。演员在台上的舞蹈,每个人看见各有不同,见仁智,见山水,见道义,我看回三百年前,祖先张鸿业喊“河口”:准备好了吗?众人齐答,好哩。他高唱一声:“伙计们好好拉哟!”众人齐应:“嘿……哟……”“拉到忒口就发钱哟!”“嘿……哟……”船慢慢移动,一摊人像被泥沙裹着,一浪一浪滚,被河爱抚,被河咀嚼,被河吸收,最终变成一粒河沙。
迷迷糊糊的,听见一种歌吟,没有歌词,没有歌意,只有绵长的“哼”“嗨”“呀”,把时光含混。六爷声音厚重、低沉,如同小石子四处迸裂,舞台左右随之喷气,场景被笼罩,如同时间又白又空。我同时看见过去、现在和未来,时光折叠,光阴折叠,大河折叠,一条巨龙从壶口长起,鳞片闪亮……
郭臻将我和驴绑定为角色之一,让我们在舞台上走三圈。第一圈,我在驴前头,身子端直,拉驴走;第二圈,我和驴并行;第三圈,我佝了背,被驴牵着走。演过几场,他说我不如驴,理解不了角色身份,让我好好学习。它听见被夸奖,大牙龇开“呃”,露出粉红牙龈,傲骄得很。我俩同时候场,从这里能看见大河蜿蜒,我轻轻抚摸它脊背,发觉它和我一样在颤抖,生为大河驴,大概和生为大河人一样,会不安,会紧张,需要接受,忍耐。它被选中上舞台,和我被郭臻逼上舞台,有同样苦衷。有时我点一支烟,吸一口,递过去让它吸,它很快适应,嘴巴张大,长舌头伸出来,惬意地打哈欠,喷鼻息,有时伸出前蹄,猫狗一样放在我腿上。更多时候,我们静静等待,我看驴眼,驴眼看我,四目慈悲。
演出结束,黑幕长时间未拉开。黑是浓郁之灰,是沾染灰尘后的白,黑与白互相浸染,从未剥离开。回壶口后我学会不断拨开生活浮沫,顿悟世界。顿悟是名词也是动词,是方法也是目的,过程离奇,量变到质变。一道电光,豁然开朗,像撕开一道缝,这是郭臻的另一重想象,它就是一道缝,至于是从历史厚重中撕开,还是从生活重负下撕开,抑或是未来之光,大河之望,要靠每颗心解读。演员谢幕时,观众掌声形成声波,黑幕上生起涟漪,如同水纹。我想,大概它能抵达河心,关于大河一切,我们有看懂的,有看不懂的,有听懂的,有听不懂的,有想清的,有想不清的,世界翻天覆地,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也都是旧的。大河故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讲述重点,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讲述方法,也许未来有一天,会有人将这部剧彻底推翻,那将是另一种讲述的开始,我希望看到不同版本,让大河每一面都鲜活。
没想到那头驴比我更早离开舞台。我怀疑它活了几百年,或者像我一样读过五十七遍《大河之魂·六股头》剧本,后来配乐一响起,麻子爷持尖刀一逼近,它就哀嚎,泪不停滚,毛一根根竖起,“呃呃”叫个不停,然后眼珠子瞪得贼圆。郭臻说该获驴界奥斯卡影后,帮它做了一个鲜花花冠,戴起来拍照,挂在演员名单上头。驴生如人生,成名后它尾巴翘上天,被公驴钻了空,等发现肚子已坠到地上。生养之后它精气神全不对,上台只是恍惚,“呃呃”抗议,有时尥蹶子,冲进拉船队干扰演出,我们哀叹此驴已废,壶口滩上寻觅半天,换又一只漂亮小驴代替。驴生如人生,生生不息。
世间事大抵如此,意料之外更是意料之内,当初我从广州回来繁荣苹果产业,谁知路走着走着拐了巷,朝向文化传承。这种顺势而为带着无奈,潮流如水流,一浪一浪汹涌。现在果农都是销售王牌,利用网络、快递、短视频,把苹果销往全世界。公司业务缩水,郭臻自作主张,将重心转到文化传播,挖掘那些即将消逝,和正在发生,唢呐、颁卷、蒲剧、眉户、民歌、小调、快板、剪纸、布艺,在网络平台传播。世界变化快,三米之外视觉糢糊,我不知道公司还能坚持多久,只慢慢体会细细品味,希望学会祖先招式,化所有武功为内力,出招未见招,招招见功力。
《六股头宝卷》遗失部分依然是我心中的瘢痕,夜深人静时,总有一股气息萦绕身边,细细听似有轻语呢喃,是惯听的语重心长,像小时被父亲提了耳,一字一句地训诫。祖先张鸿业集资修建的世济书院已毁损,《县志》曰无考,旧址上盖了老爷庙,解放后请出神像,放孩童进去,一二三四念,人听见恍如隔世,像几百年前,听另一世人窗前吟诵。
大河浪浪沧沧,岩石稳稳盘踞,风卷游云浅淡飘浮,都是一副了然于心的姿态,我很想拽住它们问清楚。郭臻见状,只是轻笑,不太说话。我们总是一起疯,倒在滩石上,被烈日炙烤,敛着性子,听话,乖巧。偶有闲暇,去龙洞观瀑布,听水声湍急,喷薄热烈,似群狮怒吼,蛟龙凌空,狂飚席卷,雷霆万钧。那总是夕阳给河面镀上玫瑰金光亮的时候,我坐在祖先张鸿业坐过的河石上,泡进他泡过的大河里。一股气味蔓延,淹没于大河的泥土和树根腐朽、霉变,味道复杂,却生机勃勃。水声凶猛,大河蛇一般蜿蜒曲行,经过九十九道弯,在“几”字末尾遭遇壶口,它不顾一切跃入,身体迸裂破碎。但没有关系,我们都知道,大河不管历经再多磨难,都会重新聚拢,开启下一轮旅程,正像祖先肉身消弭,精神长存,一代一代亘古稳定,延续壶口滩的光荣与梦想……
尾声
送别郭臻时,壶口滩斜日西沉,岚如佛光,一河长水被柔柔耀照,如心目中的桃花源,郭臻把它稳稳托起,置于众声喧嚣之上,有如在时光暗流中挖凿一个洞,又像孤勇者只身逆向汹涌的人群。光影下,他以《六股头新卷》祭河,一张接一张焚烧。暗黑纸灰飞起,跌入大河的阔大河槽,如果它有洞,一定借此填平了,像每一个符号一样,缀连在大河文化浩瀚博广的基因中,很是悲壮。
我从未察觉,那些和我厮守后的长夜,郭臻默默耕耘,努力开启《六股头新卷》的篇章。他说创作灵感来自于我,当我将目光投向大河,就是将期望折射到他。我坐在打印机前等, A4纸温热,先放在鼻头闻,然后才动用眼睛。眼睫毛总是暗中作祟,拉着心在滩上四处游荡,为此我不得不多花两天两夜,一再把纸页翻到三五页前。
《六股头新卷》共有六关:
第一关 吹号角全民总动员 黄金苗遍栽土峁园
第二关 立规矩打造梧桐林 勤动手敲开幸福门
第三关 生不测市场难应对 巧实施他乡变通途
第四关 合作社凝神打品牌 六村人聚力扬威名
第五关 红苹果世界尽驰骋 壶口滩圆梦稳如磐
第六关 多渠道融合提效益 六村人合力铸辉煌
我看出郭臻心意,借助颁卷“散花”“迎亲”“哭皇天”“九九曲”“关里道情”等传统曲调,填新词叙新意,重唱大河歌。时间链条平滑演进,能让人看到壶口苹果四十年演变发展,涵纳地域环境、自然条件、季节气候、民俗礼仪、风土人情。他大概想借此填补《六股头宝卷》的空白,或者告诉我,不必执着于追寻历史,应该倾全力创造历史。我在书稿里看到合作社所有社员都笑得灿烂,在果园里被绿或红掩映,是最和谐的搭配。郭臻说:“我期望若干年后六村人翻开,能看见祖先容貌,也许不期然会遇到自己,顺踪迹回溯,找到骨血来源。”
我终于放下对《六股头宝卷》的执念。也许《六股头宝卷》的编撰者和郭臻一样,在瀑布边守了几十年,一天天领悟,一天天体会,一天天和河畔人厮守,最终被一河六村人感动,也被自己感动。正如郭臻所说,他通过翻阅史志,不断把大河拆开、铺平、展出,发现不论时代怎么变迁,两岸百姓似乎从未改变。壶口滩也始终被一团魂萦绕着,人无法从它的束缚里摆脱出来,像传家宝一代一代传下去,不能随意添附物质。只有时间无言,默默给它增添厚度和传奇,让每个看到它的人体会到不同的含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六股头宝卷》的撰写者和郭臻一样,都拥有超能力,能同时看到上下五千年,看到壶口滩上的变与不变。
总有人问郭臻,你一个外地娃娃,怎么对壶口这么热情,他笑道:“我家也住大河边,听水声长大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亲人。”大学毕业后,他步履匆匆,在北上广的地铁里思虑人生,总觉不安,直到有一天站回大河边,嗅闻河水激起的泥腥子味,心一下子稳了,“生在黄河边,注定就得死在黄河边。”
他陪了我十五年,大河水滔滔不绝,泯灭着什么,也记忆着什么。已届中年后,他常常对着大河发愣,偶尔发疯,又唱又跳,送出嘴的是刻在骨子里的《黄河娃》:
黄河岸出生,黄河边长大
喝过多少黄河水
黄河边就站着咱黄河娃
黄河娃有黄河赋予的肝胆
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黄河娃有黄河铸就的魂魄
纵有那千山万水咱也敢横跨
……
他和我有同样执念,我痴迷寻找《六股头宝卷》遗落的文字,依据目录拆解、重组,他痴迷现实以镜头记录,两者偶有交接,好似公路尽头相遇,含颌一笑,转身离开,渐行渐远。那时我毫无预感他会离开,十五年漫长,足以让我认定他就早已在我身上,每走一步都是两人一起行动。
“为什么?”
“我得看清楚这条河,从源头出发,沿河走到入海口,一次不够就再走一次,直到把它看清。”
“我们可以一起去。”
“你不会去,一个没有完成使命的人,走到哪里心都会空。要等到你对六村百姓的承诺真正实现,你才会像祖先一样,开始这趟旅程。”
我们沿壶口岸畔漫长河道行走,经过俗常山石、泥沙,行至瀑布前,它焕然一新,似乎一夜之间开出一蓬一簇格桑花,长起无数招展的垂柳树,还有数不清的草木花石,像黄河文化脉络,一层叠一层,绚烂在眼前。我没有挽留郭臻,思绪吐向大河时,瞥见它漫不经心地翻卷,依然是一浪一浪汹涌。
郭臻走后,“乐之然”引进最新生产线,被市场淘汰的果子在流水线上被洗涤、粉碎、压缩,汁液鲜黄,有浓郁的香。果农戴鞋套走进车间,惊艳于四壁干净,特殊材料制成的光亮如同尘世的日和月,他们很快习惯,成为流水线上的老兵。总是听见不被禁止的歌吟,依附于果汁中,当它流入喉咙,会激起回响;当它和另一些调门相遇,会心照不宣,黏在一起,冲破嘴巴的制约,被更多人发现。
堂弟依然守着果园,有一回告诉我,一棵树结了许多果。“你才三岁呀,”他和树说,“急什么呢,不到生产时候你非生产,把身子弄虚了怎么办?”树下刨一大坑,埋入牛奶鸡蛋。果农笑话他,他说你们不懂,土地有机化和生物多样化都不是空话,得身体力行。这是他新的实践方向,不知道使用了什么妙门,园子里生物总是特别丰盛。有时我会去,单纯听听鸟声,不为俗世所见的物类。“你听,”他让我闭眼,“它说伊甸园欢迎光临。”我不得不相信,他又回到了起点,回到四十年前,他栽下第一棵苹果树的时候,他的身体以我看不见的姿态紧紧攀附,我想象他像大蛇一样又滑,又腻,又冰,和几万条蚯蚓一起在地底耕耘。我见过它们在木箱里蠕动,一条盘一条,像深红色的血泊,又像明亮的希望。
堂弟离不开土地,郭臻离不开大河,他不断发照片回来,起初只拍大河,后来延伸至两岸百姓,醉心寻访那些正在消失的器物,研究独属于这条大河的文化密码和文明特质。未知拽紧他的心,他风餐露宿,殚精竭虑,一次次沿大河游走,立意要将画在自己心中的大河文化图填满。器物送来“乐之然”,每件都有机巧之处,细加端详,能发现工匠留下的独特气息,观者旁围簇,六感通达,被木香、铁香、柳条香勾着魂,不肯将身离去。郭臻沉溺,概因如此,每件器物都是匠人游心之作,独一无二,因而收了一件又一件,买回一批又一批,虽是上世纪常见之物,到底被新世纪弃绝,他如不留,便如垃圾不值一文。
郭臻说:“这些都是大河文明的见证,你得负责它们安身。”
话筒传回一声呜叫,天鹅、灰鹤、大白鹭、中华秋沙鸭,都有可能,郭臻裹紧大衣,把话筒递向空中,那些被他提醒的生物扑起翅膀,四处欢叫。暮色四合,星河错落,最后一抹斜阳缓缓消失,一条大河在黛色苍穹下宛如丝带,从天而来往天而去。晚风带着凉意,无边诱惑在空中张开大网,我一点点迷醉,渐觉灵魂脱离肉身,循着祖先张鸿业的轨迹,在大河上漂漂游游。
我让出一座果园给他改造“乐之然文化园”,他自己施工,磨盘铺就路面,水缸堆砌墙体,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很快他手掌上生起老茧,似乎大河文化的脉络,一层叠一层。他告诉我,他沿着大河走了六圈,发现大河文化无不融合借鉴。画匠在老旧柜体上描绘的图案,是他看过的一场戏剧;古书记载的轶事,是作者听过的书文;泥塑的肖像,是匠人小时候就印在脑中的唱妇形象。滋生于同一条血脉的文化符号像空气一样流传,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人,这就是大河文化的魅力所在。我疑心他早已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以大河为载体,他将时间空间一起折叠,创建了一个王国。他是“王”,将那年那月的器物留存,同时留存住了一拨一拨的情感深意,和深植于大河儿女血脉中的文化基因。他是“皇”,唤醒大河文化这条巨龙,让它携带古老岁月的风尘,融合现代文明,旧曲新唱,激情狂奔。
“文化园”免费开放,游客四方来,都说像走进上一个时代。六爷就驻扎在那里,古卷颁完颁新卷,此时他已经八十二岁,仍如活虎,起了兴,还能一跃三尺高。演完游客要求合影,他黑手黑脸黑牙,顶一头白发,往镜头前一站,有人龇牙、闭眼,人家说重来,他就重来,一脸温和的笑。
我学会在瀑布边打坐,瀑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后移,从“茶壶口”变为“簸箕”,人都担心它最终消失,恨不能天赐神力。河畔总有人,拍照、拉驴、讲解、表演、保洁,像祖先拉船一样,依靠大河谋生。他们喜欢讲故事给我听,远古的山峰、河流,未被延续的花草衍生出美丽传说,一些史前动物带出沉重的足音,最后他们说,你想弄清楚这条河,必须先弄清楚这条河边的人,死去的人,活着的人,从来没活过的人,永远不会死的人,活着就死掉的人,一辈子活出三辈子的人。这让我迷茫,我看过大河四季,三百六十五天的风景,却仍旧看不透看不清,那一层黄那么轻,却又那么重。
郭臻说,走。
我们溯流而上。
我们顺流而下。
重复。
往返。
总有一些时刻,我的灵魂会出窍,看到人坐在木船里,被河里的奇异动物围簇,它们长着尘世不得而见的样貌,却和我那些可爱的乡邻一样,喜欢拉着你讲述,一遍又一遍。一次次迷醉,一次次清醒,时间停顿,空间凝滞。
唯有一团魂不停回旋,像六爷的歌吟,在不同维度被赋予不同词意,没人深究曲调由来,人都相信它打命中来,经由脐带一代一代传唱。那总是壶口滩最热闹的时候,几千年同时上演,我能看见一切,却一无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