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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0期|杨克宁:惠风和畅(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0期 | 杨克宁   2023年11月08日08:43

杨克宁,笔名宁克多杰,藏族,四川小金人。第十二届四川省政协副主席、十三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中篇小说集《宁克多杰小说集》,小说、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四川文学》《西藏文学》《青年作家》《草地》《四川日报》等。

本作品为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作者

二十一世纪初,九月的一天,五辆越野车,顺着蜿蜒的则曲河,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缓缓行驶着。其中一辆车上,西川市委原副秘书长、政研室原主任李牧鹤紧抿着双唇。他的脸如雕塑般轮廓分明,高挺的鼻梁英气十足,面无表情的脸让人琢磨不透。李牧鹤的驾驶员小杜师傅本是个话多的人,此刻一声不吭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车厢里安静得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能听见。

离开市府到现在,李牧鹤一言不发地坐在车上,他抬头凝视着遥远的墨尔多神山,云遮雾绕中,那终年积雪的山峰,此时此刻,一缕阳光正照在峰顶上,把原本白雪皑皑的山顶变幻成了一座金灿灿的雪宝顶,他的心一下跃动起来。河谷两岸灰蒙蒙的树木草丛不停地向车后退去,惊得树丛里的野鸟山鸡扑腾扑腾地向高处飞去。一柱柱“冰挂”,高高地挂在悬崖上,有的像一根根白玉柱子擎天耸立,有的却像一串串珍珠项链佩戴在峭壁胸前。川流不息的则曲河时而咆哮时而静谧,河床两旁的积冰把河水挤在了河床中央,就像一颗颗翠绿色的宝石,镶嵌在白色的玉带之中。

眼前这些景象,李牧鹤是见惯不惊了的。走着走着,天色变暗,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花。同排坐在车上的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杨忠,望着车窗外突兀地冒了一句:“唉!现在就开始下雪啦!”李牧鹤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杨部长,你看看这个地方的条件,据说九月份下雪成了常态。有时候六月天也在飞雪。一年四季在这里其实就只有两季,一季是冬季,另一季是‘大约在冬季’。”说到这里,李牧鹤转过头看了一眼杨忠,接着说道,“不瞒你说,这次我到墨曲县工作,好些个朋友都在笑话我,说我想当官都要想疯了,那么差劲的地方都愿意去。有的还说,换成我啊,就是拿八抬轿子来抬我,我都不去!”

杨忠见李牧鹤越说越悲观,急忙摆着手说:“老兄,哎哟!你可不要相信这些话,这些人是想去去不了,没这个资格,没这个能力,没这个素质,他们是羡慕你才说这些话的啊!你可千万别信这些人。”李牧鹤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你嫂子王瑞也是怨声载道的,说好些人都在给她嘀咕,全市十五个县,最差的县就是墨曲县,这个县啊!最偏远、最落后、最艰苦,已经被时代抛弃得很远很远了,要想赶上周边的几个县,没有十年八年,甚至二十年的工夫是完不成的,单说这路,你看看,唉!”

刚说到路,一个大水坑就让车上的人猛地弹跳起来,颠簸中头都顶在了车顶上。刚一坐稳,杨忠就摸着头接过话题说:“老李,李主任。哦!应该叫你李书记啦!你说的这些,我心中有数。是好是坏,你我心中都是明白的,关键在于我们怎么去看待这个问题。你看,就说这条路吧!的确很差,这不给你去改造它们,创造了条件吗。墨曲县的确很落后,这不为你去改天换地留下了余地,有你的用武之地了吗!”杨忠伸出手来握住了李牧鹤的手,接着说道,“是呀!其他县都比墨曲县条件好很多,有的县与内地比较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说如果你去了这些县,你能做出什么成绩来?老兄,你不知道呀!这次人事安排,与你一起调整去其他县的同志,他们是既高兴又担忧啊!他们还暗暗地羡慕着你嘞!”

杨忠和李牧鹤在车上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着去墨曲县工作的利与弊,看得出来主题还是朝着消除李牧鹤的思想顾虑推进的。慢慢地,李牧鹤的思想逐步敞亮起来。他很感激杨忠给他说的这些话,他觉得杨忠是在真诚地支持他。他们就这样,围绕着墨曲县的地理方位、海拔、资源、河流、山川、旅游、民俗、生态等等,敞开心扉交流起来。

其实李牧鹤和杨忠是老同学,都毕业于西南民院,后来又一起在省委党校同班学习过多次,关系是比较好的。在市委机关,李牧鹤是副秘书长、政研室主任,杨忠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天天在一栋大楼里走动,低头不见抬头见,加之又有老同学这层关系,相互都是知根知底的。

这次市里对十五个县中七个县的县委书记做调整,目的是为今年底明年初换届做准备,当杨忠知道组织意图是把李牧鹤安排在墨曲县任县委书记时,先也是心里一惊,后来又觉得是个好事。

组织部送干部到县上任职时,杨忠主动提出去送李牧鹤。市委常委、组织部部长高大新很支持,因为他受书记的安排,要送此次调整到最强县,也是旅游重点大县去任书记的同志,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去送送到市里最落后县任职的同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李牧鹤、杨忠才坐上了同一辆车,走在了这条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山路上。其实,从市府所在地到墨曲县,不过就三百公里左右。但他们却在这条路上行驶了近十二个小时,途中在邻县的一个小镇上吃了个午饭,饭后又颠簸了近一个小时,才到了墨曲县境内。

县四大班子的领导早就在交界处迎接李牧鹤了。大家握手寒暄中,县上的干部又是献哈达,又是敬青稞酒,简短的欢迎仪式完成后,市县的同志们才一起向县城奔去。又走了一个小时左右,将近晚上九点,车子才蹦蹦跳跳地到达目的地。

一进县城,李牧鹤一行就随前任县委书记彭措来到县委大礼堂。这是一座修建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陈旧建筑,古朴的风格隐隐透着当年创业的艰辛,特别是圆形拱顶大门正中的大红五角星,夜幕里放射着无形的力量。

按照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杨忠的安排,现在召开墨曲县干部大会。主席台就座的人有新任县委书记李牧鹤,组织部常务副部长杨忠,还有一起来送李牧鹤的市委副秘书长、办公室主任邹燕,政研室副主任刘建以及前任县委书记彭措,县长昌旺禄。参会的人员有墨曲县副县级以上的领导干部,各机关、企事业单位和乡镇主要领导同志。会议由前任县委书记彭措主持。他简单介绍了会议议程和内容后,就由杨忠宣读西川市委的任免通知,并宣布任命即日生效,彭措书记另有任用!明天就和市里的同志一道回去,其他同志工作不变。杨忠部长还按照惯例,给大家作了交代,提了要求。

市委副秘书长、办公室主任邹燕,代表市委常委、秘书长杨剑,介绍了李牧鹤的履职情况,充分肯定了他的成绩,对下步工作提出了希望。接下来,李牧鹤作了一个简短的表态发言。彭措书记也作了一个饱含深情的离职感言。县长昌旺禄代表县委、政府作了欢迎新书记李牧鹤、送别老书记彭措的发言。

整个会议简短有序,会上时而掌声雷动,时而沉默肃静。会议刚一结束,县委办主任泽旺就一路小跑到李牧鹤面前低声请示道:“李书记,您是先回房里洗漱休息一会儿,还是先到食堂吃饭?”正当李牧鹤不知该怎么回答的时候,县长昌旺禄接过话头:“先吃饭,先吃饭,大家都饿了。还穷讲究那么多干什么?吃了饭就好回房间休息了。”李牧鹤只好点点头服从安排,跟着昌旺禄向食堂走去。杨忠笑了笑没说什么,也招呼着前来送行的同志们一同前往食堂用餐。

九月的高原,寒意袭人,刚才在大礼堂空旷的屋子里,大家都感到有些冷飕飕的,但进了食堂,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一下子格外温暖。李牧鹤用眼睛搜寻着,只见安放在食堂中央的大铁炉子,此时呼啦啦地燃烧着,把两边的铁皮子烧得通红,放在上面的几个古铜色大茶壶咝咝地冒着热气,浓郁的奶茶香味弥漫整个空间,李牧鹤禁不住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真的饿了,他看见大铁炉子前面一个大大的圆桌,足足可以坐二十个人,桌子上已摆满各种菜肴和酒水,铁炉子后面围放着的十张小圆桌上,也摆满相同的食物,热气腾腾地冒着诱人的香气。小圆桌之间留着宽松的过道,每桌可以坐八到十个人,整个大厅可以坐下近百人。

李牧鹤发现,今天参加领导干部大会的人员都留下来用餐了,他转身问跟在身后的泽旺主任,泽旺躬身答道:“彭措书记和昌旺禄县长考虑到大家等候书记一行等得太久,错过了回去吃饭的时间,所以把他们都留了下来。”见李书记没吱声,他紧跟了一步,用更低的声音说,“加之,今晚是一个送旧迎新的重要时刻,县上的领导干部,要对书记您表示真诚的欢迎,也想送一送离任的彭措书记。”李牧鹤看了看今晚一起用餐的人有八十个左右,可以感觉到县上是作了充分准备的。当人们基本坐定后,县委副书记尚吉头站出来走到大圆桌前的台子上,开始主持今天晚上的送旧迎新晚宴。紧接着,县长昌旺禄致辞。当昌旺禄用他那半藏半汉、不土不洋的口音致辞后,大家就开始敬起酒来。

这里地处川、甘、青三省交界处,所以县上的干部群众敬酒也多有一些西北人的习俗。敬酒的人拿一个托盘,里面的杯子或三或六或九排序摆放,杯子都盛满酒,然后端到客人面前,请客人一口气喝光。整个敬酒过程敬酒人是不喝酒的。据说这是一种礼节,表示对客人的尊重。李牧鹤早就领教过这些规矩了,所以今天见昌旺禄几个人又要来这一套,他默不作声吃着菜,看着那几个市上来送他的干部已被灌得云里雾里,神志不清,打胡乱说起来。

当这几个县上的干部端着酒杯来到李牧鹤面前时,他站起来说:“谢谢大家的盛情,也感谢大家这么晚了还在为我们的到来忙碌着,我先干三杯。”说完话,他一口气把三杯酒都倒进了肚子里,然后举着空杯子对敬酒的同志们说,“来,来,来!大家一起干三杯,就算是支持我的工作了!”大家见新来的书记都这样干脆,也就一齐把三杯酒全都干掉了。主持人尚吉头高声宣布,下面请李书记讲话。

李牧鹤站在台子上沉思了几秒钟,抬头对大家说:“我知道,我们墨曲县穷,由于穷,来这里的人少,上面下来开展工作的人也少。人家谁愿意到我们这个穷乡僻壤来啊,更何况来一次墨曲县,还得坐十几个小时的车,到了墨曲县也是没吃、没喝、没看、没玩的!我真要感谢大伙儿啊!是你们想出了用‘酒’这个引子,用热情和真诚把客人吸引到县上调研支持工作!由此,我们墨曲县在全市还真的是有名气了。好多领导都说‘想喝好酒,想交好友,就去墨曲县’。因此,也为我们县上争取了好些资金和政策。”

说到这里,李牧鹤叹了叹气接着说道:“另外,我还听人们说,我们墨曲县还有一个光荣传统,就是喜欢组织外地来的客人开展国防教育,来客人人都可以真枪练靶,很多客人都想来一试身手,这也为我们墨曲县的发展作出了贡献。”说到这里,李牧鹤见大家都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整个食堂一片寂静,他问大家道,“你们是不是这样过来的呀?”坐在大圆桌上身着戎装,戴着上校军衔的县委常委、人武部部长曲刚站了起来,向着李牧鹤书记说道:“报告书记,的确是这样的,我们人武部把这项工作作为重大任务来完成,既让客人们参加了国防教育,也为县上争取项目和资金努了力。”坐在曲刚身旁的常务副县长洛布也缓缓地站起身来说:“其实这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李牧鹤用手示意二人落座,接着说:“我今天不说这些是好是坏,只想提一点希望:我们墨曲县一定要成为一个开放包容接纳创新的县,所以以后喝酒也要按开放的方式喝、包容的方式喝、接纳的方式喝,客人喝我们也喝,但必须限量,事不过三,不能把客人喝伤了。我们是文明的县,今天就从我做起,来、来、来,大家共同举杯!干杯!”

墨曲县欢迎李牧鹤到任的当天晚上,西川市人民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许昆宁,在市府所在地克什米县参加一个同事的婚礼。这里与内地的婚俗不太一样,结婚典礼的时间安排在下午六时左右,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这里山高路远,来的人大多是远方来客,来了以后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走不了的,一般都会安排来客住一晚上。

本来,许昆宁是不想参加的。一来是现在结婚的人太多,请帖不断,特别是九月份以后,更是每天都有一两场,跑都跑不过来。而且上面也有通知要求各地移风易俗,不能把婚礼和彩礼当成敛财的手段。二是他觉得现在的婚礼没有了从前简朴、真诚的氛围,只是个形式。

许昆宁在西川高原长大,父母都是当年来到西川的援藏干部,对西川市的婚礼庆典场面了如指掌,无论时代怎么变,婚礼步骤基本上形成了统一的模式。无非是主持人先卖弄一会儿嘴舌,然后新郎新娘入场,再是父辈代表上台表达谢意。婚庆当中一项不可或缺的内容,就是请德高望重的老人或寺庙里的高僧大德在台上颂唱传统的敬颂祝词,祝福新人百年好合,祝愿参加婚礼的人们万事顺心扎西德勒!最能体现民族风俗的场景,是婚礼现场的来宾给新郎新娘敬献哈达,敬献哈达的人越多,时间越长,说明这家人的交际和人缘越好。

新郎新娘以及他们的父母开始给来宾敬酒时,众多当地著名的歌手、舞蹈表演人员纷纷上台,唱祝福的歌,跳欢庆的舞,把婚礼带入新的高潮,如果有能歌善舞的亲朋好友也可以自己上台去表演。典礼即将结束时,场外大坝子的中央堆起篝火,人们围着火焰一圈一圈地跳锅庄舞,唱山歌,喝咂酒,通宵达旦欢庆,临近太阳升起的时候,酩酊大醉的人们方才罢休。

今天结婚的新郎是许昆宁手下的一个科长,科长的父母还是他的老乡,所以他不好不去,而且还是去当证婚人。

许昆宁到得比较晚,在司仪的引导下来到主宾桌坐下,才看见客人中有好几个副市级的领导,局级的就更多了,赶紧躬身和大家热情打着招呼,表示迟到的歉意。按照婚礼流程,几番舞弄下来,该他上场了。他平静地走上场,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红黄紫绿的场景中喧闹的人群,从衣袋里拿出写好的讲话稿,有些紧张地照读起来。他夸新郎威猛雄壮,夸新娘如花似玉,引起下面一片喝彩声。

证婚环节过后,回到桌前,许昆宁胡乱地吃了几口菜,接了几杯别人的敬酒。只听音乐又响了起来,一位身材高挑、穿着一身安多藏服、青春活力中带着几分娇媚的女人,款款走上舞台,用甜蜜又有些忧伤的声音,饱含深情地唱着《在那东山顶上》。她的歌声瞬间抓住了许昆宁,他禁不住轻声询问起台上佳人是谁,旁边人都说不认识,他心里不易被察觉的失落随着歌声的最后一个尾音滴入酒杯中。

这时新郎带着新娘来敬酒了,只见他脸涨得通红通红的,上半身一直保持着前倾的姿势,不停地点着头,就像一只活蹦乱跳的虾。新娘是一个端庄秀丽的安多姑娘,面对不太熟悉的许昆宁,脸上堆着有些尴尬的微笑,跟着丈夫一起表达着感激。新人敬过酒,许昆宁点燃了一支烟,站起身给旁边几位熟悉的来宾也敬了几杯酒。

这时,那位女士的第二首歌已唱完,一阵掌声后,又有几位男女歌手上台表演,接近尾声的时候场外院子里传来藏族锅庄的旋律,人们纷纷起身投入到欢快的锅庄舞步中。许昆宁也起身,在里面漫不经心地和大家走了走舞步,混了一圈。这时,他注意到那位之前的歌者又成了领舞人,她舞步轻盈、姿态优雅、笑靥如花,特别引人注目。

一阵风吹来,许昆宁猛地想起心头的事还没着落,便走出舞场,拿起外套,一边穿一边跟旁边的人打着招呼道:“我还有点儿事情要办,先走一步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

出门时,他看到领舞的女人正跟新郎新娘一块儿站在门口送别离开的客人。有那么一瞬,她看着他,许昆宁感到他们的目光交接在了一起,他的心猛跳一下,像闪电划过,他赶紧把目光转到一边。他不知道自己在躲什么,只隐约记得这样的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早上七点钟,李牧鹤起了床,这时他才开始打量这套县委为他准备的周转房,布置比较简单,却也温馨舒适。他一夜都睡得不沉,估计是因为这里海拔高达3200多米,刚来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儿反应。

李牧鹤出门下楼去院子外走了走,这座小城四面环山,山上覆盖着茂密的森林,一条大河蜿蜒穿城而过,这里灵动的青山绿水让昏昏沉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大街上现在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跑步运动,大部分人应该还沉浸在睡梦之中。八点钟左右,县委办主任泽旺才来接李牧鹤到食堂吃早餐。头天晚上的欢迎晚宴结束,已经过了十二点了。看来县上的同志们很久都没有释放的机会了。杨忠部长不胜酒力,李牧鹤陪他到县委招待所,本想和他再坐坐,摆摆龙门阵,但他已被墨曲县的“三六九”搞晕了,只好作罢。

早上李牧鹤陪送自己到任的杨忠部长一行吃早饭,再次感谢他们不辞辛劳送自己。用完早餐,把他们送走后,李牧鹤径直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县委书记办公室在县四大班子综合办公大楼的四楼,没有电梯,李牧鹤上楼时感到有些吃力,不停喘着粗气。一进办公室,他就看见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前任书记彭措同志给他挂着一条洁白的哈达,李牧鹤知道,在西川高原,这种礼节,表达的是尊敬和祝福。

李牧鹤双眼一热,快步走过去,双手托起哈达,放到了书柜的最高处,急忙转身问身后的办公室主任泽旺:“彭措书记还在县城吗?怎么今天早上没见他来吃饭?我想与他见见面,向他请教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泽旺连忙解释道:“由于市委通知里要求彭措书记今天到新岗位报到,所以昨晚欢送会结束后他就离开墨曲了。他的家乡与墨曲县相邻,说要先回家看看。临走时他还说本应该好好与您交接一下工作的,但时间太紧,只好等您回市上了,他再和您交换意见。”说到这里,泽旺还补了一句,“您知道的,他调任市宗教局局长了!”

李牧鹤只好点了一下头,一屁股坐在了这把彭措书记坐过的椅子上。待泽旺把茶杯端来放在桌子上后,李牧鹤让他去忙自己的事,他想一个人坐坐,好好理理思路,看自己的工作从什么地方入手才好!

九点整,办公室主任泽旺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站在门口请示李牧鹤:“李书记,您要求通知召开县委常委会,大家都在会议室等您了!”“好吧!”李牧鹤答,起身向常委会议室走去。会议室在五楼,他还得再上一层楼梯。进了会议室,大家都站起身来鼓掌欢迎新书记的到来。李牧鹤与大家一一握手后,坐在了圆桌上端的中间位置,然后环视了一下四周,开口说道:“很荣幸与大家一道工作,我的情况大家想必都比较清楚了,我就不再啰唆了。今天这个常委会,其实就是一个见面会、交流会,主要想听听大家的想法。你们随意讲讲,介绍介绍自己的情况,让我对大家有一个基本的了解,以便快速投入工作状态。我们班子有十位常委,有的同志我比较熟悉,有的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就说老昌、昌旺禄同志吧,我们也仅仅是见过两次面而已,所以,今天我很想听听大家的情况。随意说下吧!”

昌旺禄县长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说道:“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墨曲县的情况吧,然后再谈谈我个人的简历。墨曲县地处西川高原,长江黄河均流经县内,是黄河一级支流的主要流经区域,可以说我们是西川黄河第一县。我县还有广袤平坦的大湿地,县域面积约二万平方公里,人口不到十万人,是一个高原草地县。阿尼玛卿神山山脉的延伸,形成了墨尔多神山山脉,我县的众多地域都在这个山脉之中,旅游资源、矿产资源、生态资源、人文资源都很丰富,农牧业产业以牦牛、藏系绵羊和特色果蔬为主,粮食生产方面有青稞种植基地。近年来我县各行各业都有了长足的进步,特别是水、电、路、通信等基础设施的建设有了很大改变,居民住房、孩子入学、医疗卫生等方面条件经过长期努力推进,现在都有了很大的改善。特别是今年开展的人、草、畜‘三配套’建设,更是让我县的发展又前进了一步!”

说到这里,昌旺禄看了看两旁的同志,接着说:“至于我个人嘛,从西川民族师范学校毕业就分配到这里,在墨曲县工作了近三十年,从乡下学校到公安机关然后担任副县长、常务副县长多年,去年担任县长至今。就这么简单,完了!”

昌旺禄县长讲完后,常委们都依次发言,讲了自己分管工作的情况,然后是自己的情况,所有班子成员讲完后,见时间已接近中午,李牧鹤简单对下一步工作作了一个安排,他说:“我初来乍到,还摸不清锅灶,今天听了大家的介绍受益匪浅。由于当前工作已过大半年,再过二十来天就是第四季度了,年关将近,事情很多,千头万绪都需要我们再努力一把,做好收官到站的准备。加之今年年底我们县上要换届。”李牧鹤顿了一下,看了看大家,接着说道,“我这次来,市委书记田立昕同志要我给他立下军令状,他说今年底的换届是一场硬仗,若出现了问题,我这个县委书记当不了不说,还要回去接受处分。在座的常委们也都要负责。同志们!希望从今天起,我们就要拧成一股绳,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苦战一百天,拿下换届这个硬任务。用当前和第四季度这三个月的时间努力工作,确保今年年底的换届任务圆满完成,为明年开好局,为下一届五年工作打好基础。

“我最近的主要任务,就是搞调研,摸情况,作换届前的铺垫。大家还有没有意见,如果没有,会议就开到这里!”

这时,县长昌旺禄不紧不慢地说:“李书记呀!最近部分乡镇的灾后恢复工作不太让人满意,我准备明天带人下去看看,催一催,估计要一周左右,跟您报告一下,也是我前几天就作了安排的事情。”李牧鹤稍微停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好开口,还是勉强同意了,说道:“好吧!本想先与你交流一下,沟通一下工作的,既然你早有安排了,那就先去吧,希望你们早点儿回来,很多事情还得听老昌你的意见呢!”

第二天上午,李牧鹤自己去食堂吃过早饭,就在房间里等着办公室主任泽旺,李牧鹤住地离办公地点也就步行十多分钟的距离,李牧鹤想走去上班,顺便看看街上的情景。

到了上班时间,还不见泽旺的人。李牧鹤打开房门,准备一个人出发,只见门前站着一个年轻人,约三十岁光景,身材高挑,戴着一副眼镜,见李牧鹤出门,一个立正,报告说:“李书记好,泽旺主任安排我过来,今天早上他陪昌县长下乡去了。我叫曾玉,是办公室副主任,这几天有事情请书记尽管吩咐,我努力做好服务。”

李牧鹤看了看眼前这个小伙子,感觉他有几分机灵,点了点头,就向楼下走去。李牧鹤边走边问:“昌县长下乡,县委办主任也要跟着去吗?”曾玉说:“就是,过去是这样的,说是便于协调政府和县委的工作。”李牧鹤又问:“昌县长下乡带了多少人?”曾玉答道:“这次带的人比较多,估计有五十多位,各部门的一把手都去了,县委几个常委也一同去了。”

李牧鹤没有说话,双手插在裤兜里,缓缓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回头对身后的曾玉说道:“你去忙自己的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李牧鹤无所事事地在办公室里坐了两天,他了解了一些关于墨曲县解放以来社会、经济等方面发展的历史。其实,这些内容他在市上工作时就非常清楚,他担心的是怎样才能把换届工作搞好,他想先找几个县级干部谈一谈、聊一聊。今天一上班,他让曾玉联系一下相关人员来他的办公室。结果这些干部不是和昌旺禄县长下乡去了,就是到市里开会去了,找不着人商量事情。李牧鹤只好让曾玉去找几个中层干部来坐坐,结果也没有合适的人在家,他只好作罢。

临近中午,曾玉来向李牧鹤报告,说是市上下发了一个通知,下周一西川市委召开“关于大骨节病综合防治工作”的推进会议,要求各县县委书记参加。李牧鹤一想,自己来得匆忙,走的时候换洗衣服都没有带够。加之墨曲县地处高海拔地区,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明显降温了,他的确有必要回去一趟,整理一些生活用品带过来,还得去见见前任书记彭措同志。再说,县上的干部下乡的下乡,出差的出差,他独自一人在家也做不了什么事,心里反而有一丝丝不安和孤独,他觉得自己该回市里一趟了。他让曾玉去通知驾驶员小杜准备好车子,明天一早就回市上去,顺便过个周末,然后参加市里的会议。

从办公室回到驻地,曾玉帮李牧鹤把铁炉子里的火生起来,在炉子上架一壶水就走了。小杜过来把车况给李牧鹤作了一个汇报,车子还是市委政研室的,县上还没来得及给李书记安排车子,小杜就征求李牧鹤的意见,问自己是不是继续留下来陪李牧鹤。见李书记没有开腔,他觉得自己明天回去后,有可能不再来这里了。他开始帮李牧鹤收拾行李,然后陪坐在铁炉子旁边。铁炉子里的火烧得呼呼作响,把整个屋子烤得暖洋洋的,李牧鹤把整个身子平靠在棉沙发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直到曾玉敲门进屋来请他去食堂吃晚饭,他才和曾玉、小杜一块儿朝食堂走去。

许昆宁站在大街上,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由于在婚宴上喝了几大杯酒,此刻他浑身燥热,脸烧得发烫,头也有些晕乎乎的。他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走,去找老领导余忠实打听打听吧,但心里又有些怵,不敢唐突。不过转念一想,反正今天喝了酒,何不借着酒胆去问问。

许昆宁听别人说,年底县级领导班子就要换届了,组织上正在市直机关物色一批年轻干部到县上任职锻炼,作为下一步换届的后备人选。有人说他也在被考察之列,但一直没有通知,也没有确切的说法。

之前,他也悄悄去市领导那里打探消息,有的领导讳莫如深,笑而不答,有的领导却干脆奚落起他来:“昆宁啊!你在我这里问这些问题,是不是烧香找错了庙门啊!”许昆宁想他们可能真的不知道,但余忠实肯定清楚。他听别人多次议论,现在人事安排主要是分管党务的副书记余忠实拍板。

许昆宁老丈人跟余书记是老战友、老同事,当年一块儿从部队转业到高原来工作的,有一定的交情,所以许昆宁几天前就打电话让在外地教书的妻子甄若玉打电话给他探探口风。可若玉说她开不了口,他也知道若玉是从来不管他这些所谓“官场”上的事的,只好作罢,心想:自己的事情,只有靠自己了!他抬头长长地吸了口气,咬紧牙关像是最后一次下了决心,嘴里嘟囔道:“不就是个副书记吗?有什么可怕的。”抬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径直朝市委大院去了。

到了余忠实的门前,许昆宁又犹豫了,举了好几次手都没敢敲,最后还是一咬牙把门敲开了。余忠实的妻子雷阿姨开门见是许昆宁,有些惊讶,但还是热情地让他进屋。老领导正靠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是许昆宁进来,动了动跷起的二郎腿,问了声:“你来啦?”就再也没有说话了。倒是雷阿姨问长问短,了解了一些若玉和她母亲的情况,让许昆宁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往下放了放。

余忠实早就看出他的来意了,开门见山地说:“昆宁啊,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说吧,是不是想问去县上任职锻炼的事啊!”许昆宁“嗯、嗯”了两声,还没想好措辞,余忠实就接着说:“过两天组织部就要通知你们了,现在说也无妨。组织上准备让你去墨曲县任县委常委兼副县长具体负责政府相关工作那里是艰苦一些,你要好好工作,经受住组织的考验。要求下个月就到位,你去准备准备吧。”说完,转脸继续去看电视了。

许昆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余忠实家里出来的,他记得自己想说些感激的话,但好像一句完整的意思都没有表达出来;他又想表表决心,也是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管怎么说,许昆宁感觉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块石头被卸了下来,浑身上下轻松了不少。他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工作,不辜负老领导余忠实的培养和帮助。

十月中旬,许昆宁和送他的人,在路上摇摇晃晃走了整整一天,才到墨曲县城。刚刚安顿下来,县上就通知他参加全县领导干部大会,会上许昆宁才知道,这次与他一起到这里来任职的共有五位同志,其中从县上提拔和交流的有三位同志,市级机关下派的有两位同志。其他同志都先到了这里。墨曲县也有三位同志调去其他县或市上任职。

会议由县长昌旺禄主持,市委组织部部委员、干部科科长卓玛宣读了墨曲县委、政府领导班子届中调整的意见,并宣布了人事任免通知。单位上派来送行的领导分别介绍了他们五位同志过去工作情况和业绩,许昆宁和其他四位同志也分别作了表态发言。最后,县委书记李牧鹤讲话,首先对调走的同志给予了褒扬,同时对新来的同志提出希望,还对在岗的同志提出了要求。

由于县上住房紧张,两办还没有为新来的同志们调剂出住房来,所以,他们五人都被安排在县委招待所里暂时住了下来。晚上,县上举行迎送晚会,许昆宁怀着一种莫名的空虚和焦躁参加了这个晚会,不知不觉中,喝了个酩酊大醉,最后还是政府办公室的几个工作人员把他抬回招待所的。

第二天,许昆宁硬撑着起了床,脚刚落地,他感到天旋地转的,不得不坐回床沿,等眩晕稍好些,才起身坚持去与送他的原单位同志告别,把他们送走后,他又回到招待所,一头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面对这般偏僻的环境和艰苦的条件,醒后的许昆宁愁绪万千,但不知如何释放,只好让自己昏沉沉躺在床上。

许昆宁到墨曲县一周后,县人大专门召开一次常委会对政府班子人员进行了任免,县政府县长昌旺禄召开常务会对副县长的分工进行调整,他安排许昆宁分管文教卫生工作。文教卫生在墨曲县一直是个让人头痛的工作,得有一个比较能干的人来管理才行。昌旺禄县长在常务会上有些想当然地说:“许昆宁同志刚来我县,但他有在市政府办公室工作的经验,我认为他适合分管这些工作。”

许昆宁来到刚安排好的办公室门前,刚一进门,只见一位四十来岁、身材有些矮胖,戴着一副黑色宽边眼镜的女同志跟了进来。她很熟悉地在房内踱了几步,转了一圈,环视了一下面貌依旧的房间说:“唉,我总算离开这个鬼地方了!”站在旁边的许昆宁急忙问道:“请问您是……”她说:“我原来就在这间办公室办公,我叫刘金花!”

许昆宁马上明白过来,忙面带微笑地说:“哦,您就是刘县长啊!久仰久仰!请坐请坐!”边说边用手指着她过去坐过的位子给她让座。刘金花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说:“现在该你坐那里了。”边说边坐在了桌子对面的沙发上,接过许昆宁递过来的茶杯说道,“你也分管文教卫生工作吧,这工作可不是人干的事情哦,你不知道吧,这里的娃娃都不愿意上学。”许昆宁急忙问道:“为什么呢?”刘金花做出一副十分老到的样子说:“为什么,他们的父母认为读书无用,读了书,毕业后又找不到工作,谁愿意读啊!还不如去放牛,去挖虫草、挖贝母,赚钱更实惠,更划得来一些。”许昆宁又问:“现在我们市上不是实行十五年‘免费教育’了吗,难道他们还不来读书?”刘金花没好气地说:“免费!就是给他们发钱都不愿来读书啊!今年这里正在开展‘普九两基达标’,明年要全面验收!到时候你就知道这个山芋有多烫手了。让这里牧民的小孩去上学,比‘抓壮丁’还难!”

说完,刘金花脸上流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把手中的茶杯往茶几上一放,慢慢站起身来,伸出她那胖乎乎的小手与许昆宁握了握,说道:“好!我走了,欢迎到市委宣传部来做客。”说完转身扬长而去,好像把一切烦恼都留在了这间办公室里,留给了他许昆宁似的。

目送刘金花走出门,听见那女人特有的高跟鞋声渐行渐远后,许昆宁才又坐回刘金花曾经坐过的位子上,回味起刚才与这个女人的对话和她的样貌来。想到刘金花胖胖的脸上那两朵引人注目的高原红,不禁哑然一笑,这是强烈的紫外线赐予高原女人的独有标志,开在刘金花脸上,显得粗糙滑稽,加上这个女人说话时胸腔发出的“咝咝”的沙哑声,让许昆宁很难把“美丽的高原红”与她联系起来。

许昆宁端起放在桌子上的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直冒热气的铁观音,此时此刻他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应该立即把这把椅子换掉。想到这里,他像触了电似的从椅子上一下子弹起来,拿起电话,准备通知办公室立即给自己换一把椅子来。

正在这时,政府办公室秘书小王轻轻地敲门进来报告说:“许县长,外面有个女同志要见您一下。”许昆宁有些迟疑地问:“是谁啊?”顿了一下,又说,“请她进来吧!”话音刚落,他一抬头,只见一个打扮入时、神态大方、举止庄重的女人站在了他的面前,仔细一看,她不就是之前在下属婚庆典礼上唱歌的女人吗?那个有些与众不同的女人。

许昆宁有些惊讶:“是你啊!我们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面的。”那个女人浅浅地抿嘴一笑说:“是啊!上次在市里我表弟结婚,我们不是见了一面吗?太感谢您对我表弟的关心关爱了,还亲自来为他证婚。”说到这里他微微地朝许昆宁弓了弓腰,算是有礼了,然后用有些惊讶的口气说,“没想到您能来我们这里当县长,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啊!”

许昆宁急忙更正道:“不,我不是什么县长,是副县长,是来墨曲县学习的,是为大家服务的。”许昆宁打着官腔说完这些话后,他自己都脸红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她面前说出这些让自己听着都感到别扭的话。

那个女人浅浅地笑了笑,又落落大方地说道:“您就别客气了吧!许县长,我也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文教局的副局长罗蔓儿,您就叫我小罗吧!听说是您分管我们,所以过来拜访一下,今后就请多多关照啊!”说完这话,她又把那只白净的手主动伸了过去。

许昆宁赶紧彬彬有礼地与她握了握手,然后很有风度地用一个“请”的手势让她坐在了侧边的沙发上,亲手为她沏上了一杯自己爱喝的铁观音。一直站在旁边的小王见状,想来做这些端茶倒水的事情,被许昆宁用手制止了,他知趣地悄悄退了出去。

许昆宁看着眼前的罗局长,她三十出头,身材苗条,肌肤白皙,既有内地女人的细腻又有高原女性的特性,特别是她那高高的鼻梁、深陷的眼窝,浅浅一笑时,脸上露出的两个酒窝,增加了几分甜美。

她双手捧着茶杯,有些局促地端坐在沙发上,脸微微有些发红。瞬间,许昆宁也出现了短暂的脑壳短路,不知说什么才好,不知所云地问了一句:“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吧?”通过不长时间的交谈,许昆宁感到罗蔓儿言谈举止得体,很会把握分寸,完全看不到之前热情奔放的影子。

李牧鹤回市府的路上,就与墨曲县的前任书记彭措电话联系上了,并约定下周一市委会议结束后他们俩找个地方,具体交流一下工作。李牧鹤在电话中说:“请老书记多多指教!”彭措在电话那头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不敢!不敢!”

李牧鹤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老婆王瑞让他赶紧洗澡,然后吃晚饭。知道李牧鹤今天要回家,她专门为他烧了几道他喜欢吃的菜,还把他平时爱喝的泸州二曲拿了出来,为他斟满了一杯,放到李牧鹤面前。王瑞六点钟就吃过晚饭了,她很注意养生,晚上是一口都不多吃的,所以现在她坐在旁边看着李牧鹤喝酒吃菜,不时地给他夹夹菜、添添酒。李牧鹤边吃边听王瑞讲他走后市上流传的一些花边新闻。

正在这时,李牧鹤家里的座机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王瑞去接电话,喂了几声后,冲着李牧鹤说道:“是找你的!”李牧鹤问道:“谁会这么晚了找我?”王瑞回道:“不知道,只说是墨曲县的干部。”李牧鹤立即走了过去,以为是县上出了什么紧急情况。他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对面说道:“李书记好,这么晚打扰你了!我是墨曲县的交通局局长兰卡多吉,来市里给您汇报工作!”李牧鹤一听是县上的局长,就问了一句:“有什么急事吗?”对方说:“没有,没有,只是想见见李书记。”李牧鹤有些不悦地说:“前几天我在县里你怎么不来找我?那就在县里说吧!”说完,啪的一声把电话挂了。

李牧鹤吃完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王瑞忙着收拾碗筷。这时,李牧鹤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他从外套兜里拿出手机一看,号码不熟悉,想挂断电话,但一想,知道自己手机号码的人不多,肯定是熟人,这才接通电话,原来是老同学蒲尔洛打过来的。蒲尔洛曾经在墨曲县公安局当过政委,现在已经是西川市公安局特警支队的队长了。他声音洪亮,但语气谦和:“老同学好!祝贺你当上墨曲县委书记了!”见李牧鹤没吱声,他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接着说道,“墨曲县的几个老同事,说是有事一定要找找你,给你报告一下,当面向你反映一些情况,你看行不行?”

李牧鹤一听,心下吃了一惊,觉得很有必要会会这些人。他语气淡定地说:“老同学都出面了,能有不行的吗?在哪里见?”蒲尔洛说:“我们在新龙腾茶庄等你,需不需要开车来接你?”李牧鹤说:“不用接,我马上出发。”

一到茶楼门前,蒲尔洛已在那里迎候李牧鹤,他们一起上楼,来到三楼左边当头的那间大包间里,李牧鹤看到五六个人,但他一个都不认识。经蒲尔洛介绍,他才知道他们是墨曲县交通局局长兰卡多吉、人事劳动局局长朱自文、林业局局长甲洛、发改委主任多杰泽让、民政局局长周文荣、教育局局长朱明等。蒲尔洛把大家介绍给李牧鹤后就说:“李书记,不好意思!今天局里安排我们支队到墨尔多神山旅游沿线开展冬季安全防护演练。我得马上出发,连夜赶到,就陪不了你啦!下次回来,我一定请你坐坐,有两瓶好酒还等着老同学回来喝呢!”说完,急匆匆地与李牧鹤他们握手告别。

大包间里只剩墨曲县的几个人了,李牧鹤坐在中间的那张长沙发上,其他人员围着他坐在四周。墨绿色的玻璃茶几上放着瓜子、核桃、时令水果和糖果糕点,还有刚刚煮熟的手抓羊肉和香肠腊肉,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杯沏好的“大红袍”。李牧鹤还发现,他对面吧台上放着五粮液,还有一些红酒啤酒和青稞酒。喝白酒用的小杯子、喝红酒用的高脚杯,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托盘里。西川高原的人们,说喝茶实际上是茶酒兼有,到后半场往往就是以酒为主了。

好一会儿,大家都没开腔,气氛一度比较压抑。还是李牧鹤先开口问道:“说吧!你们这么着急要见我,是什么事?”交通局局长兰卡多吉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对不起了,李书记,我们本不该跑上来打扰您的,有些事本应该在县上向您汇报,但是县上人多嘴杂,还有很多双眼睛盯着我们,不方便啊!”

李牧鹤大吃一惊!突然,他猛地一下子回想起前几天在县上见不着人的情景,他高声地问道:“是哪些人在盯着你们?”林业局局长甲洛忙说:“具体是谁在幕后操作我们说不清楚,过段时间您就知道了。我们想给您报告的是,县上有人准备在换届选举中做手脚,把您撵出墨曲县。”

说到这里,甲洛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纸,边递给李牧鹤边说:“这里有一个他们初步排出来的县四大班子人选名单。”李牧鹤接过来快速扫了一眼,思忖了片刻,收起来放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人事劳动局局长朱自文接着说:“我们还听说,有人把下一届县级机关,包括乡镇的人事都安排好了。现在满大街都议论纷纷,说谁谁谁要当什么什么官!谁谁谁又要任什么什么职!而且有人已经开始行动了,已经把自己摆在局长、主任、书记的位置上了。”说完也从外套口袋拿出两张纸交给李牧鹤,李牧鹤一看,是墨曲县部门领导和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的名单,他看完后也收入了上衣口袋里。然后问道:“还有什么情况?”林业局局长甲洛有些担忧地说:“我听他们说要让您乖乖地滚出墨曲县,如果您不走就要让您在墨曲县成为摆设,让您这个县委书记成为一张空头支票,让您比以往的县委书记混得都惨!”

听完这些,李牧鹤又问:“我们县上哪些人热衷于操作这些事情?”发改委主任多杰泽让说:“具体是谁我们还不好确定,但出口好像在县委办公室主任泽旺那里,最近他很活跃,好像什么事他都知道!”李牧鹤思索了片刻,对大家说:“今天这事非同小可,无论是否真实,我首先感谢你们给我提供信息。”李牧鹤知道,如果没人给自己通风报信,他李牧鹤在墨曲县其实就是一个瞎子和聋子。不管怎么样,有消息总比没有好。紧接着,李牧鹤又说,“这事事关大局,你们告诉我以后,不能再拿出去说,更不能信以为真!你们都知道,人事安排是西川市委的事,是墨曲县委的事,不是哪几个人说了就能作数的。当然,我们要高度重视这些情况,大家还要多收集、多提供给我。换届临近,我们要按照市委的部署,针对收集到的这些情况有针对性地开展工作,特别是要做好舆论宣传工作,我希望你们不要说见过我了,这样才更有利于你们做工作,我会全力支持你们的。”几位下属都不停地点着头。

民政局局长周文荣接着提醒了一句:“前几年墨曲县每逢换届选举,总要出事,他们都是事先操作好了的。李书记,您要做好应对准备。”李牧鹤点了点头,望着大家充满信任地说道:“同志们啊!你们都是党员领导干部,换届成功与墨曲县下一步的发展有直接的关系,我们只有共同努力,才能做好工作,才能保证完成换届任务。”几位下属神情专注地望着李牧鹤,他们感觉到李书记早就胸有成竹了,由此,大家也更有信心和决心了,他们不停地点着头,有的同志甚至眼圈都红了。

星期一的会议是在市委二楼的大会议室召开的,西川市委常委、人大、政协主要领导和市政府相关副市长以及十五个县的县委书记,市级机关相关部门的主要领导参加了会议。市大骨节病综合治理专项工作推进领导小组对此项工作作全面的安排部署。会上,市委书记田立昕作了重要讲话,他说:“我们市是大骨节病重灾区,百分之十几的人长期遭受着病痛的折磨,是偏远地区贫穷的根源。随着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我们要抓住机遇,不断奋进,向病魔宣战,向贫穷开战。党中央、国务院,省委、省政府十分关心高原,关心病区,在今年接近第四季度之时,还拨出大量资金用于大骨节病区老百姓的医疗、生活、发展等项目开支。虽然,当前各县都面临着换届任务的考验,但我们仍然要坚持两手抓,一手抓换届工作的推进,一手抓大骨节病综合治理任务的落地落实。”

会议一个上午就开完了。下午,李牧鹤按照前两天的约定,去市宗教局拜见前任书记彭措同志。走进彭措局长的办公室,两人寒暄之后,彭措就直截了当地说:“牧鹤书记啊!这次你去墨曲县,对你下一步的工作可是一个不小的考验啊!你是知道的,昌旺禄县长从学校毕业就分到墨曲县,一干就是近三十年时间,从一般干部干到局长、副县长、常委、常务副县长、县长,人家底子厚、人缘好啊!加之省里、市里都有人支持,年龄也还合适,好几级党校都去培训过,是组织上看重的青年优秀人才哦!我在墨曲县当书记的时候,人家就跃跃欲试的了,嫌我这个老头子挡了路,恨不得我早日滚蛋。我现在滚蛋了,人家满以为县委书记就该他当了,你这一去,对人家的打击多么大啊!这当然就给你自己也埋下了一颗地雷,稍不小心就有可能触发,炸你个人仰马翻!所以建议你在办公室里立个牌子,上面写着‘小心地雷’四个大字,随时提醒自己哦。”说到这里,彭措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又说,“真不知市委是怎么想的,让他当书记,多顺当,也不会产生矛盾。你已经正处多年了,也没有必要去蹚这个浑水,在市级机关当你的主任多惬意!”

李牧鹤一时不知如何接彭措的话,他摸不清这是他的意思还是昌旺禄的意思,只好顺着说:“就是嘛!你看市委弄得,好像我要去与老昌抢这个书记似的。这可是市委的安排啊!到了现在,还说什么呢?能让市委重新安排吗?”说到这里,彭措和李牧鹤都哈哈大笑起来,李牧鹤接着说,“现在最关键的是我去了怎么办,首先是怎么才能把这个换届换好,请你老哥出出主意啊!”

彭措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回去后,首先把三个退下来的老同志的工作做好,人大常委会主任、政协主席,还有一位统战部部长。但统战部部长长期生病住在省城,可能难见到,他们可是墨曲县的‘风向标’啊!还有就是几个墨曲本地的县级干部,爱凑在一起吃个酒、喝个茶,好多事情就是在吃吃喝喝中议出来、定下来、干起来的。再有就是把老昌昌旺禄的思想工作做通,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政治觉悟的人。但思想上有些固执,脾气比较犟,是块难以合作的料。”说到这里,彭措长长地嘘了口气,像是把背在身上的重负卸了下来。他接着说道,“这也难怪他了,你想,一个人在偏远山区一干就是近三十年,从没有离开过那里,思想不保守、不禁锢才怪,不自以为是、不夜郎自大才怪!可能他还认为真理永远在他一方,一切都要随着他的思路来才是正确的。最后就是一批中层干部,他们爱搞小圈子,见风使舵,现在可能都投靠昌旺禄去了。在他们眼里,你不过是一介书生,一个写写画画的文书,墨曲县现在不需要文书,他们需要昌旺禄那样的武将!你好好琢磨琢磨吧!”

李牧鹤几乎没有再说一句话,他认真地听着前任书记彭措同志分析,不时地点头,更多的是在思索。不知不觉一个下午过去,他才如梦方醒,站起来说了声“谢谢赐教!”就转身要走。见李牧鹤起身要走,彭措局长才说了一句:“晚上就在伙食团吃个便饭行不行?”李牧鹤摇着头说:“不啦,不啦!这已经打扰了,下次有空再来看望您。”边说边向门外走去。其实,李牧鹤心里正燃着一把火,他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把火烧在该烧的地方,最关键的还在于怎样把工作局面打开,把换届任务完成好,不辜负市委和田立昕书记的重托。

许昆宁和其他四位新来墨曲县任职的同志一样,工作分工落实后,就按照早他们一个月来这里任职的县委书记李牧鹤的要求,到分管的部门和乡镇去调研,熟悉了解情况。按照李书记的说法,一是要他们自己去体验体验今后的工作和生活空间,二是让广大的人民群众认识自己、了解自己,争取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的信任,确保选举不出问题。大家都明白,前几次换届中出问题的干部,往往都是在前期工作中忽略了到群众中去,再从群众中来这个环节,没有和广大人民群众打成一片,这样的干部不落选才怪。

许昆宁按照自己拟定的工作方案,先是到他分管的教育、卫生和其他几个部门了解基本情况,熟悉后又到乡镇去开展工作。去乡镇调研时,他照例要带上教育和卫生部门的干部,罗蔓儿是副职,他可带可不带,但许昆宁也把她列在了调研人员之列。这样一来,许昆宁与罗蔓儿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

这天,许昆宁带着教科文卫体相关人员,前去墨曲县的壤古山乡夏麦村调研。三菱越野车穿行在西川高原黄河流域的边沿地带,支流嘎曲河蜿蜒流淌,并在壤古山乡前转了若干个漂亮的急弯,然后平静地注入黄河。站在壤古山乡南面的喇嘛岭上向北望去,奔腾不息的黄河在这里千回百转,形成了气势宏大的“黄河第一湾”景观。初来乍到的许昆宁被眼前这壮美的风光震慑住了,他叫司机停下车来,站在景观前面,双手叉腰,不停发出啧啧惊叹。罗蔓儿看到许昆宁这么兴奋,赶紧介绍说:“河对岸就是邻省的碌玛草原,夏麦村与碌玛草原界挨着界。这里也是我国三大名马之一——河曲马的出产之地,这里的人都视骏马为珍宝,男人们从小就爱养马、爱骑马、爱品马,更爱赛马。”许昆宁听着,赞许地点了点头。

这一天恰好是夏麦村一年一度的“扎崇节”。这个节,传统上本是商贸物资交易节,现在已经发展成旅游文化宣传节了,当然对当地人来说,更是惊心动魄的赛马节。为了办好这个节,县乡镇和村寨都准备了大半年时间了。今天是开幕的日子,乡上的干部和村上的人员,半夜就开始忙碌了。太阳初升的时候,夏麦村家家户户的房脊上升起了袅袅青烟,这是当地人在“煨桑”,他们把柏枝、糌粑和一些祭祀物品一同放在煨桑台的微火上,让其放出阵阵浓烟,祈祷上苍赐福,求得菩萨保佑。整个村寨烟雾缭绕,若隐若现,若诗若画,仿佛仙境一般。

但对大多数夏麦村的男人而言,祈祷的主要目的,还是希望保佑他们在赛马中取得好成绩。十万元的奖金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要挖上好几年虫草贝母才赚得到。更让他们在意的是在众目见证之下手举奖牌的骄傲,那将是他们终生难忘的荣耀。当太阳升至一人多高的时候,夏麦村后面山头上的麦玛寺吹响了祭祀的莽筒,低沉浑厚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不一会儿,寺庙上的喇嘛开始诵经了。

夏麦村三面环山,一面朝水,顺着河流就是一马平川的夏麦草原。年复一年,夏麦村的活动都是在这个草原上举行的。

今天,这里又像往年一样,三乡六村七十四寨的村民和黄河对岸邻省的老百姓,还有全国各地的游客,都在嘎曲河的两岸搭起了帐篷。这些或白或黑的帐篷大小不一,错落有致,在阳光下就像撒落在天空中的星星格外醒目。临近中午,“扎崇节”的第一项活动——商贸物流交易市场宣布开业了。紧接着三乡六村的业余文化演出拉开帷幕,悠扬动人的女高音山歌唱完,雄浑厚重的安多弹唱又开始了。年轻帅气的小伙子和美丽动人的姑娘们身着华丽的盛装,三五成群,有说有笑,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美好、青春的色彩和幸福、快乐的气息。

当雪片一样的“龙达”纷纷扬扬在空中飘荡的时候,赛马活动就在阵阵口哨声和欢呼声中正式开始。十匹一组的马队依照抽签顺序有序地进行着比赛,高潮时,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了跑在最前面的马匹和骑手身上,他们高声呐喊助阵,希望自家的骑手成为冠军、自家的马匹成为今年的名马。此时此刻,十万元奖金的分量重,家族、部落的名声地位更重!

许昆宁对赛马也是很感兴趣的,他认认真真地看完后半程决赛,等整个比赛决出胜负后,立即冲进刚刚比赛完的人群马群里,近距离欣赏这些骏马。这时,一匹高大威猛的枣红马,仍然不停地嘶叫、蹦跶,引来很多人围观,但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它。好几个想一展身手的藏族小伙子相互打起赌来,看谁能将它制服。他们卷起衣袖先后冲了上去,结果都让它掀下了马背,引起围观的人群一片哄笑。这匹高大健壮的枣红马的气势、神态,让爱好骑马的许昆宁兴奋起来,他很想去摸摸这匹神骏的烈马,近距离接触一下这个既让人感到恐惧又让人喜爱的生灵。许昆宁向它走去,还没碰到缰绳,枣红马就嘶鸣着扬起前蹄一阵乱踢,差点儿把许昆宁踢翻在地,人群中又是笑声一片,甚至有人打起呼哨。许昆宁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想赶紧离开这里,但又不愿让别人看不起。只见他猛地站起身来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一把抓过枣红马的缰绳,用力控制在手中,趁枣红马原地转圈还没回过神时,突然“嗖”的一下翻身跨上马背,动作敏捷流畅。枣红马先是一惊,接着立前蹄蹬后腿,疯了一般朝前飞驰而去,想把许昆宁从背上甩下来。许昆宁任由枣红马狂奔乱跳,让迎面的风在耳旁呼啸,他两手紧拉缰绳,双脚紧踏马镫,就像冲浪高手在大海中跌宕起伏,始终没让枣红马掀下来。这下子围观的人们都发出了啧啧的赞叹声,有几个牧民小伙子还兴奋地吆喝起来,向许昆宁竖起了大拇指。

许昆宁从马背上跳下来的瞬间,目光刚好与跑得气喘吁吁的罗蔓儿相撞,一道闪电在许昆宁心中划过。

壤古山乡的党委书记和乡长听说许县长在这里,急忙带着驻村的干部和夏麦村的支部书记和村主任赶来欢迎他。他们给许昆宁献上了一条金黄色的哈达,敬了一碗醇香的青稞酒,在场的人们簇拥着许昆宁像凯旋的英雄,朝一顶黑色帐篷走去。

一进帐篷,许昆宁就闻到了奶茶和手抓肉、青稞酒的香味,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他和早就来到这里喝茶等他用午餐的随行人员打过招呼后,就坐在对着门的位置上。他环视了一下帐篷内的陈设,高大宽敞的黑色帐篷,藏式风格突出,阳光照耀下,帐篷内红蓝黄三色彩布上拼出的花纹十分抢眼。帐篷内地面铺满红色地毯,沿四周铺着氆氇坐垫,坐垫前的藏式木茶几上堆满了手抓肉、奶茶、肉肠、人参果、和尚包子、牛肉粉汤、酸菜面块等。

许昆宁带来的教科文卫体相关领导和干部,上午根据自己的工作和乡村干部一块儿走访了部分群众,检查了项目推进和落实情况,还看了几个新规划文化旅游点位,现在空着肚子,见许昆宁入座后,大家都在乡领导、村干部的热情招呼下依次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许昆宁喝了一碗奶茶后,胃肠被稳住了,乡上领导带领村社干部开始敬酒,几杯酒下肚后,许昆宁有了几分醉意,这时,罗蔓儿端了满满一碗青稞酒来到许昆宁面前,深情地望着他说:“今天可让我大开眼界了,真是没想到您是‘文武双全’。”说着有些害羞地低下头,把耳边的长发捋到耳后,一仰头把满满的一碗青稞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碗口向许昆宁一亮,说了声,“敬您了!”许昆宁看着罗蔓儿,他感到自己的目光肯定像铁炉子里的木炭一样在燃烧,说了声:“谢谢!”然后也把满满的一杯白酒喝了下去。

这以后,许昆宁工作之余特别爱打听罗蔓儿的事情,起初许昆宁以为罗蔓儿是本地人,后来听人们讲:她其实是土生土长的外地人。因为她的父母是二十世纪50年代从省内有名的医科大学毕业,双双分配到高原来支边的高才生。几十年过去了,罗蔓儿的父母跟高原上的人们一起经历了风风雨雨,现在都已退休回内地老家颐养天年去了。

许昆宁还听说,罗蔓儿的父亲来高原不久就弃医从政了,但他生性好强,爱感情用事,又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还爱“乱说话”,做事不注意分寸,根本不是当官的料,结果从政的道路越走越窄,直到退休,也只是个正科级干部。

后来,许昆宁发现罗蔓儿每次说到自己的父亲情绪都比较低沉,她还告诉许昆宁,他的身上有一些她父亲的影子。

罗蔓儿关注着许昆宁的一举一动,比如初来时,他对这里的生活习惯很不适应,特别是胃肠反应强烈,他不习惯吃牛羊肉,更闻不了酥油的气味,经常呕吐、腹泻,可仍坚持和大家一起吃手抓肉、喝酥油茶、捏糌粑。罗蔓儿还发现许昆宁思维敏捷、理念新颖、见解独到,特别是他那敢冲敢闯的性格更让她敬佩不已。

许昆宁还听昌旺禄县长说:罗蔓儿的母亲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一度十分出名。人们都说她是墨曲县的“林巧稚”,由于她在妇产科医术高明,而且一直坚持走村串户为老百姓看病送药,为人谦和善良,还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本地话,几十年下来,成了这里远近闻名的“门巴阿妈”,备受人们尊敬。好多孩子,包括现在在这里工作的好几位县级领导干部,都是经她的手接生下来的,可以说她是高原人民心目中的白度母。许昆宁还听人们说:罗蔓儿的母亲年轻时十分漂亮,就像草原上的格桑花,年纪大了仍然风韵犹存,气度非凡,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会向她投去敬慕和赞美的目光。

罗蔓儿恰到好处地继承了父亲倔强反叛的性格和母亲温柔善良的气质。兄妹三人中,父母最疼爱的也就是三女儿罗蔓儿了。他们把几十年对高原的感情都用到了她的身上,还给她取了个藏族名字叫若曼央宗,把她当作藏家姑娘来养育和打扮。罗蔓儿从小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处处显得比姐姐和哥哥要强,在学校里成绩也一直比哥哥姐姐好。高考时,她的志愿是读军事院校或警官学校,立志要做高原雄鹰,父母却一直希望她学医,继承母亲的事业,但她就是不乐意。在父母一而再、再而三的规劝下,她选择了同样是为人民服务、同样是伟大事业的教师职业。

她从西南师范学院毕业时,正赶上父母都要退休回内地,她是可以留在父母身边,在省城教书的。但是,也许父亲的特质对她的影响更大一些,罗蔓儿也是一个比较有想法的姑娘,她坚定地回到了墨曲县,她对这里有着浓浓的家乡情。在县中学当了一名英语老师,教了几年书。由于她能力出众,又踏实肯干,在学校里深受领导和学生们的喜爱。

不久,罗蔓儿就调到县教育局,从办事员、股长一直升到副局长。可能是她能力强,善于沟通和协调,加之许多人看在她父母的分上都愿意帮着她,这几年她在副局长职位上干得风生水起,特别是给单位争取了很多项目资金,也让职工享受了很多福利。这在边远的墨曲县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使得全局上下对她都分外倚重,朱明局长有时都对她言听计从。许昆宁了解到这些事后,对罗蔓儿父母有了别样的崇敬之情,慢慢对罗蔓儿的认可和信赖不断加深,哪天没见到罗蔓儿的身影,他的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儿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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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