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梦:另一种返乡——刘亮程《本巴》读札
在新作《本巴》中,刘亮程一如既往地延续着清奇而又诡谲的创作风格,讲述了一个关于梦与时间的故事。整个故事藤蔓交错,深植于作者由记忆与想象、经验与超验编织而成的文字世界中,和《虚土》《凿空》《捎话》一样为读者呈现了那个粗粝而广袤的西域时空一角,字里行间都烙刻着作者独一无二的叙事印记。当我们把《本巴》置于刘亮程文学世界的整体框架中来考量时,似乎可以轻易找寻到破译这段神秘寓言的入口,但事实上,这个入口却有如小径分岔的花园,有太多阐释的可能,让人一不小心,便迷失其间。《本巴》的每一句话都在提示线索的同时也敞开歧义,每一种阐释在看似明确的同时又回归溯源之路——它以看似轻巧实则绵密的叙事经纬,吸纳了从传奇史诗到先锋小说的诸多元素,用近似梦呓的语言打破了这些传统文类间的界限,把对时间与历史、生命与死亡、自然与人性等问题的深沉思考揉进孩童的游戏之中,重塑文学的边界,这对读者惯常的阅读经验而言无疑是极大的挑战。
小说别开生面且充满张力的意蕴结构要求一种撕裂而非黏合的阅读方式,梦境与现实、传统与先锋、轻盈与沉重、回溯与展望等共同构筑了文本中无处不在的镜像关系,这样一种看似矛盾的映照与唱和为原本简单的史诗故事开拓了说不尽的阐释空间。而所有的阐释都离不开对梦的解析,梦境意象的挪用与历史、人文关怀的呈现以及文学观的表达交织在一起,赋予文本一种深沉而又明丽的气象。
“江格尔的本巴地方,/是幸福的人间天堂。/那里的人都二十五岁,/没有衰老没有死亡。”(1)这是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中所描绘的美好愿景,也是刘亮程创作《本巴》的触发点,诗句在史诗与小说之间搭建起一座桥梁,供江格尔、洪古尔、赫兰等人物在两个文本中自由穿梭。小说不只是挪用了史诗中的人物故事,它属词运事如织锦琢玉,对英雄、大地、生命、战争等主题的书写以及节制厚朴、简洁平白的语言使得《本巴》也充满了雄浑悠远的史诗气象,那些远古的烟尘扑面而来。《本巴》讲述的草原部落的传奇事迹,那是本巴世代相传的英雄赞歌:本巴草原的首领们与拉玛国的莽古斯世代为敌征战不休。本巴老汗王及勇士们骨头变薄时被莽古斯趁醉掳去,他刚刚出生的儿子江格尔被藏匿在一个山洞中悄悄长大。孤儿江格尔于梦中学会父亲乌仲汗打仗治国的本领,又在梦中击退敌人,将和平还给他的臣民。当这位天生的王者建立起九色十层的班布来宫,在宫殿巨大的穹顶下和部属举行着一场又一场无尽的狂欢之时,长不大的吃奶娃娃洪古尔替他们远征拉玛,同弟弟赫兰一起挫败哈日王的阴谋,挽救部落于水火之中。尽管战争的主题贯穿始终,但作者并没有着意于刻画战争的血腥细节(也许我们还记得《捎话》中“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的无休无止的战争场面,还有那些身首异处的层层叠叠的死亡场景),反而赋予了战争以童话般的明亮色彩:用孩子天真快乐的游戏视角讲述英雄世界的荒唐与残酷,讲述人类命运的无常与斑斓,讲述生命与历史的永恒归宿。刘亮程说“《本巴》是关于时间的童话史诗”,(2)史诗中的主角江格尔先是被置换成只喝奶水和酒不及车轮高的娃娃,当他单枪匹马深入敌军被俘后,英雄的形象再次缩减到一个尚未出生的胎儿大小。赫兰这个风一般轻盈的孩子舍生忘死搭救母兄,他完全没有阿喀琉斯或者奥德修斯等人建功立业的渴望,甚至对世俗的繁华避之不及,他唯一的信仰是温暖而幽暗的母腹,美人、醇酒、荣誉、权力皆是虚妄的累赘。赫兰本无意降生,却过早地承载了世人的希望,这是他未及出生便已被赋予的责任与使命。他以拒绝出生的方式对抗使命的禁锢,却又在手足之情和亲缘责任面前义无反顾。赫兰所面临的伦理困境与选择难题一度令小说叙事十分接近传统史诗反复吟咏的命运主题,却又在梦呓般的表达中偏离了它,靠着搬家家、捉迷藏和做梦梦的游戏模糊了战争所指向的死亡维度,用童话的梦幻轻盈消解了英雄史诗的沉重。
明暗不定的梦境一直是刘亮程笔下独特的文学景观之一,《本巴》中各色梦境的叠加与并置可以说将这一图景描绘到了极致。作者曾经反复阐述文学与做梦之间的关系,他说:“在犹如做梦的写作状态中,文字的意味向虚幻、恍惚和不可捉摸的真实飘移,我时而做梦,时而醒来说梦。梦和黑暗的氛围缠绕不散。我沉迷于这样的幻想。写作亦如暗夜中打捞,沉入遗忘的事发找被唤醒。”(3)这些话为我们理解《本巴》提供了再恰当不过的注脚。如果说江格尔能在梦中向远在本巴时空之外的父亲学习王者之道并杀敌退兵,尚且属于奇幻故事中的平常情节,活泼有趣,同时又轻盈缥缈,那么当他封闭多年的梦之门突然重启,在梦中看见父亲乌仲汗从梦中醒来,意识在经由梦境转向清醒的过程中逐渐赋予一切以真实的重量时,对沉重现实的隐喻利剑一般穿过前者虚空的镜像,将镜花水月撕扯开,一道道伤痕的背后露出了故事的真相。“仿佛父亲在儿子的梦中,看见了儿子在做梦。他既在梦中被儿子梦见,又在梦外,看见自己被梦见”,于是部落中能见过去未来的谋士告诉这位自以为是的汗王,“昨晚不是你做梦了,是你父亲乌仲汗先梦见了你,然后让你在他的梦中做梦,看见他正在背阴的山坡上,抱着石头醒来”。梦幻与现实由此在父子间的凝视中相互颠倒,它不仅是史诗故事在情节铺排方面的一个重要转折,而且暗示了梦境作为刘亮程最为看重的隐喻手法在小说叙事层面的巧妙运用。
梦境的虚幻既意指故事的虚构性,也指向叙述维度的虚构特征。第三章“做梦”的描写蔚为大观。作者为我们揭示了拉玛国从不停歇的转场原来只是一个白昼与黑夜的来回轮转,这是哈日王的孩童之梦,将整个部落的爱恨生死都做进一场游戏之中,拉玛草原的人也鱼贯进入游戏场中,用梦境取代现实;而当他们用梦境去掠夺他人的生活时,自身也被他者的梦境所侵占,人与牲口都在半梦半醒之间,“无数的梦像一个个巨大气泡,悬浮在半空”。现实的时空不再具有实质的重量,大地上唯有梦是唯一的真实。在哈日王布置的一个单调无聊的白昼和一个沉闷乏味的夜晚无止息的轮回中,整个拉玛国的人都玩起了做梦梦游戏。如果拉玛国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尚未出生的胎儿的梦境,本巴人如临大敌的恐惧又源自何处?倘若战争之痛、英雄之殇溯回时间之初,原不过是一场梦中梦而已,那么人类世代追问的意义究竟从何时起偏离了它正确的轨道?这或许是作者无意间提出的一个颇堪玩味的大哉问。
同样在这一章中,作者还重述了开篇江格尔梦中退敌的神话,通过江格尔与谋士策吉的对话颠覆了此前第三人称看似客观真实的叙述。草原上人尽皆知的关于少年江格尔梦中消灭莽古斯的传奇,原来是出自策吉的讲述,多年前拉玛人不战而退,疑惑不解的本巴人都说是自己在梦中追杀莽古斯,而当策吉将功劳归于江格尔时,他们便沉默了,从此只有一个声音一个主角,因为“一个汗国,只需要一个人做梦,其他人去信他的梦”足矣。真相越来越远,事实越来越模糊不清,讲述取代了事件本身,这正是语言赋予叙述者的特权,真相就隐藏在语言的迷宫中。语言遮蔽而非揭示了梦与醒的界限。小说中江格尔带领本巴人在梦中开启返乡之路,无数的牧民与牛羊在梦中凛冽的寒风中死去,尽管他们会在醒来后活过来,但梦中艰难的长途跋涉却在他们身上留下极度的疲乏,“梦不会白操劳”,梦的重量有时并不比现实更轻。但究竟梦和醒哪一个才是真实?在一次次的捉迷藏游戏中,草原人被割裂的睡与醒,在周而复始的相互找寻中最终失去了彼此,而人在无尽的昏睡中,躲进别人的梦中续命,把别人的生活做成自己的梦。一旦我们试图强行用不断更新的现代语言对两者做出泾渭分明的区分,便面临被它捉弄的危险,只有未曾受语言禁锢的母腹中的孩子,才能以其去伪存真的古老言语描绘真相的版图。在这里,刘亮程就像一个说梦人,一个预言者,用梦的语言重塑文学的形色,指引当代文学打破复刻的沉闷状态,恢复作家“修梦”和说梦的无上权力。作者“说梦人”的身份又同小说中史诗说唱者的形象相互交叠,映照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同构关系,为小说人物、故事推进提供了平行的双重叙事线索,在复现传统英雄故事的同时,也传达了作者对史诗以及小说创作的理解和洞见。
《本巴》中的江格尔史诗原型并非只是作者信手拈来的一则故事素材,其中还隐含着他对文学与现实的独特思考:文学须超然于现实之上,在审美距离之外看清现实的肌理,方能讲述真正鲜活的人物故事。正如作者在采访中所说:“史诗中的那些英雄是没有疼痛的,一个民族走出了自己的历史,走出了历史的疼痛,这些故事才能存活在史诗中,它没有把现实的疼痛带到史诗中去。”(4)小说最后所附史诗《江格尔》的原文选段,和小说构成一种有趣的互文关系。历史中的英雄们化身成一个个名字在史诗与故事中穿梭,当历史被时间抛弃,剩下的唯有这些英雄的名字。所有的名字都要求被讲述,渴望被讲述,文学从来不被动或机械地模仿与复述历史,相反,文学总是在一定意义上重塑甚至创造历史。历史徒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名字,而文学却孕育和创造着太多的可能。文学复活了历史,并赋予它不死的灵魂。从历史出发,文学试图经由梦的通道将过去与未来紧密相连,恢复时间的完整流程,虽然每一章史诗都从江格尔开始,但讲故事的人在创造了江格尔之后又会再给他一个父亲,正如江格尔创造了自己的父亲一样,说唱者在创造了行动中的英雄之后,又用英雄的名字为自己命名,将自己说唱进史诗中。讲故事的人和故事里的人在文字创造的时空场域中相互诉说,一边指认现实的虚构性,一边传达世界的真实性。在母腹中治理着整个拉玛草原的哈日王从一开始便洞悉了这个秘密,因此从不把这世界当回事,只是认真地摆布着一场场游戏。他不仅知道自己是故事里的人,而且明白只有让一切变得好玩有趣,故事才能不停地讲下去,而故事继续,自己就会永远活下去。所有故事里的人都是故事的讲述者,一个故事因为不好看被人抛弃,不单单是讲故事的人的过错,也是故事里的每个人没有尽力。即使明知自己只是一个故事中的人,一个被语言虚构和讲述的人,也要认认真真地在故事中生活下去,以此获得生命的完满与真实。现实即是一个所有人都参与讲述的故事,而世界则是一个时空来回轮转的游戏场。生活的虚无由于文学的介入而变得血肉丰满,意义被文学抹去,又被文学填满。被语言遮蔽的真相在梦呓中复活,语言可能将我们引向歧途,却也拥有拯救我们的力量,这力量诞生自梦中,作家须返回梦境找寻丢失已久的预言能力,这是刘亮程《本巴》带给当代文学的重要启示。
《本巴》的叙事探索“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它绝非只是一部“炫技”之作,而是表达了作者独树一帜的创作观,使得极富先锋姿态的史诗叙事背后,又灌注了丰沛而细腻的情感体验,复活和充满了传统史诗的抒情传统。《本巴》浓郁的抒情色彩不仅仅源自故事的叙述方式,更来自作者本人对文字的热爱以及作家职责的自觉意识。史诗中的英雄需要走出历史的疼痛方能在故事中重新复活流传千古,但历史的疼痛却不应被遗忘也不能被遗忘,需要说故事的人心口相传,用他们的血肉之躯滋养、铭刻、传承历史之殇,这是作家从游吟诗人身上继承下来的古老而神圣的禀赋与职责。他们将栖身于英雄传奇阴影之下尚未被讲述的历史伤痛承受下来,“疼痛是我们跟死去先人最后的血肉联系”,是连接现实与历史、梦幻与真实的桥梁。它深植于说梦者的记忆之中,说梦者不死,本巴的故事便会一直讲下去。疼痛一定意义上就是对现实敏锐的感知与捕捉,对真相的洞悉,对梦的虚妄的清醒认知。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保留做梦的能力,“当我们更认真地做梦时,真实的生活也会被我们颠倒过来”,将现实拉入梦境,又将梦境揉进现实,梦是我们同先人联系的唯一方式,也是人们寄存在高远处的另一种生活,经由它,我们将找到通往未来的金光大道。而它同时又是所有生命最终必经的返乡之路,梦里的江格尔,从现实的醉生梦死中挣脱出来,怀着巨大的热情和决心,带领全族人踏上东归的征程,“每前行一步都有人和牲畜在死去,却没有一个人回头。他们心里只有那个要回去的故乡,眼睛看不见身后的死亡”。当现实被死亡的威胁以及欲望所遮蔽,唯有在梦中我们才能找回那条荒草丛生的回乡之路,重拾返乡的勇气。
从这个意义来说,“本巴”似乎隐喻了所有故事、所有文学的起点,它不仅仅是一个被说唱出的明丽动人的梦,更是我们久已失去的精神家园。寻找失落的故乡,是文学最古老的主题之一,也构成了刘亮程文字世界中最动人心弦的一抹底蕴。他在小说中说道:“我们在梦里时,醒是随时回来的家乡。而在醒来时,梦是遥远模糊的故乡。我们在无尽的睡着醒来里,都在回乡。”我们都是梦丢失的孩子,在被她找寻;梦是遗忘的故乡,在召唤我们回去。重返回乡之路,首先需要开启梦之门,找到现实通往梦境的道路,唯有说梦者的语言可以点亮它的幽暗。通过对“梦”淋漓尽致的演绎,《本巴》寄托了刘亮程对中国当代文学突破当下写作困境与叙事局限的探索与期望,作品本身也远远超出了史诗原型的地域与民族局限,将“说唱”这一古老的讲述形式改造为一种具有世界意义的叙事方式,从而将一个本土故事讲述为一则关于追寻人类本源的寓言。
刘亮程长期僻居一隅,扎根新疆,这让他似乎远离当代文坛主流,但他在小说叙事方面的探索与创新,又不断地挑战当代文学日益复刻化的倾向,成为当代文坛不容忽视的存在。从《虚土》《凿空》《捎话》再到《本巴》,再加上《一个人的村庄》《在新疆》等,刘亮程已然构建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小说世界与精神世界。在这个时空折叠的世界中,传统性与先锋性、史诗性与抒情性、社会性与生态性、全球性与本土性,辩证反复,形成了刘亮程作品独特的声音,始终以一种世界性的叙事方式,讲述或遥远或切近,或真实或虚幻的中国故事、新疆故事和村庄故事。“说梦者”刘亮程,无疑是一位被低估的世界性作家,也是一位“全球在地化”(glocal)写作的优秀作家,他充满梦幻哲思的文字,向世界展现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丰富维度,这正是刘亮程之于当代文学的重要意义与独特定位。
注释:
(1)刘亮程:《本巴》,南京,译林出版社,2022。本文所引《本巴》原文皆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2)刘亮程:《我的村庄有一场风那么大》,《本巴》,第318页。
(3)刘亮程:《向梦学习》,《在新疆》,第315页,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
(4)罗昕:《刘亮程:作家是时间的魔术师》,引自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7122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