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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23年第11期|朱敏:锁头记
来源:《朔方》2023年第11期 | 朱敏  2023年11月09日08:32

宋汝琴数过,吴家堡挂在门上的锁头越来越多了。

一条长长的巷子,新铺的水泥路面还泛着青色的光,往日敞开的大门紧闭着,锁头就挂在门上。有老式黑色铁挂锁;有铜锁,金黄金黄的,像花骨朵,一看就是新挂上去的。老锁头都生锈了,蔫头耷脑地贴在门上,风吹雨淋,默不作声。锁头越多,说明村里的人越少。一个锁头送走一家子,一家子少说也有三五口人,一个村庄百十来户人家,就这样都被锁头送走了。宋汝琴家也有锁头,不过不是挂在门上,而是放在箱子里。箱子是一对榆木箱子,紧紧挨着炕头,黄漆都快掉没了,斑驳变形的锁扣已经按不到隆起的扣芯上,就那样高高地翘着。一个箱子装着四季的旧衣裳,一个箱子装着两床新被子。锁头就放在装被子的箱子里。宋汝琴都忘了有几把锁头了。铁的、铜的,大的、小的,平铺在箱底,像压着一个又一个做不醒的梦。

这些锁头都是宋汝琴跟着村里的女人从网上买的。她们问宋汝琴,琴琴,买锁吗?可以拼单,便宜呀。刚开始宋汝琴还是糊涂的,问她们,买锁干啥?她们说,出去要锁门的。宋汝琴更糊涂了,自她嫁过来,下地上街都不用锁门。家里有老人孩子,门口拴着一条大黄狗,熟人不咬,生人也不进去,从木头门换成大铁门,门上始终没挂过锁。她们就笑了,笑得直不起腰,哎哟哎哟叫,说,琴琴呀,我们出去打工呀,去省城,再不济也去县城;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吴家堡。

吴家堡咋了?宋汝琴问。吴家堡没超市,没广场,天一黑黑咕隆咚,不能像街上的人游游浪浪,不能想吃就吃麻辣烫,不能想逛就去逛商场。宋汝琴说,以前不都这样过来了吗?但现在不是以前了。以前要种地,现在地都流转出去了;以前要喂猪喂羊喂鸡猫狗,现在家家户户的圈都空了。宋汝琴说,孩子咋办?孩子更要出去啊,去城里上学,找好老师教,再不济也能上个二本,留在村里,三本都够不着。她们连一本二本三本都能分清了。她们自己也不过才小学毕业。宋汝琴说,爹妈咋办呀?咱们先出去,打工挣钱,挣到钱把爹妈也接过去,住楼房,冬天有暖气,夏天没蚊子。

敢情她们把日子都计划好了。

宋汝琴没的说了,跟着一起买锁头,都没和吴清亮商量一声。一把锁头也不贵,拼单买三四块钱,黑色铁锁头,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宋汝琴觉得自己买了个希望。她偷偷压在箱底,等着锁门的机会。

宋汝琴的男人叫吴清亮,吴家堡人。吴家堡超过一半人家姓吴,其余有姓李的李锁弟家,姓罗的罗买旦家,姓董的董先营家,都是外迁的。宋汝琴是从宋庄嫁过来的。宋庄和吴家堡隔着一条黄河,说远不远,说近不近。1986年黄河大桥建成之前,吴家堡和宋庄还有渡口,先是划羊皮筏子,后来开渡轮;再后来,有桥了,大家都绕道从桥上过,渡口剩下来,荒成了芦苇荡,里面全是野鸭子。宋汝琴就是在捡野鸭蛋时认识的吴清亮。几个女娃娃拉着手下河往芦苇荡里走,宋汝琴走在中间,慢慢伸出一条腿,在河里摸索,脚下踩实了才敢换腿。虽然是岸边芦苇荡,但水流湍急,强大的推力涌动着她们,几个人三摇两晃走不稳。忘了是谁先趔趄了一下,身子一斜向后栽进河里,人一紧张,手攥得更紧了,一拉一串,几个女娃娃都跟着跌进去。赶上放暑假,吴清亮和几个男娃子在前边洗澡,听到尖叫,一个个狗刨着扑过来,吴清亮救的就是宋汝琴。

小学念完,宋汝琴又勉强上了两年初中,人大了,心也大了,实在念不下去就背着书包回家了。吴清亮家托人来提亲,宋汝琴家没打磕绊就同意了。正是割麦子的季节,吴清亮带着弟弟来宋汝琴家帮着收麦子,麦子收完晾在场上,然后帮着还工,去邻居家割麦子,还完工打场。轮到宋汝琴家正好是晚上,脱粒机嗡嗡嗡轰鸣了一整夜,田里的青蛙呱呱呱叫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才把新麦粒都装进编织袋,拉回家整整齐齐堆进栈子里。赶在秋天下苹果前,两人结婚了。

宋汝琴和吴清亮的婚后生活和所有吴家堡人的日子没有区别,下地种田,养猪养羊,服侍老人,照顾孩子。宋汝琴连着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吴刚,老二吴强。因为有两个儿子,被村里许多女人羡慕,尤其是对门没生下儿子的辛春艳。大清早起来,人不吃不要紧,先要给猪煮食,不然那几头正长膘的猪就会饿得嗷嗷叫。宋汝琴从院子里出来,怀里端着一盆热腾腾的猪食。走到猪圈前,她先把盆子放在圈墙上,然后佝着腰往圈里的食槽舀猪食,三头瘦长白条的长白山猪挤过来,哼哧哼哧吃食,边吃边甩头,甩出来的猪食飞溅在宋汝琴的脸上,她用袖子擦一擦,嘴里骂着:胀死的爹,赶着挨刀呢,吃食都急燎燎的。辛春艳也在喂猪,她手里提着填炕的推耙,边打猪,边把猪食倒在食槽里。她看着宋汝琴笑,琴琴呀,猪和男人不一样,男人要哄呢,猪要打呢。

村上的人陆陆续续出去打工,也就是这十来年的事。

吴清亮算是第一批出去的。两个儿子呢,不出去不行,以后盖房子娶媳妇,样样要钱,指望着几亩薄地种出金蛋蛋,那是做白日梦呢。眼瞅着彩礼一年比一年高,当初生儿子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发愁。

宋汝琴也想出去,村里好多女人跟着男人出去打工了,都在工地上,男人当大工,女人当小工,孩子就留给家里的老人照顾。当时宋汝琴的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她和吴清亮商量,把孩子留给公公婆婆带,自己去街上学个裁缝,以后开个裁缝铺。吴清亮说,吴清明还没结婚呢,爹妈负担重,又是种地又是养羊,等清明结了婚,你再出去。吴清明是吴清亮的弟弟。宋汝琴想了想,清明已经在给说亲了,大不了再等两年,没事。她从箱子里拿出一床新被子,装在一个编织袋里,让吴清亮带走。另一床被子她给自己留着。睡觉前,她把拿出来压在枕头底下的铁锁头默默放回了箱子里。

外出打工的吴清亮没手艺没文化,干别的也干不了,就去工地当小工。好在他能吃苦,别人背五十块砖,他背八十块,别人干累了坐着抽烟,他脚板子从来不停。他硬是从小工干成大工,从一天挣一百干成一天挣三百。每次发工资,吴清亮都把那一沓钱数了又数,然后缝在贴身衣服里,就等着回家交给宋汝琴。宋汝琴拿到钱也不敢乱花,留下给老人买药的,买化肥农药种子的,给儿子交学费买本子买笔的,其余一分不少存在银行。存折藏在箱子底,上面压着锁头。

宋汝琴每天除了干地里的活,还要喂猪喂鸡,给全家做饭。结婚后,他们就分开单过了,公婆和小叔子留在老院子里,隔着一堵墙,给他们盖了两间砖房子,墙上开后门,吃饭的时候都到宋汝琴院子里吃。公公养了几十只羊,吴清明帮着喂,就指望卖了羊给吴清明娶媳妇。过了一年,终于说下一门亲事,过年前体体面面把新媳妇娶进门。那个年宋汝琴过得很开心,每天都笑呵呵的,一大家子人的饭还是她做,但她丝毫不觉得累。过事剩下的猪牛鸡鸭鱼肉都被她好好地收在冷屋子里,顿顿花着心思做好端上桌。她盘算着,现在吴清明也结婚了,过完年她就可以和吴清亮一起出门了。她甚至还给公婆和两个儿子各做了一身新衣服,想着虽然他们不在家,但家里的老人孩子不能让村里的人说闲话。为此,她又买了一把锁头,她觉得之前买的几把锁太小了,已经配不上她家新装的大门。她想好了,等她和吴清亮一走,两个儿子就去老院子和公婆一起住,这边的房子挂上锁头,反正家里也没啥,省得公婆来回跑。最重要的是,在宋汝琴心里,锁头已经是一种象征,谁家门上挂锁头,就说明这家人能干,敢出去闯荡。谁家大门老开着,只能说明他们窝囊、没本事,只能死守在吴家堡。

只是谁也没想到,正月二十三燎疳那天,大家都围在巷子里跳火堆,等燎完疳回来,发现公公一个人躺在炕上,半个身子已经动不了。赶紧往医院送,县医院不收,又连夜往银川送。在附属医院住了一个月,回来后公公就瘫在炕上。脑出血,谁也没法子的事。全家人的脸上都阴云密布,尤其是新媳妇,哭哭啼啼要回娘家,说她命苦,刚嫁过来就要把屎把尿伺候公爹。宋汝琴也是个烈性子,心里一急,狠话就说出了口,把伺候公婆的差事揽在自己身上。吴清亮感激得想落泪,夜里抱着宋汝琴又亲又啃。宋汝琴却没了心思,枕头底下压着一把新买来的铜锁头,天亮了,她将它默默放回箱子底。

过完年,吴清亮一个人走了。

自从吴清亮出去打工,宋汝琴的心思也在慢慢变化。刚开始还好,心里全是钱的奔头,吴清亮回家也勤,回来夜里早早睡下,两人被窝里滚一夜,第二天天麻麻亮走了。宋汝琴心里虽然不舍,但一想到身体上还留着男人的汗味,喂猪扫院子,拔草擀面条,腿上有劲,胳膊有劲。时间一长,不知道为啥,心里就空了,像被看不见的什么抽走了力气,走路也乏,坐着也乏。看见公鸡踩蛋她来气,听见猫叫春她来气,去村口商店买油盐酱醋,碰见谁家圈里给猪配种驴配种她都朝着路上的土坷垃踢一脚。只有等着吴清亮回家,两人抱着睡一夜,心里的空,身上的乏,才能像潮水一样慢慢退去。只是两个儿子越来越大了,都躺在一个炕上,转眼十来岁了,即便吴清亮再回来,两人也一个炕东一个炕西,不敢明目张胆往一起睡。宋汝琴的脾气渐渐大起来,喂猪打猪,喂鸡打鸡,隔三岔五吴刚吴强也跟着挨笤帚疙瘩。

公公瘫了,大小便动不动就漏在炕上,两天就得洗一次,不然屋子里全是尿臊味,熏得进不去人。换下来的衣服被褥都是宋汝琴洗,婆婆能帮着端尿盆,避免儿媳和公公之间的尴尬已经不错了。

趁着太阳好,宋汝琴坐在院子当中洗衣裳,辛春艳端着一簸箩生虫的米走进院子,一屁股坐在厨房门槛上,低下头捡白白胖胖打着卷的米虫子,扔在地上,几只鸡跑过来,抢着叼虫子吃。辛春艳叹口气,说,鸡都比咱们活得带劲。宋汝琴没吱声。辛春艳又说,琴琴,咱俩这苦日子啥时候熬到头呀?

辛春艳的男人胡硕生和吴清亮在一个工地干活,也好久没回来了。

宋汝琴说,熬吧,日子就是熬的。

辛春艳说,你知道吗?罗买旦一家子也走了。儿子没考上高中,去银川学理发;罗买旦带着婆姨去街上卖菜去了,门上挂着把铜锁,亮晃晃的。

宋汝琴看见了,那把铜锁四四方方,颜色黄亮,和她们之前买的锁都不一样。

辛春艳说,连罗买旦的婆姨都能去街上,你说咱俩差啥?就只能留在村里睡冷炕。

罗买旦的婆姨那是个啥婆姨呀,走个路鞋都提不起来,穿个衣裳上红下绿,做个饭鼻涕涎水煮一锅。

宋汝琴生气了,衣裳也不洗了,把沾满洗衣粉泡沫的湿手放在衣襟下摆擦了擦,进屋拿出手机,拉着辛春艳刷“抖音”。几天后,她的箱子里多了一把黄澄澄的铜锁头。

公公在炕上睡了整整五年,这五年几乎熬干了宋汝琴的心气。每次听到村里有人走了,她也心动,只是已经没了当初想学裁缝的念头,除了心乏,也是因为现在已经没人做衣服穿了,商场里各式各样的衣服又多又好看,还有网上的,看得人眼花缭乱,谁还扯布做衣服啊。只是她还想出去,快四十的人了,去工地上搬砖估计是没人要了,但给做个饭应该还行吧。前两年吴清明就带着老婆孩子去了县城,两人都在黄河北岸深山里的碳化硅厂上班,孩子放在岳母家。临走前,宋汝琴想给小叔子送把锁头锁门,打开箱子,箱底里竟然放了五六把锁头,黑铁的,黄铜的,像是压箱的宝贝。宋汝琴挑了一把不大不小锁房门刚好的铜锁头给弟媳妇送过去。弟媳妇接过锁头,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嘴里推辞着说,屋里也没啥,不用锁,再说爹妈还在院子里住着呢。宋汝琴说,还是锁上吧,再咋说屋里还有你爹妈陪嫁的东西,好好留着,以后都是念想。

吴清明一家走了,宋汝琴在老院子里坐了半天,盯着房门上的锁头看了又看,叹了口气。

公公走的那天毫无征兆,夜里睡觉前还好好的,早上就没气了。人在家里停了五天,宋汝琴又是跪经又是帮厨,没喘气忙活了五天。吃饭的时候辛春艳挨着她坐,偷偷说,这下你解放了,可以放心走了。宋汝琴摇摇头,说,走啥走,吴刚今年中考呢,正是关键时刻,得陪娃考完才能放心。话虽这样说,公公下葬之后,宋汝琴还是偷偷又买了一把新锁头。

吴刚学习好,很顺利地考上了高中,在县城上学,每天骑车回家,来回二十里路。宋汝琴真想去街上租个房子陪儿子读书,顺便再找个活干,多好啊。只是吴强还在村里念书,而且也轮到中考。唉,再挺一年吧。

一年之后,吴强也考上高中,但和吴刚不在一个学校,考上了镇中学。宋汝琴犯了难,县城高中和镇中学正好在吴家堡的东西两个方向,如果去街上,就只能顾老大顾不了老二,还是留在家里,老大老二都骑车上下学,不偏不倚,不留话把子。主意拿定,宋汝琴心里踏实了许多,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早早下了地,把田里该除的草都除了,把烂了的菜叶都捡回来喂猪,又去玉米地里转了一圈,只见玉米都抽穗了,一棵棵长得直溜溜,风一吹,叶子唰唰响。

中秋节吴清亮没回来,说是工地上忙。胡硕生回来了,说工地上再忙,也是给别人家挣钱,回家给老婆交公粮才是自己家的事。这话让宋汝琴听见了,宋汝琴心里又酸又涩。男人没回来,她也没心思过中秋,去商店买了几块月饼,给婆婆送去两块,两个儿子吃了两块,晚上看着又大又圆的月亮,眼泪滴答了一夜。过完中秋该掰玉米棒子了,吴清亮急慌慌赶回来,带着两个儿子和宋汝琴下地掰玉米。一家四口站四个玉米行子,唰唰唰掰上去,喘口气再继续掰下一行。掰下的玉米都扔成堆,掰到差不多了,吴清亮就带着吴刚把地上的玉米拾到背篼里,背到车上,装满满一车拉回去,回来再掰再装再拉。掰玉米是体力活,一天干完,浑身骨头都散了架,即便这样,晚上宋汝琴还往吴清亮身边凑,吴清亮摸了两把,头一歪,就开始扯呼了。第二天宋汝琴就给吴清亮甩脸子,问啥一句不吭。吴清亮也是个暴脾气,把满车的玉米倒在院子里,就开始祖宗先人地骂,你爹在外面苦死苦活,还惦记着回来掰玉米,你脸子扯上给谁看呢。骂归骂,骂完了,该干的活还得干,只是宋汝琴心里的疙瘩也慢慢结下了。地里整整忙活了三天,几亩玉米总算是收回来,堆在院子里,金灿灿的一大片。可是宋汝琴看着并不高兴,没有往年那种丰收的喜悦。

翻过年,村里实行土地流转,家家户户分了钱,宋汝琴和辛春艳约着去街上逛一圈。两人骑着电动摩托车去,辛春艳带着宋汝琴。摩托车是胡硕生给辛春艳买的,三千六。买回车那天,那辆蓝色的摩托车就停在巷子里,村里的人都围着看,车圈发着光,车身天蓝,脚蹬子黑漆漆地打着转,漂亮极了。辛春艳特意骑着车在巷子里跑了个来回,她脸上挂着笑,一扫往日的愁苦,像骑着一匹俊俏的青马,从宋汝琴面前驰过。宋汝琴不羡慕她的摩托车,而羡慕她脸上的笑。宋汝琴感觉自己好久都没笑过了,可能她都不会笑了吧。

吴清亮也回来了,和胡硕生一起回来的。他打趣胡硕生说,让你买个爱玛牌,你非要买个小鸟牌,看辛春艳骑着飞走了咋办,你老汉当光棍去。胡硕生说,我不怕,金尻子变成屎尻子,鸡娃子吃成了老母鸡,大姑娘过成了老婆姨,我看她往哪飞呢。吴清亮说,你不稀罕,有人稀罕,你还是小心点好。说话的人没心,听话的人有心,宋汝琴偷偷打量丈夫,发现吴清亮说这话时眉飞色舞的,像一只发情的狗,就差摇一摇尾巴。宋汝琴心里犯恶心,一阵一阵往上涌。

从那以后,宋汝琴明显感觉到吴清亮变了。说话口气越来越大,一张嘴就是“爹们”:爹们把钱挣回来了,爹们养活你们,爹们给你们买吃买喝。宋汝琴听着,眼里全是委屈的泪。夜里睡下,他对她下手也重了许多,甚至再也不亲她,只是粗暴地做着动作。完事后,宋汝琴默默背过身子,闭着眼睛,手伸在枕头底下,摸着一把冰凉冰凉的铁锁头。

和辛春艳逛街那天,宋汝琴破天荒给自己买了件新衣服,一件鹅黄衬衫,天气暖和了正好能穿。辛春艳买得多,又是衣服又是裤子又是裙子,还买了双细高跟的皮鞋。宋汝琴劝她,买粗跟吧,就咱那个土巷子,穿细高跟,等于旱地拔葱,没法走路呀。辛春艳撇撇嘴,说,我在自家院子里穿,我得让自己个儿高兴。辛春艳还买了两套新内衣,很暴露的那种;她让宋汝琴也买,宋汝琴给自己挑了个包裹很严实的胸罩,试了试,说很舒服。辛春艳说,舒服顶啥用,胸型不好看。宋汝琴说,自己穿,当然舒服最重要了。辛春艳说,不穿更舒服。女人戴胸罩是给自己戴的吗?你不穿给自己男人看,男人就要在外面找别的戴胸罩的女人看,最终还是你吃亏。宋汝琴觉得有道理,尤其是想到最近吴清亮对她的态度,一狠心也照着辛春艳挑的内衣买了一套。

吴家堡的田流转给了几个外地人,开春的时候全部搭上大棚,准备种麒麟瓜。西瓜棚都是一长溜一长溜的,用钢架子撑起来,成半圆形。搭棚的时候需要人,村里人都跑去挣钱,一天一百八,宋汝琴和辛春艳也跟着去了。种瓜的是个河南人,说着侉里侉气的普通话。村里剩下的人不多了,除了老人就是孩子,像宋汝琴和辛春艳这样四十来岁的女人反而成了壮劳力。宋汝琴手脚麻利,颇受老板喜欢,动不动以她搭的架子做样板,让大家照着做。辛春艳手也快,只是爱偷懒,这里蹲蹲,那里坐坐,有一次趁着老板不在,还躺在新买来的薄膜上睡着了。

老板姓饶,叫饶早耕,刚过五十,精瘦身材,说话爱拖长音。辛春艳老爱和他搭腔,还学他说话,惹得大家都发笑。来这里种瓜的,除了饶早耕,还有他两个儿子儿媳妇,他老婆留在河南老家带孙子。一百亩地也是广袤的一片,等棚搭起来,远远望去,吴家堡的地里像种了无数朵白蘑菇。

夏天的时候,麒麟西瓜上市了,行情很好,一斤两元,不亚于之前的硒砂瓜。饶早耕叫村里人下西瓜,宋汝琴和辛春艳又去了。怕伤着瓜秧,宋汝琴特意带了把剪刀,用剪刀挨着瓜蒂剪下来,轻手轻脚地放在身后。饶早耕拿着纸箱过来装瓜,背对背蹲在宋汝琴身后,他嘴里说着,还是琴琴干活仔细,这瓜蒂剪得整整齐齐,哪像你们,摘下来像狗啃的。大家笑,宋汝琴也想笑,突然,她感到一种异样,皮肤摩擦在她脊背胯骨的异样,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裳,有撩人的、触电般的酥麻感。她的身体变得僵直,她想回头看,却又不敢,身后的饶早耕装瓜的动作也迟缓了许多,两人就像两棵背靠背蹭痒痒的树,只是内心翻腾如一锅刚烧开的水。

当天夜里,饶早耕约宋汝琴见面,一见面就打开一个项链盒,里面是一条玉镶金的金锁,用一根细细的黄金链子串起来。饶早耕小心地提起来,想给宋汝琴戴上,宋汝琴躲了躲,没接。这次饶早耕不说侉侉的普通话了,他说河南话:俺相中你了。你要也中意俺,俺俩就好;你有家,俺也有家,俺们互相疼爱,但不互相伤害。

宋汝琴回了家,失魂落魄。

宋汝琴的心里充满了羞愧和愤恨。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为什么日子就过成这样了。她想骂人,用最难听的话骂;想打人,最好用刀砍,遇佛杀佛,遇魔杀魔。路上碰见了辛春艳,穿着上次新买的一身衣服,最奇怪的是,她脚上穿着那双细高跟的红皮鞋,鞋头上已经落了土,但她毫不在意,脚步匆匆地往村外走,嘴里还在哼哼。她来不及和宋汝琴多说话,像一阵风一样刮过去,空气里留下甜丝丝的味道。

第二天早上,宋汝琴无精打采地拿着笤帚扫院子。辛春艳出来泼水,她依旧穿着那双细高跟鞋,头扬得高高的,胸前亮闪闪,仔细看,是一把明晃晃的金镶玉的小金锁。

宋汝琴什么也没说,进屋在炕沿边默默坐了一会儿,换了衣裳,骑自行车去街上,跑遍了县城所有的金店,照着那个金镶玉买了一块一模一样的金锁头。

天快黑了,宋汝琴才回到家。婆婆还住在老院子,宋汝琴做了一碗汤面送过去。婆婆一个人坐在墙根后面,呆呆望着村后面的一片树林子,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浓郁的暮色里,孤单又可怜。宋汝琴把饭递给婆婆,说,妈,吃饭吧。婆婆问她,你干啥去了,咋一天没见人?宋汝琴心跳了一下,扯了个谎,说,去医院看病去了。婆婆说,你不在,我今天一整天都没说一句话。宋汝琴听着心酸,之前她还怨过婆婆,不帮她看娃,还让她伺候她;现在想,都是女人,谁又比谁活得好呢。婆婆还在自说自话:以前你爹在的时候,每次尿了拉了,我都气得不行,又打又骂;现在人走了,才发现还是活着好,起码有个说话的。这日子呀,就不是一个人过的。

宋汝琴突然想起来,吴清亮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有关辛春艳的闲话很快在村子里传开了。本来嘛,村子也不大,再空落的村子也还有人,人长着眼睛,有啥能逃过人的眼睛呢?人在做,天在看,归根结底其实还是人在看。宋汝琴什么都没说,见了辛春艳还是像以前一样。辛春艳倒先垮下去了,她大概被娇宠惯了,还没受过流言蜚语。有一天晚上,宋汝琴都睡下了,辛春艳跑来找她,眼睛哭得红肿。辛春艳说,大丫头被婆家送回来了,嫌她妈不正经。辛春艳没生儿子,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子刚结婚半年,二女子在县城打工,三丫头在省城学幼教。宋汝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想拉拉她的手,抬眼一看,发现她脖子上还挂着那把小金锁。宋汝琴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在炕上扫了扫,假装掸灰尘。辛春艳说,琴琴,你说要是胡硕生知道了,我该咋办呀?他要打我一顿也就罢了,要是跟我离婚,我都这么老了,还嫁给谁去呀?宋汝琴说,这时候你知道后悔了?辛春艳抹了一把鼻涕,说我难受啊,我活得还不如个猫,猫都比我快活。

这话一下子说到宋汝琴心里,她终于抱住了辛春艳。

谁也没想到,胡硕生回来的时候是被人抬回来的。说是在施工的时候,他从五楼的钢架下掉下来,摔断了腰,再也站不起来了。跟着从医院回来的辛春艳一个月没见,人一下老了十几岁,鬓角两边的头发全白了。村里剩下的老人都来看望胡硕生,还劝他想开点,好好活下去,没一个人提一嘴辛春艳的事。临走前,大家甚至还用善意又慈爱的目光多看了两眼辛春艳。宋汝琴时不时地过去帮一把辛春艳。有一天宋汝琴去柴房取铁锹,发现角落里放着一双鞋,细高跟,鞋头落满了灰,鞋里面还有老鼠屎。

冬天的时候,瓜棚拆了,饶早耕带着儿子媳妇回了河南。吴家堡的土地又流转给另一个外乡人种麦子了。

两年后,吴刚顺利考上了大学,宋汝琴舒了一口气,只剩吴强了。加油啊,儿子。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吴强考大学那年,婆婆走了,走得很平静。临咽气前,她喊来宋汝琴帮她穿老衣,她拉着宋汝琴的手说,琴琴呀,苦了你了。整个丧事期间,吴清亮出出进进,对宋汝琴冷漠得像个路人。吴清明和媳妇也回来了,宋汝琴问妯娌,外面好不好?妯娌说,嫂子,能出去还是要出去。

等吴强考完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宋汝琴跑到黄河边好好哭了一场。她用稻草扎了一个人形,腰上拴着一根麻绳,麻绳上挂了一串锁头,有黑铁的,有灰铁的,还有黄铜的,最底下挂着一把玉镶金的金锁头。太阳西沉,红彤彤的霞光映在天边。宋汝琴站起身,使出浑身力气,把稻草人远远地扔进了黄河里。

村里人都夸宋汝琴给吴家立下了功劳,培养了两个大学生。吴清亮难得从工地回来,在家里住了十几天。有天夜里,两人终于做了一次那事,只是谁也没说一句话。

八月酷暑,有放暑假的孩子陆续回到村里看望爷爷奶奶,象征性地住几天,掉过头又走了,各家各户的门口再次挂上各种锁头。送走了两个儿子,宋汝琴也走了,穿着那件放了好久的、从来没上过身的鹅黄衬衫,带着箱子里剩下的那床新被子。她家门上挂着的锁头小小的,正是十多年前她听了村里媳妇的话,第一次跟着她们买的黑色铁锁头。

到了九月,吴家堡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落落的巷子,静悄悄的村庄,干瘪着嘴露着空空的牙床坐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

宋汝琴走后,再没人去数吴家堡门上挂着的锁头有多少了。也没人会在意,村子里的凋敝其实不仅受季节影响,也被锁头牵引着。挂一个锁头,树上的叶子就落一层;挂一个锁头,地里的荒草就长一寸;挂一个锁头,南山的坟包就多一座。

【作者简介:朱敏,女,70后,宁夏中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青铜铸造》、散文集《你配得上这世上的一切美好》。获第四届《朔方》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