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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大运河畔的非遗传承人
来源:河北日报 | 舒晋瑜   2023年11月10日08:27

沧州,是最能展现河北省大运河特点和精华的城市。如果没有此次的沧州之行,对于我来说,这个地名恐怕就是地图上普通的方块字,一晃而过了。

大运河沧州段属于南运河,是河北省大运河文化遗产最为集中的河段。在位于沧州园博园的中国大运河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馆,一座巨大的大运河浮雕气势恢宏,详细展示了运河沿线城市的航运风貌、代表性建筑景观和非遗项目。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运河畔的沧州人吃苦耐劳,诚实淳朴,对文化遗产的传承也各具特色。我接触的几位非遗传承人,包括“80后”杂技演员李亮、新凤霞的关门弟子咸红杰、年逾古稀的武术名家郭贵增等。他们身上有个共同点,就是对所从事的事业抱有坚定的信念,把非遗文化视作生命一样爱护,并为其传承发展倾尽全力,令非遗文化在他们的传承中焕发出新的光彩。

李亮瘦高,憨厚,甚至有些腼腆。这个生于1985年的青年,从5岁开始就跟着父亲练杂技,现在是吴桥杂技大世界的演员。

在吴桥杂技大世界,有八位身怀绝技的艺人被称为“江湖八怪”,李亮便是其中之一。他的绝技是“刀山爬到云霄外”。刀山总高18米,每次演出,李亮都要将17把刀像梯子一样叠加上去,然后双脚踏在刀刃上一级级爬上去,中途会有表演:单脚独立在刀刃上……这些表演又惊又险,常常让观众捏着把汗。最后有惊无险,全场掌声雷动。

“八怪”的节目,是吴桥杂技大世界的保留节目。但凡来的观众,没有不想一睹“江湖八怪”风采的。李亮的父亲李印怀也是“八怪”之一,其绝技是“眼里扎出骨针来”。

杂技讲究惊、险、奇、绝、美。绝技背后,往往隐藏着无数辛劳和汗水。

在李亮看来,杂技就是能为常人所不能为。每天凌晨五六时,李亮就起床练功:气运丹田、钢筋锁喉、气断钢丝、单掌开砖、推小车、拿大顶……

别的小孩子假期可以睡懒觉、到处玩,他的“游乐场”只有自家的院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跑步、压腿、踢腿、下叉、下腰,从来没叫过苦、喊过累。

和李亮同龄的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经商。李亮却没有动摇,他牢记着父亲的一句话:祖传的杂技,不能在你这一代失传。

父子二人练功过程中受伤的情况不在少数。那时李亮年龄还小,气力不足,铁板拍在肋骨上,没有把铁板打弯,肋骨倒疼了好多天。还有一次在台上表演上刀山,由于注意力不集中,脚底一滑,被刀刃划了个大口子,瞬间血流了下来。演出没有中断,旁边的父亲看到后,更加用力地敲锣鼓劲,因为他知道,干这一行受伤免不了,李印怀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从13岁开始,每年学校一放寒假,李亮就跟着父亲到各地演出。看到父亲的表演赢得观众的欢呼和掌声,他暗下决心要成为父亲那样的杂技演员。

二十多年过去,李亮长成了自己希望的样子。此时,父亲已年逾七旬,仍坚持上台表演。当台下观众响起掌声的时候,李亮心里不再是小时候的羡慕,他想,只有更好地传承杂技,父亲才可以安度晚年。

祖传的杂技表演在今天不断创新,焕发出新的光彩。作为地域文化的一种独特表演形式,上刀山节目历经百余年的传承流变,由以前的传统动作转化为今天的丰富内容和高难动作,展现出顽强而蓬勃的生命力。

旧时演出杂技,不光要会表演,还要“卖口”。“卖口”或可理解为热场,先敲锣打鼓吆喝行人,通过表演魔术等留住观众。比如,扣一个钢球在碗里,告诉大家钢球会变成鸡蛋,但是要等一会儿。这么一来,观众就好奇地停下脚步,在等的过程中观赏杂技。

当年的“卖口”行话,李亮虽已背得滚瓜烂熟,如今却用不上了。相比于以前打把式卖艺的江湖艺人,如今杂技演员的社会地位已经显著提高。二十年前,李亮就被誉为“怪腿李”。后来,他还成为吴桥杂技“江湖八怪”之第七怪,并获得“沧州能人”称号,成为吴桥杂技省级非遗传承人。在这期间,他也练就了父亲李印怀的绝活。

见到李亮的时候正是夏天。我常常想,这样的热天,哪怕只有一名游客,李亮也会毫不犹豫地踩着刀刃登上18米的高台去表演。炽热的阳光下,刀刃会被晒到多少度?李亮若登上去表演,会不会被烫伤?又想,或许这些对李亮来说都是小事,他心里惦记的大事,是杂技的传承。

为了弘扬杂技文化,近年来,吴桥县全力实施“杂技兴县”战略,重视杂技发展和传承,打造杂技人才教育培训基地、杂技艺术创新研发基地、杂技文化交流基地、杂技魔术道具研发制造基地等,提高了杂技人的文化素质,提升了杂技文化的内涵,擦亮了“中国杂技之乡”的金字招牌。此外,高难度的杂技传承仍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毕竟练杂技太辛苦了。每一代非遗传承人都会遇到新的现实问题,这些问题如何解决,也是当下杂技发展应该关注和深入思考的。

我问沧州的朋友,当地谁唱得最好?他们异口同声:“小凤霞”啊,新凤霞的关门弟子咸红杰!

见面就约在次日晚间,咸红杰刚从乡下演出回来。她比新闻照片里更和善,眉间眼角透着笑,下颌有颗痣,平添了些妩媚。民间传言“说的不如唱的好”,可是,我既爱听咸红杰的评剧,更爱听她讲的故事,那一幕幕成长的画面,全在她生动的讲述里复活了。

咸红杰说到她小时候跑到操场戏台前看戏,我脑子里闪现的是小时候挤在人群里看晋剧的情景。多么相似啊,河北泊头的咸红杰和山西霍州的我,不同的地区,痴迷戏曲的两个姑娘,被水袖的舞动和唱腔的优美打动着。

20世纪70年代的童年生活,乡村的戏曲里包含了多少欢乐和梦想啊!不同的是,咸红杰的故事有些传奇。看完戏回到家,她就找来两条毛巾绑在手上当水袖舞,反复跟着收音机里的评剧唱。

才11岁,她看见学校门口贴着泊头市文化馆招收艺术人才的简章,径直就去报名。招生处的老师见她又瘦又小,劝道:太小了,我们不是幼儿园。咸红杰属牛,天生一股子倔劲儿,几次三番去文化馆,希望老师给她一次机会。老师们被打动了,试着让她唱了几句,立即被征服了。咸红杰进入了梦寐以求的评剧团,第一次靠自己的执着改变了命运。

第二次命运的转折,是她听了新凤霞的评剧后寄出的一封信。

16岁的咸红杰听遍了当时的评剧唱腔,觉得新凤霞的最入心。她萌生了想要拜新凤霞为师的念头,这个念头自滋生的那一刻起,就像旱地的小苗遇见春雨,不可遏制地生长。她终于忍不住写了一封信,只凭着印象中新凤霞在“中国评剧院”,就在信封上写下新凤霞的名字寄了出去。同时投寄的,是少女的憧憬和希望。那一刻,我想到契诃夫笔下凡卡写给爷爷的信件:乡下爷爷收。

咸红杰可比凡卡幸运得多。信寄出后,她天天盼夜夜盼,每天都追着村里的邮递员问:“有我的信吗?”邮递员都有些同情这个苦苦盼信的姑娘了,劝她说,有信一定第一时间送上门。

盼了一个多月,信还没盼来。咸红杰开始琢磨,是不是信在邮电局耽搁了?她又跑到县邮电局询问有没有自己的信。第一天回复说没有,第二天,她又跑上门。三天两头地询问,县邮电局的工作人员熟悉了这个锲而不舍的姑娘,竟和咸红杰成了朋友。

然而,信件还是没盼来,咸红杰的心渐渐冷了下来。

夏天很快来了,因为剧团成员大多来自农村,这时候往往放假让演员们回家收麦。骄阳悬在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在麦田里收割的咸红杰衣服透湿,腰疼得已经麻木,对前途的迷茫甚至一丝绝望感笼罩着她,似乎只有拼命干活才能放下那份执念。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邮递员的大喊:“咸红杰,你的信!北京来的信!”她扔下镰刀,飞快地穿过金黄的麦地奔向邮递员,打开一看,果然是新凤霞的回信。原来,因为地址不详,新凤霞事情又多,这封信被耽搁了很久。信里说,欢迎咸红杰到北京来。

咸红杰喜极而泣,她终于梦想成真!

按信里的指点,咸红杰奔赴北京,敲开了新凤霞的家门。这位全国闻名的艺术家和蔼可亲,几句话就消除了咸红杰的拘谨。听了咸红杰的唱段,新凤霞觉得这丫头唱得好,声音像自己,很有“新派”的韵味,遂有意收她为徒。

1992年6月,在吴祖光的主持下,咸红杰正式拜师。新凤霞为咸红杰立下两条规矩:精心学艺技要深,诚实做人德要馨。

这是咸红杰命运的第三次转折。

每年演出淡季,咸红杰都会到老师家里住上三四个月。评剧好听,学习却枯燥单调。很多时候,新凤霞抓给她一把豆子,一段唱腔反复唱,每唱完一遍丢一粒豆,手里的豆子全丢完才行。有时候唱腻了,咸红杰就悄悄多扔几粒,却总被新凤霞发现。从此,她再也不敢偷懒了。

六年的言传身教,咸红杰从新凤霞那里学成了《乾坤带》《刘巧儿》《花为媒》等十多出大戏,不仅艺术造诣得到提升,新凤霞“戏大大如天,戏高高如天,戏贵贵于金,戏重重于身”的戏德也融入了她的生命。在众多徒弟中,新凤霞唯独给咸红杰起了“小凤霞”的艺名,希望她能“咸出于新新于新,红出于凤红于凤,杰出于霞杰于霞”。

三十年过去了,现在的咸红杰不仅是评剧的非遗传承人,同时担任沧州小凤霞评剧团团长。虽然是自负盈亏的民间评剧团,这个团却异常活跃,曾创下一个村50多个剧目连演25天的奇迹,被戏迷们亲切地称为“庄户剧团”。

咸红杰知道,重视传承绝不是墨守成规。在保持评剧艺术特色的同时,她更看重艺术的创新。只有在传承经典的基础上不断创新发展,评剧才能焕发出新的活力。

虽然有经济压力,咸红杰仍然带领一干人创作出了新编大戏《紫花丁》。素材来源于青县康复敬老院院长周汝珍的真实故事,这位老人们离不开的“大孝闺女”,曾入选“中国好人榜”。咸红杰被她的故事感动,拿定主意把“好人”形象搬上舞台。

戏痴劲儿一上来,身兼数职的咸红杰忙着筹措资金、修订剧本、聘请导演、邀请作曲、调配演员、确定场地……她的背包里常年装着熟鸡蛋、饼干和矿泉水,以备不时之需,困了就在车上小憩片刻。

历经一年的创作修改,《紫花丁》于2015年10月在沧州荀慧生大剧院公演,又从青县开始在沧州全市巡演,并到各乡镇免费演出。整个巡演长达6个月,行程上万公里,演出300余场,观众达四五十万人次。

面前的咸红杰,言语间流淌着自信的魅力。她说:“我们小院团在人民群众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经历了一些风风雨雨,但从来没有动摇过。只有不断创排,小凤霞评剧团才能保持旺盛的生命力。”此后,咸红杰带着剧团又连续创排了现代评剧《清水洼的鱼》等。

当下,有些观众不愿意走进剧场,剧团人员流动大,戏曲人才流失严重。新媒体的冲击下,培养戏曲的新生代迫在眉睫。

“要把戏曲搞好,就得从多方面着手。戏曲既要进社区到百姓中间去,还要到校园里进行传帮带。戏曲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市场还有很多发展的空间,包括网络直播等。”咸红杰说,能够得到观众的认可和喜欢,是自己最大的心愿。她始终记得老师的叮嘱:“小凤霞”这个艺名对你来说不是光环,而是责任。责任意味着承担,也意味着传承。

武术讲究精气神,武术名家郭贵增往那里一坐,腰背挺拔,目光炯炯。绛红色上衣,黑裤子,虽年逾古稀,仍精神矍铄。

沧州是侠客武师的云集之地,一代代留下了尚武之风,被称为“武术之乡”。

郭贵增就出生于武术世家,10岁就随祖父郭长生习练通臂拳、劈挂拳,后从父郭瑞林习通臂二十四式及武术散手。

在郭贵增的印象中,祖父每天天不亮就去运河边挑水,把家里两口大缸挑满再去练功。民国初年,保定组建武术营,18岁的郭长生入营后,学得合一通臂拳法与苗刀绝技,后被聘为武术教官。1928年,他参加全国武术擂台赛并获“优胜者”称号,通臂拳名声大振,郭长生也被称为“郭燕子”。

郭长生不仅武艺高超,最令人敬重的是他刚正不阿的民族气节。抗战期间,他坚决不为日伪做事,回乡务农。驻沧州日军多次派人重金聘请他教授苗刀,他借口照顾母亲,坚辞不受。

郭贵增回忆,祖父郭长生带着父亲郭瑞林、叔父郭瑞祥,每天早晨四时起床,即使冬日雪天,也会在操场上扫出一块空地,进行练习。一个月下来,新鞋的底子就磨破了。

沧州通臂拳,源于天津独流镇的合一通臂拳,也称通臂二十四式。实际上,其招式不止二十四个,演练起来也没有固定的表演套路,而是招招实用、急速多变,有“千趟架子万趟步,通臂出来一势打不完”的说法。花几年时间下功夫苦练,很多人都可以练到“出不见手,两脚生风”。郭长生一次与人交手时,对方离自己两丈开外,他不跳不跃,仿佛脚下生风,嗖嗖地,攻到对方身前将他击倒,“郭燕子”名不虚传。

郭贵增说,祖父习武讲究道法自然,有三不练:吃饱不练,饿了不练,心情不好不练。习武首先要学会用气,气就是呼吸,要形神兼备,层次清楚,布局合理,功法引人入胜,动作舒展大方。

郭贵增一家为沧州武术的发扬光大作出了很大贡献。祖父郭长生和父亲郭瑞林培养出的学生,在全国武术比赛上获得不少奖项。叔父郭瑞祥也精通劈挂拳、通臂拳和苗刀,还被评为中国武术最高段九段。

作为沧州市武术名家、沧州武术(劈挂拳)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郭贵增也将自己的全部心血投入武术的传承发展。他多次参加河北省及沧州市组织的传统武术比赛、武术散手表演赛,并入选国家队参加第二届世界传统武术节,获得劈挂拳、疯魔棍两项金牌。他还编写出版了《原步通臂拳二十四式》一书,为沧州传统武术的推广、武术散手比赛规则的制订及试行做了大量工作。

“传统武术是中华瑰宝,一旦失传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将它传承下去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看到现在好多学生都戴着眼镜,郭贵增嘴上不说,心里却有点着急,他希望孩子们从武术锻炼中受益。

除了平时在沧州师范学院武术学院担任客座教授外,郭贵增的大量业余时间都用于义务教学。为了让同道和孩子们更好地习练武艺,他自掏腰包购置了器械和毯子等。郭贵增说,自己没什么私心,只要大家想学,他就一直教下去。

二十多年来,郭贵增义务教授学员数百名,不少学员在各项比赛中取得优异成绩,有的因为武术特长被全国重点大学录取。他的孙子、孙女也是从小习武,孙子郭厚泽曾获得武术大赛少年组武术全能冠军,孙女郭蕙泽也被选进沧州体校武术女队深造。

采访中,郭贵增几次提起人品。过去拳房有纪律,讲究仁、义、礼、智、信,尊师重德,崇侠尚义,非德不收,非德不授。郭贵增说,人品是第一位的,技术精湛是次要的。习武首先要人品正,才能立得住,中国武术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才能永久地传承下去。

古往今来,深沉多情的大运河不知孕育了多少文化名人和堪称传奇的文化遗产。这传奇犹如一面古老的镜子,折射着运河的两岸风光,也折射着运河儿女的勤劳善良。这生命的长河,只有注入人民的智慧,才更富有灵魂和生机,才能更加浩浩荡荡地流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