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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题材决定了作品的成败,而是叙述方式决定了作品的存在 ——叙事文学的内容与形式
来源:文艺报 | 张志强  2023年11月10日09:17

美国作家马克·肖勒说:“现代批评向我们表明,只谈论内容本身绝不是谈论艺术,而是在谈论经验,只有当我们论及完成的内容,也就是形式,也就是艺术品的本身时,我们才是批评家。内容(或经验)与完成的内容(或艺术)之间的差距便是技巧。”(《技巧的探讨》)当作家只关注故事,其实仅仅是在关注现象,也就是经验。然而当叙述经验的时候,作家永远赶不上当事人,作家只是一个倾听与转述者。作家所了解的“真实”和“事实”是通过采访、阅读获得的。也就是,作家的写作,特别是散文、传记、报告文学等非虚构的写作,表面上看,似乎都是从实地采访获得的“现场”事实,但实际上很少有直接经验的参与,依赖的是间接经验与知识获得的。换句话说,文学作品所展现的现实并非是经验,而是作家以旁观者的角度记录、推理、描述与判断。从经验到艺术,作品所展现的事实是被作家所描述的真实与真相。

或者说,作家在作品中所描写的“经验”即内容,其实是他者的经验,并非是自己的。即使我们到了现场、事发地,我们也仅仅是听当事人在讲述。那么,我们怎么知道被采访者说的就是事实呢?当事人所讲述的事实,其实是经过了自己过滤的事后回忆,而作家把他人经过再次加工的事实写到作品里,就是真相了吗?显然,这是令人生疑的。《切尔诺贝利的悲鸣》这样的作品,尽管是以“口述实录”的方式,由当事人讲述事件的过程,但是,却也是由作家选择性地请当事人在讲述。也就是说,作家是根据需要进行了倾听,而不可能是个完全开放的自然的事件的呈现。

因此,报告文学追求的真实、真相、真理都是相对的,没有绝对。马克思也讲真理的相对性,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真理都是相对的。

既然没有绝对的真理,那么,看待真相的角度、探求真实的立场便尤为重要。一切都是相对的,我们所表达的仅仅是我们听到的、看到的、经过选择的内容。所谓真实、真相和真理是作家站在一定的时间视角、空间位置和一定立场所阐述的,是被筛选的“真实”。即所有的真实、真相都是相对的。

有些事情,即使是作家本人经历过的,如李兰妮的《野地灵光》描写的是自己的精神病史,是作家自己的“亲身”经验,但当她作为作家坐在书桌前来写这部作品的时候,她是清醒的、理性的,否则她无法去表达自己的经历。那么,《野地灵光》是绝对的“真实”吗?这与“口述实录”的作品有什么区别吗?事实上,当作家写作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旁观者”了,她其实是在叙述另一个他者,而不是自己——也就是作为旁观者在讲述一个精神病患者的住院经历。

一个事件有多种侧面,我们为什么偏偏要写这些,不写那些,因为作家是有选择的。选择的结果是与需求或者是与作家想表达的目标相关联的,是带有作家片面认知和主观诉求的客观。一个“正面事件”,从相反的角度看,可能就是反面教材。一个事件有可能有更多的叙述空间,为什么我们偏偏就看到了光明和幸福?为什么有的人在灾难面前只看到了那些活着的人的苦难与挣扎,而忽略了那些死者和死者家人的感受?

作家立场决定了作家看到的所谓真相。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说得很好,我们首先要搞清楚“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问题,给谁写,就站在谁的立场上,为谁服务。接下来的问题是,作家所写的“真实”是什么?我以为,作家表现的“真实”是作家内心的真实,是由作家的身份和立场决定的。作家的背景、认知和作家本身的出发点,决定了作家所了解到的“现实”。

作家所叙述的世界多少都是对现场、现实和现象的有需要的剪切与组合。这就涉及到了文学的故事和话语的关系问题。大多数作家对于故事的热情远大于对话语(形式)的追求。多数情况下,我们会选择那些能够引起重大反应,会带来根本利益的题材。故事是作家所表现的内容,或者称为经验的东西,而话语就是形式,也就是如何说出来的,由谁说的?查特曼用一句话简单地区分了故事与话语:“故事是叙事表达之内容,而话语是该表达之形式。”(《故事与话语》)事实上,一篇作品的好与坏,最重要的是话语,也就是如何说。一个平常的题材,在注重技巧形式的作家手里可以写出美文,而一个平庸的作者会将一个好题材写得索然无味。同样的题材、同样的故事,在不同人的手里会写出不同的效果。这就是因为技巧与方法,也就是形式的支配。

以报告文学为例,有人质疑其“颂歌体”的问题,事实上,是歌颂还是揭露,是写光明还是写黑暗,这并不是本质性的问题。问题出在叙事的话语形式上。对于有些作家来说,即使歌颂也会写得非常艺术化、个性化。而有些作家,即使让他去揭露也未必能写出好作品来。“好作品”指的是文学化、艺术化的作品,而不是那些表扬稿之类的非文学作品。虽然许多作家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作品是表扬稿,但事实上,这个帽子在某些人开始写作的时候已经悄然准备好,从为作品定位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戴在头上了。这是个写作能力问题,而不是写什么的问题。

作家是孤独的个体,但并不是完全听命的士兵。他必须有自己独立的思考、独特的发现,独具话语权的书写。笔在你的手上,大脑也长在你的肩上,写作时一切命令却都得听从作家自己的内心与良知。飞速发展、日新月异的时代对于写作者而言是个巨大的挑战,今天的读者视野开阔、思维活跃,看得多、见识多,想满足这个时代的读者必须有点“绝活儿”,一般的吹捧和抬轿是无法让他们信服的。把颂歌写出特色来,把歌唱写得文学化、艺术化,就需要恰当的形式。以什么样的语言方式,什么样的结构方式,什么样的叙事角度,选取什么样的事件写进自己的作品,都是考验作家能力的重要方面。特别是大多数作家所面临的不只是写一位英雄和“先进”人物,而是写群体,要表现我们这个时代的集体先进的时候,难度就更大。集体如何写,群像如何描绘,这需要找到独特而有说服力的方式,也就是找到合适、恰当又有新意的形式,这决定了作品的高低。

优秀的作家在创作之初,就要考虑到作品叙事中的叙事者、叙事视角、叙事声音、叙事时间、叙事空间、叙事结构、叙事语言等话语形式。在我们设想的作品中,由谁来讲述,从什么角度来讲述,用什么的叙事声音,以什么样的叙事时间和叙事空间位置,用什么样的结构来讲,使用什么样的语言方式来讲,都是需要首先思索的。当我们意识到,作家所描写的世界是由间接经验开始的话语形式时,我们就会意识到对于作品起决定作用的不只是“写什么?”更是“如何写?”不是题材决定了作品的成败,而是故事的叙述方式决定了作品的存在。

(作者系国防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