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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加缪在谈论荒诞时,他也在谈论美
来源:文汇报 | 焦君怡   2023年11月10日08:41

加缪在伽利玛出版社的阳台上

加缪在伽利玛出版社的阳台上

1957年,加缪在去往斯德哥尔摩之前,租赁了参加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和各种活动所需要的礼服,盛装出席的他被认为酷似好莱坞巨星亨弗莱·鲍嘉。从斯德哥尔摩回来后,加缪为自己定制了一套礼服。

《加缪传》中的这段叙述很符合这位法国作家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一丝不苟的穿着,好莱坞明星式的风度翩翩,无论微笑或是凝神都带着迷人的气质。如果说加缪在形象上对美的追求是显而易见的,那么,他在精神上对美的追求则需要我们透过“荒诞”的遮蔽去发掘:自1942年《局外人》出版以来,当我们谈论加缪时,我们从未停止谈论荒诞,默尔索也从某种遥远而孤立的符号变成了无数人的自我投射;然而,发现荒诞与感受荒诞并不是加缪写作的全部真相,一直以来,我们共情于默尔索的特立独行,却无视他在行刑前与世界达成的和解,正如我们共情于西西弗斯英雄式的反抗,却常常忽略“西西弗斯是幸福的”。事实上,当加缪在谈论荒诞时,他也在谈论美。

加缪所追求的美,存在于大自然的和谐之中,存在于有关阿尔及利亚的记忆中,也存在于他对于古希腊人文精神的向往中。

自然意象

《局外人》并非加缪出版的第一部作品,早在1937年和1939年,生活在阿尔及尔的加缪就先后出版了《反与正》和《婚礼集》。这两部随笔集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加缪的写作基调:呈现人的生存困境,在绝望中寻找希望,探讨人生的意义,以及对自然之美的书写。自这两部作品起,加缪作品中的自然意象就被赋予了美感,蕴含着生命的力量,并具有疗愈的功能。

在加缪的笔下,提帕萨的春天是“神明居住的地方”,人们在炽热的阳光下,带着大地上浓郁的花香走向大海,海水轻抚着肌肤,像是与大地久久地拥吻;在奥兰的海滩上,“夏天的每一个清晨都像是世界上的第一个清晨”,“所有的黄昏也都像是最后的黄昏”,在清晨与日落之间,生命恣意生长;在阿尔及尔,人们所钟爱的,所赖以生存的,无关财富,而是“每个街道转弯处均可瞥见的大海的一角”,是阳光浓烈,是花朵芬芳。

从非虚构走向虚构,自然意象在加缪的小说和戏剧中,同样承担着重要的隐喻功能。加缪式的人物,从各自的身份和境遇出发,体验到世界的荒诞,试图探寻超越荒诞的路径。在孤独的反抗中,他们封闭的内心却每每向着大自然敞开:默尔索在登上囚车的一刻感受到“夏夜的气息和色彩”,体验到世界的善意与温柔;《误会》中的玛尔塔生活在罪恶之中,大海是她最后的救赎,她渴望着远方,渴望听到“清凉的海浪涌动的声音”,听到“大海幸福而均匀的呼吸声”;加缪在《鼠疫》中延续了简洁的文风,却花费了相当多的笔墨描写里厄和塔鲁在海水中并肩游泳的场景,这是《鼠疫》中最动人的情节之一;在短篇小说《不忠的女人》中,雅尼娜在广袤的星空下,实现了与自然的交融,短暂地逃离了乏味的现实生活,以这样的“不忠”获得了精神上的慰藉。

阿尔及利亚记忆

加缪在《反与正》的再版序言中指出,每个艺术家在自己的一生中都在内心深处保留着独一无二的源泉,作为对艺术家本人及其作品的滋养。对加缪而言,这份滋养便来自于他对阿尔及利亚的怀念与眷恋。在他看来,阿尔及尔的平民窟并不意味着精神上的贫瘠,相反,“极度的贫困与人间的奢侈和财富是连通的”,自然的馈赠使他感受到自由与丰盛。对于阿尔及利亚,他怀着永恒的渴望,渴望“回到他始终不曾走出的童年”,“回到阳光和贫穷的秘密当中”,“正是那种温暖的贫穷曾帮助他生活下去,并战胜一切”。

从《反与正》到未完成的小说《第一个人》,对阿尔及利亚的书写贯穿了加缪的虚构与非虚构写作。故乡或是作为一个符号、一种印记,被赋予了隐喻意义;或是作为叙事空间,为情节的发展提供背景;或是作为情感的载体,被嵌入叙事或描写之中;或是作为表现的主体,在文本中加以直接呈现。他不断提及已逝的时光,回忆儿时的游戏、母亲的沉默、老师的关爱,反复书写地中海的阳光和沙滩、浓郁的花香、无尽延伸的海滨公路,以及历尽沧桑的古罗马遗迹……在他的笔下,阿尔及尔、提帕萨、奥兰、贾米拉……已幻化成永恒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是挥之不去的乡愁。

希腊想象

加缪的研究者莫里斯·韦耶姆伯格指出:“很多加缪思想与文学创作的核心概念,诸如,神话、界限(限度)、美、自然、悲剧,只有从它们的希腊之根出发才能够被充分理解”。从美学的视角出发,古希腊对于出生在阿尔及利亚,浸润着地中海文化的加缪而言,代表着美的典范,其核心是神话意象、均衡与适度的理念,以及对人生幸福的肯定。

在《西西弗斯神话》和《反抗者》中,加缪将“荒诞”与“反抗”的哲学思想投射在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和普罗米修斯身上。他们都因触怒宙斯受到了永无止境的惩罚。西西弗斯的境遇是对人类命运的隐喻,他所展开的无效、无望的劳动彻底消解了存在的意义。然而,加缪认为,当西西弗斯在荒诞中觉醒,主动承担推石头上山的责任时,人生的意义就实现了重构,幸福也并非遥不可及。比西西弗斯更进一步的是普罗米修斯,他违背宙斯的命令,将火种带给人类,意味着从“荒诞”走向了“反抗”。在这两位隐喻了人类命运的古希腊悲情英雄的身上,一种宏大的美学意蕴得以生成。在《流放海伦》中,加缪将海伦视为美的象征,他肯定了古希腊人对美的追求,认为这种美表现为“限度的观念”,意味着“不会把任何事物推向极端”。在他看来,二十世纪连绵不断的纷争,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欧洲人放弃“限度”,走向了失衡。为此,他呼唤海伦,期待均衡和限度的回归。借助《地狱中的普罗米修斯》,加缪赞美了尤利西斯,认为尤利西斯“在仙女卡吕普索所承诺的永生与回归故土之间”,“选择了大地,并接受了大地上的死亡”,这是对人的价值与人生意义的肯定,这样的抉择体现了古希腊的人文精神和美学追求。

加缪在人与世界对峙的荒诞中发现了人生的真相,但虚无主义并非他的终点,相反,终其一生,他始终在探索身而为人的价值,以及获得幸福的可能。最终,他在与自然的交融中,在对阿尔及利亚怀有的永恒记忆中,在遥想的古希腊精神中感受到某种温情,某种召唤,某种力量,并由此升华为一种美学。

是的,终其一生,加缪在谈论荒诞,也在谈论美。正如1950年,他在手记中写下的:“我向来毫无节制地赖以生存的是美:永恒的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