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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诗潮州
来源:中国文化报 | 高洪波  2023年11月16日08:33

“错认潮汕为潮州,愧我疏阔每内疚。踏遍古城明月夜,韩江清水洗春秋。”这是我走过潮州后写下的一首小诗。

当《香港商报》的老友兰钧然邀我参加“品鉴岭南”作家采风团时,我以为此番当是旧地重游。因为上世纪90年代初我走过潮汕,同行者有陈建功、吴志实、铁竹伟等诸名家,我们在汕头特区采风,还参观了刚刚落成的汕头大学——李嘉诚先生援建,一流的校舍,一流的设备。当我们被李先生浓浓的乡情所感动时,潮汕的概念自然而然替代了潮州,汕头与潮州就这样画起了一个等号。

其实根本不是一回事。

此行潮州最大的收获是廓清一个地理与历史乃至文化上的误区,潮州和潮汕不是一回事。潮州与广州齐名,历史极为久远,而汕头开埠不足300年,没法与潮州比肩。

我们走潮州,至少在我的内心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他的政绩和事迹,为了他的固执、认真和真诚,也为了他那名列八仙的侄孙和著名的《祭鳄鱼文》,当然,还为了苏东坡那篇名垂千古的《潮州昌黎伯韩文公庙碑》。苏东坡是我极喜欢的一个古人,几年前走惠州,在他的朝云墓前生发出若干慨叹,也为他不断被贬谪却乐观阳光的心境所折服。东坡先生心高气傲,却对韩愈心服口服到五体投地。由此可见,潮州拜韩愈,正是此行品鉴岭南的最大看点。

20多年前走汕头,我写过一首小诗《莲花峰觅古》,题记为:“广东潮阳县海门镇有石如莲,相传为文天祥望帝舟处,旁有‘文山祠’。”我记得当时很为文丞相的家国情怀所震撼,遂写下这样的诗句:“亘古的岁月之雨/孕成一瓣灵胎/借云絮为花粉/你向天际喷香/向宇宙示爱。/不知从哪朝哪代?/你屹立成石莲/成为文丞相/忠君的记载;/更替那终南独木/肩起亡国的悲哀!/其实,走马灯似的/改朝换代/干你顽石何事?/你听风听雨/任潮来潮去。/亘古的岁月之雨/如今仍在飘洒,/莲峰之蕊/朝朝暮暮/半闭半开……”

文天祥无疑是伟大的,他的伟大在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于民族气节与忠君爱国,是潮汕之地给予他和陆秀夫一种名垂千古的机遇,所以这方土地了不起。

韩愈与潮州的渊源比文天祥、陆秀夫早了许多,更有趣的是韩愈因谏佛骨被贬谪潮州居然不足八个月,这是我此行潮州了解到的最大的一个“新闻”。八个月、240天,潮州刺史韩愈居然做了四件大事:驱鳄除害,关心农桑,赎放奴婢,延师兴学。平均每两个月干成一件事,他真是大唐的一个好“公务员”,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优秀干部”。

到潮州的当天,我写了这样几首小诗。其一:“昌黎贬谪八月满,从兹山水皆属韩。文人手无缚鸡力,轻拈霜毫绘岭南。”其二:“本拟埋骨瘴江边,孰料八月既返还。潮州二百四十日,夜夜涛声谢长安。”其三:“一篇奇文千古雄,忧民心切付涛声。恶溪水族念韩愈,鳄鱼当胜泾河龙。”其四:“侄为仙侣伴洞宾,叔贬岭南发悲音。一诗千载亲情暖,勿论凡人与仙人。”

诗写罢,参谒韩文公祠,我建议每个作家单独与韩老爷子合影,同时把廊边的题诗尽情浏览。有两个人的诗词令我击节叹服,一首是时年90岁的刘海粟先生的《渔家傲》:“雪漫蓝关飞老泪,谏迎佛骨何须悔?南国诗情堪足慰。纲不坠,古今皆是民为贵。稻海银渠波叠翠,鳄鱼逸去群情沸……”寥寥数语,写尽韩愈生平事业,功力了得。另一首为赵朴初先生七绝:“到此虚怀遇大颠,留衣亭可与祠班。不虚南谪八千里,赢得江山都姓韩。”落款时间:“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一日访韩文公祠口占。”“赵朴老”此诗专写韩愈与大颠和尚的一段故事,盖因韩愈一生不信佛,才有谏佛骨贬潮州之厄,到潮州后与大颠和尚来往甚多,又被人非议,后来韩愈专门撰文解释这段交往,他在《与孟尚书书》中言道:“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在解释了自己与大颠和尚的交往过程后,韩愈说了一段千古名言:“凡君子行自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册,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见曾国藩编纂《经史百家杂钞》)这段话可谓落地有声、磊落光明,可能正是韩愈这种光明坦荡的风骨让苏东坡折服吧,所以他反复构思,写下了千古名碑,首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费了大功夫。朱熹云:“东坡作《韩文公庙碑》,不能得一起头,起行百十遭,忽得‘匹夫’两句,下面只如此扫去。”可见,如东坡之旷世逸才,为韩愈庙作文,仍踌躇慎重如此。为什么?因为韩愈人格的魅力。

匆匆走潮州,潮州文化底蕴厚重,文物古迹极多,工夫茶堪品,广济桥当走,牌坊街令人叹服,夜韩江的灯光秀美不胜收,而潮州菜品又让人回味无穷。此外,潮州有不亚于宜兴的朱泥小壶,有巧夺天工的潮州刺绣,有技艺神奇的潮州木雕。潮州风物万千,足够一个外地人尽情品看赏玩。

可我仍然认定:潮州刺史韩愈八个月的治潮生涯,是最值得拜谒和研究的一个典型案例。

八个月的刺史却让山水改姓,凭的是什么?肯定不是权力,也不是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