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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1期|马笑泉:书魔(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11期 | 马笑泉  2023年11月17日08:34

马笑泉,一九七八年生于湖南省邵阳市隆回县。先后毕业于湖南银行学校、湖南师大、北师大和鲁迅文学院合办作家研究生班,获文学硕士学位。曾在县城银行、地市报社工作多年。二〇一四年调入湖南省作协任专业作家。二〇一六年当选为湖南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迷城》《日日新》《银行档案》《放养年代》《巫地传说》,短篇小说集《幼兽集》《回身集》,中篇小说集《对河》《愤怒青年》,诗集《三种向度》《传递一盏古典的灯》,散文集《宝庆印记》等。有作品被译为英、法、意大利等文。

书法家神秘失踪,监控显示他从电梯间进入家门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作为妻子,她成了头号怀疑对象。前不久出现一桩轰动全国的案件,心怀怨恨的丈夫将富有又强势的妻子杀害,然后满脸悲痛地四处寻找,让警察忙活了几个月,在网上引发一波又一波的讨论,最后才真相大白。处于此种舆论环境中,她的悲恸容易被看成掩饰。然而连昏厥了好几次的婆婆都承认两人感情甚笃,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任何一方存在外遇。单从经济角度来说,她也不具备谋杀的动机——两人合力经营一家书法工作室,书法家亲自授课,她处理杂务兼卖碑帖和书法用品,良好的生源和不菲的收费全赖书法家的名望和技艺来维持;虽然有笔大几十万的存款,仍需继续挣钱供养尚在首都读大二的儿子,并为他将来买房出上一把中国父母普遍要尽的力。警方仔细研究了下水道和厨房里的刀具,未发现任何疑点。动机和证据均不存在,经过几番折腾后,家中又恢复了往常的清静,只是这清静中多了挥之不去的孤寂和悲伤,还有巨大的疑问。

她始终在想,不过是被发小约着逛了小半天街,这段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警方早已排查清楚,没有进贼,没有搏斗,窗台和阳台栏杆没有攀爬的痕迹,楼下最隐秘的角落也未发现坠落的人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除了对书法本身近乎疯狂的痴迷外,他其实是个淡泊之人,连业界所看重的那些奖项和展览,对他而言,也可有可无。他对自己能够凭借唯一的爱好安身立命总是感到幸运,另一种幸运是中年常见的病痛尚未找上门来,这自然归功于常年习书,在缓慢而精微的运动中精神和身体都得到了滋养。想起他苦心孤诣追摩古人的书写姿态,从尝试各种执笔法到变换不同的身体姿势——站着在书案边写、跪着在矮几前写、把宣纸贴在磁性毛毡墙上像古人题壁那样书写,仿佛就在昨天,仿佛就在眼前。两颗泪珠从眼角沁出来,她想,你到底去哪儿了,难道真像平时开玩笑说的,钻进古代名家的法帖,化作当中某处神妙难言的墨迹,从此永垂不朽?

书房里似乎有什么在响动。她心头一惊,犹疑片刻后霍然起身,快步向那扇已经关上的门走去。不管出现什么,总比一片空寂要好。有隐约的憧憬泛起——打开门,便能看到他站在书案前,垂首悬肘,清癯的脸上一双丹凤眼因为高度专注而清亮逼人。她慢慢推开门,直到门贴着墙,后面连一只老鼠也会被夹住。室中依然空寂,天花板上也没有发现什么飞来物。四面墙有两面做了书架,格子又宽又深又高,除了百来本碑帖,几十本书法辞典、书法理论和书法史著作,两排古人诗词集外,占据空间更多的是宣纸、墨、笔筒,还有书法家历年搜集的来自不同朝代的砚台。书柜为定制,专人上门安装,无法移动。警察曾怀疑后面有什么机关,勒令那家公司派人来拆掉,仔细敲打墙面后又重新装上。她很清楚书柜后只有墙,墙内只有水泥和钢筋,当时却可笑而诚恳地暗怀希冀:墙里有道暗门,门后藏着人。哪怕是个死人,也比完全不知道去了哪里要好啊!该打的电话早已打遍,所有亲友都没见过他的踪影。手机还留在家中,行程软件中显示的最近记录还是两个月前由省城飞往首都,那是参加师门组织的一次展览。

书案上打开的字帖一侧被白瓷镇纸压住,是米芾的《蜀素帖》。她走到案前,伸手去抚摸那些放大精印的墨迹,想起曾无意间撞见他在这卷杰作前流泪。不用问也明白他为何流泪,当时却暗笑他年到五十,还痴心不改。他肯定在《祭侄文稿》、在《黄州寒食诗帖》、在《赠张抱一行书诗卷》前也流过泪。这些大师们的顶级作品,是他一辈子的动力,也是他一辈子的心结。以前条件没这么好时,夏天写到汗流浃背,冬天一边哈气暖手一边写;后来成名了,条件变好了,他最大的乐趣还是躲在装着空调的书房里临摹,一个字一个字地细抠,一条线一个点,都能研究上半天。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笑称他为书魔,他两眼泛着欣喜的光,却连称不敢当,然后非常严肃地说,魔是跟疯并列的,书中疯子是杨少师,我现在哪里能跟他相提并论,过二十年再看吧。朋友们只是笑,也不以为意,因为书坛宣称自己想成为或者正在成为当代王羲之的人也不在少数,她却明白他当了真,在家中和自己品茶时,还细数历朝历代的大师,给他们一一安上合适的绰号:王羲之其实不是书圣,是书仙,他笔底有仙气,后人想学又学不来,往往变成了狐媚气。颜真卿才是书圣,书法中的杜甫,王羲之难学,颜真卿门户开阔,连小孩也可以学,不容易走偏。颜真卿的师父张旭是书癫,他指点过的怀素是书狂,唐朝凭这三个人,就能平视魏晋,压倒后世。杨凝式是书疯,其实也有仙气。米芾八面出锋,挥洒自如,堪称宋代书坛的绝世剑客,但天下第三行书是苏东坡写出来的。苏东坡在书法上没有太多竞心,又深通禅理,可称书佛。五百年后又出了王铎,那是书神,手上功夫连王羲之也有所不及。

当时忍不住说了句,这些人外号都是两个字,只有米芾四个字,不齐整,依我看,米芾才是书魔。他顿时脸色大变,缩回了手,随即喃喃道,是的,他才是书魔,真正的书魔。见他如此,她自悔失言,劝解了一句,你该向苏东坡学。他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说了句,东坡何许人也,站起来,又重复了一句,东坡何许人也,然后背着手走进书房。从那天起,他变得更加不爱说话,除了授课外,终日闷在书房,连一些本应参加的活动都毫不犹豫地推掉。她不愿承认但不得不承认,书法家的失踪跟那天的对话有关,后悔和自责再次涌起,化作一颗泪水,滴落在《蜀素帖》的“殷”字上。她索性坐下来,把额头抵在书案边,任泪水簌簌而下,哭完后,心里方舒坦少许。抬起头来,眼前有些模糊,却感觉有什么在眼帘中摇晃。用手背擦了下眼角,她定睛看去,左侧红酸枝笔挂上,一支白色杆身的毛笔在轻轻晃动。

窗户是关上的,空调也没有开,房间里的空气近乎凝滞,这笔却无风自动,仿佛活物。书法家拥有五六十支毛笔,有的是自己选购,有的是朋友、学生赠送,赠送的部分也得经他挑选方能留下,不合意的要么出售要么送人。他常用的不过五六支,全悬在笔挂上。虽然书房由他亲自打理,但她经常出入,对笔挂上的笔很熟悉。这支笔陌生得有些扎眼,如果不是一门心思寻人,警察撤退后又不愿进这伤心之地,她应早已发觉。刚伸出手,笔便定了下来,仿佛那摇晃只不过是在唤请她的取用。手指尖触碰到笔杆,心里泛起一阵奇异的战栗,仿佛当年恋爱时初次被他牵手的感觉。笔杆似新象牙所制,但比象牙还白;杆身没有刻任何字;笔头纯黑,却不像蘸过墨,倒似新笔被泡开后又自然晾干。她很清楚,羊毫白,狼毫黄,兔毫紫或花白,兼毫更不可能纯黑,这笔毛,看着看着,竟像是人身上的。笔又晃动起来,这回却是她的手在颤抖。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她心里却强烈地抗拒:这不可能!笔掉在铺着羊毛毡的案上,像是刚刚烙了她一下。盯着这支斜躺着的笔,她疑心自己出现幻觉,狠狠地拧了一下手臂。疼痛尖锐而真实。她站起来,快步走出书房,反手重重地把门带上,发出砰的一声。声音似乎尚未消失,她便到了屋外,急急地摁下电梯外呼按键。一口气走到离楼栋最近的东门口,还好,依旧是熟悉的街道,人群和车辆都按照这个世界的法则或慢或快地流动。心神稍稍定下来,她久久地站在路旁,站到腿脚隐隐作痛也毫不在乎,至少,这表明自己还处在一个真实的世界。

被夕光镀亮的树叶慢慢暗淡下来,晚风带来了由夏入秋的凉意。缓缓转过身时,她感觉两条腿几乎不属于自己。勉强往前挪了两步,她又站定,等着腿脚从麻木中苏醒,目光触到斜对面竖挂着的白底黑字招牌。那是他书写的招牌,那是他俩苦心经营的地方,对拉玻璃门上的大锁已半个多月没有打开。心里一阵刺痛,腿脚的气血却开始活络起来。慢慢地走到店前,她透过玻璃门,看到柜台反射出幽光。纵深四米处,做了隔断。多少年了,她在外面卖货,他在里面上课或接待客户。他有个习惯,满意的作品存放于书房,只有碰到他认为识货的客户,才会吩咐她取几幅过来。弟子们的作品,认为好的,也会推荐给客户。只是如今的购买者,往往将头衔放在首位(书协的职务、某某奖的获得者),这让他懊恼又无可奈何。她其实看得清楚,这已是一门生意,而他,确实是一个幸运者,如果晚生二十年,仅凭天赋和一腔痴迷,难有出头之日。而因为早已出名,他的不合时宜(或者说,一种固执的老式做派),反而增添了光环,提高了身价。书协中那几个善于钩心斗角的人物,因为他已经积累的声望和淡泊不争,竟罕见地一致同意,给了他一个不错的位置。这当中的变化实在复杂难测,她想,别人都说他是智者,其实他只是单纯和痴迷。这时,那支笔又闯进脑海,不是静卧,而是微微晃动的模样。如果这真是书法家痴迷的结果,她还是难以原谅。

她罕见地在街边小饭馆吃了晚餐,又在小区湖边长凳上发了很久的呆,直到在湖边夜跑和遛狗的人都消失了踪影,方挪步上楼,直接进卧室躺下。闭眼又睁眼,睁眼又闭眼,翻了十几回身后,困意终于战胜思虑。在睡梦中,她看见书法家立在面前,脸露歉色,明显在请求她的谅解。她有很多话想问他,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一片雾气中。雾气散去后,面前矗立着一支巨大的笔,比新象牙还白的杆身,乌黑油亮的笔头,笔杆上倒是出现两个字:痴斋。这是他的斋号。这两个字也渐渐淡去,笔杆突然弯了个腰,仿佛对她作揖。她陡然醒过来,睁开眼睛,卧室里一片沉黑,过了一小会儿,衣柜和飘窗乳白色的轮廓方隐约浮现。她再也睡不下,默默地流了一会儿泪后,起身去洗漱,把半夜惊醒当成起个大早。这其实是书法家的做派。书法家睡不着便欣然钻进书房,读帖写字,所以失眠的折磨对他而言,等于不存在。本想去客厅打开电视,经过书房时却停下来,犹疑片刻后按下把手——她实在忍不住,要去再瞅一眼那家伙。

那支笔自己把自己搁在青花瓷笔架上,一副枕戈待发的模样。她忍不住起了冷笑,你想干什么我还不晓得?偏不如你的意!俯视了这家伙一阵后,她胸中涌泛起了更复杂的情绪,混合着怨怼、怜悯、哀伤,还有无法抑制的思念。几乎是不知不觉间,她的手靠近了笔,微微缩回复又往前移动。指间触碰到杆身时,心里又泛起奇异的战栗,仿佛回到二十出头跟他学书的时候,他站在旁边指点,虽然保持着谨慎的距离,但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她属于他的第一批学生,只是后来自觉天赋不够,又忙于处理杂务,书法上便不求精进,怡情悦性而已。笔到了手中,指头自然变成双钩,掌虚腕平。毛笔看起来平静,她却感受到了欲动之势,那是笔杆内部的能量开始流动,仿佛人的心跳和血液。她想搁回,却终究不忍,心想,我就遂你一回心,看你到底能写出什么花样。

案头躺着一轴已经开封的长卷,随展随写随裁,最是方便。她顺手拂开一段,又往墨碟注入他最喜欢用的一款宿墨。黄铜水滴里还存有小半纯净水,墨与水的比例她闭着眼睛也不会加错。笔头濡墨那刻,杆身竟然变得温热起来。她还没想好写什么,笔头已触到白如蚕茧的纸上,一瞬间便明白了将要书写的是杜甫的《望岳》。杜诗是他最喜欢书写的内容,仇兆鳌的三卷本《杜诗详注》翻得烂熟。“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逆入,下切,回锋翻转,下压,上提,平移……很快,笔法被抛到脑后,掌控毛笔或被毛笔所呈现的,是融入了呼吸的节奏和变化莫测的形与势,有时像鹰隼冲天,有时像狮虎相搏,有时像高峰上的危石欲坠未坠,有时像古木间的苍藤迂曲盘结,有时像骏马驰原势不可遏,有时又像蝴蝶穿花低回婉转……她分不清是自己在写还是他在写,只是感觉这段时间积累的焦虑、疑惑、思念、愤怒、哀怨和悲凉全都流入笔底,凝结为不断显形的墨迹。此时普天下没有谁能夺走她手中的笔,没有什么能终止这次书写。四万八千毛孔都张开,头顶似有清凉水灌下,手足却是一阵阵发热。她首次体验到挥毫的极致状态,心头竟然生出了狂喜。最后一点回锋收住,像是在长江大河的末端斜斜放进一块石头,居然浪息波平,碧水至此而回。她以为写完了,那支笔却带着她的手往左侧移,以燕子点水似的轻灵落了下款:杜甫望岳诗壬寅年痴斋书。

她坐下来,如做了场梦,梦已逝去,人却未醒。怔怔地看着这幅行草,是他的字体,却已脱胎换骨,就像人还是那个人,气质却焕然一新。她明白这是一幅真正的杰作,是那种放在古今所有名帖中都能卓然而立的杰作,是他日夜苦练在梦中都想写出的杰作。如今已无疑惑,就是他。他搁在笔架上,像平时写字间歇躺在书房一侧的贵妃椅上休息,意态安闲。突然心头火起,她一把抓起笔,欲狠狠地丢在地上,却终究没有脱手,怕摔坏了。泪水落下来,滴在杆身上,她咬着嘴唇,盯了半晌,哽咽着吐出一句,你这个狠心短命的。

接下来的两个月,除了买菜外,她都待在家里。婆婆在小姑子的陪同下来过一次,问了问这些天的情况后,劝她出去走走。她摇摇头说,万一他又回来了呢?此言一出,婆婆便抑制不住,边哭边说,这个磨娘崽,到底死到哪儿去了?看着小姑子安抚婆婆,有一瞬间,她几乎想把真相说出来,但还是咬牙忍住。她明白,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没有人会相信。哪怕是对儿子说了,他虽不至于把自己看成疯子,恐怕也会认为是思念成疾。婆婆哭过一阵后,平静下来,看着她,却不说话。小姑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起哥哥还有多少作品留下来。她立刻明白过来,表示明年正好是他从艺四十年,不管他有没有消息,都要给他举办一次个人展。到时卖了作品,收入一半留给你孙子,一半交给你老人家,然后她又说,房子和门面是两个人这么多年辛苦打拼来的,我没有单位,将来也不想开店,要留在手里养老。小姑子还想说点什么,婆婆用眼神制止了她,叹息着说,只是苦了你。她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心想,你一辈子追求的艺术,在血亲眼里,也不过是钱而已。送她们出门后,她转回书房,坐了半晌,看着那支笔,心里说,最懂你的还是我,然后站起来,给笔洗换上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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