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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3年第6期|张惠雯:好人格蕾丝(节选)
来源:《江南》2023年第6期 | 张惠雯  2023年11月23日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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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好人格蕾丝》通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芥蒂,呈现了人性和情感的复杂和多面。“我”在住处附近偶遇了终身未婚富有爱心的老太太格蕾丝,她每日不辞辛劳在社区里坚持投喂流浪猫狗,并给了身在异国孤寂迷茫的“我”无私的温暖、慈爱甚至亲情,像圣徒一般对待需要帮助的他人和动物。但另一个邻居珍妮的出现,却让“我”看到了格蕾丝身上显现出来的对人的排斥、偏执甚至恶毒的一面。小说里那些细腻温婉的关于往事日常的回忆,在人物的回首间,氤氲着悠长复杂的温情和怅惘。

好人格蕾丝(节选)

□ 张惠雯

在新加坡的最后几年里,我曾在“日落大道”住过一段时间。那是位于金文泰的一个老住宅区,那一带都是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组屋。新加坡政府有所谓的组屋翻新计划,就是把这些老楼刷上新漆,刷得五颜六色、尽量缤纷,结果从远处望,这些房子就像一个个色彩鲜艳的廉价盒子摞起来,或者像堆放的集装箱。走近看,你会发现每栋楼像个巨大的蜂巢,充满了密密匝匝的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里藏着一户人家的秘密生活。

我那时辞去了工作,梦想着有一天成为小说家。我没有告诉父母,所以也得不到他们的援助,只能靠做点儿兼职工作勉强维持着生活。我就在这里的某栋老楼上租了个房间。房间在六楼,还算干净。这栋十一层高的组屋是这一带的楼群里最靠里的一栋,楼后就是一片浓密的原始雨林。雨林里还藏着一条废弃的铁路,是过去新加坡至吉隆坡的火车道。六十年代,这铁路大概是来往于新马之间的兴盛干线,如今却埋没、朽烂于藤蔓丛生的雨林中。我的后窗正对着雨林。雨林里的一切植物,草啊藤蔓啊大树啊,都像是彼此纠缠着生长,最后缠绕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浓绿屏障。每天的早晨和黄昏,我会把窗户打开一会儿换空气,我能感觉到吸饱了林中水汽的空气如雾一般漫入房间,携着腐烂树叶和水果的腥甜。从窗子里望出去,我可以看到高高的红毛丹树和野生芒果树,有着巨大伞状树冠的雨树,还有开满红色和白色花朵的、我不知道名字的那些树。

房东是个独居的新加坡女人,叫瑞秋。她说她离婚了。我看不出她的年龄,可能有三十五六岁,也可能已经过了四十。她喜欢化浓妆,脸上最突出的地方是直翘翘的扇形假睫毛。她这套单元房有三个卧室,她住主人房,把其中一间租给我,另一间给她从马来西亚来的表妹住。和大多数新加坡房东一样,瑞秋的租约条款里包括“不能煮饭”,但她表示她可以网开一面,让我偶尔煮碗面,但绝不允许炒菜,不能有任何油烟。所以,每个星期,我只有一两次可以进厨房里煮碗汤面。其余时间,我都去外面吃饭。

瑞秋自己一周大概也做不了几次饭。她下班回来,手里常常拎着从外面打包的饭菜,就坐在厨房里的小餐桌那儿,边翻看杂志边草草吃顿晚饭。表妹回来很晚,从不在家里吃晚饭,我怀疑她在餐厅里工作。每个星期六,瑞秋和表妹的男朋友都会来。他们四个人一起吃饭、喝酒,闹腾得很凶。两个男人好像也是朋友,有时候他们赤裸着上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所以,星期六,我总是约朋友外出或是自己找个地方消磨时间。我通常十一点左右到家,他们那时或者在厨房吃宵夜,或者在瑞秋或表妹的房间里喝酒。我溜回自己的卧室,把自己关在里面。有时候,我听见瑞秋和表妹的房门大声地开开关关,听见有人在两个房间之间来回奔跑,听见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床上,然后是笑声和尖叫……我猜想他们在玩一种追逐游戏。这两个平常很温婉的女子,到周末就如此尽情地“释放”自己。有一个晚上,我听见有人拍我的门。我问“谁”,然后一个醉醺醺的男声说:“美女,出来一起喝一杯嘛。”这时,表妹和另一个男人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本来躺下了,此刻直坐起来,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弹。我在想,万一那个人踢开了门,我该怎么办。但很快,我听见女房东笑嚷着:“要死啦你!你不要去吓人家嘛!” 接着,她把那个人拉走了。门外安静了。又过一会儿,我悄悄起来检查了一下房门的锁,回到床上。可直到凌晨,我都没有睡着。他们也没有睡。我听到他们的嬉闹声、房间里大音量的音乐……

第二天上午,趁他们还在睡,屋里一片寂静,我赶紧出门了,在外游荡到晚饭后才回家。我回去时,房子里没有人。我发现我的房间门口有一包饼干,饼干盒子上有一张女房东写的字条,她解释说昨天她的男朋友喝醉了,他们都觉得非常抱歉。我接受了她的道歉。之后,我们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这种意外再也没有发生过。

就是住在瑞秋房子里的那一年,我遇到了格蕾丝。

某一天傍晚,我从外面吃过晚饭回家。走到楼下的停车场,在橘粉交融的光线里,看见一条土黄色的游狗。它的一只耳朵耷拉下来,走得非常慢,像随时会倒在地上。它看起来又饿又乏,我猜想它是只走失的家犬,可能几天没吃没喝了。我隔一段距离跟着它。过一会儿,它在我住的那栋楼的一侧卧下。我远远地注意着它,发觉它很久都没动。我这时快速跑上楼,找了个塑料盒子,盛了些清水,又拿了两片面包下来。我朝黄狗走近一点儿,它没动,既不怕我,也没凶我。后来,我把盛了水的盒子放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把面包放在水旁边的草地上,自己走去远些的地方。黄狗抬起头,眼看着我,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往盛水的盒子走去。它嗅了一下,开始低头“啪嗒啪嗒”地喝水。它喝了大半盒水,似乎终于解决了口渴的问题。然后,它发现了面包。它走过去,闻了一下。我以为它会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吃了,结果它无精打采地又闻了两下,竟然走开了。它又回到原来的地方,贴着楼壁卧下。我不甘心,心想这是“面包物语”的奶香面包,一条饿狗怎么可能不吃?我又把面包朝它挪了挪。可它看看我,又看看面包,连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我有点儿丧气,走过去把面包拿起来,丢进组屋楼下的垃圾桶。新加坡的组屋最下面一层都是空的,通常还配备一些小桌椅,给居民们提供了一大片阴凉的休憩空间。我在其中一张桌子那儿坐下来,想再观察一会儿那条狗。反正我也无事可做、无家可归。过一会儿,那狗又起身去喝了几口水,然后退回老地方卧下。我想,它不吃我给的面包,说明它并不像我刚才想象的那么惨,这是好事儿。

十几分钟后,我看见一位老太太提着个帆布购物袋从楼后的小道走过来。她穿件白色棉T恤,棕色宽松七分裤,身材瘦小,走路时身板挺得很直。她的打扮、身姿看起来还年轻,但一头全白的头发使我猜测她该有六七十岁了。那条狗看见她立即站起身迎过去,围着老人转,摇着尾巴,一副欢喜的样子。我注意到老人脸上也立即有了笑容,那笑容就像母亲看着小孩子时浮现在脸上的、疼爱的笑容。她带黄狗往雨林那边走去,在边缘地带停下来,那里长着一丛丛又矮又密的灌木。她放下她的帆布袋,从里面掏出一叠报纸,把报纸摊开铺在草地上。接着,她又从包里掏出一个饭盒。我看见她打开饭盒,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报纸上……

我明白了为什么黄狗不肯吃我给它的东西,它有信任的喂养人。黄狗大吃特吃时,老人家就蹲在一边,手里拿一根附近捡来的小树枝,不时把被它拱到一边去的食物再往里轻轻地推一推,归拢在离它更近的地方。等那狗吃完,老人把盛食物的报纸卷起来,装进塑料袋,走过来扔进楼下的垃圾桶。我注意到她把“现场”收拾得干干净净,根本看不出喂过动物的痕迹。这时,她似乎注意到了我放的那个盛水的塑料盒。我赶忙走过去,告诉她说这是我刚才放在这儿的,我以为狗渴了,给它拿了点儿水。老人家笑了,她说:“那你很善良啊。”我不好意思起来。我注意到她笑起来特别灿烂、慈爱。我和她聊起来,说我还给它拿了两片面包,但它不吃,我好奇她喂它吃的是什么。老人家说,她喂的是打包来的米饭和肉、菜,还有一盒罐头狗粮,她全都拌在一起了。我说,怪不得呢,有肉有菜的,当然比白面包好吃。老人家笑得更开心了。黄狗吃饱后显得精神多了,我们说话的时候,它就很乖地蹲在一旁。我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狗。老人家说,它就住在后面的雨林里。

“以前它差不多每天都出来。我只要看到它出来,就赶紧下楼来喂它。”她说。

“我刚才看到它的时候,它在楼前面的停车场。”

她这时用母亲责备孩子的眼神看了一眼黄狗,说:“大黄不乖呢,乱跑!”又对我说,“我这三四天都没看到它,它肯定跑去别的地方了。”

“难怪,它今天看起来很累很饿。”

“肯定是被别的狗引走了。”她说。

我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接着说:“它几天不出现,我就总是担心它,怕它吃不上东西,或是在路上被车撞了。”

“你真有爱心。”我由衷地说。

她又笑了,脸微微发红。我觉得她的笑容和别的年长女性的笑容不一样,不只是温暖、慈爱,还有一丝和年龄不符的纯净甚至羞怯。后来,当我和她成为朋友,当我更多地了解了她的生活,我才知道这和她的生活经历有关:她终身未婚。所以,在她的笑容和姿态里,都有那么一抹少女的影迹。

我得知她叫格蕾丝,就住在和我这栋楼相隔两栋的另一栋组屋里,已经在那里住了将近三十年。听说她也在喂养这一带的好几只流浪猫,我说我很想跟着看一看,请她哪次去喂猫时叫上我。于是,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

过了几天,格蕾丝给我发短信,说她正打算出发去喂猫,我要是想去的话可以一起去。我到组屋楼下时,她已经等在那里。她仍旧提着那天提的橄榄色帆布包,里面沉甸甸地装满了干粮、罐头,还有用来堆放食物的一叠叠报纸,装垃圾用的塑料袋。我坚持帮她提袋子。我们边走边聊,格蕾丝告诉我她已经七十三岁了,说她在家里收养了十二只猫,实在是塞不下更多猫了,只能每天出去喂它们。我安慰她说,新加坡太多流浪猫,不可能都收养在自己家,它们在外面自由自在也挺好。格蕾丝叹口气说,要是没有坏人,猫生活在外面确实更自由快活。

那天,我们走了四五个街区,一共去了七个喂猫的地点。她喂的第一只猫住在组屋楼群对面的小菜场里。因为是傍晚,菜场里的小贩儿都收摊了。我们刚走过空荡荡的菜场门口,一只白底黄花的猫就从某个水泥台子底下钻出来,兴冲冲地小跑过来。猫跟在格蕾丝脚边,把头蹭来蹭去,一副小孩儿撒娇的样子。等她蹲下身,那猫就仰起头,眯着眼,让她抚摸它小虎般的头颅。有一瞬间,这无家可归的小猫和孤独老人之间的亲昵,让我的眼有点儿湿润。格蕾丝嘴里用马来语说着什么。我问她那是什么意思,她说:“意思是宠宠啦,阿姨宠一宠。”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记得这句话的发音,她说:“撒扬,撒扬,Auntie撒扬……”

我发现,每当她走近平时喂猫的某个地点,猫们就从不知哪个藏身之处突然出现,慌张而欢快地跑过来,仿佛它们能辨认出她的脚步声、她的身影或气味儿。而每一次,她都会对它们重复那番亲热的抚摸、马来语和英语夹杂的安慰。大部分地方住着一只猫,只有两个地点例外,其中一处需要喂两只成年猫,另一处则有一只大猫和两只小猫。她每到一处,就把掺了罐头的干粮放在一叠报纸上,这样猫咪吃完以后,她把报纸卷起来装进塑料袋再扔进附近的垃圾桶,地上就不会留下任何食物残渣和污渍。我称赞她这种做法。她说,必须要收拾干净,不然附近的居民觉得因为你喂猫把环境弄脏了,会迁怒到猫身上,所以爱猫爱狗也要爱得负责任。她说的是我从没想过的问题,我对她又多了一份钦佩。

我想,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每天要提着这些东西走这么远,太吃力了。所以,我对格蕾丝说,她可以分几只猫给我来养,因为我也喜欢小动物。格蕾丝听了十分惊喜,但她又很谨慎地问我是否真的方便做这些事,她已经做了好多年,也还可以坚持下去……我明白了,她担心的是责任感,怕我半途而废。我说我不上班,时间很空闲,而且我真心喜欢这些小猫,能为它们做点儿什么我特别开心。她这才答应。

在决定哪些猫分给我喂养这件事上,格蕾丝极力为我考虑,决定让我喂离我住处最近的三只。其中一只就是住在菜场里的那只白底黄花猫,另一只住在一栋组屋楼下,黄皮肤上有小老虎般的棕黑色条纹,第三只猫是一只灰色黑斑猫,住在排水渠上的一座桥边。起初几次,格蕾丝还带我一起去,好让这些猫熟悉我。到了那里,她在一旁,我去喂它们。两三次下来,这些猫都和我相熟了。我说,它们很容易信任人啊。格蕾丝说,猫会认人的,它们看得出好人坏人,你心善,它们感觉得到。我听了觉得羞愧。我以前什么也没为它们做过,尽管我也没伤害过它们。跟着格蕾丝喂养流浪猫,这也许是我这辈子做的第一件持久的“善行”。

自己单独行动时,才明白这些猫有多么聪明。它们能远远辨认我的脚步声,而且,仿佛也有准确的时间观念,有时我去晚了,会发现它们已经等在喂食的地点。我没有格蕾丝对它们那么细心,况且我也没有多少钱,所以我只是喂它们干猫粮和水。我觉得对于一只流浪猫来说,这也已经足够了,况且方便收拾。格蕾丝当然知道这个,所以,她偶尔会拿给我几瓶猫罐头,说她买了太多用不完,快要过期了……我知道她的心情就像一位怕孩子吃不好的妈妈,想给那三只小猫改善一下生活。

我给三只猫都起了名字。菜场的那只叫“小白”,组屋楼下皮肤像小老虎的叫“小黄”,桥下那只叫“灰灰”。三只猫里面,小黄最胆小。它吃东西时都保持着警惕,听到周围有声音会马上停下来观望。格蕾丝说,它一定是过去受过惊吓,被人打过。灰猫看起来活得最惬意,它住在一座刷成白色的钢筋桥下,桥跨过一道宽大的排水渠,上面有透明的塑料顶棚。渠里的水相当干净,像一条小河。水渠两边是专门给人散步、跑步骑车的便道。紧贴着道路两边,是整齐的绿化带,绿化带再往上是石头砌成的堤岸。灰猫的栖息处就在桥南边的绿化带里。跨过桥,顺着一道长长的、坡度和缓的石头阶梯下去,有一棵大树,树下有条双人座的石凳,我每次就在石凳边喂灰灰。喂完以后,我会在石凳上再坐一会儿。傍晚和黑夜的临界,是一天里最安谧、凉爽的时候。灰猫吃完了也不走,只要我不走,它就蹲在我的脚边,或者卧在石凳下面,好像有意陪着我。那种时候,我感到仿佛一种什么东西在我和这小生命之间静静流淌,从它的灵魂流到我的灵魂,把我和另一个生命神奇地连起来。这种无声的交流、相伴,在我四处游荡、孤寂茫然的生活中,不失为温暖的慰藉。知道几个小生命每天的某个时候都在等着我、需要我的照顾,这份责任感也让我感到充实、坚强了一些。

偶尔也会遇到不愉快的事情。譬如,我那天正在桥下喂灰猫,一个跑步的中年男人经过。他先是停下来怪异地盯着我看,过一会儿,对我说:“你不能在这里喂猫,会把这里弄脏的。”他那有点儿怪异的目光、身上的汗味儿让我讨厌。我本来不想理睬他,但他像要刁难我似的一直站在那儿。

我只好说:“你看到我把哪里弄脏了吗?我喂的是干粮。”

“吃不完的猫粮会招来蚂蚁。”他说。

“吃不完的猫粮我会收拾起来的,我带了报纸。”我说,从我的包里拿出报纸和塑料袋给他看。

他坚持:“这里不允许喂猫。”

我说:“谁说的?有法令吗?我没看到。”

他说不过我,转而问:“你是中国来的吧?”

我瞪了他一眼,收拾起我的东西,转身上了台阶。“喂”,我听到他在后面喊我。我突然有点儿害怕,怕他追上来,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那只灰猫跟随我跑了几步台阶,然后“倏”地跳入路边的绿化带不见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格蕾丝,她说她碰到过不少这样的人。他们讨厌动物,对照顾动物的爱心人士也会反感刁难。但她嘱咐我,遇到这种人要好好给他们解释,尽量不要和他们冲突,否则一些心眼儿坏的人会找机会报复。“怎么报复?”我问。“趁你不在的时候虐待你喂的猫啊。”她说。

和格蕾丝交往了以后,我又认识了美宝。美宝要年轻得多,大概四十来岁,是个干练的职业女性。格蕾丝说美宝有一家小公司。因为经济上宽裕一点儿,所以她负责的主要是给猫看病、节育掏腰包。一开始,我还在想强行给猫节育是否不人道。美宝说,这毕竟是个城市,如果不给这些流浪猫节育,任由它们胡乱繁衍,数量会多得控制不了,而食物越少,打斗、疾病越多,城市居民也会更讨厌它们,爱猫人士也疲惫不堪……她说服了我。

如果不是接触了格蕾丝和美宝这样的动物救援者,我可能永远难以相信世上存在着这样无条件的善,还有无缘无故的、毫不利己的恶,那种恶大概是人心底里最深的黑暗。美宝说起过她曾参与的一次抓捕虐猫变态男的故事。事件起因是不断有猫在组屋楼下被残忍杀害。事件如此恶劣,以至于上了《联合早报》。警察也立案了,但调查没有进展。美宝她们觉得警察是靠不住的,因为毕竟杀猫案不是杀人案,警察不会投入多少精力,多半只是消极地等民众提供信息。于是,她们大概八九个女生,开始研究变态虐猫狂的作案手段和地点,并且两人一组在附近埋伏。那人经常是午夜一两点时作案,所以,那段时间,她们夜里十二点集合,一直埋伏到凌晨四点,埋伏了将近一个月。那个变态被抓获时,正抓着一只猫往楼下的柱子上摔打,这是他惯用的手法——抓住猫的后腿和尾巴,把它们的头和身体往柱子、墙壁上摔打,直到它们血污四溅……两个女生及时冲过去抓住了他。虐猫者是个马来西亚华人,竟然很年轻。她们还讲到另一起“惨案”,说有人把一窝刚生下的小猫全部装进白色的塑料袋,口袋扎紧,挂在树上。那是将近四十摄氏度的湿热天气,小猫被装在塑料袋里窒息而死,母猫一直在树下绕来绕去地惨叫,过路的人却没怎么在意,后来有个收垃圾的阿姨留意到树上有个袋子,她想办法取下来以后,发现小猫都已经惨死在里头了……我不太敢听这样的故事。美宝说,这样的事还不少,所以一定要给流浪猫节育,让这样的惨剧少发生些。

……

(全文详见《江南》2023年第六期)

张惠雯,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现居美国波士顿。曾获新加坡金笔奖、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储吉旺文学大奖、中山文学奖等多个文学奖项,小说刊发于《收获》等多个文学期刊,并被广泛收录于历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