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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族文学》2023年第6期|聂与:逆光
来源:《满族文学》2023年第6期 | 聂与  2023年11月21日08:28

汤小菊约我去一家书吧见面。从外楼梯上去,台阶破破烂烂,墙角挂着一个黑底银字的牌子,写着:门洞里。挺文艺。推开门,都是用过去的凤凰牌缝纫机做的餐桌,这让我想起小时候,我爸下班之后踩缝纫机给纺织厂做鞋垫贴补家用。还有我妈系过的围裙做的门帘。肖雄的挂历。发黄的收音机。印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草帽。一把破旧吉他立在墙角,有一根断弦打着卷悬于吉他的边沿,像一个失足少女。一个老式斑驳的木桌上面铺满了卡带,在一束射灯的照射下,千百惠唱着《走过咖啡屋》呼之欲出。还有一整面墙壁上,层层叠叠小木头夹子夹的卡片,我仔细看上面的文字,有一个写着,小偷,赶快投案,我已等你三十年。有一个写着,操蛋的光。阴。还有一个挺有意思,动迁了,还是那个地方,23号楼17层2号。我也从小盒子里拿出一个卡片,打开笔冒,几次笔落下去,只有一个黑点,直到上面有了六个点,才松了一口气。我把卡片夹上,写上日期,继续观察屋里的摆设,应有尽有,看似随意,但乱中有序,一尘不染,感觉舒服。关键是书,多是杜拉斯叶芝之类,既有品又能看懂的那种。再推开一道门,一个硕大的平台,咖啡桌、洋伞、木质地板、露天电影,突然明白老板的先抑后扬。

我要了一个包间,九十八元,含点餐不限时,挺划算。小女生过来问我,要点儿什么。我说,一会儿的,还有个人,让她点。她问我,那先给您来一杯柠檬水吧,我正合计要不要呢,她说,免费的。我说,来一杯。

柠檬水挺好喝。我看了一圈屋里的摆设,墙上有一张画报,我记得小时候在我奶家墙上看到过,一群弯腰劳作的农民,身后是一眼望不头的地垄沟,画报已经发黄,但挺完整,心想,淘登这个也挺费劲。屋里踅摸了两圈,意犹未尽,又看了一遍,拿出手机,没心思翻,给汤小菊发了条信息:包间2。

等了半天,她也没回,手机马上没电,我去吧台问有充电器吗。小女生说,有充电宝,一小时两块钱,我说行,帮我充一下。小女生说,您可以坐着充。吧台都是高背椅,因为腿短,我上下都挺费劲,又因为脚太肥脚面又高,两脚搭在横牚上,像勒住了猪脖子。我随手拿本书摊开,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字,听小女生和另一个小女生说话,打泡的手要恰到好处,否则咖啡上面的型儿不正。听着的小女生说,我感觉还行啊,但一动就完了。手要稳,心要静,端杯走路也是功夫,我看着上课的小女生,对她另眼相看,二十来岁,说话头头是道的。我说,我先来一杯打泡的咖啡。小女生笑了,说,都给打,你想要什么形状的。我想了一下说,有刀的没。小女生看了我一眼,这时咖啡机发出急速拧转的轰鸣声,吓我一跳。

我喝着那杯上面飘浮着一颗红心泡泡的咖啡,心如刀绞,身后的门开了,回头,一个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戴红色绒线帽子和黑色口罩的人站在门口,像《魔王学院的不适合者》里的假魔王阿伯斯·迪路黑比亚。还没等我看清,那个人先开口了,你不说在包房吗。我忙从高背椅上跳下来,差一点崴到脚,说,我在这等手机充电呢。她没理我,径直往包房走,我跟在后面。外面的雪水泥泞,我踩在她踩出的脚印子上,她突然停住看书架上摆放的一个黑色相框,里面写着一些字,看不清,落款挺大,我一看是村上春树。因为村上春树,我前行的身体无可控制地撞到汤小菊的屁股上,她像没有感觉,继续往前。

推开包间的门,中间还是用缝纫机当成的桌子,一人一边坐下,我把脚踩上去,皮带居然还能转动,我又想起我爸一个大男人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人磨坏的裤子踩出小猫小狗的图案,在学校轰动一时,下课了,操场上大家指着我裤子上的图案猜测像什么像什么,我则居高临下明星一样摆出姿势任他们羡慕,后来才知道那叫pose,想起这些,竟一时间有点恍惚。

汤小菊一件一件地脱,帽子口罩手套大衣,摞在一起,整整齐齐,我就喜欢她干啥都像样。汤小菊问我,你不脱啊。我说,不热。汤小菊说,我最烦你这个劲儿,这里这么热,你穿个大棉袄像个傻子似的。我已经习惯被她数落,在我听来,更像是撒娇。我说,想吃点什么。汤小菊说,不吃。我说,包房费九十八,必须消费。汤小菊皱了一下眉头,说,我吃完了,你自己吃吧,我来这里跟你谈,就是希望你能明白,咱俩已经不可能了。我点起一支烟,说,什么时候有的想法。汤小菊说,问那些都没用,咱俩就是到头了。我说,他是谁。汤小菊说,跟别人没关系,是咱俩自己的事。我说,咱俩有啥事。汤小菊说,就是因为啥也没有了,才要分的。我说,你真想好了吗,别被人骗了,现在骗子太多了,我天天跟骗子打交道,我太了解他们了。汤小菊嚎的一嗓子,你有病吧,看谁都是坏人,你当初看我挺好的,现在不也变坏了。我看着伶牙俐齿的汤小菊,到这个时候了,还占上风,怎么不吹死她。我说,你再想想,梦梦知道吗。汤小菊说,她懂什么啊。我说,从小学二年级我就接送她上下学,八年了,现在她上初二了,怎么能啥也不懂呢。

汤小菊是我的第三婚。前两婚都是人家不要我了,各自把孩子带走,我月月还贷款似的,往不同的账户打钱。有时候我在镜子里看自己,1.65米、胖子、兜齿,这几样一组合,属实难为人。有时一个人喝闷酒,想把鸡巴割了,不就那么大点事吗,没念想就不闹心了,但后来我整明白了,不是那东西的事,家里有个女人,家才是活的。没女人就用喝酒解闷,迷迷糊糊,倒头就睡,啥也不想,挺好。我像午夜场似的,从这个饭局打车到那个饭局,胡言乱语,手舞足蹈。汤小菊就是我在一个饭局上遇到的,那天,我已经喝了半斤多白酒,跳到他们的饭桌上,汤小菊正好坐在我身边,一把按住了我的小肥手,说,你不能再喝了,这杯白酒我替你喝了,我一扬手把她的手甩开,心想,少跟我来美女救英雄那套,女人,全都是他妈的王八蛋。

汤小菊感觉没面子,一下子站起来,硬生生把我的酒杯抢下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仰头,酒杯已经空了。大家响起热烈的掌声,我看着个子比我还矮,但长得挺水灵的汤小菊,她把杯底面向众人,扫了一圈,然后落座,挺带范儿。我一把握住她的手,说,老妹,刚才哥鲁莽了,你心疼哥,哥也心疼你啊。汤小菊把她的手又反过来压住我的说,哥,你真不能再喝了,你看你的手都放哪儿了。我低头一看,手正放在裤裆那里,手臂如一把长枪。

汤小菊把我送回家的,当然,她没走。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们发现对方都是严严实实穿着衣服睡的,我说,不好意思,喝得真是太多了,衣服都没脱。汤小菊说,你的意思要是脱了就好意思了呗。我说,一个女人如果已经躺到了自己的床上,还不把衣服给她脱了,是对她的不尊重。汤小菊说,嘴挺贫啊,你们警察是不是都那样,比流氓还流氓。我说,你这是以讹传讹,不过,当警察的如果不能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怎么能让他们服服帖帖。汤小菊说,那你怎么没让你的前妻们服服帖帖呢,听说你已经离两次了,我没别的意思,真的,就是随便说说,我也是离婚的。我说,没事,算啥事啊,都是被人家给踹了,长得也不行。汤小菊说,其他方面行就行。这也太明显了,我要是冲不上去,真有点不是人了,我三下五除二地脱衣服,一抬眼,汤小菊比我还麻溜。事后,我问她,行不。汤小菊说,没想到那么能喝,一点没耽误。

汤小菊说,你能拿我的女儿当自己的亲闺女一样对待不。我说,我自己的亲闺女都不在身边,咱们三口过,只能比亲的还亲。汤小菊说,只要你能做到,我就跟你。我说我只有一个要求,饭不用你做,屋子不用你收拾,老人不用你侍候,孩子的事我能做的都尽量做,你就别扯王八犊子就行,真不能再离了,三婚了,叫谁看都是我有毛病,真丢不起那个人了。汤小菊说,你太可怜了。眼里掉出一串眼泪,给我感动够呛。

我喜欢做饭,汤小菊在一边絮絮叨叨围前围后,我妈说,净耍嘴皮子,一点不上手。我说,妈,你要是看着碍眼,回屋看电视多好,那里面演技比她高。我妈说,你还知道啊。我说,我就是那么培养的,怎么能不知道呢。我妈说,儿子,你是不是被那些女的整怕了,到啥时候咱也不能丢份,一个男人顶门立户,这么惯媳妇,没有好下场。我说,妈,我爸要是这么对你,你好意思再扯蛋不。我妈说,也是,会有一定压力,但要想扯跟这个没关系。我说,她想扯,是不也得找一个比我对她好的。我妈说,难。我妈要过来搂我,我用炒勺给逼停了。我妈总是会突然对我动手动脚,以前一个人的时候,也就忍了,现在有媳妇了,她那样,让人感觉要给我喂奶似的。

我妈虽然对汤小菊有意见,但她心里明镜儿的,自己儿子长啥样,还三茬,人家两茬,那一茬,差老多了。所以,在汤小菊面前,我妈比我还宠她,给她剥桔子,把上面的丝都剥干净。后来,汤小菊支支吾吾跟我说,以后别让你妈给我剥桔子了,我说,没事,她喜欢对你好,你接着就行了。汤小菊说,不是,我觉得吧,那么剥也不卫生。我看了汤小菊一眼,汤小菊连忙回头给我削苹果,我说,那以后让我妈给你削苹果,她说,其实,真不用那么对我,咱妈也那么大岁数了,我自己来就行。我说,还有什么注意事项你今天一准儿都告诉我,免得以后两边为难。汤小菊说,你们全家都拿我这么当回事,我心里要是没数就是二逼,你们以后就看我怎么做吧。

每天汤小菊给我妈倒好洗脚水,我妈泡完脚,她再把脚盆拿出去,就这一个举动,就如打蛇打到了七寸,我妈见谁说说话最后一定会绕到这个事上,说的时候满脸开花。我说,妈,咱也得低调点。我妈说,三茬了,你让妈也顺当喘口气吧。我对汤小菊说,你挺狠啊。汤小菊说,要干就干个大的。

我娶汤小菊那天,摆了二十多桌,很多哥们没好意思再通知,俗话说得好,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但他们听说了都来了,我喝得酩酊大醉,汤小菊给我顶酒也喝得离了歪斜。新婚之夜还是没脱衣服就睡了,不同的是,第二天我醒来,汤小菊已经在厨房给我熬粥了。那是汤小菊唯一一次给我做饭,八年,我们不是出去吃,就是我在家做,实在不愿意动弹了,就叫外卖。用我妈的话说,我把汤小菊惯得不像个骡子。

有一天晚上,汤小菊说,她有个饭局,让我接完梦梦一起过去吃饭,我说不了吧,孩子需要回来写作业,再说了,成天那么喝,对孩子影响也不好。汤小菊说,这个饭局太重要了,是单位领导的二姨,求我办个事,我能不办吗,我不但要去,客还得我请。我说,那必须的啊,你们姐妹两个好好唠唠女人磕,我陪孩子写作业,让她早点睡,第二天还得早起上学呢。汤小菊说,也行,那你就在家陪孩子吧,我不一定几点呢,你不用等我了,你跟孩子先睡吧。

那天,我真正感觉到汤小菊是我亲老婆,梦梦就是我的亲闺女。我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给孩子讲作文,批改卷子,把洗澡水给她放好,在门外拿着毛毯等着,生怕她着凉,等到梦梦上床,我给她把屋子的灯按灭,不但不感觉累,还有通体舒泰之感。这时,我抽出一支烟,泡上女儿红,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俩闺女,心想,她们找的男人能不能也像我对梦梦那么好呢,不敢再往深里想,拿起手机想要拨过去,又放下,给女儿的妈妈,发过去几个字,孩子怎么样,没钱吱声。再复制粘贴,发给另一个女儿的妈妈。

不一会儿,一个妈妈回话了,我一看,是一个哭的表情,我解读是感动。我只能解读成感动,不然还能有什么呢。另一个妈妈始终没有回话,不回话那个让我心里好受一些,我可以理解成人家过得不错,也不差我那三瓜两枣,以后尽量别打扰人家平静的生活,这反而让我放下心来。而那个发流泪表情的妈妈,让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也许也挺好的,就是真心感动,我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了,她们过得好不好,都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闺女身上是流着我的血,但身体离得太远,压力不够,血供不上溜儿,也就若隐若现了。这又让我有点郁闷,我看了一下点儿,快十一点了,我给汤小菊发了一条微信,回来注意安全,我先睡了。汤小菊迅速回了一个笑脸。

汤小菊说要离婚之前,我一点儿没感觉到异样,这也许就是她要离开我的原因。那天,是星期天,梦梦去校外补课,我和汤小菊开车把梦梦送到补习班,课是全天的,一节接一节,还管饭。汤小菊说,咱俩去绿石谷走走吧。我说,好。先是我开车,半道儿,汤小菊说肚子不舒服去服务区上卫生间,老半天才出来,给我急够呛,出来的时候,汤小菊脸色有点苍白,我说,没事吧。汤小菊没吱声,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她睡完觉,睁开眼睛看我把车开到底道,一下子就爆了,说,你有病吧,怎么下高速了。我说,我想找一个药店,给你买点药。她说,你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啊,就给我买药。她的声音很尖,感觉要把玻璃划碎似的。我说,我要问你哪儿不舒服,你就睡着了,到了药店再问你买啥药不也赶趟吗。她说,赶趟个屁,我要回家。我一下子急刹车,调头往回开,她一下把住我的方向盘说,咱俩离婚吧。我没听清,或者不想听清,我看着前面的路面,有点恍惚。汤小菊再次重复了一遍,咱俩离婚吧。我一脚刹车,停在路边,转头看着已经满脸泪水的汤小菊,我说,你说什么。汤小菊说,别逼我,我们离婚吧。我说,你再说一遍,汤小菊疯了一样,在车里大喊大叫,我他妈的告诉你离婚,你聋啊,听不见啊,你这个傻逼。我看着汤小菊足有五分钟,才确定这个事实。我下车绕过车前面,打开汤小菊的车门,把她从车里拽出来,往荒芜人烟的树丛里拖,汤小菊死命挣扎,我猛一使劲儿,她的胳膊咔嚓一声,汤小菊疼得倒地直叫,我抱起她,扔到后座上,开车往医院去。汤小菊说什么也不去医院,我说,不去医院,你的胳膊怎么办,她说,不用你管,我要回我妈家。我说不出话,感觉浑身有无数根针扎我的后背。汤小菊说,你要是再不停车,我就跳了。我把车门关死,我说,今天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面前。

到了医院,我才知道,汤小菊为什么死命不来医院,医生给她做了检查,对我说,你爱人孕期已经四周了,这么不小心,孩子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也需要回去好好保胎,毕竟这么大年龄了,怀上不容易。

我对医生说,打掉。汤小菊说,滚。我扬手给汤小菊一个耳光,医生说,再动手,就叫保安了,这里是医院,她是病人,还怀着孕,你还是个男人吗。我看着医生的脸,笑了。转身下楼,我坐在车里捂着眼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想起三茬还是没保住,感觉后背不仅是针,简直就是压土机一层一层地反复碾压,细末子漫天飞舞把我一点点淹没。

哭完了,我去饭店给汤小菊买饭,都是她爱吃的,到她病房,她不在,我第一反应,就是给情人打电话去了,我疯了一样找汤小菊,看到她从走廊最里面的卫生间出来,我一步跨上去,一把抱起她往病房走,大家都侧目看着我们,汤小菊也不挣扎了,死尸一样瘫软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我把她轻放在病床上,把饭菜打开,喂她,她把头扭一边,我给正过来,说,都是你愿意吃的,吃吧。汤小菊说,你不是人。我说,我是神。汤小菊说,你这是在故意羞辱我。我说,我知道自己是咋回事就行了,不管怎么的,你也得把饭吃了,不吃饭哪有力气闹离婚。这句话不知切中了汤小菊哪根神经,她胃口大开,把我给她买的饭菜一股脑儿全都吃了,也没问我吃没吃饭,也是,一直都是这样,我们都习惯了,但那天,我有点挑她。

喂完汤小菊,用毛巾给她擦脸,擦手,又打好洗脚水泡完脚之后,她看了看手机说,这么晚了,你回家吧,我不用人护理。我说,没事,我陪你。汤小菊说,我怎么感觉你有点瘆人呢。我说,怎么了。汤小菊说,你不正常,我感觉你有一个巨大的阴谋,你到底怎么想的,就说吧,都到这个份上了,谁也不用藏着掖着,要杀要剐来个痛快。我说,你说什么呢,现在你还是我老婆。汤小菊说,我要离婚。我说,离婚行,等你把肚里的孩子整明白了再离不迟。她说,那个跟你没关系,不用你管。我说,汤小菊同志,你一直没搞明白,你目前还是我老婆,你肚子里的孩子,当然与我有关。她说,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说,你觉得我能想怎么办。她说,我不可能要这个孩子,等我胳膊好的,也就十天半个月,再做手术。我说,好啊,我陪你。汤小菊说,你是不是害怕我不打掉孩子。我说,我怕什么啊,反正都是离婚。汤小菊说,我现在就想一个人静静,你能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清楚不,你在我眼前晃悠,我闹心啥也想不明白。我说,我都替你想好了,孩子打掉,离婚,你们两个在一起呗。她说,说什么呢。我说,都到这个时候了,咱俩就敞开天窗说亮话吧,那个人是谁,你告诉我,我只要知道他是谁,立马跟你离婚,再也不打扰你的生活。汤小菊把前额的头发一甩说,不可能。我说,他的底细就是我们离婚的条件,否则,绝不离婚。汤小菊说,你要报复他。我说,我是警察,怎么可能干违法的事呢,我就是想知道,人类的好奇而已。汤小菊说,你不是自找苦吃吗。我说,我想尝尝到底有多苦。汤小菊说,你休想从我的嘴里知道。我看着汤小菊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

我去医院服务社买了一张折叠床,给单位领导打电话说,媳妇胳膊摔折了,需要护理,单位怎么算都行,别为难。领导说,就办年休假吧,谁都好说话,加上周六周日,得有二十多天,如果还不够,再说。我说,行。

第十天,汤小菊在我的护送下进手术室做流产手术,我给她办的是无痛人流,三千多,我交的钱,汤小菊从微信给我转钱,我没收。做完人流出来,我还是把她抱回病房,医生护士都说,你看看人家找的丈夫,真是没白活。汤小菊说,你成功了。我说,你还是那样想的。汤小菊说,你把我的胳膊掰折了,让我怎么相信你是真的。我说,那是意外,不是存心的。她说,谁知道是不是意外,那天如果不是我死命挣脱,胳膊先折的,你把我整树林里,是不是想杀了我。我说,我想强暴你。

汤小菊说,放了我吧,行不,你这样做毫无意义,现在孩子也打掉了,你更应该放心了,咱俩之间还能过吗。我说,为什么不能,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汤小菊说,我不可能。我说,你再考虑考虑,梦梦知道吗。汤小菊说,她那么小,能懂什么。我说,她从小学二年级我除了值班天天接送她上下学,八年了,现在她上初二了,怎么能啥也不懂呢。

那天从门洞里出来,我和汤小菊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汤小菊像小姑娘似的,蹦蹦哒哒地兴奋,说,我请你吃个饭吧,你照顾我那么长时间,也累坏了。我说,不累,那时候你是我老婆,应该的,现在想照顾都没资格了。汤小菊哭了。

跟汤小菊离婚,我隐瞒了所有人,包括我妈。我说,汤小菊外地做生意去了。我妈说,那还能好啊,跑疯的时候。我说,你别跟着瞎操心了,咱俩的事,我心里有数。我妈说,可别掉以轻心,三茬了。我一下子就爆了,把门关上,又踹了两脚,我妈推开,问我怎么那么大声,我说,来了一股风,穿堂的。我妈把窗户关上,说,别总出去喝酒了,你看你脸上的褶子比我都多。我站到镜子前一看,脸红一块黄一块的,全是往下流淌的赘肉,自己看着都恶心。我把镜子狠狠摔到墙上,奇怪的是,居然没碎,但把儿断了。

我对汤小菊说,在可能的情况下,我们共同去隐瞒离婚这个事行不,就算我求你。汤小菊说,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吗,我不出去见人啊,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能不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出来进去吗,我突然感觉自己很弱智,想扇自己嘴巴子。我说,能瞒一会儿是一会儿呗。汤小菊说,我尽力。我说,谢谢。

我又成了午夜场,从这个饭局跳到那个饭局,喝得迷迷糊糊,回家倒头就睡,我妈看出不对,说,汤小菊做什么生意去了,过年也不回来啊。我说,回不来了。我妈把我的被子掀开,说,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离了,早他妈离了,以后别再提她了。我妈一屁股坐在床上,开始咒骂汤小菊。我说,妈,我请求回避行不,我要睡觉,我太困了,你让我好好睡一觉行不。我妈说,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睡觉。我说,都到这个时候了,我不睡觉,干啥啊。我妈说,儿子,你的命咋那么苦呢,就那么往怀里划拉,也没划拉住。我说,不是划拉的事。我妈说,不就是因为你长得矮吗。我说,有长的地方。我妈说,命,儿子,都是命,你别上火,女人有的是,她汤——我妈看了我一眼,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说,咱再找啊,儿子,你睡一会儿,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炖大鹅去。

我看见汤小菊在树林里,穿着淡绿色的连衣裙搂着大树,让人给她拍照,她喜欢瑜伽,摆出各种造型,一会儿下大叉,一会儿后弯腰,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长发在微风的吹拂下,隐隐变成了金色,我想走过去,但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到近前,我大声喊她的名字,她像没有听到,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气得拿起地上的石子扔过去,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钱,像打在一张隐形的幕布上,直直地落下来,形成了一道墙壁,直到我再也看不到她。直到我被那道墙壁困在了里面,憋闷得喘不过气来。我被那股气憋醒,睁眼,我妈端着一碗炖好的大鹅肉,站在我面前,给我吓一跳,我妈说,真有感应,我刚端来,你就醒了,快起来,把大鹅吃了,一会儿就凉了,我炖了三个小时,可好吃了,你尝尝。我看着满碗的大鹅肉,直往上反酸水,我知道自己的胃已经喝坏了,我说,妈,你先放那吧,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我只想吃药。有药吗。

顾果那天来报警,说,家里被盗了,我做了笔录,让她回去等信。她说,你们也不去现场看看啊,就这么把人打发了。我说,现在就我一个人值班,都出警了,完事会有人联系你。顾果说,完事是多长时间。我说,不好说。她说,那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什么时候有人,我们一起回去。我说,行,你有时间我也正好有,那我问问你具体情况。顾果说,我刚才不都说了吗,我在卧室睡觉,听到厅里有动静,感觉有人进来了,我把门从里面插上,耳朵贴着门听那个人到处翻东西,多亏厅里的抽屉里有几千块钱,那是给我妈过年包的红包,他拿完就走了,要不进屋里,我就完了。我说,他知道你在卧室里。顾果说,什么,你别吓唬我,你看,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一边说一边把袖子撸起来,让我看她的胳膊。我看了一眼,挺白的。顾果说,你怎么知道他知道卧室里有人。我说,人都进去了,还不扫荡一圈再走啊。顾果说,我的手机在厅里充电,他也拿走了。我说,你还是挺幸运的,那个人也许累了,不想干了。顾果瞪我一眼,把眼神看向门外,说,你们啥时候能回来人啊。我说,你是不敢回家了吧。顾果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如果这点小事都不知道,还干什么警察啊。顾果这回用正眼看了我一眼说,咱俩加个微信呗。

顾果总要请我吃饭,我说,谢谢,等有时间了,我请你。这明显是客套话,她当真了,隔三差五问我有时间没,我实在绕不过,后来就不接她电话了。没想到,她来单位找我,我一抬头,说,又出事了。顾果说,嗯。我说,贼又来了。顾果说,来了,在我的心里。我左右看同事,示意她出去说。我和顾果站在派出所的拐角后面,我说,现在工作时间,你别无礼取闹。顾果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我吓得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你比我小十来岁,怕耽误你,再说了,我都三茬了,不可能再四了,以后跟谁都是搭伙,这对你更不公平,咱俩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顾果说,我不在乎一二三,还是四五六,那个有什么意义呢,我只在乎你到底看没看上我。我这时才仔细看眼前这个人,长得还行,挺白净,眼睛离得比一般人近,但不算啥缺陷,我一下子想起汤小菊,瞬间冒了一层冷汗,以我的经验,这样彪悍的女人,一般都是雷厉风行,想干啥就得得手,当然,走的时候连回头的机会都不给自己。我说,你以后别到单位找我了,别怪我不客气。顾果说,你不觉得自己过分了吗,我对你怎么了,你这么跟我说话,我不是妓女。我上前一把捂住顾果的嘴,我说,小点声,这要是让别人听到了,就完了。顾果更大声地说,我不是妓女,我不是妓女。给我吓得,拽起她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把她塞了进去,我也坐里面堵住她,怕她猴子似的从里面窜出来。

顾果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又想起汤小菊替我喝酒那天,也是那么握着我,我发现自己忘不了汤小菊,我把手从顾果的手里抽出来,拿出一支烟,刚要点上,出租车司机说,对不起乘客,车里禁止吸烟。

我们来到顾果的出租屋,一个很小的房子,收拾得还挺干净,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我说,人家都是烧香遇到鬼,我是没烧香,小鬼就跳我身上了,你不觉得对我不公平吗。顾果说,我今年三十二,也不小了,你别把我当小孩,我啥都懂,啥都经历过。我说,你经历过啥我听听。她说,以后会跟你说,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你不是单身吗,我就想找一个靠谱的能爱我一辈子的好人。我说,停,这几个硬件全都不适合我,或者说不适合男人,靠谱。一辈子。好人。这三座大山,一般人接不住,我更不行。顾果看着我,眼泪突然流下来,给我吓得,从沙发上一下子站起来,说,我没对你怎么的啊。顾果说,我没爹没妈,从小跟我奶我爷在乡下过,不打骂也不说啥,有吃的,就那样。我说,你父母呢。顾果掀开桌布,从里面掏出一盒烟点上说,一起死的,车祸。我说,那我更不敢接这个活儿了,你看我个儿这么矮,能擎住吗。顾果说,放心,我不用你养活我,对我好就行,别出轨,别打骂,有吃的就行。我说,你别说了,再说我都要哭了,一般人架不住你这么几嘴,就得束手就擒。顾果突然哈哈大笑,脸上的泪珠在她的大笑中快速地滑落,我伸手去接,掉到地上。

顾果开始脱我衣服,我死把着衣领,说,我再想想。顾果又哈哈大笑,她的笑声很有特点,仿佛从丹田里跳出一个小丑,特别卖力地要把我逗笑,让我感觉心酸,好像我要是再拒绝的话,那些小丑就要脱光上身剖腹明志似的,我看出了顾果的决绝,我说,你长这么大,都这么任性吗。顾果说,我想干的事没有不成的。我说,你想对我怎么处置。

让我恐惧的是,面对年轻貌美的顾果,我竟然不举。顾果看着我肥粗老胖的腰说,网上说,胖子不行,没想到是真的。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我早就说咱俩不合适,你非要试,这回死心了吧。顾果说,没事,我陪你去医院治。我说,我已经治多少年了,那么多媳妇都是因为这个走的。顾果说,那她们为什么一开始要嫁给你呢。我说,跟你一样,二呗。顾果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裤子白脱了,要不咱俩还可以成为好朋友。我说,一点不耽误,只要你不嫌弃我。顾果说,那你以后就是我哥,行不。我说,叫叔。

我发现顾果跟汤小菊挺像,就是总把想象的当成事实,她明知道我不行,还要再试,说万一呢,我说没有万一,只有一万次。顾果说,那我就等你一万零一次,一定能行。我说,好好找个男人嫁了吧,女人好时候就那么几年,过了就不值钱了。说完这话我又想起汤小菊,也老大不小了,还挺抢手,也真不容易。顾果看出了我走神,问我,是不是又想起前妻们了,我说,之一。顾果说,最后这个吧。我说,你怎么知道。顾果说,水灵呗。我说,不是那个事,汤小菊最让我放不下的,就是虎逼朝天的,让人担心,你跟她有一拼。顾果说,我突然想一个事,你说你有病,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回事。我说,也不是天生的一点不行,有时候也能过个节假日。顾果说,那她们坚持那么多年,也算行了。我说,可不是嘛,挺难。

顾果说,我找了个男的,那方面倒是一点儿没说的,挣得也挺多,一个月一万来块,但其他都赶不上你,彪乎乎的,啥也不是,还挺自恋。我说,比我赚得多多了,还能满足你,没有完美的人,对你好就行,干啥的啊。顾果说,骑手。我说,那么拉风啊,什么车型。顾果说,你傻啊,送外卖的。我才反应过来,我说,靠自己劳动赚钱不挺好吗。她说,我不在乎他是干啥的,但我受不了有几个破钱在我面前当大爷。我说,越自卑越装逼,你要是能接受就处,感觉闹心就拉倒,你年轻机会有的是。顾果说,我就看上你了,感觉他们一个个的都像小偷似的,偷我的东西。我仔细看顾果的眼睛,以判断她是不是妄想症。顾果快速地冲我眨眼睛说,我没病,我说的是真话,他们偷我的自尊。最后这句话一下子拉高了顾果在我心中的形象,我放下心来,说,如果那么难受就算了吧。顾果说,我只信你,你是一个好人。我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说,没有比这句话听着让人感觉更揪心的了。

顾果不停地相亲,完事都来跟我分享一遍过程,包括上床,我说,咱俩是认过亲,但也不能没完没了。她说,大学毕业来这参加工作,我就你一个亲人,要不我也就你一个亲人,不跟你说跟谁说啊,我有个毛病,不找人说话能把我憋死。我不敢再往下问,我怕她破裤子缠腿没完没了,说,你没有闺蜜啥的吗,女人在一起聊天更能引起共鸣。她说,别提了,我被俩闺蜜坑惨了,她撸胳膊挽袖子刚要长篇大论进行叙述,手机响了,我一看,是汤小菊,忙调成静音,对顾果说,哪天再听你说你的惨痛史,今天有事,我先走了。顾果一把拉住我,晚上我还有一个相亲,完事给你打电话。我说,好。

我出去接汤小菊的电话,传出嘤嘤的哭泣声,我说,哭啥啊,都离那么长时间了,还想不开呢。她说,我要见你,现在。马上。立即。我说,怎么还是那个脾气呢,看来过得不错。她说,去门洞里,包房2。

我们还是一人一边,我的脚踩在缝纫机上,来回地转动,墙上的画报比两年前更旧了,汤小菊还是啥也不说,就是哭。我说,被人甩了。她哭得更大声了。我说,没啥可哭的,再找呗,男人有的是,你长得还行,年龄虽然不占太大优势,但会发贱,完胜。汤小菊说,这个时候你还气我。我说,我说的是真话,四十女人一枝花,你往上冲一冲,离花骨朵也不太远。汤小菊说,我被骗了,他就是一个大骗子,他一开始说给我买房买车,带我一起做生意,也送我几万块钱的东西,我感觉出手挺大方,没想到,我离了跟他在一起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成天伺候他做饭收拾屋子不说,还把我看得死死的,好像我能出去搞破鞋似的,一点不信任我,这点我最受不了,更让我受不了的是,他喝完酒骂骂咧咧的,有一次还动手打我,这我都忍了,他竟然在我来事儿的时候非要同房,被单沙发上全是血,我去医院看,医生让我马上报警。我报个屁啊。我听着心一抽一抽的,实在坐不住了,站起来提了提裤带说,你找我来,就是说这些的。汤小菊隔着桌子一把拉住我的裤带说,我想跟你复婚,我后悔了,肠子都悔青了,真的,以后家里活我全干,你就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咱俩重新开始好不好。我在她身体重量的带动下,又狠狠地坐下去。汤小菊又一把握住我的小肥手,往她的脸上蹭,我的心抽了一下,身体有了反应,这让我知道,我还爱着眼前这个被人玩了一圈的傻逼女人。

我干咳了一声说,你先回家好好调整一下,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都是磕磕绊绊,吃点什么,九十八包房费,不吃白瞎了。她“扑哧”笑了说,你喂我。我说,你先吃,单位还有点事,我得回去处理。汤小菊说,好,我等你,晚上咱俩一起回家。我脑袋嗡一下子。

汤小菊家里条件比我家还差,父母去世之后,她哥把老房子卖了,又四处借钱开了个饭店,也是今个好明个赖的,汤小菊比我小九岁,没工作,四处打工,当初我看上她,就是因为长得好看,从小看琼瑶电视剧,剧中有个叫汪子璇的女人,浅笑顾盼一下子成为了我的魔障,说什么也忘不了了,后来,我才明白,那个女人给了我性启蒙,而汤小菊跟汪子璇一样,有两个小酒窝,好像能把我盛在里面游泳似的。我们坐在她租的小房子里,也许是赵广大拿的钱给她租的,我喝着也许是赵广大给她拿的茶,汤小菊说,喝点酒吧。我知道她什么意思。我说,最近吃药,不能喝酒。她凑到我身边说,怎么了,啥病。我说,胃溃疡,吃头孢。汤小菊说,还那么喝吗。我说,喝得更多了。汤小菊说,是因为我吗。我说,是。

汤小菊没想到我那么敞亮,更来劲儿了,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中间陪着抽了几棵烟,我说,啥时候学会抽烟了,她说,一言难尽。我说,别啊,给我讲讲。她说,他叫赵广大,在地工路欧洲城干汽车配件的,我说,叫啥名。汤小菊说,路路通。我想起当初汤小菊死命保护他名字的样子。我说,药劲儿上来了,得回去了,迷糊,想睡觉。汤小菊说,就在这睡呗,还折腾啥啊。我说,不。汤小菊把睡衣直接脱了,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光哧溜地站在我面前,我眼睛一闭,直接倒沙发上,打起了呼噜。无论汤小菊怎么整我,哪怕身体已经冲上去了,我还坚持抵抗,我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汤小菊想要强暴我,我把她扒拉下去,说,还能耐上了呢。汤小菊开始哭,我说,哭吧,好好哭一场,别憋出病来了。汤小菊说,你报复我。我说,当初你在医院的时候,说过同样的话。汤小菊愣了一会儿,发出鬼哭狼嚎般的惨叫。我打开电视,新闻正在说,位于太平洋西南部赤道附近的汤加王国发生火山爆发,所有房屋无一幸免,全国失联。

我是通过赵广大认识汤小菊的,在汤小菊对赵广大无数遍的痛批中,我一遍遍地温习汤小菊这个人,然后我明白了汤小菊是一个玩得起输不起的女人,不像我皮糙肉厚,一直输得荡气回肠。赵广大这样的男人,派出所里天天进来,出去,再进来,只怪汤小菊见识短,汤小菊给我讲的一个细节就像一个钉子,把我死死钉在原地,怎么也动弹不得,非得有一个东西把我砍倒不可。就是赵广大在她来月经那次把她祸害了,她拼命地想我,想得发疯,大喊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如一只苍鹰被赵广大左右开弓地扫射,挥打,拳打脚踢,无上限摧毁。汤小菊鬼哭狼嚎如一个女高音歌唱家,在最后一个音符上晕了过去。汤小菊说,她被打得半个月没下地。我听到这,把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说,别说了。汤小菊说,我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心疼我,比当初还要心疼我,我被害惨了,太惨了。我看着披头散发的汤小菊,我发现自己过了那么多的坎,这道坎说什么也过不去了。我突然感觉汤小菊像我女儿,傻乎乎地以为遇到了真爱,被渣男骗得体无完肤,几近崩溃,跟街疯子似的,见谁冲谁嘟囔。我说,别想那么多了,要是睡不着就吃点安定,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调养一下。汤小菊说,你就是药,只要跟以前一样爱我,我立刻就能好。我说,我可以给你顶一会儿,但能治好你的还是你自己。

下班我去路路通的道边等赵广大,路路通的门脸挺气派,门口还立了两个大石景,绿植也不少,整得像园林,赵广大长得人高马大,穿得挺利整,开个路虎出来进去,我坐在自己二手捷达车里抽烟,跟在赵广大车后面,他除了饭局就是泡妞,一天换一到两个,我心想,体格挺好,一下子想起汤小菊遭的罪,气得咬牙根。

我有空了就去路路通修车厂,把车开到隐蔽处,坐在车里抽烟,赵广大的坨能毁我俩,其实,他能各种毁我,我早就想换个车了,一到攒点钱,妈妈们就会给我发微信说孩子要补课或者病了,可准了,像有透视眼似的,我给她们把钱打过去,一边发钱一边想,上辈子做什么孽了,这辈子要这么个还法。

正好单位发了三万块钱年终考核钱,我想一家一半,那天,我定了一个饭店,分别给孩子妈妈发微信,说晚上在路路通旁边一家涮锅店聚齐,把孩子都带来,一个妈妈说,孩子补课去不了,我说不来就别拿钱,全年不差这一天。另一个妈妈说,一定带孩子过去。

一年没看到孩子,都漂亮了不少,她们梳着同样的短头发,样式差不多的白旅游鞋,穿着不同的校服,好像刚从自习课上溜出来似的。我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拿着酒杯的手止不住地抖,我一边搂一个,说,你们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我是你们的爸,亲爸,谁欺负你们了,第一时间告诉我,听到没。两个女儿默默站着,都不说话,我能感觉到她们身体的抗拒,她们跟我已经生分到,我像是一个陌生老男人的骚扰,我说,虽然我们不在一起生活,但你们身上永远流着我的血,知道吗。她俩互相看了一眼,又迅速挪开眼神。

一个妈妈过得看起来不怎么样,好像还赶不上跟我过的时候,穿得不利不索的,主要是精神状态,打蔫,也许是头一天没睡好,但缩手缩脚的,感觉不是睡眠的事,她敬我酒,说着我是一个好人的话,当一个人总被人称做好人的时候,就得反省自己是不是二逼了,我说,好他妈了个逼,我就是个人。她反复说,当初如果我们不离婚就好了,我说停,这样的话以后烂在肚子里,这样的想法更不要有,凡事往前走,不要回头看,回不去了还给自己累够呛。另一个妈妈涂了浅红色的美甲,戴个不太粗的贼亮的黄金项链,吊坠还是丘比特的翅膀,这让我多看了她好几眼,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比较冷静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大家都健健康康的比啥都强,都这么大岁数了,活一天开心一天,来,干一杯。我一边搂过一个妈妈,我说,你们都好好的,你们好了,孩子才能好,谁欺负你们了,告诉我。一个妈妈开始抹眼泪,另一个妈妈沉默地立着,如一截凝练的月光。

那天我喝得烂醉如泥,吐了两起,两个女儿给我出来进去地擦拭,我在醉眼朦胧中,记不清哪个是哪个,就是嘴里不停地说,谁要是欺负你了,第一个告诉爸爸,听到没,听到没。两个妈妈抬着我的头和脚把我放在沙发上。我半夜醒来,一睁眼,汤小菊坐在我身边的地上,屁股下面坐个垫子,脑袋搭在我的胳膊上,我给她扒拉醒,说,太渴了,给我整点水喝。汤小菊说,如果不是我哥开的饭店,你就这么作,都得报警了。我说,我不寻思让你哥赚点流水吗。屁,能要你钱吗,你的嫔妃之一拿你的电话通知我的,我才知道你在这儿,你可真够行的,把她们聚到一起吃饭,有皇阿玛的感觉呗。我说,有太监之感。

汤小菊又说,你怎么来这里吃饭。我知道她指的是跟路路通离得那么近。我说,赵广大是不是你哥给你联系的,他总来这里吃饭。汤小菊说,别问了,我一想起那个死人,就想杀了他。我说,那你哥怎么没给你出气呢。汤小菊说,我没敢告诉他,怕他冲动做傻事。我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来看着汤小菊,你的意思紧我造呗,你不害怕我干傻事。汤小菊说,你不能,我了解你。我说,你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汤小菊的眼圈一下子红了。突然问,你的手机没设置密码吗,她怎么能打开你手机的。我说,当然有密码。汤小菊说,原来不是我的生日吗。我说,早改了,改成我自己的了。汤小菊把嘴一撇说,马上改回来。我说,不。汤小菊说,你不可能再像以前那么对我了是吗。我说,我们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汤小菊说,我一直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原来你就是个俗人。我说,你的意思你跑了一圈,漆掉了,胎爆了,我给你刷油补胎做保养,那你干什么。汤小菊说,我后悔得恨不得去死还不够吗,我成宿成宿睡不着瘦了二十多斤,哭成什么样了你没看到吗。我搂过汤小菊,闭上眼睛。

我开着那辆二手捷达跟在赵广大路虎后面,顾果打来电话说,要跟我中午一起吃个饭,最近她又处个老男人。我们坐在路路通旁边的一个烧烤店撸串,要了好几个羊腰子,我说,没见过几个女人爱吃这个的,顾果说,我一口气能吃十个。我说太费钱了。顾果说,那就来点豆腐皮菜串蘑菇什么的顶饱还便宜,我说,也不至于,要不来点骨肉相连吧,咱俩现在就是。顾果说,你真这样想的吗,我太感动了。我说,能把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另一个人,就是血脉相连了。顾果说,刘光头,我没看错你,今生我认定你了,成不了夫妻咱俩也是哥们。我说,来,干三杯。她说,你今天心情不错啊。我说,是闹心。顾果说,遇到什么事了,也跟我说说,她把脸往我的脸上靠,说,我突然发现,这么长时间,就我单方面跟你说秘密了,你啥也没跟我说过。我说,我是男的,能像你们老娘们藏不住事,磨磨叽叽的吗,那还是男人吗。顾果一边吃羊腰子一边点头说,也是,要不男的怎么都比女的死得早呢,就是憋的。我说,要不把自己憋死,要不把自己干死。顾果说,以后酒少喝点,别往死了喝,身体受不了,你看你的肚子胖得,像随时要爆似的。我说,吹弹可破呗。顾果正往嗓子眼里咽酒,听我这样说,一口全喷我脸上了,我任由那些酒在我的脸上流淌,不擦也没反应,一如我们的关系,我说,这回像个小大人了,咱们都好好活,来,走一个。顾果说,我就喜欢你这个劲儿,特爷们。我说,都是装的,你小,不懂。顾果说,他们跟你比都像蚂蚱似的。我说,我是螳螂,好不到哪去。

顾果说,我跟你说,我最喜欢那个老男人能稳住茬儿,从不发脾气,我从小没啥父爱,这点挺可心,钱也舍得投,就是身体不行,吭哧瘪肚累够呛,我还得假装配合,贼搞笑。我说,人没有完美的,就看你要啥。顾果说,都想要。我说,那不可能,摇摆和迷茫害人。顾果看着我说,你们年龄大的,害怕不。我说,怕。顾果说,挺可怜。我说,是。

顾果说,你就是我亲哥了,以后我有啥事就找你商量。我说,别,你有家有业的,咱俩总见面让人家看见了容易误会,你应该跟他们商量。顾果说,我怎么就感觉没有跟你亲呢。我说,我是不是给人一种傻逼乎乎的感觉。顾果说,实,你给人的感觉特别实诚。我说,是不是因为我胖。顾果笑得嘎嘎的,说,胖子有的是,像你这么胖的没见过。我说,我听着怎么像骂我呢。

顾果结的账,我没敢跟她撕扯,害怕动作太大,让人看到,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顾果说,你就让我请你一次不行吗,让我心里也舒服舒服。我说,这回舒服没。顾果说,喘口气。

从串店出来,顾果问我,你去哪儿。我说,办案子,你走你的。顾果说,你往哪走,带我一段呗。我说,我就在这附近,不走。顾果说,闹了半天,你约我来这里,是公私兼顾啊。我说,对。

赵广大从店里出来,走向路虎,我跟在后面,我发现每次我跟踪赵广大的时候,汤小菊都会来电话,可怪了,汤小菊这回没有问我干啥呢,上来就一句,赵广大来找我了。我吓一跳。我看着赵广大的车说,他找你干啥。汤小菊说,想跟我复合,还拿来一张五万块钱的卡,说是过年礼物。我一下子闭了嘴,不知道要说什么。汤小菊接着说,我把卡扔他脸上了,让他滚。我还是不吱声。汤小菊说,我有点后悔了,他就应该赔偿我的精神损失,五万都是少的,应该五十万,五百万,也弥补不了我心灵的创伤。我把电话挂了。汤小菊再打,我把手机关掉。

我跟着赵广大,看他进了一家洗浴中心,我知道那家店有按摩师,我也下车跟进去,赵广大脱衣服的柜门和我挨着,我们脱一件往衣柜里扔一件,我看着赵广大的东西没我大,心里暗松一口气,服务生问我们需不需要浴服,赵广大说,不用。我也摇头。赵广大泡进一个小浴池,我也泡了进去,我斜对着他,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我把胳膊搭在台上,两腿飘浮在水面上,赵广大向我走来,因为水的阻力,他走得缓慢,我把拳头握紧,腿绷直,他缓缓地走向我,越过我,对我身后的服务生喊,搓澡,全身加按摩。我深呼一口气,把身体深陷进水里,只留出一个脑袋。

我看着赵广大搓完澡往里面的一个小包间走去,我知道那里是干什么的。我从水池里出来,给单位的小文打电话说,带几个兄弟,二十分钟后海洋之星叠翠轩包房。小文说,放心吧,哥。我说,知道怎么办吧。小文说,没问题。我在胯间围了一条毛巾,要了一壶菊花茶,跟汤小菊用手机聊天。汤小菊说,没去办案子啊。我说,办呢,现在有点闲工夫。汤小菊说,赵广大再没骚扰我,我说,你是不是还想着他,怎么说说话就扯到他身上去了呢。汤小菊在电话那头又哭了,说,你这样说就是往我心上扎刀子,我要是对他有一丁点儿的意思,出门就被车撞死,我说他,是因为害怕他再来侮辱我,有几个破钱就拿我不当人看。我说,行了,我这边还有事,撂了吧。我看着手机上的时间,还差五六分钟。

小文他们进来,我正往泡杯里加水,他们直接往叠翠轩奔,没给老板找人的时间,赵广大当啷着那个玩意从里面出来,我和小文对视一眼,我喝了一口菊花茶,小文冲赵广大屁股踢了一脚,赵广大说,我操你妈,你知道我是谁不。小文左右开弓给他几个大嘴巴子,用手铐铐住往外拉。一个服务生举着电话让小文接,小文接过电话,看了一眼赵广大,对服务生说,给他裹起来,那天,赵广大下体裹着白浴巾,从洗浴中心被带走,很多人围观,还拿出手机拍照。到了派出所,做完笔录,小文对赵广大说,有人举报你在洗浴中心有嫖娼行为,我们是按规章办事,你对上述事实如果没有疑问,在这里签字。赵广大说,我有疑问,我就是按摩,没嫖娼。小文说,你还有疑问,你自己干啥了不知道吗,曾经干啥了不知道吗。

我接汤小菊下班,汤小菊看起来心情不错,对我说,过年了,咱俩去买点年货和鞭炮,把一年的晦气都崩走。我说,好。汤小菊突然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大包小裹的全她一个人往车里装,我倚着车门抽烟,她装完车对我说,你成天办案太累了,回家你就躺着,我做饭,做完了喊你吃。我说,你突然这么贤惠,我有种被架空的感觉。汤小菊咯咯笑。我就喜欢看汤小菊笑的样子,嘴角两个小酒窝,像一汪水似的。

说实话,汤小菊做饭是真不行,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但我吃着挺开心,喝了不少酒,汤小菊说,你先看会儿电视,我去洗个澡,我一听,说,我一会儿就走。汤小菊说,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就这样对你,都过了好几个月了,怎么还不行呢。我说,不是你想得那样。汤小菊又要掉眼泪,我说,我困了。汤小菊又扒我的衣服,我死死压着不让她动,汤小菊疯了一样地亲我,我把身体扣在床上,后背对着天空。汤小菊骑在我的大屁股上,像骑在魔术师手里的羽毛上,我感觉肠胃被压迫得快要爆炸,这时,小文打来电话,我把汤小菊翻下去,拿过手机,接听,小文说,哥,老大今天把我叫他办公室去问赵广大的事,我就说有人举报,老大问举报人是谁,我说用一个临时手机卡打的,找不到人。我说,好。我放下电话,汤小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说,干啥啊,僵尸似的。汤小菊说,你就过不去那个坎了呗。我说,匀我点空儿。

洗浴中心的事情出过之后,我知道不能再与赵广大有正面交集,我开车只能远远地跟着,好几次都跟丢了。除了上班,只要有时间我就去盯路路通,他们是二十四小时营业,俗话说得好,人就怕被盯,谁也跑不了。第二个月的最后一天,半夜我坐在车里半醒不睡的,冻得手指尖酸,赵广大不知道从哪乱搞回来,这回身边没带女人,从车里下来几个男的,那个点这么兴师动众的,一想就有事,我打个激灵坐直身体,拿出望远镜对焦,看到店里的员工挨个儿从屋里出来,偌大的车间只剩下他们几个人,那些人把棉袄脱了,从里面开出一辆车,开始大拆大卸,有两个男人从屋里出来去外面的汽车里取东西,这一看非同小可,他们竟然偷换客户车的零件,我赶紧拿出相机拍照,心想,这回你死定了。这时,汤小菊打来电话,问我干啥呢,我说追捕,她说,啥时候回来,我包了你爱吃的三鲜馅饺子,我说,你自己先吃吧,我晚一会儿回去。汤小菊听我说回去,一下子好像蹦起来一样地兴奋,说,多晚我都等你一起吃。

我发现,自己可以跟汤小菊一起吃饭,喝酒,抽烟,骂人,但就是不能像以前一样上床,汤小菊为这事,哭着喊着说我嫌弃她了,她还不如去死。我说,不是你想得那样。汤小菊说,那是啥。我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汤小菊说,反正我这辈子就跟定你了,你怎么对我,我都不走。我说,我一直没跟你说,你走之后,我也处了一个,比我小十来岁,保险公司的,也是离婚的,但没孩子,对我挺好的。汤小菊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句话也不说了,就是无声地掉眼泪,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以前都是舞舞扎扎,破马张飞的,总像把脑袋伸出车窗外面吹风似的,现在变成车座上的小靠背,我受不了,我把她搂过来说,别想那么多,我就是一说,也没跟她定什么,人家那么小,不可能的事。汤小菊说,你俩上床没。我说,问那个干啥,我都没问你。汤小菊说,你没问我,我不都自己说了吗。我说,你这样就过分了,就好比,一个人掏心掏肺地把一堆垃圾倒出来,还让人觉得是黄金,那也罢了,关键是还要人家拿出黄金交换垃圾,你觉得合适吗。汤小菊一听,又嚎的一嗓子说,你什么意思啊,你的意思就是,我发生的是垃圾,你俩的事是黄金呗。我说,这是你说的,我没说。汤小菊说,你到底想怎么的,就直说吧,选她还是选我,别磨叽。我说选她。汤小菊说,那你成天上我这来吃喝干啥啊。我说,上你这吃喝,去她那上床。汤小菊扬手给我一个耳光。我说,扯平了,在医院那天我不应该打你。汤小菊又哭了,说,你说句实话,到底还爱不爱我。我说,你觉得一个男人遇到你这样的女人,还在这里挨你的耳光是什么。汤小菊哭得更大声了。我说,我跟她有代沟。汤小菊说,你们男人不都喜欢小的吗。我说,我喜欢老苞米,烀熟更香。汤小菊说,咱俩有代沟没。我说,臭水沟,得治理。汤小菊破涕为笑,用拳头拍打我的肩膀,挺有节奏,一边拍打一边说,啥时候咱俩能正常呢。我说,不知道。

我想再多收集一些资料,一天晚上,我跟踪赵广大,看到他从一家饭店出来,明显喝了酒,走路东摇西晃的,他拉开车门坐上去,在里面待了一会儿,也许是打电话,好一会儿,车开动了,我给小文打电话,说,你们在哪儿呢,小文说滨海路,我把车号拍给他,说这辆车是醉驾,现在市府路,你通知兄弟们把他劫住。小文说,好勒。就在我布置完一切的时候,赵广大不知道为什么疯了一样地往前开,我只能加大油门跟,就在赵广大的车要路过一个交通岗,马上要被交警劫住的时候,一辆大翻从另一个路口驶过来,赵广大的车违章调头,大翻正常行驶,突然看到调头的车,来不及刹车,一个躲闪,庞大的车体如一个通天而落的巨人向赵广大的车砸去,等我赶到现场的时候,赵广大的车已经如一块烧饼,在地上扑闪着红色的火苗。我看着那些火苗,点起一支烟,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我抬头看天,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凉爽得如同重生,仿佛看到自己从海底升起,岸上有无数双手迎接我,把我围拢起来,我站在它们中间,如一个赤裸的婴孩儿,冲着漆黑的夜色肆无忌惮地大哭,穿透波浪,向前俯冲或向后滑去,每一次完成都如丝滑的绸缎,那么温柔。然后我看到了汤小菊,她也是婴孩儿的样子,我们看着彼此。有一次六一儿童节,我和汤小菊想怎么纪念一下这个节日,汤小菊去卫生间拿出我的剃须刀给我剃下身的毛发,然后把刀递给我,让我也给她剃光。汤小菊说,这回我们又成孩子了。这就是我迷恋汤小菊的原因,她总有稀奇古怪的想法,如一道道光线,能让人看到无数的灰尘在其中飞舞。

小文来电话说,笔录做完了,死者全责。我说,哦。我坐在车里给汤小菊打电话,问她在干什么。汤小菊说,今天怎么这么温柔。我说温柔吗。她说,你好像又回到以前了。我说,是吗。汤小菊说,说你温柔你又拽上了,总说吗吗的,我都有点不适应。我说,是吗。汤小菊说,你整死我得了。我说,好。

我约汤小菊去洗浴中心洗澡,我俩一人要了一个按摩师做足疗,我问按摩师,听说你们最近这里发生一个事,一个人在包间里做按摩被警察带走了。按摩师说,小声点,老板不让提这个事,从那以后,很多人都不敢来这儿洗澡了。我说,那个人是干什么的。按摩师说,不知道,听说是开汽车修理部的老板,可有钱了。汤小菊转头看我,我说,我睡一会儿,昨晚真有点累了。洗完澡出来,汤小菊说,跟你有关吗。我说,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汤小菊说,都说老实人蛊动心,我看你就是,但我高兴,为我报仇雪恨了,他太不是人了,他那种人就应该千刀万剐,要不也是祸害人。我说,澡也洗完了,你没点啥想法吗。汤小菊说,你是说真的吗。我说,去我家吧,主场,发挥得好。汤小菊说,那你妈给我脸子看,我也发挥不好啊,我说,没事,我妈这个时候已经睡了,我悄悄把门打开,你溜进来。汤小菊说,那能喊不。我说,只要进屋了,多大声,我妈都高兴。

我没想到事隔两年,汤小菊那么疯狂,像要把我撕碎似的,把我胳膊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发现疼痛是有快感的,我也咬她,她撕心裂肺地叫,我们又回到了从前,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汤小菊全身都是汗,让我摸她的胳膊说,你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太厉害了,网上说,胖子不行,喝酒也不行,看来不准。我说,你要是夸我,不用迂回,直白点,刺激。汤小菊说,那我可说了。我说,说吧。这时,手机响了,我们停下来辨认是谁的手机。汤小菊说,你的。我下床拿手机一看,是顾果,我按掉,开静音。汤小菊问,谁。我说,线人。汤小菊说,那怎么不接电话呢。我说,这个时候啥事也赶不上你,我先把你答对明白了再说。汤小菊说,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在说谎。我说,是顾果。汤小菊说,你们真有一腿。我说,就一腿。汤小菊说,那你想怎么办啊。我说,其实就算半腿。汤小菊说,咋回事啊。我说,没心情呗。汤小菊说,那怎么还干那事呢。我说,闹心。手机一闪一闪的,汤小菊说,接吧,万一有事找你呢。我从被窝里爬出来接听。顾果说,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处过一个骑车的对象不,现在他给人开大车去了,昨晚他撞死了一个人,在滨海路附近,现在人在你们那里呢。我说,应该没啥事,对方全责。顾果说,他管我借了两万块钱当押金,这回可能要泡汤。我说,那你找我有什么用啊。顾果说,那天晚上,其实我和他在一起了,后半夜,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急匆匆就走了,然后就出事了,但他临出门时跟我说,如果他有事了,让我找一个叫汤小菊的女人要那两万块钱,我想让你帮我查查这个人。放下电话,我看了一眼漆黑的夜色,白色的窗纱在星星的掩映下,发出迷幻的美感,我感觉心止不住地抽筋,往一起聚,我浑身发软地回到床上,看着洋溢着一脸笑意的汤小菊,紧紧把她搂在怀里,汤小菊感觉出了异样,一个劲儿地说,是不是单位有什么事了,我没事,不用管我,你去忙吧,等你回来咱俩再睡。

我说,你怎么那么傻呢,你怎么不等我呢,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你太傻了。汤小菊把头抬起来,支着身体看着我,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的一张脸,冷静得近乎圣洁,她什么都没有说,轻轻地低下头吻我的额头,那么轻,轻得如同一滴在空中就会消散的眼泪。像害怕把我碰疼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