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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远古的回响
来源:四川日报 | 王剑冰   2023年11月21日08:31

天空显得很低,蓝灰色的云连在一起,将这片区域罩上一篷大幕。麦子已经收割,水稻还在绿着,绿色的水稻周围是大豆和玉米。田野的香气浓浓地灌进车厢,那是一股久违的气息。似乎觉得,这种气息里,该有什么事情发生。

车子一直向着城外的田野驶去,向着喧嚣之外的静谧驶去。贾湖越来越近了。贾湖,那个曾经掀起拍天巨澜的地方,很长一个时间段,从来都是无声无息。

远处传来了雷声,多少年前的闪电,直到今天才落下来,从那片蓝灰色的云层落下来。

事实已经告诉我,贾湖这里曾经是多么繁闹,波光潋滟的湖区,有无数的草棚和房屋,有无数做陶、纺织、在田间和水中劳作的男女。

看,一些人顺着一条小路,向我们走来,他们要迎接远来的客人吗?我听见了他们的欢笑,听见了他们带有中原厚土的乡音。一阵雷声响起,一切又消失了。只有清脆的笛音荡过原野,原野里飞起那么多美丽的丹顶鹤,它们像是从笛声里飞出来,翩舞在这片叫作舞阳、叫作北舞渡的天地间。

时光飞逝,江河万古。如果不是一群孩子的琅琅书声,不是一场大雨的叮叮响声,贾湖下面的一切,恐怕还在长睡不醒。而此之前,殷墟、半坡、仰韶、大汶口,一个个惊天动地的发现,将人类文明的曙光照在五千年前后的地平线上。哪里想到,贾湖遗址一出现,就发出了炫天烁地的光芒,那光芒,穿透了八千年的黑暗。

事情有些凑巧,在贾湖小学的地方,一些碎片在雨后裸露出来,那是带有某种芬芳的文化气息。一位老师最先感知,并将这种感知带给有关部门,由此揭开了贾湖的神秘面纱。

一批批的考古学家光临这块土地,继而有了一级级的保护,有了一次次的挖掘,也有了一声声的惊喜。

是的,不要觉得古人离我们很远,远得不是一个同类,其实他们的生命也会出彩,并且是绚丽夺目的光彩。

经过考古认定,他们已经会种植水稻,会纺织,会烧制陶器,而且还会在红陶、龟甲、骨器和石器上刻画。那些刻符包含了点、横、竖、撇、捺,笔画顺序也是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那是古人对于汉字结构的最初演示。

而且还有了酿酒工艺。稻谷存放了一段时间,发现流出的液体很好喝,于是学会了发酵,还知道加上野果和蜂蜜。

是的,他们已经懂得享受生活,品味快乐。这之间便有了骨笛,有了音乐和歌声,有了篝火和舞蹈。

初开始没有人认为这些钻孔的骨头是乐器,远古的人怎么会掌握这种文明?他们或许就是挖几个孔吹着玩。但是考古专家感觉出一种信号,音乐专家接续了这种信号,摸索出一个音符,又一个音符,那些孔洞里,终于飞出了动听的乐曲!

都说铁树开花千年等一回,人们等了几千年,等来的是骨笛花开。

真的想不到,中原还有这样一个所在。类似的所在太多,仰韶、二里头、大河村,一处处先人的居住地,都曾有过类似的生活,但是有哪里出现过骨笛,出现过美丽的曲音呢?

人类文明,是一件件实物创造出来,一件件实物证明出来。岂止是一件骨笛,那是史前的一次惊世骇俗的发明,一次地动山摇的革命。

现在这里不再有村舍,不再有校园,只把空间留给了一片静寂,留给了斑驳的时间与光影。

贾湖曾经三面环水,没有水的世界,不可想象。在这片美丽的土地上,金色的稻浪推推赶赶,推赶起男人女人奋力的曲线,推赶起丹顶鹤翻扑的浪漫。

弱肉强食的时代,飞鸟也会进入死亡之谷。他们捡起丹顶鹤的羽翅,把它变作了一管骨笛,变成了死亡之外的另一个故事。

且不要小看这骨笛,它连着人类的意志与智慧,体现出超凡的创造力。在没有任何乐器任何乐理参照的情况下,两孔、五孔、七孔、八孔,每一次实验都是在迷茫中探索,就像在黑暗中寻找黎明。最终是哪位先人,找到了七孔的美妙?那种美妙一直延续到今天,今天人们还是用七孔笛子演奏。

没有人不喜欢音乐,不接触音乐,不受教于音乐,音乐,是人类从愚昧走向文明的最显著标志。想不到八千年前,竟然有了较为先进的制作技艺,有了精心的校准和调音。

这个发明骨笛的人,应该同落下闳、祖冲之、张衡、李白齐名,事实上,作为音乐家,或者说科学家,他比后者更早,他将人们对于新石器时代先民的简单认知完全打破,他让每一位到来的人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叹。

别以为发掘出的骨笛只是一根,不,足足有四十多根,而且还不是最终数字。你想啊,如果加上瓮缶和木石的打击乐,完全可以组合成一支庞大的乐队。

那么,让我们来看看他们的杰作吧。那么多人睁大或眯起眼睛,凝视着一个方向。女讲解员话音有些颤抖,她经常这样颤抖吗?颤抖中带有明显的激动。

若是后人用竹或木制作的笛子,早会在无情的岁月里灰飞烟灭,只有这些骨质的笛子留存到现在。骨笛的发现,直接改写了中国音乐史,也就是说,其起源时间大致往前提了三千年!

三千年,什么概念,那是一条十分漫长的时光隧道,全世界都认为,那让人们欢快的音乐,是在隧道的这头。哪想三千年时光那端,却早已是笛声清脆,歌声悠扬。

贾湖,究竟埋藏着多少秘密?没有文字,也就没人知道曲名。那或是一曲老版的《离骚》,一曲新颖的《狂想曲》。

我很想透过展柜的玻璃,去摸一摸那晶莹光洁、带有古人指温的骨笛,它似乎仍旧有着灵魂,在述说着一段美妙的过往。关于鹤鸟、关于劳动、关于情理、关于祭祀。它是一段精神的标本,一段永生不灭的闪电。

哪里有声音传来,乐师手中的乐器,就是八千年前的骨笛。那声音似从天际豁然而出,如云开裂帛,在沉郁的大地回旋。那声音纯粹、辽阔,似一泓春光,如一股秋水。

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灵魂密码,我们古老的贾湖人,他们早于殷墟,早于半坡,早于大汶口,完全走在了人类文明的前沿。据说他们的身材都很高,女人窈窕,男人豪壮。那时的贾湖一带,真的是“青山有色花含笑,绿水无声鸟作歌”的一派天然。

贾湖人在河中捕捞,在岸边收割,他们炙烤野物,喝着自己酿造的美酒。有人吹起了笛子,男女纷纷起舞。确实,庆祝水稻丰收,庆祝喜雨降临,祭祀上天和神灵,甚至送别一个故去的人,他们都会这样。

笛子和歌舞,是贾湖人最好的依赖,最好的倾诉。他们追求幸福,追求完美。即使是死去,也会抱着满怀的快乐入睡,那只骨笛诠释了一切。或者说,骨笛将他们的向往,他们的自在,呈现在永恒里。

离开的时候,耳畔仍然是雷声激荡,笛音欢鸣。回望中,一缕霞光,乍然从云隙间泻出,打亮那片神圣的谷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