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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鸿散文集《月白如纸》:“行者”的目光
来源:文学报 | 林培源   2023年11月19日22:23

张鸿写散文,不求厚重绵长,而重真性情的抒发,与强调“大境界”、题材包罗万象的“大散文”相去甚远,和那些凸显机锋妙语的随笔杂文又截然有别。她的散文,取材于游历和行走中的见闻,目光聚焦之处,总能发现有情的人物和细节,笔到意到,颇具个人风采。这不禁让人想起苏轼写出《江城子·密州出猎》后欣喜致信友人所言,“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柳七郎风味”是遍地风流,人皆歌咏,而“自是一家”则代表了挣脱窠臼的趣味和格调。这样的写作精神和追求,在散文集《月白如纸》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月白如纸》收入张鸿的散文46篇,从目录编排来看,全书不分辑,有一气呵成、自成体系之感。书中所收文章标题,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地名:新疆、也拉曼、奔子栏、牙香街、塔什库尔干、太姥、“昆明到腾冲”、新篁、河阳、潮州、“宽巷子,窄巷子”、独龙江、香格里拉、松赞林寺、江夏、治力关、上清宫、安溪……从遥远的藏地到云贵高原,从“南中国”的海边到粤东的潮州,散章即为足迹,勾连起来,便成了一幅横跨南北的“行者”地图。当然,这样的辑录和编排,容易让读者产生错觉,以为这是一部“游记”,然而,只需读过其中任何一篇,读者便能品出其有别于游记的深沉况味。

对张鸿而言,地名不过是符号,是标签,每一篇章背后的“人”才是写作者目光垂注之处,比如《新疆老张》一篇。老张是一位兼导游的饶舌司机,在这趟穿越“三十里营房、康西瓦烈士陵园、狮泉河(阿里)、珠峰、陈塘沟、日喀则、拉萨”的旅行中,康西瓦烈士陵园是老张唯一驻足停留的地方,“我”跟在老张身后步入陵园,只见“新疆老张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酒、香烛、香烟走到烈士纪念碑跟前,绕着纪念碑倒上一圈白酒,在正前方点上香烛、插好,点上香烟摆在纪念碑台上,嘴里念念有词……”康西瓦陵园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陵园,这里长眠着105位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印冲突中壮烈牺牲的士兵和新藏公路建设中牺牲的军人。面对这段沉重的历史,作者写到,“他脱下军帽,大风吹乱了他一头本来就乱的长发,右手抬起,敬了一个军礼。我站在他的身后,也抬起了右手,敬礼!”张鸿擅长以白描见真情,不置一句评语,这篇《新疆老张》从老张的外表、语言写到行为,在浅白质朴的行文里刻写人物的内在,不刻意拔高形象,篇幅不长,却有种感人肺腑的力量。

张鸿写人叙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文字有粗粝感,仿佛生活的风沙扑面而来。这种散文的作法,在《也拉曼的艾斯肯》一篇中更为动人心弦。在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人搭建的木帐篷里,“我”遇见了也拉曼村里“最老的老人”艾斯肯:“大皮帽下,白发、白胡、白眉、老人无牙,瘦,长马靴,弓着腰,走路慢而迟疑,一双典型的哈萨克族男人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笑的时候如果不用力就像是阳光刺着眼睛有点睁不开的困惑。”91岁的艾斯肯老人是当年“新疆王”盛世才的部下,后来被迫退役了,支撑老人挺过来的信念是,“他是一个爱国的军人,也参加了抗日战争。”上世纪九十年代,艾斯肯老人终于获得了国家补发的退役证书,享受抗日老兵的待遇。因此,得知“我”来拜访,他才如此激动,用颤抖的双手,将珍藏在一只上了锁的皮制公文包里的“退役补发证”、一本“哈文版的《少数民族抗日战争回忆录》”和“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部队军用水壶”等掏出来,“每拿出一样,老人就努力用语言描述着当时的情形”,这些珍藏的物品,是老人“活了一辈子的命”。张鸿写这一些“他者”,毫无猎奇之心,只是一点点靠近,侧写一段人物生命的横截面,见微知著。这种体恤人心的写法背后,是写字为文的慈悲与“不忍”。如此,我们才能在他人的故事中照见自己。

除了写人,《月白如纸》还有一批写自然、万物有灵的散文,如《文面的喃奶奶》和《在吉祥的阳光照耀下》等,这些篇章写人在边地的探访和行走,不仅是“有情文章”,更是接近于人类学和社会学意义上的田野记录。女子文面,是古纳西王国遗留下来的悠 久习俗,为“独龙族”特有。年过八旬的喃奶奶生活在封闭的独龙江峡谷山村之中,远离城市和现代生活,“我”接近喃奶奶,如同一个未经世事的孩童,倾听文面背后的“泛灵论”传说。独龙族认为,“世间有生命无生命的东西都有灵魂,一个是生魂‘卜拉’,一个是亡魂‘阿细’。‘阿细’是人和动物死后出现的第二个灵魂,他们认为漂亮的花蝴蝶就是妇女们的‘阿细’变成的,红、蓝、白色的蝴蝶是男人们的‘阿细’变的。蝴蝶死了,人的灵魂也就永远不存在了”,所以,独龙江文面女脸上的花纹多似蝶状覆盖,而捕杀蝴蝶,在独龙族是犯禁的。《文面喃奶奶》一篇领着读者走进一个远离现代生活秩序的古老世界;而《在吉祥的阳光照耀下》里的扎西尼玛,则是一位写诗的公务员,他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曾拍摄纪录片《冰川》,记录德钦明永村冰川的消融和生态危机。在扎西眼中,卡瓦格博雪山是神山,冰川是藏族人眼中的圣洁之地,他拍纪录片,奔走呼号,为的是警醒灾难灭顶的未来。他写的诗,更是浸润了自然万物的灵气,洁净犹如冰川,作者抄录了扎西的这首《梨花》:“前些年的梨花/雪一样白/雨中的梨花,像湿漉漉的爱情/蹿到面前;今年的梨花/第一朵白里泛红/最后一朵猩红/耀亮在梦里梦外;乡村的梨花啊/四月开/五月落。”诗句错落有致,有俳句之风。

张鸿曾当过兵,又在编辑的岗位上任职多年,她对文字的苛刻,对散文写作的训练有素,还体现在她不拘泥于纸短情长、儿女愁绪,而是能将目光延伸、凝聚到历史人物身上。《月白如纸》中,她写中国报业之父梁发,钩沉历史,替读者正本清源,道出梁发与洪秀全、林则徐的关系,为这位影响近代历史的报人立传(《寂静的房子》),也写出身于福州名门望族、作为近代中国第一批海军将领的萨镇冰,历史幽暗处人的抉择与命运,被张鸿的文字所照亮(《太姥散章》)……此外,《月白如纸》还有若 干写“体己话”的篇章,或回顾青春往事,或记述自我修行,娓娓道来,从容不迫,读之仿佛与熟人晤面,促膝长谈,亲切而真挚。正如“后记”所袒露的,散文“有着各种可能性,如水一般,可涓涓、可淙淙、可汤汤,她甚至野性放肆,不确定走向”。水随万物而赋形,《月白如纸》收录的这批散文,正体现了这样一种文学观。

有一类散文是让人静的,有一类散文是让人动的,还有一类散文则“静如处子,动如脱兔”。我认为,张鸿的散文正属于后者。自称“行者张鸿”的她,爱游历,喜行走,谓之“动”,而行走中的沉思和目光则是“静”,一动一静,动静皆宜,成就了张鸿散文独具一格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