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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捕获未能命名的瞬间——读《我以为我是佛》
来源:《收获》 | 张烨   2023年11月19日22:29

许常的工作极具隐喻性。佛应该是什么样子?或者说,佛像是否就是佛的样子?佛像,物质体、有形之物、象征体。借由佛像的中介性,信徒感受佛的存在,领悟佛理,“阿无许常”。所以,完整佛像其实质是“无”。观者是借由其,而取消其,到达一个更高的世界。

残缺的佛像,失去了完整性,从无形的世界脱落到有形的世界,显露出佛像的肉身性。残缺的佛像无法联结无形世界和玄妙佛理。反而显现人的欲望。佛像的肉身性,似乎在告诉人们其中介性的荒诞。而许常的工作,让有形的佛像重新恢复无形,亦即设立中介性。这种工作,让许常与世界隔阂。无法直视他者,借由厚实的、抽象的观念阻隔其自我与他者。许常自然也无法处理自己切身的欲望。

女人的到来,让许常注意到了佛像的肉身性。“一股女人出汗后淡淡的腥臊味。恍惚间,许常突然觉得,佛如果有气味,大概也是这种气味。”——许常再也无法完成自己的工作了。他开始害怕修佛。阿无对他来说无异于救赎。他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对待阿无,借由阿无的佛性,许常重新感觉到了世界稳固。

犯戒,从佛狗上悟得佛性,修身成佛?故事不会这么简单。丁小宁巧妙地施展了“叙述的诡计”。从小说一开始,以许常的视角去观赏阿无身上的佛性,甚至说出“阿无许常,无常无常”的佛家妙言,让读者以为她要讲的就是一狗一人悟佛得救的故事。但丁小宁无意深涉佛教的玄妙,她只是借助佛教之空无,讲述一个关于生命的感觉的故事,或者说生命不该是空无的故事。

许常的虔诚是虚妄的,阿无很快展露了它作为狗的一面。小说开头第一句“阿无突然就不吃饭了”,许常和读者以为它是在进行某种苦修。真相是阿无下山吃荤吃得太饱,无心佛寺中的素斋。“小吃店这三个字就和阿无不太搭……许常隐约感到了不妙,但他不去想。”阿无尿里的肉精味,证实了许常心中的不安。阿无不仅吃肉,还要干一切公狗要干的事情。

但也是在此刻,小说的封闭性忽然敞开了。此前只是追随着许常的视角,但小说的后半部分涌入了许多异质的声音。阿无带着许常来到美食街,它在这里受到出乎意外的欢迎。在这里,阿无已然被视作是一条佛狗。大家都给它投喂肉食,对着它连连作揖,嘴里念着我佛慈悲。“佛”作为一个游动的能指出场了,“佛”不是空无的,反而掺杂了凡尘的各种欲望。“佛”究竟是什么?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许常困惑了,“它就真的这么有佛性吗?”

小说也迎来了最有意味的一幕。阿无带着最亲近的人类,去看自己的孩子。许常看到了未曾想象过的场景。阿无的孩子刚出生,“几只小狗崽,有黑的,也有白的,看上去刚出生不久,皮肤淡粉色的,近乎透明有几只两个眼睛微微睁开了,有几只的眼睛还完全闭着,哪边有声音,就笨拙地朝向哪边。”阿无低头舔舐自己的孩子。许常伸手摸了摸“软软的,这些狗崽时而挤在一起,时而叠在一起。”

丁小宁在此处极为克制。没有用任何情感色彩的形容词,只是机器般描述了这一幕。却极为精准地写出了许常触摸新生的生命时,灵魂深处发出的细微颤动——文本甚至没有明确写出这一点。舔过犊,阿无当着许常的面跟母狗亲热起来。同行的花店女人却高兴地说的,“阿弥陀佛”。

不妨再看看丁小宁另一篇具有亲缘性的小说,《我以为我是人》中具有同样生命力的一幕。老李是有前途的工程师,却因化工厂意外爆炸变成残疾。他想自杀,从殡仪馆出来碰见一团晃动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一窝狗。母狗已经被雪覆盖了,一动不动,身下的四只小狗看起来刚出生,也都一动不动。李云杉对着它们轻轻哈了一口气,仅有一只动了一下。李云杉又哈了一口气,吹走它身上的雪粒,还好,它是有呼吸的。”老李借由触摸新生生命的瞬间,获得了新生。

丁小宁敏锐地捕捉到生命的某种极为细微的生存状态,或者说是对生命的感觉。软软的、有点笨拙、细微而略带温度地呼吸着。这一瞬间就足以打动人。

最后,小说又回到了许常修佛的工作上。方丈拜托他修复一座佛像,不过这座佛像跟以前不同。“这尊是无脸观音,不见五官,只见个椭圆。”许常本来是修复有形的佛让它还归到无形世界。而此刻,许常需要为无形的佛找到有形的表达,“他要修复的是他的欲望”。许常将观音修成了花店女人的脸,这张观音脸上,不是慈祥的,不是悲悯的。再看,既是慈悲,又是悲悯,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许常将无脸观音塑形为花店女人的模样,意味着名实的重新统一,只不过这次与小说刚开始时不同,而是嵌入了更深厚复杂的生命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是语言都难以穿透的生命感。“佛”不是空无的存在,“他者”也不是一个个空洞观念体,而是身边一个个软软的、带有温度的感动。许常借由触摸新生时,灵魂细微之处的颤动,他重新去感受这个世界,从封闭中敞开。

丁小宁在创作谈说,促使她写下一篇篇小说的,是“对生命的思考,对某些残留在生活中的、从时间的裂缝中掉落而苟延残踹的、还未能被命名的事物的思考。这些思考聚集在我的胸腔,伴随着我的呼吸,它们和我太过亲密,我不得不把它们写下来。”正是这种切身感和对未能被命名的事物的捕捉,让她捕获了那个生命中难以言明的感动而细微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