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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工业诗:历史、现状与可能
来源:《当代作家评论》 | 蒋登科   2023年11月20日21:40

在诗歌界,新工业诗这个说法存在很多年了,至少在进入21世纪之后就开始出现,但这一说法真正被广泛使用和接受是在进一步倡导诗歌关注现实、关注时代、关注人民之后,不但出现了大量作品,而且举行了一些分享、研讨活动。我一直关注诗歌界的各种实验和思潮,但没有就工业诗、新工业诗发表过看法,不是没有想法,而是没有想成熟。或许是因为我的观念比较传统,总觉得诗歌和工业很难搭界,因为它需要在人与机器之间搭建桥梁,而这二者在很多时候是矛盾的,难以形成一种和谐相融的关系。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在当下的生存环境中,现代生活、现代精神,没有哪一点不是和工业联系在一起的,离开工业,我们就难以融入不断变化的生存空间。面对这样的现实,如果诗人和诗歌无视甚至回避这种既客观存在又时刻影响我们的社会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诗人和诗歌的失职、失责。

讨论新工业诗的前提自然是先说清楚工业诗。具有近代特征的工业诗应该起始于欧洲的工业革命时代,就是机器逐渐取代人力、生产效率不断提高的时代。之后,随着工业化进程的推进,工业诗蔓延到世界各地。近代工业开启了人类文明新的进程,自然值得诗人去关注、思考、呈现。

新诗诞生以来,中国有不少诗人创作过工业题材的诗作,以诗的方式关注工业发展,关注人类文明的新变。郭沫若是新诗的开拓者之一,其诗集《女神》中充满了“摩托车”“烟囱”之类的工业意象。他在1920年6月创作的《笔立山头展望》中写道:“黑沉沉的海湾,停泊着的轮船,进行着的轮船,数不尽的轮船,/一枝枝的烟筒都开着了朵黑色的牡丹呀!/哦哦,二十世纪的名花!/近代文明的严母呀!”诗人写的是其在留学日本时见到日本的城市、工厂、海港时的感受,热情赞美了工厂、轮船的烟囱冒出的滚滚黑烟。从字面上看,这样的写法没有什么问题,比喻似乎还比较新奇,我们可以由此感受到初期的工业诗更多地关注工业本身。1949年之后,中国工业发展带给人们的惊喜和希望,使得一些诗人对厂房、烟囱、黑烟、工人等进行了由衷的赞美。但受时代局限,当时只考虑发展,没有考虑发展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如黑烟对环境的污染、对人类的伤害。新时期以来,也有不少诗人写过工业诗,舒婷的《流水线》、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杨炼的《铸》、梁小斌的《节奏感》、张学梦的《现代化和我们自己》等都是值得关注的作品。相比于过去的单纯、单薄和狭窄的视野,以及为了工业而忽略其他的写法,新时期的工业诗要丰富得多,开阔得多,也深刻得多,至少多了反思意识,多了对其负面影响的思考。工业诗也因为对人的发展与生存环境的深度关注而逐渐丰满起来。对于百年新诗史上的工业诗,很少有人进行系统研究,霍俊明编选的《先锋:百年工人诗歌》(1)以文本的方式进行了较好的总结。不过,他使用的是“工人诗歌”这个概念,既限定了作者身份,也限定了作品题材,只是“工人”的内涵比较宽泛。这部诗选中的很多作品是可以划入工业诗范畴的,可以使我们对工业诗有比较直观的认知。霍俊明说:“灿烂、丰实的百年工人诗歌和时代建立了血肉和灵魂关联,它们真切地反映个体命运的激荡和整体时代境遇的转折,它们从诗歌内部机制出发重新激活了语言和技艺。”(2)这种经验其实主要来自时代的变迁,尤其是工业的发展,是诗歌通过对工业的关注而实现的对时代、现实的一种艺术回应。

和既有的工业诗相比,新工业诗多了一个“新”字,对这种诗歌的讨论,自然应该在“新”字上着力。时至今日,学术界关于工业诗、新工业诗的讨论并不多。根据中国知网数据库截至2022年8月15日的数据,以“工业诗”作为关键词检索,只能检索出十几篇文章,(3)其中还包括一些出版信息、活动信息,且20世纪80年代的文献占比超过一半。从90年代开始,几乎没有人专门讨论这个话题,更难查询到是谁最先使用了工业诗这一概念。以“新工业诗”作为关键词检索,只有一篇学术性文章,即汪峰的《工业新时代交给诗歌的任务——谈谈新工业诗的创作》。这说明,学术界对工业诗、新工业诗关注不多,其原因恐怕是工业诗还没有出现足够多的优秀文本,或者在艺术上没有体现出特别之处。1990年6月的一次关于工业诗的讨论会有如下记载:“由湘潭白石诗社、湘潭电缆厂联合主办的‘首次中华现代工业诗词研讨会’,于六月在湖南湘潭举行。来自广东、福建、江苏、安徽、河南、湖南、上海、北京等八省市的诗人、词家、教授120多人,探讨工业诗的创作问题。多数同志认为,工业诗就是以现代工业(包括工厂、矿山、油田、交通、邮电、科技、环境保护等)为题材、以工人阶级包括科技人员和管理人员为主要吟咏对象、从各个侧面反映工矿生活的诗词。也有同志认为,工业诗就是‘工业化时代写四个现代化的诗’。”(4)这条消息的表述具有明显的时代特色,和当时工业的快速发展密切相关。不过,该讨论会似乎是以旧体诗词作为讨论对象的,在以新诗为主体的诗坛,工业诗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2021年8月18日,《星星》诗刊组织了一场品读会,其主题是分享龙小龙的组诗《新工业叙事》。(5)活动报道中有这样的文字:“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工业题材的诗歌作品,以其与现实世界的密切关联,成为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之后,由于时代语境的转换,工业诗歌的影响力日渐沉寂。不过,随着当下工业社会成为巨大的社会现实,工业题材的诗歌,又开始受到诗人的重视。”(6)龙小龙的作品不是在《星星》发表的,之所以为他举行品读会,一方面可能因为作者是四川人,另一方面可能因为当下的工业诗(以及新工业诗)写作并没有取得多少值得骄傲的成果,而《新工业叙事》呈现了较高的水准。《诗刊》《星星》两大诗歌刊物相当于联袂推出了新工业诗,体现了诗歌界对新现象的关注。后来,龙小龙出版了诗集《新工业叙事》,(7)估计和诗歌界的推动有一定关系。

学术界对一种文体、题材、主题的关注和重视,对某一种新的创作现象的聚焦,往往不是先入为主的,而是来自对既有现象的梳理与总结。当某种新的创作现象推出了数量较多、质量较高、影响较大的作品时,学术界就会对其进行系统思考和分析,并以此为基础对其发展趋势做出预测。还有一种情况,学术界有时候对于文学现象、文学作品的历史化比较看重,就是要在一段时间之后,再回头去梳理、总结某些文学现象和作品,从中发现文学的规律,挖掘其和当时社会、人心的深度关系。所以,在现当代文学研究中,20世纪20—40年代的文学、新时期文学至今还在不断出现新的研究成果。我个人认为,对工业诗、新工业诗关注不多,不是因为学术界忽略了这种创作现象,更大的可能是因为新工业诗在文本上还缺乏具有文学价值、审美价值、思想价值,可以作为稳定的关注对象的优秀作品。当然,工业和长期以来积淀的文学观念、诗歌观念存在一定的冲突,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既然工业那么重要,工业和我们的生活、精神,甚至和人类进步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那么为什么写作者和研究者都不太愿意涉及这个话题呢?为什么以工业为题材的优秀作品不多呢?汪峰分析了工业诗难写的几个原因:“第一,工业文明与中国传统的农耕文明相对立。回归田园、回归乡土、回归自然,一直是中国人的文化情结和理想化生活,而工业文明则相反。第二,集体意识和追求个性的对立。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中国文化精英个体精神进一步觉醒,张扬个性成为一个时代美学的共性追求。而大工业的流水线的生产方式,复制、3D打印的同一性,人成为工业时代一个众多同一的器件之一,本质上取消了人的个性和独立。第三,工业的机械性,器具的冰冷、坚硬和理性,本身拒绝着诗歌的生成。第四,工业对自然的破坏,对蓝天碧水的侵害,严重危及人的生存,自然有一种唾弃的生理上的反应。由于以上原因,工业诗歌更难写,并且更难引起更广泛的共鸣。因此,工业诗歌更需要拓荒者来不断往前推,需要天才诗人的加入,并成为抱薪者,才会引燃出工业诗歌的熊熊大火。”(8)这几方面的原因都是存在的,涉及诗歌观念和工业及其产品的局限性。我也注意到,在具体论述中,作者几乎没有再使用新工业诗这个概念,而是使用工业诗。这说明,在作者眼里,当下很多名为新工业诗的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为工业诗贴上了一个时髦的标签,其实是过去的工业诗的一种延续。

新工业诗依托的肯定是工业的发展,新工业诗的“新”首先来源于工业的“新”,新在工业领域的拓展与成就,新在工人队伍的变化和发展,新在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新在对社会发展、人类进步越来越凸显的助力,新在对我们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情感方式的巨大影响……如果不在这些“新”的方面着力,新工业诗就难以体现出自身的独特性。同时,无论使用什么名号,贴上什么标签,我们评价诗歌的标准一定是遵守诗的艺术特征和规律,而不能简单地以题材、主题来划分。基于此,我们只有对新工业诗的特点、成绩、局限和可能的未来进行较为全面的分析,才能对它的价值和出路有所预测和展望。

一、新工业诗的出现在当下中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无论我们怎样强调诗歌的超越性、超然性,优秀的诗歌一定是和现实保持着关联的,诗歌的题材、主题往往与社会的发展进步具有同步性。新时期以来,中国的工业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其成果受到广泛关注,给我们的生活、工作、学习、信息获取等带来了直接而深刻的影响,甚至在有些方面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情感表达方式。如汽车工业、道路建设、高铁建设等带来的交通变化,电子工业带来的交流方式、工作方式的变化,家用电器带来的生活智能化的变化,航天工业的发展更是将我们的视野带到了太空。作为记录时代和精神变迁的诗歌,如果忽略这些变化,还是以过去的眼光看待世界,打量现实,那就说明我们诗歌的视野不够开阔,触觉不够敏锐。

马飙说:“新时代,工业已经成为一种思考和生活的方法论。面对日新月异的工业发展、工业生活和工业思维,我们的诗歌等文艺创作,还没能跟上社会高速发展的步伐。诗坛上‘小情绪、假乡愁、旧词汇、重复多、少新说’频现,创作工业题材诗歌的诗人不仅数量少,其作品取向更是表面化、生硬化、公式化、批判化,难有引起共鸣的高水平作品,导致诗歌不能很好地反映中国新型工业化的辉煌成就,及其所带来的新蕴含和新诗意。”(9)我不太赞同对所谓的“小情绪、假乡愁、旧词汇、重复多、少新说”的概括和批判,诗歌有其自身特征和规律,诗歌繁荣的重要标志之一是多元化,不能因为倡导某种新的题材和风格,就否定其他诗歌现象。我们一定不能认为,只有直接写了工业题材,写了大飞机、“蛟龙”号、动车、高铁、航天工程、大轮船、无人机、航空母舰的诗,才叫工业诗或者新工业诗。

事实上,从“打工诗”开始,当代的工业诗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使我们可以通过诗歌感受中国社会的变化,尤其是农业文明、农耕文化在当代发生了巨变,取而代之的是工业的发展,是农民的市民化、工人化。最近这些年,除了传统意义上的“打工诗”,杨克、王学芯、龙小龙、彭志强、王二冬、马飚、万行等诗人尝试着创作了一些以新的工业时代、新的工业产品、新的工人队伍等为题材的作品,《诗刊》推出过新工业诗专栏,中国诗歌网、《星星》等开展过关于新工业诗的讨论。这说明,我们的诗人是敏锐的,是有担当的,我们的诗歌在一定程度上跟上了时代发展的步伐,其中包括工业发展的步伐。

二、新工业诗关注的工业和传统的工业肯定不同。现在的工业涉及的领域比过去宽泛得多,现代工业的技术含量比过去高得多,现在的工业产品对经济社会发展、对人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情感的影响比过去大得多。因此,新工业诗的“新”必须表现出对现代工业的全新认识,而不再是宽敞的厂房、穿梭的工人、高耸的烟囱、滚滚的铁流、琳琅满目的产品等。现代工业的很多方面是我们不熟悉的,这就需要诗人不能只看到表面现象,而要真正走进工厂,走进车间,走进工业生产一线,走进工人之中,甚至走进工业产品对人的影响之中,这样才能写出工业之“新”、时代之“新”、影响之“深”,也才能有诗歌精神的新发现、新表现。当然,如果有一些诗人直接来自工业行业,他们熟悉现代工业的发展,熟悉工业生产的流程,熟悉工业的参与者,熟悉工业发展对传统文化、生活变迁等所产生的影响,甚至包括工业发展可能带来的文化冲突、精神变异,那么,就更有可能写出具有时代感、代入感的作品。

对于后者,有人总结说:“他们是工业流水线上的正式一员,每天都跟现代工业贴身拥抱在一起,因此,当他们进行新工业叙事时,便不再像以往的诗人那样站在工业之外来看待工业,而是站在内部零距离地触摸工业、审视工业,进而从内视角的层面发出对现代工业的生动而真实的经验告白和情感抒发。”(10)不客气地说,我们现在还缺乏这样的作品。龙小龙的《新工业叙事》是一部集中关注工业的作品,但在创作手法和审美层面还没有体现出独特之处,在一定程度上还是“打工诗”的升级版。如《一位女巡检员》写的是巡检工作的各个环节,让人感觉到了一种模式化的禁锢。当然,我们在下面这些诗行中或许可以读出一些新的味道:“化工厂,行走在装置间的巡视人员很少/有女性/陈悦儿是一种美丽的例外/陈悦儿。她从塔底走到塔顶,要用210步/从一名农村女子走到部门主管/从乌丝走到白发丛生/从皮肤光滑亮泽,走到皮肤松弛苍皱/用了10210天”。诗人首先肯定了女性在现代工业发展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其次,和早期的“打工诗”中进城务工者的艰难、落魄相比,诗作中“打工者”的身份发生了很大变化,逐渐从自卑走向了自强。这种转变是缓慢的、渐进的,确实和工业发展有关,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工业之“新”。其包括社会发展、技术发展,更包括了人的发展,但总体感觉还是写得比较单薄,在诗意发现、表达技巧等方面缺乏无法模仿、难以超越的元素。

三、新工业诗应该具有开阔的视野,关注和工业有关的一切。对人的关注是诗歌的核心,也应该是新工业诗的核心。现代工业产生的影响是广泛的,新工业诗至少还应该关注工业发展与环境、生态、人类文明、社会进步、人的发展等的关系。从诗歌的发展历史看,诗歌是忌讳单纯赞美的,赞美的诗往往缺乏丰富的情感交织、情绪波动、思想交锋,难以产生共鸣。工业的发展、技术水平的提升肯定是一个国家实力的体现,但任何事情都具有两面性,甚至多面性。英国工业革命后,很多人因为机器的原因失业,引发了一些人对工业革命的反思,从而促进了诗歌艺术的进步。西方浪漫主义诗歌的繁荣、现代主义诗歌的诞生和发展,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和工业发展、城市发展有关的。在工业诗歌写作中,我们首先应该考虑的肯定是人的处境,因为他们需要工作,需要依靠工作来维持基本的生存。现代工业的发展其实也面临这方面的问题,比如工业机器人对人力的挤压,可能在推进工业发展的同时,使很多人失业,失去生存的依靠。最近几年,出现了机器人写诗的尝试,对此现象有些人大加赞扬,有些人忧心忡忡。这些心态在工业发展的过程中都是很正常的,也许还会越来越多。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一切似乎都简单化、便捷化了,但也可能导致人思考能力的萎缩、钝化,甚至出现机器挑战人类发展的可能。因此,新工业诗应该看到工业发展对人的影响,包括正面的和负面的影响,这样才能写出真正具有时代感、思想性的作品。

与此相对应,工业的发展必定对传统的农业文明、农耕文化产生冲击,城市化、工业化使很多农村的年轻人已经不屑于、不懂得农业生产,甚至不关注四季更替,加上机器代替人的情形越来越普遍,以农业文化为基础的传统文化根基可能遭到颠覆性的动摇。优秀的诗歌至少应该具有反思意味,具有独特的艺术发现和思想。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通过艺术的方式,建构一种新的文明,比如工业文明、城市文明,为人们的思想、情感、心灵、梦想打造一种可以依托、生长、调剂的文化方式。马飙是较早倡导和创作新工业诗且成果较多的诗人之一,曾出版《太阳诗篇》等诗集。马飙对现代工业的关注是值得肯定的,但他的作品在艺术上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他有些长篇诗作与叙事性的报告文学类似,内化程度显然不够,有些想象显得生硬,而且情感线索相对单一,对人的内心世界的发掘还有欠缺,没有体现出现代工业及其所带来的丰富复杂的社会人生情态。换句话说,这类诗其实只是关注了一些新的工业现象,增加了一些新的工业术语,而艺术上的独创性还有待提升。

有人提出了新工业诗的文学意义在于“照亮新工业生活中人们的生命”,具体来说就是“新工业诗歌尝试诠释普通人生的意义”“新工业诗歌努力滋养着现代生命”“新工业诗歌直面工业、自然与人类三者之间的共存关系”。(11)而在当下的新工业诗创作中,不少诗人对这些的思考还不够。

四、新工业诗必须以诗的方式呈现。我曾经见过一个资料,写抗战时期在重庆有一场关于诗歌的讨论,其中一个话题就是“飞机是否可以入诗”。有人认为“飞机”是金属的,和传统的诗歌文化存在隔膜,因为传统的诗歌文化关注的主要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几乎没有关注过机器;如果要用,最好也以“铁鸟”代替,因为鸟是自然之物,即使是金属的,在字面上也有自然的元素。也有人认为“飞机”是新的事物,既然出现了,就可以在诗中使用。现在看起来,这种争论有点滑稽,但在一些新的现象刚刚出现并被诗人关注的时候,由于受到传统观念、既有心态、社会现实的影响,产生这样的疑虑、讨论是很正常的。随着时代的变迁和人们观念的不断更新,这样的讨论会越来越少,因为工业已经成为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工业产品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人们的思想、情感和诗歌的题材、主题等恰好就是在这样看似不经意的争论中发生着变化。面对不断发展的工业,诗人首先要明白诗歌不是叙述外在世界的,而是抒写人的情感世界的,必须通过人的视野、人的精神、人的困惑、人的进步来揭示工业的发展及其价值。

新诗史上的一些探索,或许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艺术上的启示。“石油诗人”李季是当代工业诗创作的代表性诗人之一,他的《玉门诗抄》《玉门诗抄二集》《致以石油工人的敬礼》等诗集在当代诗歌发展中产生过不小的影响,但他的诗中流淌着的是当时的人的精神风貌,不一定是对采油场面的描写。郭小川的诗歌视野比较开阔,除了大气磅礴的抒情诗,他还出版过诗集《两都颂》,其中的“两都”不是繁华的大都市,而是钢铁、煤炭之“都”鞍山和抚顺,诗人对鞍山钢铁公司、抚顺煤矿进行了诗意的赞颂,其中有很多作品都是关于人的。“煤炭诗人”孙友田的《煤海之歌》《矿山锣鼓》等,除了关注煤矿生产,更关注煤矿工人。被誉为“森林诗人”的傅仇几乎走遍了四川的所有林区,先后创作出版《森林之歌》《雪山谣》《伐木者》等诗集,他写得更多的是那些工人。这些诗人所写的题材都属于比较典型的传统工业。新工业当然包括传统工业,比如石油、煤炭开采,钢铁冶炼,森林养护和采伐,但很多内涵已经发生了变化:石油、煤炭的开采早已控制了数量,采用了更为先进的技术,很多伐木工人已经转变了身份,成为护林工人。如果李季们见到的是今天这样的状况,他们的诗肯定会是另一种写法。

新工业诗以新时代的工业作为观照对象,必须揭示新的工业形态、新的工人心态,比传统工业诗的视角、视野应该更开阔。有些读者对新工业现象可能还不太熟悉,进入诗作情境较难,但是读者的阅读习惯与观念都是逐渐培养起来的,新工业及其衍生的诗意可以通过诗人的艺术探索,逐渐成为新的诗歌意象、诗情载体,就像我们过去使用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一样;工业生产的环节也可以逐渐成为诗歌思考社会发展、人生价值、生命意蕴的载体,就像我们过去常见的大河奔流、花开花谢一样。只有这样,我们的诗歌才能在以机器为代表的工业文明中找到存在的理由。张德明说:“新时代引人注目的新工业诗歌,则是诗人置身于异常鲜明的工业化历史语境下,对人们独特的生活方式与生命体验的精彩记录与叙说,诗人们将工业视为现实生活的有机构成部分,工业与个体的生存处境和经验构造之间,形成了某种水乳交融的关系。”(12)“生活方式”“生命体验”“经验构造”“水乳交融”等词语至关重要,因为它们,工业与诗歌才能产生联系,我们才能见到优秀的诗歌文本。如果新工业诗只是写了工业发展如巨大的生产场面、繁忙的工厂、堆积如山的工业产品等,那只是表面化的存在,只是借用了非诗的叙事手段,借用了工业的外壳,而没有写出工业所具有的诗的味道,偏离了诗歌探索以人为中心的艺术路径。新工业诗写作必须使用诗的方式,拒绝过多的外在描述,即使有少量的描述,也是为了更好地进入内在体验和思考,成为内在感悟的“引线”“载体”,其根本目标还是抒写现代工业发展给社会、人生、未来所带来的影响。向外扩展不是诗歌的任务,向内深入才是诗歌探索的目标。

五、新工业诗发展可能面临诸多观念上、技术上的制约。诗歌历来是最自由的艺术样式之一,主要是指诗歌对精神世界的无限追寻。优秀的诗歌往往抒写诗人对理想世界的探寻,对看不见的灵魂世界的触摸。当然,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样式,诗歌应该讲究自身的文体规范,不过,在基本文体元素确认之后,诗歌的文体规范不是一种可以不断重复的定式,而是能够最好地利用语言、文字表达对自由的追寻。这个目标,格律诗可以完成,自由诗也可以完成,关键是看作品的体式、语感、情感、思想如何达到最好的融合。如果只有格律而没有诗,肯定不是好诗;如果没有一定的规范,诗意也难以依附。

从题材上看,新工业诗存在局限,如果不能从工业中发现一些独特的精神,不能对工业的负面影响有所警醒,不能消解、淡化这些工业诗与生俱来的局限的话,我们恐怕难以写出优秀的工业诗。尤其是在中国,传统的农业文明、农耕文化根深蒂固,形成了中国人独特的情感、精神模子,(13)这种模子和工业文明的模子存在很大差异,甚至是冲突的。具有比较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的诗人,很难用传统的眼光去打量现代社会的一些现象,比如工业。在传统的农业文明中,虽然农民的劳作也存在一定的模式化,比如耕种、收获、栖息总是随着季节变化而重复,但这种重复毕竟是有变化的,日出日落、风雨雷电、春夏秋冬都有不同的心境、不同的收获。因此,中国传统诗歌的意象主要是天然物象,甚至经过长期的积淀,一些物象具有了独特的文化内涵,只要一谈到春天,就会想起新生、希望;一谈到秋天,就会想起收获、丰满;一谈到月亮,就会和思念、团圆联系起来。工业生产就不一样了,几乎和季节没有关系,和收获没有关系,和生命没有关系,每个岗位的工人往往长期从事单一、单调的工作,很难从中发现诗意,很难感受生命的舒展。如果以传统的文化观念、诗歌观念、生命观念来审视工业生产,就会出现明显的观念冲突,形成接受障碍。

工业诗发展了那么多年,我们似乎还没有发现哪一个工业部件、哪一种工业产品在诗歌中形成了独特的文化内涵,这就需要诗人探索出特别的表达方式,冲破传统的文化、诗歌观念,以优秀的作品来丰富它、完善它。郑小琼在《声音》中写道:“我看自己正像这些铸铁一样/一小点,一小点的,被打磨,被裁剪,慢慢地/变成一块无法言语的零件,工具,器械/变成这无声的,沉默的,黯哑的生活”。冷冰冰的铸铁其实已经超越了铸铁本身,成了诗人审视人生与现实的对象,只是更有时代感,更有郑小琼的生命温度。

“破”与“立”永远是一对矛盾,诗歌发展需要“破”,不破则不立;但“立”的难度更大,“立”之后被人接受的难度也很大。所以,吕进才长期呼吁诗歌建设的“立”,他认为:“当下的新诗面临三个‘立’的使命:在正确处理新诗的个人性和公共性的关系上的诗歌精神重建;在规范和增多诗体上的诗体重建;在现代科技条件下的诗歌传播方式重建。推进三大重建,新诗才能摆脱危机,重新成为中国文学的王冠。”(14)吕进谈到的三个方面,自然也包括新的意象、新的表达方式的建立。从这些方面看,新工业诗的艺术探索还任重道远。

六、诗歌的成就始终是以优秀的文本作为支撑的,只有出现了优秀的作品,新工业诗的处境才能得到改善。以传承农业文明为主的中国诗歌,为适应现代文明的发展,出现过很多新的变化,比如20世纪三四十年代诗歌对城市的关注,80年代朦胧诗对人内心世界的关注与反思,90年代以来诗歌对日常性的关注,当下又出现了新工业诗对工业的关注。对这些新现象的关注,体现出诗人对时代发展、社会进步的关注。

人的审美观念的变化是渐进的,在很多时候,诗歌艺术的进步往往是由少数精英不断打破成规,促成了诗歌题材、主题、样式的不断拓展。而对于读者,甚至一些研究者,他们不一定一开始就对新现象持肯定态度,有些人甚至对新现象表现出抗拒。因此,对新的诗歌现象的接受需要一个过程。新诗诞生之初,一些固守传统的人对这种新的诗体表现出强烈的不满,但当新诗艺术探索不断出现新成果之后,这一形式被逐渐接受,甚而成为中国现代诗歌的主流。朦胧诗出现的时候,受到很多形成了模式化观念的人们的强烈反对,甚至谩骂,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形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鸣,但是随着审美观念的变化,艺术视野的拓展,人们逐渐接受了朦胧诗的探索与超越价值,确认了朦胧诗在新诗史上的地位,使20世纪80年代成为新诗史上最繁荣的诗歌时代。当下正在生长的新工业诗也面临这样的处境。李壮说:“疲倦、失语甚至呕吐,在本质上都是十足肉身化的精神体验。它们暗示着工业生产在深刻介入个体生活深处时引发的‘排异反应’,也暗示着工业元素在进入诗歌的词语谱系、审美系统时引发的‘排异反应’。今天,当情感和词语的‘排异反应’能量被逐渐耗尽(被消化吸收掉),一种新的工业诗歌正在成为可能:工业既不仅仅再单方向指向亢奋宏大的历史乌托邦激情,亦不再被症候性的时代创伤体验所裹挟绑定,而真正成了我们每日经验细节的组成部分,甚至参与建构了我们对生命的记忆、对存在的感知、对生活的理解。”(15)这种逐渐获得的转型,得益于人们对工业的更全面认识,也得益于诗歌写作者在工业与诗之间找到了更丰富的嫁接方式,同时引发了对传统诗歌观念的反思、调整。

基于此,我们可以预测,读者、评论界,甚至包括一部分诗人,对新工业诗的评价、接受可能不会像创作者期待的那样顺利,这是任何一种新的诗歌现象出现之时都可能面临的尴尬。只是在当今的开放时代,在多元文化之中,人们不会像过去那样剑拔弩张地争论,而是弃之不顾,甚至不屑一顾。新工业诗的探索者,不能因为遭遇到批评、抵制、不认可,就对自己的尝试失去信心,也不能因为有人肯定或赞美,就自以为是,沾沾自喜,一定要拿出更多让人信服的作品,拿出可以接受艺术和时间检验的作品,拿出原创的、能够产生共鸣的作品,通过对现代生活、现代情怀、现代语言等的综合探索,使新工业诗为更多人所接受。

总之,优秀的新工业诗不应该只是利用了工业的外壳,为了新奇而贩卖概念,而应该以工业题材抒写丰富的人文精神、现代气度、未来发展,和我们所处的时代、生活、环境、情感等结合起来,多侧面地挖掘工业文明给人的生活、生命带来的全方位的影响。霍俊明说:“真正的诗歌,无论其处理的是什么题材和主题,那些能够一次次打动读者甚至能够穿越时代抵达未来的作品,往往让我们在人类精神共识体和命运共同体的意义上看到人性、命运,以及大时代的斑驳光影、炫目奇观和复杂内里、真实面貌。”(16)只有胸怀这样的理念,新工业诗才可能有出路,才可能为读者所关注,才可能为文学史、诗歌史所接受,才可能在未来回顾这段探索的时候,从中发现值得提炼的诗学精神。

注释:

(1)霍俊明编:《先锋:百年工人诗歌》,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21。

(2)(16)霍俊明:《工人诗歌,在崭新经验中淬炼》,霍俊明编:《先锋:百年工人诗歌》,第6、5页,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21。

(3)该数据库只是常用数据资料来源之一。在网络和一些报刊上,关于工业诗、新工业诗的相关报道、评论不少,霍俊明、李壮、张德明、汪峰,以及一些从事新工业诗探索的诗人,都发表过各自的观点。只是这些文字有很多还没有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

(4)丁巴:《八省市诗人探讨工业诗》,《诗刊》1990年第9期。

(5)龙小龙:《新工业叙事》,《诗刊》2019年7月号(下)。

(6)张杰:《为“工业”重筹诗意 〈星星〉诗刊开品读会研讨“新工业诗歌”》,引自“封面新闻”客户端,2021年8月18日,https://m.thecover.cn/news_details.html? from=iosapp&id=7955074&chan nelId=null&userId=Njk3MTY=j。

(7)龙小龙:《新工业叙事》,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22。

(8)汪峰:《工业新时代交给诗歌的任务——谈谈新工业诗的创作》,《星星·诗歌理论》2020年第4期。

(9)马飙:《钢铁时代需要新表达——我的新工业诗歌写作》,《攀枝花文学》2020年第3期。

(10)(12)张德明:《新时代诗歌有亮点,也有口水化痼疾》,《解放日报》2021年3月18日。

(11)王四四:《新工业诗歌的审美向度、诗意生成和文学意义》,《百家评论》2022年第5期。

(13)诗人兼学者叶维廉在比较中外文化、诗歌的时候,经常使用“模子”这一术语,以揭示中外文化、诗歌所体现的不同的思维方式、情感方式、表达方式,甚至不同的价值观念。见蒋登科:《叶维廉诗学术语辑释》,《诗探索》2003年Z1期。

(14)吕进:《重破轻立,新诗的痼疾》,《中国艺术报》2011年10月26日。

(15)李壮:《新工业诗歌:时代和历史的感知》,《诗刊》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