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3年第6期|张锐强:早酒(节选)
张锐强,1970年出生于河南信阳,1988年考入解放军后勤工程学院,三十岁退役写小说。在《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两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杜鹃握手》《时间缝隙》,小说集《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非虚构作品《名将之死》《诗剑风流——杜牧传》等十余部。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以及年度小说选本转载。曾获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山花》双年奖。两度受邀到央视讲武堂栏目开设系列讲座。现居山东胶州。
一
五点钟准时醒来。赖床二十分钟。严格说来,也不是赖床。床铺越宽大也就越孤独,被窝越温暖也就越伤感。起床多少还能做点啥,株守被窝只能感觉分针秒针像雪粒冰碴一样戳心窝子。
那就起来吧。一、二、三!
外面一片昏黑。走近窗帘,便有冷气扑面,是玻璃的感觉。拉开的瞬间感受更加强烈。远处的路灯仿佛已被冻僵,浓重的雾气之下,光线气息奄奄。虽然冷,还是毅然开窗,让空气对流。这是近来养成的习惯,或曰毛病:加速流通,防止病毒。
好像到处都是病毒,时刻虎视眈眈。
窗户一打开,竟有窒息之感。仿佛被倒逼的冷气封住口鼻。长吁一口气,冰凉之中似有些许腥甜。当然格外淡,格外细微,没有几十年的熟稔绝对无法察觉。吸吸鼻子,像是跟老朋友打个招呼,转身去洗漱拾掇。
拾掇得格外仔细。仿佛还有一座布置妥当的舞台等着。昨晚贴过面膜,此刻用洗面奶洗净,先拍打上润肤水,然后化出淡妆。是那种初看不显眼,但旋即就明白是用了力气和心思的效果,有品位。拾掇完毕,裹进羽绒服,戴上帽子,出门,下楼。
而今这年月,委实感冒不起。药店零售感冒药都可能受限制。医院?望而生畏,不去也罢。
背面的街灯有气无力,楼前却早已生龙活虎。残雪掩映之下,早点摊子锅灶轰鸣,炉火正旺。炒菜的嗞嗞啦啦,点菜的彼此应答,伴随着酒香菜香,酿出暖人的氛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坐在桌前,围着一碗或者两碗热气腾腾的饭菜。牛肉汤热干面,小笼包胡辣汤,油条米粉,小炒砂锅。上学的,上班或者收工的,还有无事可做的。一句话,忙人与闲人同在。
要了一个砂锅。里面有两个鱼丸子,四个豆腐丸子,几片猪肝,蘑菇菠菜白菜粉丝笋干若干,二十六块钱。锅端上来,汤咕嘟咕嘟地冒泡起花,心里也阵阵发热。掏出随身带的习酒,是那种二两的小瓶。拧开盖,抿一口,热气立即从上到下,将精神洇染成酒墨画。是润物无声的感觉,也是朝阳初升的感觉。喝下这口酒,早晨才算正式开始。这不是饮酒,多少有点品的意思。酒含在口中,久久不忍吞下。字有字头字腹字尾,酒,尤其是这么好的粮食酒,岂能潦潦草草,不加区分。菜也是如此。吃得很慢,似也在品。生活是鸡蛋里挑骨头般的找茬儿。其实最先浮现的是“最后的早餐”这几个字,但它们太不吉利,必须赶尽杀绝,荡涤干净。
人虽多,但彼此各自为战,互不干扰。有人小口细抿,也有人狼吞虎咽,呼呼噜噜中将这顿简单的早餐吃出了梁山好汉的气魄。有人风卷残云后扬长而去,也有人守着不到二十块钱的菜,喝两个小时。谁都不管,独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食客们身子挨身子,却又像是林间的树,彼此距离分明。偶有大风吹来,略微混淆距离,但旋即恢复。吧唧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大哥,也来喝早酒啊?”是个拍短视频的小伙子。模样很粗糙。被误认性别当然令人不爽,被呼为大哥则又欣然可喜。再一想,帽子和羽绒服足以遮掩头发身材,被误认也难怪。
“哦,原来是位大姐。美女,也来喝早酒?”小伙子醒过神来,赶紧改口。
“是啊,喝早酒。”说着话,冲他扬扬酒瓶。酒瓶小巧古雅,捏在女士手中正合适,像是金庸小说中的场景。
“喝多少呢?”
“不多不少,就这一瓶。”
“中午还喝吗?”
“当然喝啊。晚上也得喝!”旁边有人笑着抢过话头。是个老头。夫妻俩同时来的。喝的是本地酒,一斤四十五块钱。
中午喝吗?一般不会。至于晚上,除非有场合。这是当年两位师傅教育训导的结果。
“老这么喝,不干活儿吗?”小伙子笑问。
“干活,我们还能干什么活儿?哪还有我们的活儿干?”老头笑着反问。有点自得,有点不满,也有点自我解嘲。
“啊,明白了明白了。你们正安享幸福晚年。那美女你呢?这么年轻,难道也不工作?”
不听口音,仅凭这问题就知道他是从外地来的。玩短视频也真不容易,也得背井离乡。不过本地人喝早酒的习惯简直可以说自古就有,好像也没耽误发展进步。她倒是还想工作,可疫情前夕一个京剧班刚刚结业,重新开班遥遥无期,还怎么工作?
“年轻?你看我多大岁数?”解开羽绒服,摘掉帽子,头发流泻开来。是一头乌发,当然,精心做过的。定期做头发。白发也有,但并不多,掩盖不难。
“三十五?”小伙子的情商明显高于相貌。
“虚岁六十一,足岁六十。”语气虽还淡然,但内心不无得意。小伙子口中报的数字应该比他心目中的小十岁。四十五,这个数目足以宽慰六十一岁资深美女的整个早晨。仰脖吞进一口酒,酱香在唇舌间回旋,记忆也在脑子里回旋。四十五岁时她在干吗呢?在老年大学教第二个京剧班。在她退休后的第三年。
没错。她退休那年,虚岁四十又二。为什么这么早退休?健康原因?当然不是。只因当年被招进地区戏校时,她刚好十二岁,从此便有了工龄,毕业后也有了干部身份。
二
当年也是这样,在还没改成区的县城街道边喝早酒。当然不是每天,只是偶然。酒也没有这么讲究,只能将就。只是次数虽少,印象却还是足够深刻。毕竟大家都穷,街边没那么多摊点不说,还需要粮票。对于刚出农村的孩子而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对于酒,她当然没有兴趣,也并不需要真喝。她只是看着。听训教,或曰学习。两位师傅期间会有耳提面命。是的,从一开始她就有两位师傅。是两兄弟。学校正式指派的师傅只有陈金音,但他只是二师傅。大师傅是他的胞兄陈金声。陈金音是正经八百的青衣,陈金声却只是鼓老。两兄弟都是老科班出来的。吃包子吃馅儿,看戏看旦儿。彼时虽已跨入新社会,但班主想要培养的依旧只能是台柱子。金声嗓音身材都不亚于弟弟,但吃不来苦。拿几回大顶就要躲懒,被师傅打了不知多少回屁股。师傅对徒弟的责打是教育,因而材质很有讲究。古代学校的教鞭用榎檚二木,也就是槄树与荆树,科班则用单刀片儿。因竹竿是刑具,马鞭只能用来鞭策畜生,都不合适。
可单刀片儿对金声没用。家里穷得能饿死耗子,回家他是不肯的,也不可能。旧社会时立的字据虽有短期卖身之意,但双方依旧承认,新社会也来不及纠正。学戏呢,他不是不肯,是学不来,吃不得那份苦。班主极其守旧,头顶辫子带着戏班,一辈子不出县,就在各个乡村巡演,一年照三季结算:腊月初九到四月初八,四月初九到八月十五,八月十六到腊八。直到碰见戴红五星的队伍,这才把辫子剪掉。可再守旧,新社会里也不能老是体罚。无奈之下,只能由着金声学了武场伴奏。从座位上看,演出时大锣大钹挨着鼓老,一通急急风,三个段落一个紧过一个,一层响过一层,因而金声也是从小钹小锣到大钹大锣,最后才学打鼓。刚学大锣时,打的可不是大锣,而是砖头:左手提一块砖,右手五指伸开,只靠食指套着锣槌甩动击打砖心。学好大锣,再接触鼓。他固定在一个地方练习击鼓,后来发现那块光溜溜的石头,中间竟然有了凹陷。
金声虽是鼓老,但戏却都会。金音呢,台上眉飞色舞口吐莲花,台下却沉默寡言近乎木讷,人称傻子。所以他虽是学校指派的师傅——正规称呼叫老师——但真正教戏的却往往是金声。起初还是非正式场合,比方早酒喝到高兴处,他突然指掐莲花念念有词,而金音脸上闪过一丝微笑,便再无表情。时间一长,虽然学校未曾指派,她也没行过一次叩头拜师的大礼——当然也没跟金音行过——大师傅的地位却悄然确定。只是带班老师二师傅属于全班,大师傅则只属于她跟另外两个同学。
大师傅对此有过淡淡的评论:慢说是我,佛也只渡有缘人。
就是私淑弟子吧。连名字都是大师傅定的。分班之后,组织摸底演出,她的表现很突出,身段灵活,腿脚利落。排练间隙,金音具体指点时,金声也凑将过来,伸手略微提提她的裤腿,笑道:“腿脚这么灵活,难道装有弹簧?”说完又在她脑袋上摩挲一下,“任啥都好,名字不好。得改。”
一个多月前,她还在乡下中学读初一,学名邓金春。金声金音的辈分是科班里改定的。她要是还叫金春,听起来就不像师徒,倒像同辈。“就叫景春吧。景仰春色,寓意也讲究。”金声看都不看正式的老师金音,便一锤定音。
挑担的靠膀子,唱戏的靠嗓子。大师傅告诉她,要冲着风喊嗓子,这样嗓子耐唱;冲着水喊嗓子,以求水灵有水音,耐听。两位师傅虽是亲兄弟,但风格截然不同。金音点头摇头之外惜言如金,金声则不说便罢,开口便如滔滔江河。起初金声只指点她,后来又加了一男一女两个徒弟。如果说曾经有过近乎拜师礼的仪式,那就是早酒。当然,这不叫拜师礼,更像收徒仪式。因场合是两位师傅张罗的。十几岁的孩子,懂得个啥?
但她委实不喜欢那个场合。耿连升和马红梅也不喜欢。学校有食堂,作息有规律,这算个什么事儿?但很快她便意识到,大师傅在早酒摊上零零散散说的戏,比在排练场还要受用。上了排练场,主要是二师傅示范。就她的感觉而言,大师傅起的作用不比二师傅小。倒不是说大师傅水平更高,而是他灵活。比方那次在早酒摊上说起发声,他突然抓起筷子直冲她的嘴巴喝道:“张开嘴!”吃惊之余,她本能地张开嘴又本能地要合拢,大师傅缓声笑道:“别紧张,我给你找找发声的位置。”随即将筷子缓缓探入她的口腔,压住她的舌根,让她发声体会。
二师傅可不会这些。指点真是指点,指指点点,点到为止,从无半句废话。他似乎不明白,那些对于他自己是废话,对于徒弟则可能是醍醐灌顶。就这么说吧,二师傅的传授是水,大师傅的指点如酒。水没有味道,但须臾不可缺,否则就会死人;反过来说,水虽是生命基础,但终究没有味道,而艺术是必须要寻找灵魂出窍的感觉的,类似酒的点化。酒的主要成分可能也是水,但有效成分却是乙醇,尤其是那一股粮食酝酿出来的酱香。
还有一点区别:大师傅的嗓门明显比二师傅高。这是职业特性。武场的听力往往受损,很多人未老先聋。当年他们自然不懂这些曲折,只觉得嗓门高显得格外有气势,也能给他们信心——相对于二师傅的慢条斯理不温不火而言。
这些都是多年后她自己带徒弟的体悟。当年可并未因此而喜欢早酒摊。好容易赶个周末,学校食堂晚半个小时开饭,可以睡个懒觉,谁想起那么早?只是虽不情愿,却又不敢不从。略有表露,已在一年之后。教文化课的老师刚刚工作,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多少有点姐妹的感觉,得知此事,便脱口而出道:“你不想去就不去嘛。你就说你有事儿嘛!他们还能拿枪逼你?”
那时没有私家电话,早酒都得提前一天即周六约下。这三个孩子的家都在外县农村,周末回不去。那天她鼓足勇气,决心拒绝,措词已打了无数遍腹稿,但话到临头还是打了结巴: “我,我,我,我有事儿!”
即便瞎子也能看出来这是撒谎,但大师傅却颇为兴奋:“这个发声好!透着亮光!来来来,我给你详细说说!”
三
“起立!老师好!”每当她走上讲台,班长都这么喊。
“同学们好!”她朗声还礼,然后再改用韵白道:“请——坐!”
“谢——座!”几十个老青衣也齐声用韵白回答。简单的两个字,中间竟有那么多的抑扬曲折往复回旋。像大河转弯,似飞鹤翔舞,如酱香洇染。她不能不怀念那样的生活。尽管每周一次,却依旧如同节日。
四十二岁退休,多数人恐怕都不适应,她却是求之不得。彼时,对文化的投入远不如而今,区剧团还得为工资发愁。手下有一百多号人的团长,里外都得装孙子。在文化馆供职的她只有死工资,并无半点额外进项,上不上班一个样,更何况儿子刚刚结婚,眼看就得带孙子。
此后她办了面向儿童的舞蹈班。老年大学又请她开了京剧班。舞蹈班是挣钱的,她需要;京剧班是不挣钱的,她更需要。课时费起初不过二十,前年也不过涨到一百,她却乐此不疲,甚至比舞蹈班更花气力。
老年大学的学员到底不同于文化馆的徒弟。劈腿下腰无从谈起,就是发声也只能一笔带过。这些都要童子功,而他们已是桑榆晚景,无法缘木求鱼。她不可能像大师傅那样,直接用筷子伸进谁的口腔,压住他的舌头,让他体会发声位置。只能在身段和具体声腔、每个关键字的尖与团以及字头字腹字尾上下功夫,不厌其烦。她的教授格外耐心。那是一种她不能自觉的耐心。直到被学员反复提醒,方才意识到。
她的课很受欢迎。只是老年大学空有大学的名分,并无大学的架构。办学条件因陋就简,没有专业的排练厅,教室也不够宽敞,只能办一个班,班额四十人。纯属公益性质,学费不过百把块钱,但录取极难。报名当天,你得带着小马扎,五六点钟起来排队。这个走不成后门,只看现场排名,所以有些人篮子里的菜叶上还带着露珠。报不上名还想学,怎么办?转弯抹角托人找她,她也只好点头。结果四十人的班额,实际听课的可能六十人都不止。
常有同学组织饭局犒劳无甚报酬的老师。跟王少卿便是这样认识的。王少卿托人想进来旁听时,她本来是不想松口的。人实在是多,现场太挤。挤得她甚至连示范个身段都觉得无法回旋。最终让她松口的真正原因很难说是熟人的面子,还是学员的名字:通天教主王瑶卿有个侄子也叫王少卿,是从演唱改过来的名琴师。看来她跟京剧,还真是有点缘分。
王少卿进来后果然认真,一定要请饭。彼此加过微信,但毕竟不熟。因而她没有立即同意。正好儿子一家带着孙子从上海回来,她得好生伺候,也确实不便外出。她以为王少卿要还人情,但还真不是。王少卿回复说,您格外耐心,格外平易近人,我很欣赏。一定得请您吃顿饭,我们也加深一下师生感情。说来也是。学费不到两百,吃顿饭怎么着也得七八百,人情没有这样还的。又有哪个走她的后门,是为了省那点钱呢。
这个回复让她心里格外舒坦。尽管平易近人云云,不免言过其词。都是平头百姓,谁也不比谁高一等,哪里用得着这个字眼?但耐心细致却是实情。说起来除了性格秉性,这也是她条件那么好、毕业后却没留在地区剧团唱戏,而是回到县文化馆带徒弟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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