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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珠市口老铺风物记
来源:北京日报 | 付振强   2023年11月22日08:43

前几日路过珠市口,站在高楼林立、商店栉比的街道上,我有点恍惚——这是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往日的记忆一下子被唤醒了。上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我住在珠市口一带,这个商贾云集的热闹地界儿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风格鲜明的老铺子。

森泰茶庄坐落在珠市口的东南角,是一家老字号的茶叶店。走进窗明几净的茶庄,立刻就有一股馥郁芬芳的茶香扑面而来。靠墙的货架上摆放着中高档次的桶装茶叶,货架下方一排木箱里的茶叶价格虽低,但全都整齐地放在密封好的塑料口袋里。售货员着装清爽干净,无论来的顾客是大人还是孩子,始终笑脸相迎,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称茶的过程也很赏心悦目,只见女售货员踮起脚尖取下货架上的茶叶桶,半抱在怀里,用另一只手转圈儿“抠”开盒盖,将散发着香气的茉莉花茶倒入秤盘称重。随后取下白色包装纸铺在柜台上,中间再压上一张稍小的粉纸作垫芯儿。茶叶“哗”地倒入后,售货员捏起两个纸边,再掀起一角把茶叶“赶”到一端,另一角则围合过来对折封口,一个形似“枕头”的茶叶包就算完成了。售货员接着扯出一截纸绳,茶叶包在她的手里利索地转了几转,还没等人看清楚,就已被十字捆好。再看茶叶包,平整有弧度,棱角见分明,洁白如温玉,像极了一件艺术品。据说茶叶行业每年都有技术比武,而包茶叶便是一项重要的比武项目。

森泰茶庄的隔壁是南庆仁堂药房,中式门脸儿,门楣悬一块匾额。店门左侧的大玻璃上开着一扇小窗,窗上有一个按铃,那是留给夜间买药人用的。铃响,小窗口就会从里面打开,有店员会探出头问你需要什么药。进药房迎面是一扇屏风,人从两侧进出。屏风后永远都有一位坐堂大夫,忙时帮顾客问诊抓药,闲时就坐条案后翻阅医书。据说这些坐堂大夫很多是由药店经验丰富的老店员或老药工来担任,平时也会为顾客把脉问诊,开方抓药,算是当时药店的一项便民服务。

小时候我常替母亲来这里买药,按照母亲的嘱咐,我鹦鹉学舌般把症状一说,坐在条案后的坐堂大夫略一沉吟,便拈出一支毛笔,笔走龙蛇般在一张纸上写下几行药名。我接过药方,转身便来到对面的柜台。柜台又高又大,我需要踮起脚尖才能看见里面。整面墙的药柜正面嵌满一个个小抽屉,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草药。男店员接过我举上来的药方,迅速扫了几眼,拉开小抽屉上的黄铜手环,从里面捏出几撮草药,放进那杆手提小秤上称重,然后斜起那只小圆秤盘把药倒在一张大包装纸上,码成一堆儿,再磕几下秤盘。待几堆儿草药全部称完后,他左手托着秤盘,右手用秤杆尖去“点”着药方上的药名,再侧头一一核对抓好的草药。核对无误后,方捏起包装纸的四个角左压右折,几下就包好一个四方药包,最后像封印一样在药包上盖上红色扁戳,这才把药包递到我手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提起南庆仁堂药房,我便会想起那位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的坐堂大夫和那只铜药臼发出的“当当”捣药声。

珠市口的西北角是一家高台阶、小门脸儿的酒馆,小时候父亲常派我去打酒。我除了喜欢酒馆里那股酒肉醇香外,还着迷于那些酒馆里喝酒的人,恍若钻进了一幅市井风情画。

酒馆不大,几张方桌依墙绕柱而设。白胖的伙计系一条白围裙,像尊笑佛。酒馆地上有一排酒坛子,玻璃柜台里摆着腊肠、小肚等熟食,不过买的人并不多。印象中只有一位老先生最奢侈,他人瘦瘦的,衣装很整洁,一看就是位家里有“底儿”的主儿。老先生每次来必点一盘蒜肠佐酒,那蒜肠切得飞薄,也就七八片儿,呈莲花状摆在浅浅的白瓷盘里。老先生坐定后并不急于吃,而是先把风纪扣解开,再慢悠悠地挽起两寸袖管儿,方捏起酒盅慢慢往嘴边送。他夹肠的动作也优雅,好像不忍破坏盘中的“莲花”,咬下一小口后,再把余下的重新放回盘中。酒落肚,面色开始红润,老先生就和胖伙计聊起市井新闻来。

其他桌可就没老先生这么有“范儿”了。靠墙的一位“花白胡子”,衣服有扣从不系,而是用一根粗草绳勒着,糊口用的排子车就在门外停着。他显得挺疲乏,喝酒也从不要酒菜,呡上一口后,就把头靠在墙上,闭上眼像睡着一样,只有嘴在动,里面是一颗花生仁在残牙败齿间跑来跑去。临窗坐着的两位,酒菜也简单,一位是块水果糖,一位是根黄瓜尾。黄瓜尾已经啃咬得像磨秃了的铅笔头。喝干净酒,他从凌乱的酒桌上寻一张粘油挂腥的草纸,裹起黄瓜尾往怀里一揣,然后一声铜锣大嗓,震得房梁掉土——“老哥儿几个,明儿见啦!”也不顾别人回应否,径自推开店门,没影儿了。

有天店里跑进来一个脏瘦的小孩,抓起根香肠扭头就跑,胖伙计大呼小叫地去追。只见靠墙的“花白胡子”不动声色地一抬脚,小孩马上一个踉跄,眼看就要脸搓地了,又是“花白胡子”猛地翻掌一把将他托住。胖伙计在训斥小孩,“花白胡子”却似什么都没发生,合着眼睛继续“睡”。事后人们再说起这事时,都说“花白胡子”姓常,人称常二爷,练过身手。

小酒馆的对面是一家绸布庄,叫什么名忘记了,只记得绸布庄的店堂很大,沿墙摆放着上下两层的木柜,那里塞满了一卷又一卷的布匹,有“的确良”、卡其布、礼服呢等布料。营业员的身前是一个又长又宽的木柜台,上面也摆满了花花绿绿的布匹。柜台前人头攒动,那会儿不兴买成衣,多数人都是买块布头回去找裁缝做。选好布料后,营业员会从木柜上把布匹抱下来,先扯出一段,木尺快速翻转着量尺寸,不够量了就再往出扯一扯,布卷就随着营业员的扯动不断地“噔噔”往后翻跟头。尺寸量好后,营业员拿划粉做个标记,通常都要给顾客让出寸许的富余,然后用剪子在上面剪个小口,两手各捏住一角,只听“嘶”地一声,女营业员双臂张开,像做了一个扩胸运动后,布料就撕好了。

绸布店的收款方式在现在看来也十分有趣。店堂中央高高矗立着一个圆形的收款台,女收款员的头顶上方吊挂着一个圆环,圆环上拴着的很多粗铁丝,分别通向不同的柜台,每根铁丝上都挂着一个铁夹子。营业员收完顾客的布料款后会将其和售货小票一同夹在铁夹子上,然后“嗖”地用力一推,铁夹子就顺着铁丝一下子“飞”到了收款台。收款员欠身取下钱,核对后“啪”地盖上章,再把找零的钱连同小票一起夹好,半转身体用力一推,夹着零钱的铁夹子就“哗”地一下又回到了柜台。

我一直觉得那半空中的铁丝像五线谱,而悠来荡去的铁夹子更像一个个美丽音符,营业员互相传递的也不是货款,而是在一推一送间,共同演绎了一曲优美的乐章。

如今,随着城市道路的扩宽改造,曾经云集珠市口地区的那些老店铺都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新街区和新商业。时代在发展,但无论如何,真心希望那些老店铺“业务精湛”“讲责任心”“有人情味”的风格特点能保留下来,优良传统能代代传承。毕竟那些浸润了浓厚历史包浆的老店铺,怎么说都是社会文化记忆的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