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1期|阿微木依萝:独居日记(节选)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人。自由撰稿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民族文学》《钟山》《天涯》《作家》等刊。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六部,散文集三部。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文学类)中短篇小说奖等奖项。
日期:一月十一日,天气:阴
今天是我的生日。第三十五个生日。明天我就三十六岁了。
我真后悔跑来跟她们一起唱歌,号丧似的。
现在我十分讨厌跟女性朋友们待在一起。当然我也讨厌跟男性朋友们待在一起。我喜欢一个人待着。
我单身,住在小镇偏僻的角落,开着一家精致的女装店。我从不谈情说爱。我自己是不谈的。可是别人要找我谈。这十几年来,有意无意的,男人们会来试探我的心意。后来他们怀疑我是同性恋。女人们也怀疑我是同性恋。于是我认识的这些人的其中几个,组了团似的疏远我。
那么,无所谓呀,失去几个朋友也很正常,我不会埋怨谁,如果大家都不喜欢跟我交朋友,那都可以离开,也许我就在这种误解中获得了自由独处的机会。
今天是我的生日,早上我从县城拿了新货,将已经脱销的新品女装再一次挂在了橱窗里。这可是我费了很多脑筋才重新从设计师那里“抢”来的货。他设计的这款女装很受顾客喜爱。是呀,我讨厌和男人女人们待在一起,尤其将他们从陌生人变成朋友,但又必须和他们在一起,必须假装和他们情谊深厚,我每天笑脸迎送,打开店铺,站在门口像个迎宾小姐,赚取钱财,以此活命。
我只能站到门口来,像别的店主那样表现热情。在这样的小镇上,人们还喜欢那种古老的招揽方式,哪怕我的衣服都是上品,我也必须走到门前迎客。人们觉得只有谦卑地站在门店外面的老板那张笑脸才配得上他们花销出去的真金白银。我当然愿意这样做了。这只不过是一种交易游戏。谁还会觉得这是一种极大的屈辱吗?不会。店主们很乐意站在门口。我也愿意。尤其在每天傍晚时分,总结一天的流水账目的时候,我就恨不得给女顾客们戴上一朵鲜艳的大红花。顾客就是上帝,我的“上帝”们高高地扬起了脑袋,迷迷糊糊地把钱给花出来了。就是这样,我需要他们。大部分时间我需要他们的支持。尤其是女人们的支持。我的店也有男人光顾,他们主要是来购买衣服给自己的爱人。所以我并非只接触到女性朋友。我仍然在自己的生意场上,摆脱不了与这两个性别的人类来往。
人类离不开自己的伙伴,人类喜欢独处,但也离不开伙伴。(这是一句废话)
上天应该把我造成一只喜欢孤飞的野鸟,孔雀也行,那就太好了。人一旦被现实挤压,就幻想冲到天空当一只野鸟。
可是当鸟就好了吗?没准儿,飞行是痛的。也许当一颗蛋不错,一不小心从“妈妈”屁股里滚出来就打碎了,也不错。蛋是最具有冒险性的生命体,要么碎了,要么破壳而出成为一个新生命。
当人真麻烦。当人我就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聚会。我真不该跟她们跑出来唱歌,把我的店铺完全交给刚刚上任没几天的肖扬打理。肖扬,一个有着男生名字的女生,她只有十九岁半。这么小的年岁,使我想起自己的十九岁。我十九岁的时候正在外面闯荡江湖呢,到三十岁才回到这个小镇经营服装店。那时我满腔热血,并且怀揣抱负:这辈子不再回到出生地——这个小镇上。
她们开始唱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我始终发呆,即便这场“盛宴”或者可以称为“歌舞晚会”的聚会是为我举办的。她们打着为我庆生的旗号,一个个喝酒跳舞唱歌,东倒西歪像一只只野鸭子,好不恣意。
而我始终发呆。
如果一个人想要一下子老十岁,那我推荐她去参加聚会。像这样的聚会。你根本无法真正加入其中,身体和灵魂都飘在聚会之外。
我要找机会离开。
这里是小镇最繁华的一条街道。这个镇区有十七条街道。说起来,有十七条街道的小镇在偏僻的山区,不算小了。
也许我应该加入她们,去唱歌,扭扭屁股。
她们的屁股肉厚,有弹性,因为有弹性加上她们不管不顾的夸张表演,就更弹了。她们都生养过了,有丈夫或男友,有一大堆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她们借着给我庆生的理由,在那里耗散她们生活中的闷气。
她们唱到这一首了(都是老掉牙的情歌):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
日期:一月十二日,天气:晴转多云
像要落雨的那种云彩飘在天上。
肖扬把货架上的袜子重新整理了一遍,这一点是我最瞧得起她的,有些强迫症似的洁癖。她必须把东西放整齐了才安心,否则一整天都会像是丢了魂。
昨天聚会很晚才散场,今天我很瞌睡。
肖扬以为我有男朋友了吧,一早上她都像有什么话要说,一副神秘的笑容。她其实年岁真的有点儿小了,还不知道跟她的老板之间保持距离,最好不要有这么明显的窥探隐私的好奇心。如果我是稍微计较的人、严肃死板的人,那么这会儿她已经被我给解雇了。当然我很喜欢她这种纯真。
现在,我得睡一觉。睡一觉我就会忘记聚会上有个后面才加入进来的陌生男子对我说的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他说我是他的初恋。怎么可能。我从不谈恋爱。在我的记忆里,不曾有过这么一个人这么一段情。要说我谈过恋爱,还不如说我见过鬼。但他非常肯定地表示,我就是他的初恋女人。
他说“初恋女人”,用这样一个词:女人。这话特别像形容一种商品(我也不知道为何拿商品来作比喻),而且是已经拆开了包装的那种。就好像说,这是某某的女人,是已经发生了肢体交流的那种不一般的关系。
他应该礼貌一点儿,让我慢慢去回想,而不是一下子没头没脑地告诉我。假设真有那么一回事,那可就太差劲了,我倒不是说他的长相和举止差劲,我是说我自己的眼光可能有什么毛病。
那个时候他坐在角落里,我知道他的眼睛时不时就会照到我身上。鬼鬼祟祟的样子,有些猥琐但又不完全是我形容的那样,总之,他那些举止总体表现出:我和他过去真的相识,且有着不同寻常的联系。
我的记忆空荡,实在也想不起有这么一号人。
其实我也没有特别仔细去观察他的容貌,到底他是真的很丑还是他的行为或者他所说的话,让我发生警惕而觉得这个男人对我有坏心眼儿,由此他一定是丑的。我其实没有仔细看。他在幽暗的角落。整个聚会中,没有移开过。在那个地方他可以随意地将目光偷偷照到任何一处。
他让我浑身不自在。我不喜欢别人这样偷窥我。
奇怪,我为何要这么细致地去回忆昨天那场聚会、昨天那个男人?
我去睡一觉。必须去睡一觉。
我的店铺最里面有个小隔间,刚好只够摆放一张单人床,作为睡午觉的地方。肖扬没有午睡的习惯。年轻人充沛的精力让人羡慕。
我打开小房间,没有睡觉,在日记本上乱写。我给日记本命名为“老处女日记”。这是别人私下里或者偶尔暴露给我的绰号。我不生气。挺喜欢这种生活,因为喜欢这样的生活,别人给的这个不太好听的绰号我也高兴地收下了。
他为何喊得出我的另一个名字?我的小名——青青。这个名字除了我的父母以及最亲密的儿时玩伴(我的乡邻),其他人根本不会知道。我长大后所结交的朋友,也只知道我的学名。
这么说,他可能真的认识我。而且他可能还是我那个出生地上的人,我小时候的某个小伙伴。这是我老家的小镇,但我真正的出生地,还在这个小镇上面的那座高山上。我每个月回家看一次母亲,我的父亲去年已经跟这个世界告别了。我本来想把母亲接到小镇上生活,她不愿意,农村人过不惯城里的生活。在她眼里,小镇上的人就算是城里人了。小镇上的人其实还是农民。但小镇上的人也的确总是觉得自己是城里人了。可是城里人从不把小镇上的人当作城里人。
这儿真正的处境是:城乡接合部。
如果我母亲愿意到小镇生活,我保证可以在镇区附近找到一块没有人耕种的大约四米长四米宽的正方形土地给她种些什么菜。镇区的河边就有那样的正方形菜地。小镇上许多人在那儿种菜。他们已经把河岸划分好了,但是总也不持续,种一段时间,也许是害怕别人说他们不像城里人,或者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城里人,可以不依靠土地,出于自尊心的保护,播种一段时间后又抛弃了那些“正方形”。那儿就总有一些被遗弃的土地,如果我愿意播种,明天就可以拥有一块。
我应该回老家看看。去打探一下,在我出生的那个村庄里,有没有昨天那个人,他是不是我那个村里的人。我想知道他是谁。
难道我曾经失忆过?
日期:一月二十三日,天气:小雨
在我们村里没有那样一个人。
我不认识他。
至于我的小名如何被知道,那也不奇怪了,如果有人起心要知道什么,就一定能搞清楚。
没准儿我现在写的日记,已经被暗处某双眼睛看得干干净净。
人活在未知中。
日期:一月二十四日,天气:小雪
昨天一阵小雨,到深夜成了大雨夹雪,今天早晨,雨水完全被飘雪代替,雪粒子滚珠似的在我眼前的地面堆积。
买厚衣服的女人多。早晨一会儿时间,我们已经卖掉了十七件毛衣和七件外套以及数顶高端帽子。假设我的衣服能再便宜一点儿,没准儿销售还能再上去,但也有可能销售量会被冲击得更惨,这个小镇上,人流量不大,再好的生意几乎都是有极限的。我今天的销售额已经在这个镇区排名靠前了。无论在哪儿,有一部分人喜欢便宜货,就有一部分人喜欢讲究格调喜欢高档货,哪儿都有穷人,也哪儿都有不穷的人。我不能随大流,这是我当初开店的初衷和对自己的要求,如果我要将服装店开成一家普普通通的服装店,那么,摆地摊也是一样的。我要保持自己的风格和服装的品质。我的衣服在这个小镇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品相,进货的渠道正规,每件衣服都是我自己的审美,我尽量把自身作为无数个旁观者,也听取顾客的喜好,尽量做到小众但不寡淡,优雅、大大方方。
我知道这儿的很多店主的进货渠道。我做不出那样的事儿。
顾客们很难去发现衣服的采购模式。这一行有它阴暗隐蔽的门道,如果要捅出来,这将是个大篓子,谁也承担不起后果。我也一样,承担不起。我不能说破这些秘密,不然明天我这儿就一个客人也不会来了,就会直接倒闭关门。虽说人们最终还是要依靠服装店——人们必须穿衣服,这是现实——但她们这些年购买的衣服穿个十年八年不会有问题,而十年八年,我们这些服装店谁也耗不起。只要人们愿意放弃追求时尚,就一定可以做到节俭,一定可以让我们一家一家服装店倒闭,就像很多年前那样,服装店很少,裁缝店很多,女人们会自己购买布料请裁缝做衣服。
所以我的衣服自然有它贵的道理。我最起码可以保证,她们穿上这些衣服是舒服的,而我自身,也不会感到愧疚。
我不能捅破那些事儿。别人的进货渠道正不正规,衣服冒不冒牌,取材如何之类,不是我能左右的。我也不能告诉肖扬,她毕竟还是太年轻了,这样的年纪,基本上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我可不能让她连累到服装店,如果想要相安无事,首先管好自己的嘴巴。
肖扬勤快,今早她很早就来了。她在前台销售,我便有机会写日记。
“老处女日记”作为日记本的命名好吗?如果我把它出版了,作为书名会畅销吗?难道我想当一个作家?呵呵。我必须将它藏起来,可不要被肖扬翻到了。
这个小隔间的温度还挺好,夏天热,冬天却很舒服,起码不至于冻得牙齿打架。
日期:一月二十五日,天气:雪
一个陌生电话打到我的手机上,它响了几声自己又挂断了。
我觉得今天莫名地有点儿心慌,就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尤其在看到那个电话号码的时候。大清早打进来,没有显示地区,那时候我刚睡醒,窗外一片雪白。
我的房间在我服装店的三楼,这个位置能看见临街的建筑和一些树木,房子背后的阳台则面对河流,那个区域是我经常坐着喝茶的好地方。
这是我花了一大笔积蓄买下的房子,服装店是租的。再过一年,我就可以买下这家店铺,那我就不必每年给房东交租金了。
我在越过越好,至少表面上看来,我在越过越好,事实也如此。我心里没有那么多杂事儿,很单纯,我的人生是一条直线,围绕在自己脚下的直线。我不像别的已经结婚的姐妹那样,她们的人生是好几条线路,围绕在脚下的路弯弯绕绕,一会儿钻进厨房给丈夫做饭,一会儿为公婆洗衣,一会儿打扫卫生,一会儿到卧室给孩子喂奶或者孩子长大之后随便什么杂事拉扯。就算在一个小小的房子里,她们的脚步都是乱糟糟的,马不停蹄却极少有时间为自己冲上一杯清茶或咖啡,除了那些繁杂的为了他人奔忙付出的精力,她们就再也没有精力照管自己了。跑步健身?不,没有那个力气,有这个时间,她们只想躺下来休息。
购物,也许她们只剩下这个爱好了,为了弥补自己所受的苦也罢,为了想从家庭的繁忙中抽脱也罢,报复性消费也罢,总之,她们还剩下这样一个爱好。在所有事情忙完之后,或者还是大清早,赶着上早班似的,她们就闯入了我的服装店。她们当然是所有顾客中,并非为了追求品质享受而来的一群人,她们只追求贵,以此满足或抚平某些心理上的创伤和委屈。肖扬最喜欢与她们打交道了,因为她们买衣服几乎不讲价,甚至有的人还会特意让肖扬把店里所有贵的衣服报一遍价格,挑选其中最能使得她们满意的(其实是在支付能力范围内)。就好像那不是衣服,那是伤口的包扎布。她们还尤其喜欢红颜色或者粉色系列,再不济也是白色和浅绿色,就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很鲜艳明显的颜色,让她们整个人能在人群中一下子被关注到。这也说明她们长期被家庭事务拖累的黯然。我会进很多这样颜色的衣服以满足这些需求,也会比其他商户开门早,第一时间迎接她们进屋。
她们很多衣服买回去是不怎么穿戴的。很多场合穿的衣服她们都买走了,职场的、旅行的、适合大型严肃活动的、歌舞晚会上穿的、参加婚礼的、参加葬礼的、参加长辈生日宴的、参加孩子满月酒的、参加考生升学宴的、参加朋友失恋聚会的、参加同学会的、参加同事聚餐的、参加情人节约会的、参加春节聚会的,都买了。但始终,做家务的衣服才是她们经常挂在身上的“道具”。那些买回去的好衣服,我都可以想象到它们的待遇,被拥挤地堆放在衣柜里,有的恐怕还没有去除标签。她们不停地以这种购买好衣裳的方式填补某种心理空缺,又无法消受,甚至很快就遗忘自己都买了些什么,我亲眼看见一个女人前后买了相同款式和颜色的三件衣服,就在几个月之内,她这么干了。她都忘记而且都翻不出之前购买的那两件衣服塞在了哪里。我没有办法阻止她坚持还要买相同款式的衣服回家。她有自己的理由。我作为生意人,而她作为失意人,我们都是各取所需,互不同情,互相合作才是愉快的吧。有些话我是不能说的,她会不失轻蔑但礼貌地数落我这个没有经历婚姻家庭的人说的任何话,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暗示我不要多管闲事,于是,我就让她三次买了一样的衣服回去了。现在她几乎成了我店里的常客。她一年一年在衰老,我亲眼见证她一天一天配不上自己选购回家的那些衣服。衣服仍然还是漂亮的,而她在衰老,当然衣服的漂亮也许也在衰老,当一个女人将它带走,就像鲜花被掐落,却不被身体所用,它挤在任何角落都只不过是一片悲伤的褶皱。
我庆幸自己没有这些烦恼。但我为何今日想起这些顾客的烦恼时,也会跟着有些难过呢?
今天的确心神不宁。
难道真跟那个陌生电话号码有关?
不应该啊。我从来不会被别人的干扰影响情绪。
电话又响了。这次还是没有响两声,它自己又挂断了。还是早晨那个陌生号码。
也许只是某个孩子的误拨。只要你凑够了一串数字,拨出去,就总有可能被什么人接住。
肖扬很无聊的时候就会干这种事,胡乱拨电话,听那边是空号,还是有人接听,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是说普通话还是说方言,是粗嗓门还是细嗓门,是温柔还是粗暴。
肖扬可能也很孤独吧。如果她内心跟我相似,就总会在这样的生活中,哪怕没有情感困扰的独自生活中,多少也会感觉到孤独。当然问题不是她怎么样,而是她能否享受孤独。
我十九岁的时候,还没有手机这种好东西,那时候我的孤独是无处安放、只能隐蔽于心的。那时候我开始享受它,我得承认,确实挺难受,因为享受它是需要能力的,需要身体和灵魂在那种巨大的“空荡”中能像云朵似的飘浮起来。在飘浮之中最终自洽,孤独的情绪也会雨雾那般挥散。
这样隐蔽于心的孤独现在成了习惯,成了我比较享受甚至去维护的一种境界和生活状态。现在如果我要跟肖扬说点儿什么经验,那我会劝她:一个人千万不要去习惯孤独,与之融为一体,不然,你就什么人也不想靠近,什么人的爱情也不想要了。
孤独的好处当然也有啊,好处我就不说了(我之前说的那些人的境遇,就是孤独的反面)。
如果肖扬是我的亲妹妹,我就会愿意看到她从孤独的生活中跳脱出来。所以我没有阻止她拨电话。以这种“骚扰电话”的方式,她也许真的能获取快乐。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还不算是个孤独者,她只是在店里空闲的时间,感到有些无聊。
也许明天她就交到男朋友了。
她刚来这儿的那几天,还处于分手期,就是在那个时期,她莫名地发明了乐趣,凑够十一个数字,在手机上拨打。很多都是空号。她非常肯定那些空号之前都是有主人的,主人要么死了,要么装死换号了。她有时候拨电话过去,接听者偶尔还真的会跟她聊几句呢。有一次她拨过去,对方正在办葬礼,那是个刚刚死了妻子的老男人,那个人喊她“年轻小姑娘”,跟她狠狠地聊了十分钟。
有时候她会碰上刚分手的人,那边就会气急败坏地让她滚。她也会拨打到正在举办婚礼的新郎或新娘手机上,对方为了讨吉利,跟她说:没有打错,今天一切都是对的,人生一切的意外,都是惊喜。
她现在几乎爱上这样的交流方式了,与外界的交流,以这样无厘头的方式进行。她抽奖似的,偶尔确实会有令她快乐的事儿发生。她会听到年轻男孩子的声音,他们温柔,当然,因为知道她是个年轻姑娘,那么细嫩的声线,就会带着某些挑逗的语气,年轻的声音之间总会产生点儿什么,好的不好的,都有掺杂。
也许明天她就交到男朋友了,一个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只待时机和缘分降临。
但她从不存储那些哪怕聊得很快乐的人的号码。这使得我对她获取爱情的期待一次次落空。她始终还在不停地凑出陌生数字,就像探寻世间奥秘、宇宙奥秘那样,在这条道路上一直往前去。用过的数字就不再用了,好像陈旧了,可以放下和丢弃了。她只路过。用数字路过人群,路过某个人。
此时她正在拨电话,我敢肯定。今天下雪,顾客不会很多。
河面飘荡着雪花,很多很密,像撕碎的云。
日期:一月二十六日,天气:雪
我那位表哥的老婆跟别人跑了。
他是个好人。好得有点儿冒傻气。
命运回敬给这位好人的就是:他的老婆第一个爬起来溜了。
我倒有点儿敬佩他老婆的勇气。
跟一个笨蛋能把生活过有趣吗?当然不能。所以如果换作是我或者别的女人,也未必不跑。
他老婆也不是必须通过守着这么一个公认的老实人才能证明自己的贤良淑德。守不守都是她的自由。谁也不会因为她嫁给一个好人而给她颁发什么“十佳好老婆”证书,也不会因为她抛弃好人而将她追罚,把名字写了挂上城门去羞辱。只说她走了之后,我的那位表哥,如今终于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就剩下两个儿子是他的。
剩下两个儿子,他会为此感到高兴吗?如果他听信了那些流言蜚语,恐怕就高兴不起来。
也许两个儿子也不是他的。运气好点儿的话,其中一个可能是。那些流言就是这么传的。我当然不会在意这些东西,说到底,那是我表哥自己要不要在意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只是偶尔确实会受到流言的干扰,再怎么是亲戚,我也终究是个旁观者,所以在我见到表哥的两个儿子时,会忍不住去观察他们两个的长相到底与我表哥有没有关系。好像有关系,好像也没有关系,小孩子的长相有时候会根据环境而变化,假设一个人长期生活在丛林中,其身上一定有些植物的味道。也许我表哥这样的人才是幸福的人,他可能都搞不清那些人在说什么,那些有意无意的带着伤害性和侮辱性的玩笑,他似乎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他挺乐意拥有两个儿子,带在身边,养在家中,便都是他的。他就是小说里那位仁慈憨厚的“傻瓜吉姆佩尔”的一个翻版。因为两个儿子没有被老婆带走,他便还不能算是一无所有,因此我也就不知道要不要出于亲戚的关心,登门去问候他一下。听说他要来镇上再寻找一遍他的妻子。都好几天了,我是今天才知道他老婆跑路了,也是今天才有人说,他要来街上寻找老婆。难道她会乖乖在镇上等他来找吗?谁要逃走,还不远远地走,跑到镇上能往哪里藏。
他一定扑个空。就像他的人生那样,总要扑个空。
我的人生就简单多了,本身就是个空,扑不扑都是。
按照亲戚的本分,我得请他一下,吃一顿好的,说一些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听不听得下去的好话。
我怕的就是这些烦琐的礼节。
我想象我将面对那张苦脸,一个男人的苦瓜脸。或者他根本不苦,而是一张憨兮兮的笑脸,就是那种憨到不带任何回旋余地的惨样,让你觉得他老婆跑了是应该的那种惨样。
那我到底是在同情我的表哥,还是同情那个跑掉的女人,还是要准备祝福她脱离苦海?我从前还称呼她“表嫂”呢。
我好像谁也不同情,也好像谁都同情。我说不出我到底是个有感情的人,还是个没感情的人。
傍晚叫肖扬别回去了,今天晚上就在我的另一个房间休息吧,让她和我一起接待我的表哥,陪我们一起吃晚饭。今天晚上我表哥一定会来的,我相信他托人带信让我今天晚上把他的晚饭也煮上,不是一句玩笑话。他主动要我管他的晚饭呢。我可不愿意一个人跟表哥吃饭。他一定会很痛苦的。老实人的痛苦看着最令人痛苦了。
大雪那么厚,我祈祷他别来了。
日期:一月二十七日,天气:小雪转阴
昨天晚上将表哥带去烧烤店吃了一顿烧烤,喝了一些啤酒。
很意外他竟然不是一张哭丧脸。
是不是我太久没有见到他了?就连过去那种憨憨的感觉都仿佛不在了,虽然还是老实人模样,而那神色之中,好像伏藏着一些生活磨炼出来的通透和智慧。他说话的用词都比过去讲究了许多,幽默,风趣,简直与从前判若两人。
难道他过去只是跟人装傻?跟他老婆装傻。主要肯定就是跟他老婆装傻。只有她才会与他朝夕相对。
反正昨天我那表哥一点儿也不像我所熟识的那位表哥。
他甚至把肖扬都迷惑住了。一个小姑娘,日子正有些闲淡,遇到一个侃侃而谈的中年男人,多少会有些受迷惑。今天早上肖扬还问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有趣的表哥。
对,他变得有趣了。变得讨人喜欢。小姑娘们会忽略他是个已婚并且有着两个儿子的“大包袱”。
反正与过去是不一样了。
那就是说,他以前的确在装傻。也许真的会有人在接受了不喜欢的生活和人的时候,干脆装傻充愣,糊弄自己的神经,就好像自己本身是个愚笨的人,只配得上乱七八糟的生活。现在他没有老婆了,老婆离开他这个“笨蛋”了,他不需要再伪装,豁然开朗,好比天空不再落雪起雾,世界一下子明媚。这种反差当然会让我确信,他跟她的生活就是一场装糊涂的游戏。没准儿她早就看出来了。难怪有一次闲聊,她跟我说:哼,你表哥精着呢,你们这些人,可别被他骗了。她或许正是因为突然看透了真相,愤恨而去。一个人如果他不是真的天生冒着傻气,就一定会在什么场合难掩他的本性。她要是注重细节,肯定就会察觉我表哥装糊涂之下的精明。要是那样的话,她或许还有些受辱的感受,带着被欺骗的一肚子怒火,跑得远远的,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当然她一定还会回来一次,就像这儿以前跑路的别人家的老婆,她们在外面飘荡几年,仇恨淡去,把对丈夫最后的一点感情消弭完了之后,再回来谈离婚的事情。她总得回来取得合法的单身身份。
现在我明白了,我表哥不是真的要来这儿找他的妻子,他是来这里消遣的,看他那身洋气的打扮,可不像是一个普通农民来镇区寻找他负气出走的妻子。那如释重负的言谈举止,那精心挑选的衣服(看样子还是新的,没买几天),在昨晚那场烧烤宴上,他出尽了风头。席间我都有些恍惚,以为这是个陌生男人,而不是我自小相识的表哥。
到此刻,我倒是对这个表哥有点儿好奇了。一个人把过去那种伪装卸下之后,露出本来的样子,还的确有点儿吸引人。
这么说来,人如果都过上自己舒服的生活,就一定会周身散发出美好的情绪魅力,感染到旁人。
肖扬今天没有去拨打电话了,都大半天了,我在店里坐了好一会儿,没看见她像之前那样开始忙活那些“业务”。这使我有点儿担心,她毕竟还那么年轻,可不能被什么人轻易迷惑了。
啊,我是在怀疑我的表哥吗?替肖扬防备他吗?
肖扬毕竟是我雇来的店员,她还年轻,许多事儿,尤其是爱情,特别容易掉入漩涡。必须对她的基本安全负责,我可不愿意她以后遭受什么伤心难过。
既然表哥可以变得和过去那个老实人不一样,像个假表哥那样,防备他一点儿,也不是不能理解。我妈说过,不是亲戚不害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关系是完全值得信赖的,包括父母、子女(当然这些是个例),包括夫妻,包括手足,很多人之所以被亲戚和朋友坑害,就是太过于相信亲戚这层关系了,无条件信任别人是不恰当的。
我不是说,我表哥变成了一个坏蛋,或者他本性是个坏蛋,是个花花公子,故意要伤害谁。我是说他最近这段时间的遭遇可能会影响他的心情,从而造成他自暴自弃,以放任自流、花里胡哨的方式自暴自弃。而这种他无意间释放的不负责任的感情,没准儿就特别符合某些小姑娘的胃口。
我不能坚信我表哥现在这种表现就是他真实的样子。他也许只是拼命想让自己变得和过去不同,好面子,或者内心伤心悲愤,外在表现稀松平常,像个高深的智者。说不定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另一种“装糊涂”。人千万不能习惯表演和伪装,一旦这样,人生就全部是在架空生活,在虚无和谎话连篇中无法解脱。
我的分析还有别的证据:男人失恋的一段时间内,他们会转移注意力,去喝酒,闲逛,说大话,招女孩子就像招小鱼儿游进他们内心的池塘;他们要一些东西去填补某种空缺,或者说,是去麻痹他们本来应该涌动的伤心;要一些力量和某些物质去治愈自己。他到镇区散心,出发点或许是要自己暂时离开熟悉的环境,在他住的村子里,可不会有人关心他的心里怎么落寞。
不管他爱不爱那个人,生活出了状况,多少都会影响他的心情。他悲伤不悲伤,能悲伤多久,他都会感到一些难过。起码是为了他自己的生活和白白浪费的青春,他也会难过那么几天。
他昨天那些表现,可能只是为了取悦他自己。
他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来担负起“装糊涂”的后果。
要是他早一点儿明白那种生活的不必要……
呵呵,早一点儿明白?那又能怎么样呢,哪一种生活又是必要的呢?
人生怎么选择都会有遗憾。
有人能担负起任何选择的后果,有人不能。
他现在是能还是不能呢?
也许他能。
他担负的方式还挺新鲜,换了个人似的,让人觉得他重生了。
管他呢,我干吗要操心别人的事儿,把这些人的私事儿记下来是危险的,他们会觉得我有偷窥癖。
写日记这个习惯不好。
实在不行我明天不写了?
嗯。明天不写了。以后都不写了。
算了,以后还写。以后少写便是。
日期:二月一日,天气:阴
改不了,哎。才隔一天没写,我就有点儿心慌。
写吧。就写今天。明天就不写了。
我不必为肖扬担心了。看样子,她对我那位中年表哥的兴趣并不大,因为从昨天到今天,以及前几天,我都发现她在频繁地跟同一个男生电话聊天。
随意编出一串电话号码,然后现在,他们被这串号码纠缠在了一起。她肯定心动了。瞧她那充满欲望的眼睛,目光偶尔晶亮,偶尔柔软羞涩,她放下电话就沉湎在对话的回忆中,忍不住跟我分享她的心情。
我说你是不是喜欢那个人,她说不知道。
还“不知道”呢,我看她的脸色可不像是不知道。她知道得很。
现在我要为自己的服装店考虑再聘请一个人。
也许我应该聘请一个男人,长得好看的、有家庭的男人,或者有女朋友的男人,这样他们可以干得时间长一些,不会因为恋爱而某一天突然辞工。其实,女人们也好色,女装店有男导购应该很受欢迎的。我自己曾经也喜欢去男人服务的女装店购买衣服。我主要感兴趣他们如何将三角裤和胸衣推荐给我们。你会低估了他们,真的,你不得不承认在男人的世界,总有那么些人让你惊艳,毕竟是一种可以发明高跟鞋、丝袜、卫生巾的雄性动物,他们谈吐不俗,思想开放,绅士迷人,有一瞬间你会感叹异性之美,感叹自己怎么不谈一谈恋爱,那么多好看的男人,都荒废在你眼前,你突然间有点罪恶感,那股花心就开始怦怦跳,要不是你还在乎爱情,在乎所谓的灵魂相惜,在乎品质和责任,你就会干脆眼睛一闭就随便跟这些漂亮的人其中一个走了。我敢肯定,稍有迷失,你就会不顾一切跟他们走,你根本不会意识到他那些表现也许只是工作所需,以及他长期接受相关专业培训的正常发挥,他在生活中,也许是个极其乏味的人。
不管怎么样,女人也好色,会因为我这儿有个帅气的男营业员而经常光顾,使得我的生意更好起来。
这真是个“商机”。要感谢肖扬这几天的“不务正业”,要不是她给我这种随时有可能辞工的表现,我也不会突然想起招一个男人。
我得写一则招聘广告。就这么办了。招一个漂亮的男店员。像个好色之徒那样,筛选前来应聘的其中最好看的一个。这样我也许连门口的广告牌都不用放了,他的外形就是服装店最好的广告。
等着瞧,女人们一定会喜欢……她们嘴上会说,哎呀,这多不好意思,让我们如何购买内衣内裤……你放心,她们只有小部分人真的不好意思购买,其中一部分人没准儿还要男店员帮她推荐一下合适的罩杯呢。
天气有点儿冷。雪已经化了,地上全是冷冰冰的水。小镇上有人天天吃烧烤,在道路对面的草地上,在他们自己住房或店铺的背后或侧边,在那儿荒诞地仿佛在野外露营似的搭起几个帐篷。烧烤架就摆在帐篷外面。像祭祀那样,每天都有各种肉香味的烟雾飘升到天空。他们偶尔还在晚间搞起规模不小的聚会。我从没有参与。我在这儿居住,我是个本地人,但像客居在此的外乡人那样沉默地生活。
人不能太闹了,否则,人会感到耳朵被所有回音堵塞到什么都听不见。人必须静下来生活,才会听到那些仿佛是人声的尖叶上的水珠,滴入和打湿了我们人间的荒漠上其中一粒沙的全身,那便是你的灵魂的其中一个显影。你不静下来,你就看不见自己是谁,看不见自己在哪儿。
色,我当然也爱啊。我恨不得去拥抱长得最清爽干净的男人,跟他之间有爱情发生,那么幸运地,我们彼此发誓相爱终老。
可是色,我也不能全然去爱。它多缥缈,它是无情的反面,如果大风吹动,它或许就翻了一个面。
只能以世俗的爱,去世俗里以为寻得了最清贵的爱,只能相信人间没有风吹草动的爱情,它永远不翻到无情的那一面。
我必须相信,我会招到这个镇上最漂亮的男人,他几乎受所有人喜欢,不是悲哀的片面的喜欢,是天然的、草叶和露珠之情,无所谓永恒不永恒,就是短暂的惊心和干干净净的喜欢。我希望他纯洁,深情,像一个失散的挚友。
天啊,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动了心,要给自己找一个男朋友呢。
我怎么会动心。
我只是在表达缘分和某些重要的感情。
当然我还是挺羡慕和佩服肖扬,爱一个不知底细的人,完全陌生的人,需要极大的勇气。
写招聘启事。写吧。马上写。
算了,随缘吧,没必要找个特别好看的男营业员。好看的皮囊也臭。
日期:二月十二日,天气:阴转晴
总觉得这新来的男店员有点儿眼熟。可我在哪儿见过他呢?没有印象又似曾相识,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只要长得好看,怎么看都像我家“亲戚”?
他说话的声音诱人,招他进来,主要还是被这种声线给迷住了,好不好看已不重要。美有多种体现。拥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会想象在他的经历中,被多少夜晚的星子照耀,被多少秋天的果实照耀,在寒冬之后春天的早晨醒来的清白男人。
除了店里的正常工作,需要与客人大量说话之外,他其实很安静。这种反差是我在“暗处”捕捉到的。
我是在刻意观察他吗?
如果我是在刻意观察,那可就得注意了。我从不对异性上心。当然我也许只是出于老板对员工的“考察”。
女人单身久了就是这样,又好色又胆怯,想不顾一切去爱,又害怕被伤害或伤害到别人。在情感上,人总是难以做到不顾一切,能不顾一切去爱的人后来都证明了那种行为的草率和痛苦结果,有多投入,受伤就有多彻底。我可不要那样的遭际。但我什么感受都没有过,这是对的吗?我不知道痛是如何痛的,爱是如何爱的,失去是如何失去,得到是如何得到,这对吗?
管它对不对,总之我不会对谁上心。我只是关心,普普通通的关心,老板对员工的工作考察而已。
他穿戴整齐,每天骑着一辆摩托车,挺酷帅的。有几次我试探他,到底是不是本地人,在我生活的这个地方,好像没有见过这种面容,他给人的感觉是来自很远的地方。而他给我看的证件却又的确是生在这个镇区之外的另一个县镇上。也是极其普通的农村家庭的孩子。独生子。
如果我看到的一切是真的,只能说,他是农村家庭里培养出来的气质不凡的人。他的证件上写着二十九岁。真年轻。
他和肖扬一同管理着我的服装店,他的身份就是导购,或者是店长。他需要担负的职责挺多。他好像并不抱怨我给的工作太多太繁杂了。没有几天他就把店里的衣服种类和储备量等信息摸透。
肖扬有更多的时间和她的男朋友聊天了,现在那位只听过声音,只在手机视频里见过的陌生男孩子成了她的男朋友。我奇怪他怎么还不提醒肖扬跟他正式见面,只一个劲儿在那里聊。按照恋爱的正常规律,都这么些日子了,难道没有想着见一见真人吗?当然也许肖扬只喜欢谈这种不见面的爱情。某些独身主义者确实只谈精神恋爱,虚空的,仿佛不存在的,而他们相互间说的情话,又会让人误以为他们已经生了一堆孩子了。就是这么矛盾,又这么简单。
肖扬可能只把爱情当作消遣、枯燥工作之余的娱乐。年轻人的思想早就不是我们那一代人的思想了,他们看待感情的观点更直接。
该死的,有些东西说起来,怎么说都对,又怎么说都错。生活这个东西,好像就没有人把它整明白过。
我该庆幸我一直这么保持单身,起码过滤掉了生活中关于情感这个部分的大麻烦。当然我喜欢旁观,去研究它们,这毕竟是生活中最精彩的部分,它有多麻烦就有多迷人。我自己不愿意涉及,那只能说我胆子小,或者我的这方面需求淡薄。我母亲说我是个可怜虫,她这是在激我呢。
如果谁激我,我就反弹,就盲目从众,那我还不如去当一只皮球,谁拍我都跳跃。那我还是自己吗。
人要成为他自己,就必须先当一只可怜虫。
人们感受幸福的点是不同的,有人在圆圈中间,有人在圆圈外边。我倒是愿意观看男人女人们在我周围相爱。这样他们会更多地来我店里购买漂亮衣服。
肖扬估计在暗地里感谢我新招了人,给她的工作减轻压力。以前她一直喊我吴月老板,昨天她喊了我一声吴月姐姐。
新来的店员叫巫青森,念起来不太顺口但蛮有味道的名字。
日期:四月一日,天气:晴
今天是某明星跳楼的忌日。肖扬特别喜欢这位已逝男明星。往年这个日子她都会带着一束鲜艳的黄菊或黄玫瑰去到河边,将花瓣摘下来撒入河流,以此祭奠她心中的偶像。今天也一样,早早地就看见她去河边了。
今天她抱去的是红玫瑰。
后来她回到店中,脸上也还铺满微笑。可见她的爱情真令她感动和幸福。
可他们怎么就不见面呢?
噢我忘了,这是现代爱情模式。不是我们过去所期待的那种朝朝暮暮长相厮守的感情。他们可能把我们那个时代的爱情看作了实验品,当我们走入婚姻,爱情几乎“全军覆没”,男男女女们大多数在现实生活中过成了怨偶,所以现代青年的爱情从我们那一代的“废墟”中诞生了新型的两性关系,他们只停留在谈恋爱的“谈”字上面,至于奔赴现实,双方都不太热情。
肖扬只享受在我看来是空壳子爱情的“空”。
现在是傍晚,再过一个小时,巫青森和肖扬就下班了。
我有好些时日没有记录生活,突然间不知道怎么将那些记忆归拢起来。
日期:五月二日,天气:多云
真热呀,镇区的天气都快赶上热带地区了。河风都是热的,地面站远了照着阳光一看,仿佛飘着火焰。
半个月前我和肖扬去了她家(这也是我这段时间没有写日记的原因)。我都有点儿吃惊,她怎么突然邀请我去家里做客。去了我才知道那并非是做客,而是她需要我帮忙:借点儿钱给她急用。她是害怕我拒绝借钱,带我去看真实情况。我这才搞清楚为何肖扬从不提出要跟那位“电话男友”见面。她走不开,也不舍得花销,眼下她的情况,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也不为过。
难道那个男朋友也不舍得为了他们的见面花销一次吗?就像谈生意,经济利益必须持平,谁也不能吃亏,是这样的吗?
肖扬的父亲已经瘫痪一年多了,这就是她要带我去看的事实。
那位父亲年岁并不老迈,但经过长年累月的农事摧磨,过早地衰老了倒是真的。尤其生病以后。
他走路突然从地坎上摔一跤,滚到坎下,然后脑袋就出问题了,站不起来,说话也不利索,手脚关节逐渐失去感觉,从偏瘫到完全瘫,前后只用了一个月。后来的日子就这么荒废在床上,像一截被人摘了丢在这儿的狗肠子。肖扬说,这是她父亲还能说话的时候,对他自己现状的形容:狗肠子……有点儿不被人理会的异类的东西。
“你看到了,月老板(她这个时候不连名带姓地喊我吴月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她摊开两手,耸耸肩,“我没办法跟别人借钱,别人也不会再借钱给我们,人遇到事情的时候就是这样,别人担心我太穷了还不起。我只能跟你借钱,因为最起码,我想,我这个人还在,相当于‘抵押’在你那儿,以后每个月你只需给我一点儿零花钱,剩余的,就扣下来还债。我需要借一万块钱,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当然,我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但其实,她为什么不把自己的难处跟那位男朋友说一说。如果一个人只负责跟你谈情说爱,而不能实际地分担一些现实中的磨难和痛苦,这种爱情的力量难道只体现在互相花言巧语的哄骗上?爱情这个东西,虽然是云上的露水,但它总要落入人间的土地,否则悲欢离合人间百味,离得太远,那爱情终究只能是浮云。
啊,当然,我搞不懂,对于男女情爱,我所了解的也只是书面分析和电影演绎。
病人看上去脸庞都变形了,病魔,是完全可以将一个不算年老的人变得很老的,皮包骨头,看得清他皮下的骨节,僵硬而虚弱的整个躯干,呼吸好像均匀又好像急促,好像在呼吸又好像没有呼吸,给人衰败感,随时可能从生命的树上腐烂而落下来:一颗干枯在秋天长枝上的黑色果子。
最让人难受的还是病人居住的这个房间,里面散发的臭味快赶上从前村里人用的旱厕了。他身下铺垫的棉絮相当薄,虽说也垫着两床棉絮,经过各种脏污和液体浸染,早已失去本来的颜色。现在是热天,本可以将棉絮撤下,或者在棉絮上面铺一床竹席,但这也得在条件和人力允许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肖扬的妈妈是个行动不太灵活的人,有先天残疾,一只手常年扭转背在后背,个头也矮小,性格内向但脸庞上挂着笑容。这样一个人,她一生中只生下肖扬一个孩子,也是相当了不起了。让她伺候完全失去自理能力的病人本身就是一项重活儿,给病人翻身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力气。想象她给肖扬的父亲擦身,一只手连毛巾都无法拧干,所以她如何保持清洁呢?不能的。两只手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和体会一只手的人做事的艰难。就像眼睛好的人告诉盲人这个世界的颜色。她还要将他扶起来偶尔半躺着晒一晒从窗口射进来的太阳光,这些都相当费劲。一开始她还能给病人屁股底下垫一块尿垫,后来,时间一天一天在积累,病情一日一日不见好转,她累得只差没有呕吐出来(她肠胃不好)。她只能渐渐习惯这个房间的味道,逐渐失去对整洁的需求,并且跟病人同住一屋,睡在这个房间的另一张床上。
现在我能理解肖扬为何有些洁癖了。这是不矛盾的,她家里的脏乱是她无法处理的,但她非常想要保持整洁,这种愿望在别的地方体现出来。
我和肖扬一起给病人翻身,第一次,我仿佛将人类最没有用的骨架掀起来,臭味扑鼻,苍蝇乱飞。我担心他那骨头上面的皮肉会突然松散滑落,会被我们两个谁的手用力一抓就碎掉,然后化成白色泡沫流浸在本身就不干净的棉絮上,这一切场面和想象中的景象,只让人想逃走。但我必须给病人和病人的家属,以及我自己,留下体面和尊严,要在臭气熏天和病恹恹的人前摆出我们的善良。这可耻但又无法不这样可耻地坚持到底,我也分不清因为这个时候的包容和善良是出于道德还是道德绑架,我们根本上是嫌弃和惧怕的,不想在这个房间多待一分钟。
在已经失去尊严的人面前,只能假装这一切是人类最终的结局,起码是所有结局中常见的一种,于是我和肖扬都假装屋里空气正常,假装病人还是干干净净的,他没有被病魔折腾成一个脏兮兮的东西。他臭了,但我们不能认为他臭了,我们要自我催眠,去回忆他曾经是个干净的农人,淳朴,善良,憨厚,仗义,幽默和勇敢,一生中没有干过一件违背良心的坏事。我们爬到病人的床上,将那软塌塌的蚊帐挑起来打个疙瘩,暂时丢到顶上去,我第一次觉得脱了鞋站在床上是一件极困难的苦差事,我的脚好像把棉絮里的液体都踩挤出来,带着黏糊糊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却非常令人窒息……我们一边站一个,肖扬站在最里边,我从外边将病人翻起来。因为要去翻他,就必须低头靠近他,于是那种气味就更加浓了,我不得不屏住呼吸,一鼓作气地,发挥我往日搬运衣服的能力,往肖扬的方向使劲推,她伸手将病人扒拉过去,再一用力,终于将病人翻到另一边侧躺着。然后我就看到他那后背上的脏东西了,褶皱……噢,不是褶皱,是腐坏的……脱皮变色的肉。
人的尊严就这么碎了。任你是富贵还是贫贱。
我们下了床,重新将蚊帐放下来罩住,免得苍蝇在他身上乱飞。我穿上鞋子,那时,我再一次感觉到脚指头缝隙里已经灌满了浊液和一个人悲哀的一生,那些杂乱的脏污,好像都被我踩着了,都沾染在我的脚板底。我的五个脚指头在鞋子里相互摩擦,挣扎,委屈和不甘心,想立即脱下鞋子跑到水井边。简直可耻。我对病人的同情和关怀,都是不真诚的。我那么虚伪。
可是那么久的病床前,谁的真情都难以长续呀。
现在我理解肖扬总是在服装店里那么开心了,自寻开心,她很少表现出愁闷,四处拨打电话,挑选那些命运般的数字号码,然后拨出去,去倾听世界上各种各样的声音。我还以为她只是图好玩呢。
肖扬自己的房间很整洁。也许是看了她父亲房间的缘故,后面看再普通的房间,都觉得干净整齐。
我借了她一万块钱。这是我第一次借钱给亲戚之外的人。
肖扬准备用这些钱给父亲置办一点儿东西。她可能感觉到,父亲的日子屈指可数了。我也亲眼看见了。我在那儿的时间中,没有听到从病人口中吐出半个字。他明显时日不多了。
他们的房子还是早期那种泥土房,屋里仅有的家具是一张颜色难辨的双人沙发。肖扬的母亲从路边扛回去的,用一只手,不知道怎么折腾才把它弄回家的。
我看过很多不幸,也见过很多残缺的身体,但近距离去接触后,我发现我的力量不值一提,我平时自信吹嘘的良善和宽容,不值一提。
肖扬给父亲擦洗了后背,然后,经过我们的努力,终于重新更换了棉絮,铺上了一床竹席。
“其实也经常换棉絮的,但最多三个月又变色了。”饭后,肖扬跟我说,像是在解释什么。
(我当然知道啊。我什么都明白。)
她的钱都耗在病人身上了。我现在明白为何她那么爱美却全身上下只掏得出一支口红和一支眉笔。
要不是因为她是服装店销售员,也许口红和眉笔也省了。
她好像没事人一样,还照常来上班,面带微笑,苦难不曾发生在她家里似的。瘫痪人的寿命也是未知的,我当时以为,最多我回来两三天,她父亲可能就走了,但直到今天他都还活着,还保持着气若游丝的呼吸。也许他还能坚持一年,或者好几年。有人说瘫痪者也可以活很多很多年呢。
噢,天啊,我难道要盼着他赶紧断气吗?罪过。
我应该给肖扬涨点儿工资。会不会太明显了?如果我要同情一个人,必须让她觉得我不是在同情。这个时候如果我跟她说,我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看待,会不会太假了。
我不能这么明显地给她在这个时候涨钱。我可以在她父亲去世以后隔上一段时间,再给她涨点儿钱。
那巫青森那儿怎么说?我总不能给他也涨工资吧。他干活儿倒是挺卖力和认真,好像把我的服装店当成他自己的店在经营。我其实已经按照这个小镇的最高工资标准给他们开工钱了。
我真为难,我也需要赚钱养母亲。说起来,我都好久没有回去看她了。她可别生病,生病了也别瘫痪,瘫痪了可怎么办。我母亲是个爱干净的人。我不能变成一个不孝顺的人。我不能嫌弃自己的生母。
上天保佑。
人真可耻,怕事就喊“上天保佑”。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