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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双重标准
来源:《椰城》2023年第11期 | 孙健  2023年11月23日08:33

孙健,山东广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东营市作协副主席。已出版长篇小说《同学会》《公考》《天债》等五部;中短篇小说发表在《小说月报·原创版》《时代文学》《北方文学》《山东文学》《雨花》《小说林》等刊物。有长篇小说入选山东省作协深入生活项目,短篇作品选入多个选本。曾获黄河口文艺奖等。有小说签约改编影视作品。

1

素来对米小兰百依百从的雷东,这次怒不可遏,真的发火了。他不是拍桌子就是瞪眼,还大声谩骂。米小兰低声下气,欲倒杯水给他降降火,他却把双层真空玻璃杯摔成了明晃晃的一地碎片。

米小兰哄劝了雷东好几天,他依然怒火难平,就连夫妻间最为恶毒的“离婚”二字,都咬牙切齿地嚷嚷出来。米小兰的确过分了!怎么能陷雷东于不仁不义呢?雷东最看重的就是仗义,米小兰却做了让他颜面尽失的事儿。

米小兰认了错,服了软,任由雷东叱责。她给雷东买回来一个意大利进口的防摔不锈钢保温杯,把所有家务全都包揽下来,还把雷东像皇上似的小心翼翼伺候。

十几天过去了,雷东的肚子里仿佛塞满了火药,依然余怒未消。

2

雷东在一个食品公司的业务部工作。二十多年前,上班仅一年,他随同马总监与客户牛总吃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每个人一斤高度白酒入了肚,牛总酒量极大,扬言马总监再喝下整杯白酒才肯签单。身材清瘦的马总监,酒量小得还没指头肚大,刚才已经偷偷去洗手间吐了好几回。他瘫坐在木椅子上,身体蜷缩,连连摆手告饶。牛总体壮如牛,面色酡红,神采奕奕,得意地哈哈大笑。

一点没少喝的雷东,说:“牛总,我干了这杯,算数不?”牛总睨视他一眼,说:“你喝,得两杯!”雷东伸长脖子,厚厚的嘴唇凑近倒出了凸面的酒杯,先啜一口,再端起杯,用喝白开水的动作一饮而尽,随后又倒满一杯,再次饮干。牛总言出必践,醒了酒就签了单。

雷东在酒桌上单骑救主的英勇壮举,在公司内传为佳话。没多久,他被破格提拔为公司最年轻的副经理。他一“饮”成名,从此公司里谁若是设宴请客,大都请雷东作陪。他有求必应,且从不白吃白喝,每次都会拎两瓶白酒前往。酒局多了,他结识的朋友也就多。

那时候,米小兰的爸爸是一家化工公司的销售科长,雷东和他就是在酒桌上认识的。他极其赏识雷东。有一次他设家宴请公司其他部门的头头脑脑吃饭,恐一己之力难以应付,便约了雷东。一老一少,二人联手,最终让来者铩羽而归。

十几年前,米小兰家住在厂区的家属院,七八个人在客厅里吆五喝六地饮酒。米小兰在卧室里听得真切,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雷东大她一岁,还是副经理,便好奇地把房门敞开一道巴掌宽的缝隙。她第一眼瞅见饮酒异常骁勇且长相英俊的雷东时,心跳陡然加快。

雷东成了米小兰家的常客,二人在那个逼仄的家属院里经常打声招呼、聊几句。那晚的月亮格外圆,银色的月光倾落而下铺满地面。雷东喝完酒告辞离开时,身穿蓝色碎花连衣裙的米小兰,把他送到院门外青石路的拐角处。夜风冷冷,树影婆娑。雷东冲月光下风姿绰约的米小兰摆摆手然后转过身,米小兰“唉”了一声,说:“你有QQ号吗?”雷东回过头,赶紧说有,然后报了一串数字,两遍。米小兰把号码存进刚买来不久的诺基亚直板手机。正值网络聊天风靡之时,两人聊了没几天,就相约一起吃饭、看电影、逛街,随后确定恋爱关系。

米小兰在一家公司的财务部工作,是出纳。雷东俊朗健壮;她漂亮端庄。二人也算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婚后两个人卿卿我我,相敬如宾,从未红过脸。受父亲影响,米小兰认为饮酒的男人才有出息。《水浒传》里的英雄好汉个个都是酒量过人;她公司里的男人,从部门总监到董事长哪一个都喜爱饮酒,那些滴酒不沾的员工,大多活得有点窝囊。米小兰有时回娘家,若见她爸有好酒,都会讨两瓶给雷东带回家,此刻雷东就分外忻悦。

日子越过越红火,白酒价格也节节攀高。一年下来,雷东仅饮酒的开支也不是小数目。平时买菜为几毛钱、几块钱,跟商贩讨价还价争得面红耳赤,可雷东喝一次酒花费就是几十块、上百块的。若是他做东请客,动辄就是几百上千块。特别是生下儿子豆豆后,家里的花销越来越大,雷东感到愧对米小兰。为此,他抢着干家务活,素日对米小兰言听计从。

豆豆都五岁了,雷东自那次闪电一般升了职后,有的员工直接升任经理,他却十多年没挪窝。这与他酒后误事有关。马总监已升职为副总经理。马总原本跟雷东谈了话,过段时间让他出任经理。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闯了大祸。

那日,离下班时间还有二十多分钟,马总让雷东提前半个小时回家,让他顺路把一份《采购合同书》寄给深圳的一家公司。他把合同书装进档案袋,又把档案袋放进一个橘红色方便袋,然后挂在摩托车车把上,骑上车驶出公司。再有几百米就到邮局了,挂在腰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缓缓停下摩托车,毛山打来的。他接听电话,毛山说有酒局,让他速去。毛山在一家轮胎公司也是干销售,和雷东是高中同学,不是一个班,仅是认识,脸熟,未有深交。两人后来之所以来往频繁,成为一天不见就想的挚友,就因为酒。毛山亦是酒量大得惊人。

有一年,毛山与经理一起到海南出差,临上飞机前,安检人员从经理的拉杆箱里翻出一瓶高度白酒。那时候恰好民航局刚出台规定,乘飞机不准带酒水。经理只能忍痛割爱,把酒留下。令人吃惊的一幕上演了,毛山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瓶盖,把那瓶白酒口对口咕咚咕咚灌进肚子。在场的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他将空瓶子交于安检人员时,周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雷东嗜酒如命,只要听说饮酒,再重要的事儿也置之脑后。他挂掉电话,当即调转摩托车驶向饭馆。

那天中午,几个酒友推杯换盏,非常尽兴。雷东喝得酩酊大醉,他推着摩托车一步三晃地回了家,下午一觉睡到晚上八点多。第二天到公司上班,马总没问寄合同的事儿,他也忘得一干二净。十几天后,马总并未收到那家公司盖章签字后回寄的合同,就打去电话询问,对方说根本没收到合同。马总急眼了,脖子上的青筋鼓得老高。他找来雷东,问起寄合同的事儿,雷东瞬间满头是汗,脸色蜡黄。他骑上摩托车疯了一般赶到饭馆,瞪大眼睛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发现合同书扔在了垃圾堆里。上千万元的食品订单呢,就这样泡了汤。董事长找来雷东,狠狠地骂了他一通。当天下午他就调到了保卫科任副科长,这一干就是十几年。

这件事过后,米小兰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极力反对雷东饮酒,但雷东有了酒瘾,见了酒挪不动步,非喝两口不可。这岂是米小兰劝几句就能戒掉的。

3

十几年来,米小兰软硬兼施绞尽脑汁一门心思让雷东把酒戒掉,可一点也没有成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雷东、毛山六个人,性格大都豪放爽朗,因皆爱喝酒,交往甚密。他们凡叫必到,经常一起饮酒,且每喝必醉。六人凑酒局的原因多多,五花八门。出差归来、乔迁新居、购置新车……就连雨雪天气、中国乒乓球队赢了球,也是他们一醉方休的理由。

六人饮酒之际,结下深厚友谊。他们平日形影不离,经常一起出出进进,举杯共饮。每次饮完酒,一个个皆拍着胸脯郑重承诺,哥几个谁若有难事,尽管找我!他们并非酒后说着玩儿,的确如此,谁家若有难事儿,其他人知晓了必定尽全力相助。

时间久了,大家给他们起了个名号,六人团。

六人团饮酒,其他人不敢参与,若是谁掺和,必定喝得爬着回来。雷东每次喝醉酒醒来,米小兰都点着他的脑门数落他,劝他别喝了。他每次都笑嘻嘻地答应得极好,但下次饮酒还是喝得烂醉如泥。

米小兰横下心,非让雷东戒酒不可。她时常训孩子似的呵斥雷东,他也不生气,只是嘿嘿一笑。米小兰也拿他没办法。

这日,吃过晚饭,米小兰接到闺蜜打来的电话,得知同学林红的老公患了胃癌,病因之一就是他嗜酒如命。米小兰与林红挺投脾气,上学时关系极好。林红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她老公是一家电子公司的副总裁。夫妻俩有个聪明活泼的儿子。去年林红还给米小兰寄来一条标价五千多元的天蓝色丝巾。林红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米小兰都羡慕死她了。人得了这种病,好好的一个幸福之家,就塌陷了。二人通电话时,雷东就在旁边坐着。那晚,米小兰一夜没合眼,她把脸贴在雷东的后背上,劝他戒酒。已是不惑之年的雷东,满口都是健康至上,说再也不喝酒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米小兰正在厨房做饭。雷东接了个电话后,眨眼功夫就出了家门。米小兰系着暗红色围裙,追到楼下,喊破嗓子,他也不回来。晚上十点,他回了家,走路摇摇晃晃,说话磕磕巴巴。他又是喝得大醉。米小兰黔驴技穷,没能让雷东戒酒。

米小兰的表弟郑乙,是名律师。她给郑乙打电话,问怎样才能让雷东戒酒。郑乙说这事容易,只要按他说的做,定能让雷东戒了酒。郑乙把计划细说一遍。米小兰犹疑不决,说如果这样做,雷东必定恼羞成怒。郑乙说别考虑太多,等身体出了问题,悔之晚矣。

几天后,毛山在公司评上先进。尽管奖金分文没有,他还是把奖状拍照后发进只有六个人的微信群,炫耀一番。雷东和苏小虎当即回复:“晚上一起搓一顿,举杯痛饮,好好祝贺一番!”其他人一致同意,达成共识。晚上他们在一个饭馆美美地喝了起来。

雷东又喝醉了。早上醒来,米小兰这次没有指责他,而是心平气和地说你在公司也没事儿可做,我前几天报了个去黄山的旅行团,你请个假,跟我一块去散散心吧。除了戒酒,不管米小兰让雷东做什么,雷东从没拒绝过。他说好的。米小兰已跟旅行社沟通好了,稍做准备,雷东拎着旅行包,米小兰拖着草绿色行李箱,二人来到小区门口。不一会儿,一辆大巴车驶过来,二人上了车。大巴车驶出城区,上了高速公路。

黄山的景致真美,重峦叠嶂,云雾缭绕,巍峨壮观。这次出游雷东买的纪念品,全是散装白酒。回家的路上他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给毛山打电话,可一连拨打几次,毛山都没接听。他又给苏小虎打,苏小虎也是六人团成员之一,饮酒风格异常凶悍。苏小虎也没接听。他感到奇怪,近几天即便没有酒局,按说毛山等人也会给自己打电话的,以往他几乎每天都能接到他们的电话。他又给另几个人拨打,也是没人接听,其中有两个人的电话还发出“嘟嘟嘟”的声音,根本打不进去。他暗自纳闷。

雷东到家后,为给毛山一个惊喜,第一时间驱车去了毛山家。他拎着一提高度散装白酒从车上下来,按响毛山家的门铃,通了,里面传来毛山媳妇翠香甜美的声音:“您是哪位?”雷东扯高嗓门:“嫂子,快开门!我,雷东!”雷东跟翠香分外熟稔,平日二人见面,无话不说。今天翠香却是怪怪地“嗯啊”了几声。听筒里隐约传来毛山的嗓音:“让他走!别开门。”雷东愣住了,喊:“毛山,我去黄山了!刚回来,我买了好多酒呢,今晚我做东,咱们一醉方休……”不等他把话说完,“啪嗒”一声响,话筒挂掉了。雷东疑惑不解,仰起头朝着五楼毛山家的窗户扯着嗓子喊:“毛山,快开门!我是雷东。”毛山家的窗户开了,毛山探出他头发稀疏的长条脑袋,喊:“你走吧!今后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雷东顿时掉进了云雾之中,究竟怎么回事儿?几天没见,毛山怎么连门都不让进了。

4

雷东站在楼下,望着毛山家的窗户,记忆宛如一只飞鸟疏忽一下穿越到了几年前。

那年,八岁的豆豆发高烧,39度,正值寒冬腊月,已是深夜,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地上的雪很厚,踩下去就是个深深的脚窝。那时雷东还没买轿车,出门都是骑摩托车。他打了120电话,对方询问完情况,让他先给豆豆服用一粒布洛芬。

雷东不放心,欲送豆豆去医院。他推着摩托车驮着豆豆,米小兰跟在后面。刚走出几米远,他脚下一滑,摩托车一斜,豆豆差点摔倒在雪地上。他推着摩托车回来了,把豆豆抱回家。

凌晨一点,这可怎么办?他硬着头皮给毛山打了电话,通了。他张了几次嘴,没忍心说出口。“雷东,这么晚了打电话有事儿吗?”电话那头传来毛山梦呓般的声音。“我……我……”雷东支吾良久,还是说不出口。“雷东,有事儿就说,咱俩谁跟谁!”毛山催促道。雷东吞吞吐吐地讲明来意。“我马上到!”毛山丝毫没有含乎。

十几分钟后,一辆银灰色轿车停在楼下,只穿着深蓝色羊绒衫的毛山,从车上下来按响门铃,“咚咚咚”来到四楼,帮雷东把豆豆抱到楼下。四个人上了车,毛山开着车在雪地上飞驰而去。他们来到医院的急诊室,豆豆被诊断为急性肺炎,医生说幸亏及时赶来医院,再晚了后果不堪设想。

豆豆出院后,雷东立马摆了酒宴答谢毛山,六人团成员全来了,毛山坐在主宾位上。

雷东的思绪飞了回来。毛山居然赶自己走!他感到不可思议,站在楼下打电话,毛山就是不接听。他无计可施,只好拎着酒上了车,边开车边给苏小虎打电话,苏小虎也是不接听。正值周日,苏小虎可能在家,雷东驱车前往。他按响苏小虎家的门铃,苏小虎接的。雷东兴冲冲地自报家门,苏小虎一听是雷东,话都没说一句,就愤愤地哼了一声,挂掉了。

雷东蒙了。他宛如一个木偶,拎着装在大号透明塑料瓶子里的白酒,在楼门口晃来晃去。一位老太太从外面买菜归来,用钥匙打开了楼门。老太太认识雷东,知道他是苏小虎的好友。他趁机进了楼道,来到三楼苏小虎家的门口,敲几下门。苏小虎从猫眼看见了雷东,隔着厚厚的钢化防盗门大声喊:“你走吧,以后别让我见到你!”雷东的怒火噌地上来了,喊:“有事说事,怎么见了就让我走呢?”他说完抬脚用力踹了几下门。苏小虎只好把门打开。

来到屋里,雷东挓挲着胳膊,满脸委屈地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苏小虎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嘴快的苏小虎媳妇道出事情缘由。

前几天,郑乙分别去了毛山等人的家里,说上次饮酒致使雷东患了脑溢血,生命垂危,让他们每人承担的医疗费、误工费、子女抚养费、精神损失费等费用,共计十万元,还说法律有这方面的规定。

五个人都吓傻了。郑乙走后,他们相互通了电话,随后都去了毛山家。大家落座后,毛山的媳妇翠香,给他们每人斟了一杯茶。几个人坐在靠墙的布艺沙发上,谁也不吭声。翠香放下搪瓷茶壶,气呼呼地说:“米小兰做事太不仁义了,酒是雷东自己喝的,出了事怎么能怪到你们头上。”毛山说:“这事儿,我们没有责任!”其他几个人连声称是,纷纷声讨起雷东夫妇。

几个人商量了半天,也没想出万全之策。毛山挥动着双手,说:“我们交友不慎,只能自认倒霉!每人出两千块钱,给雷家送去,今后与雷东一刀两断!”毛山说完抬手在空中划了道圆弧。苏小虎说:“两千元,郑乙能答应吗?”翠香说:“就给两千元!他不答应又能怎么样?”毛山说:“我们最多给两千元!”其他几人也不想多出钱,都点头同意。

他们思虑再三,这事儿还是去找郑乙。郑乙所在的律师事务所位于一幢写字楼的十五层。他们乘电梯上去,见到正坐在转椅上端视一份材料的郑乙。

其他几个人把钱给了毛山,毛山把装有五千块钱的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说:“这是我们的一点意思。”郑乙西装革履,品貌非凡。他诡异的目光在五个人的脸上来回扫了几遍,然后用手背把信封挡了回来。几个人心里有些发毛,生怕郑乙狮子大开口,向他们讨要天价赔偿款。毛山支吾几声,说:“怎么……嫌少吗?” “你们先坐下。”郑乙指了指靠墙的黑色真皮沙发。五个人坐下来,刚好坐满。

郑乙狡黠地一笑,说:“你们很害怕,对吗?这次是开玩笑,如果将来雷东真的因为饮酒有个三长两短,每人十万元,少一分也不成!”原来是虚惊一场。五个人终于长舒一口气。

他们从楼上下来,毛山说这个玩笑开得过分了,今后再也不与雷东一起饮酒,也不再与雷东交往。其他人也都口口声声说要与雷东断绝来往,还有人掏出手机立马把雷东拉黑。

5

得知实情后,回家的路上,雷东把轿车开得风驰电掣一般,有几次遇到红灯差点与前方车辆追尾。他猛踩刹车,车轮吱吱地在马路上擦出两道黑黢黢的平行线。

回到家,雷东就和米小兰开了战。米小兰早有心理准备,满脸堆笑,任由他发泄心中的愤懑。她还承认是她趁雷东喝醉酒,用雷东的指纹打他的手机,然后把毛山等人拉黑的。

几天后,雷东郁闷的心情稍有平复,他来到毛山的办公室,毛山正在电脑前填写销售报表。雷东再三澄清说明,说这件事的前前后后自己一概不知情,还说晚上设宴,给大家赔礼道歉。从他一进门,毛山都是视若不见地忙手上的活儿,根本不理睬雷东,连瞄他一眼都没有。雷东感到没趣,不想再待下去。他离开时拍了拍毛山的肩膀,告诉他就餐的饭馆。毛山抖了抖肩,仿佛上面落了只苍蝇,急于把它赶走。直到雷东出了门,毛山也没动窝。

雷东给其他人挨个发信息下通知,另几个人也是不予理睬,没有回复。他并不在意,他笃信等大家坐在饭桌边,两杯酒入肚,彼此之间的芥蒂必定云消雾散。

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方的天空,雷东就赶往了设宴的饭馆。可是,直到夜幕降临,一个人也没来。他一遍遍打电话、发信息,皆无人接听,没人回复。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有的顾客吃完饭已经离开包间,毛山等人也没来。他只好红着脸跟饭馆老板说明情况。

回到家,他又冲着米小兰发了一通脾气,米小兰自知理亏,蜷缩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近些天,雷东把所有怨气都撒在她身上,她真的承受不住了,后悔不该听郑乙的馊主意。

雷东极力讨好毛山等人,可几个人都故意躲着他。有天下午下班回家路过一个饭馆时,瞅见毛山的轿车停在门外。雷东料定毛山在里面饮酒,饭馆的老板是毛山的发小,饮完酒,毛山经常把车放在店门口,明日再来开走。雷东暗喜,忙到附近的商场买了两瓶档次较高的白酒。他拎着酒进了饭馆,在一间不算宽敞的包间里。毛山等人正在推杯换盏喝得起劲儿。雷东好多天没饮酒了,挺馋的。他吞一口唾水,拖把椅子过来,坐在桌边,笑眯眯地打开酒瓶。其他人相互对视一眼,陆续起身甩门而去。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宴席,瞬间变得冷冷清清,屋里只剩下雷东和满桌子残羹冷炙。

雷东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知道毛山等人拿这次玩笑当了真。他每天坚持在六人团的微信群里发信息,恳求其他人的原谅。可不管他的信息多么感人肺腑,也没人理睬他。几天后,他发现毛山等人都退了群。

雷东只好一个人在家自斟自饮。两个多月过去了,被孤立的滋味真的很难受,他越想越气,就让米小兰向毛山道歉。米小兰不肯去,他就冲着米小兰大声吼叫,还摔了个白瓷花碗。米小兰只好硬着头皮找到毛山,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极力为雷东开脱,恳请毛山的谅解。可是,毛山对米小兰的态度,与雷东去的时候毫无二致,他自始至终没发一声。

雷东不死心。这日,他打听到一个消息,晚上毛山等人到刚搬进新房子的苏小虎家饮酒,于是拎了两瓶好酒赶了过去。可是,他喉咙都喊破了,苏小虎愣是没让他进楼门。

雷东素来要脸面,决计不再拿热脸贴毛山等人的冷屁股。他以为这些年与毛山等人建立的深情厚谊,决不会因为一个玩笑而消失殆尽。等过些时间,他们会接纳自己的。可事情过去都半年了,也没人主动打电话约他一起饮酒。

6

雷东对毛山等人不再抱任何希望。他想凭借自己的酒量和影响力,重新组建一个六人团,也让毛山等人瞧瞧,离了他们,自己照样有酒友。郑乙找毛山等人索赔的闹剧,人人皆知。为此,没人愿意和雷东饮酒,似乎他身上染了瘟疫,人人避而远之。

如此的结果,米小兰和郑乙始料未及。有天晚上,雷东在家独饮了两杯酒,突然怒火攻心,当即给郑乙打电话把他臭骂一顿。郑乙并未说什么。他本想帮米小兰让雷东把酒戒了,却引来一通骂,蛮委屈的,后悔当初不该给米小兰出这个招儿。

毛山等人依然隔三差五地聚在一起饮酒。雷东不再找他们,他有时饭前倒一杯酒,边吃菜边喝,可怎么也喝不出六人团同饮的味道。

毛山等人不仅不再与雷东一起饮酒,有时见了雷东,大都掉头离开,似乎结下了深仇大恨。

雷东工作上安于一隅,整天无精打采,回了家不是长吁短叹,就是找茬冲米小兰发脾气。他食欲大减,明显消瘦,以往还时常跟米小兰聊聊天,说说心里话,如今他只顾捧着手机用指尖刷屏幕,或者追剧。他变得性格孤僻,沉默寡言。唯有读高一的豆豆周末回家,他的话语才多一些。

雷东的精神颓唐,情绪低沉。米小兰以为他的身体出了问题,劝他去医院做个检查。雷东犟得很,说什么也不去。以往每到周末或是节假日,雷东都是和米小兰逛商场或者自驾游,现在他窝在家里,谁也不想见,哪里也不想去。

家里的事儿,雷东一概不管,里里外外全靠米小兰支撑,她整天忙得团团转,身心俱疲。

一晃就是两年多过去了,应该说毛山与雷东的关系有所缓和。毛山见了雷东不再像仇敌似的怒目而视了。有时见了面,毛山也会主动打声招呼,两人偶尔开车走个迎面,还会彼此按一声喇叭。可有一点可以确定,毛山等人依然不想与雷东同桌饮酒。

其他人也一样。有时公司里的员工凑在一起饮酒,没人约雷东参加。他有一次厚着脸皮去了。他一落座,其他人就不再吱声,酒也不喝了,没人给他倒酒,更没人劝他喝。挺热闹的一个酒局就这样冷了场,他坐在那里如坐针毡,仿佛有十只几蚂蚁在背上爬来爬去,难受极了。他只好自我解嘲地干笑几声,夹几口菜,声称自己还有事,起身告辞。他出门时,没人挽留,没人相送,场面极其尴尬。

7

雷东性情大变,米小兰苦不堪言。

已是深秋,一个呼呼刮着大风的上午,恰是周六,米小兰正在家拖地板。雷东斜躺在沙发上刷抖音,嘴里还不时地喃喃自语:“郑乙这个狗东西,害得我真惨!”米小兰只能假装没听见。她若是为郑乙辩解几句,雷东当即勃然大怒。

狂风裹携着沙粒打在窗玻璃上,传来细碎的“啪啪”声。窗外长风的呜咽声,仿佛在替雷东倾诉着两年来满腹的幽怨。他突然把手机丢在沙发上,起身来到窗前,吼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还不如死掉呢!”米小兰听见吼叫声,慌忙拎着拖把进了卧室,缓缓把门虚掩上。

过了几分钟,门铃响了。米小兰从屋里出来,快步向门口走去。雷东也已迈大步走过来。二人对视一眼,谁也没接听。两年了,门铃似乎就没响过。两人很久没用门铃系统与人通话了。雷东看米小兰一眼,点了点头,示意米小兰接听。

米小兰面色严肃地把话筒放在耳畔,瑟瑟地问:“谁……呀?”“嫂子,快开门!是我,我是苏小虎,雷哥在家吗?”开不开门,米小兰当然做不了主。她扭头看向雷东。雷东眼睛亮了一下,抢走话筒,说:“小虎,我在家!你有什么事吗?”“雷哥,快开门!出大事了!”雷东没再说话,按开楼门,再打开房门。他还穿着拖鞋,就急切地“啪嗒啪嗒”下了楼。

雷东亲昵地牵着苏小虎的手进了屋。苏小虎头发蓬乱,满脸沮丧,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哀叹一声,不等夫妻俩询问,便讲起事情经过。

8

前几天,毛山的女儿期中考试考了全校第一名。他在微信群里发了这个消息,大家一拍即合,商定晚上饮酒庆贺。毛山在酒桌上心情极好,酒到杯干,饮完白酒,再喝啤酒。他回家后躺在床上就睡了,早上到了上班时间,仍没起床。他与翠香有分床睡的习惯,翠香喊他吃早饭,屋里没动静。她进屋一看,吓得瘫坐在地上。毛山面色蜡黄,不省人事。翠香忙打120电话,救护车来到楼下,拉着毛山去了医院,诊断结果出来了,脑溢血。

得知情况后,苏小虎四人急忙赶往医院探望,翠香面如枯叶,并未说什么。可就在昨天,她委托律师找到苏小虎四个人,让每人赔付十万元。四人一商议,就按当初翠香说的办,每人凑了两千元,送去医院,翠香却把钱摔在了地板上,说再交不出钱,就到法院起诉他们,她还骂苏小虎四个人狼心狗肺不讲情义!

想不到两年前的恶作剧,如今上演了真实版!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雷东听完,在客厅里脚步匆促地来回走了两趟。如今他的生活几乎与世隔绝,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居然一无所知。

苏小虎叹息一声,说:“雷哥,你评评理,酒是毛山自己喝的,又没人往他嘴里灌,出了事怎么找到我们头上呢?翠香当初就是这么说的,轮到自己了,怎么就……毛山的大伯就是脑溢血离世的,这是他家的遗传病……”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苏小虎说当前只有雷东和米小兰能跟翠香说上话,想让二人劝劝翠香,别把这事儿闹到法院……雷东面露难色。

苏小虎哭丧着脸,说:“雷哥,还是你考虑事高明,我受了毛山夫妇的蛊惑,还误解了你。早知今日,当初就该与你一起跟毛山断交!你帮帮我们吧!”雷东心软,无法拒绝眼圈发红声音哽咽的苏小虎,只好点了点头。

苏小虎一阵千恩万谢,告辞离去。

“小兰,你看……这事儿咋办?”雷东许久没有语调委婉地征求米小兰的意见了,两年来他一直独断专行。米小兰有点受宠若惊,思忖片刻,说:“咱们去探望一下毛山吧!苏小虎托付的事儿,见机行事,能说就说,不能说就不说。”“就按你说的办!”雷东应道。米小兰挺吃惊的,近两年可都是她说东,雷东必定说西。

雷东说总不能两手空空去看毛山。米小兰说咱们送去两千块钱吧,毕竟你与毛山酒友一场,他遭了难,咱们不能袖手旁观。雷东满口答应下来。

在去医院的路上,雷东边开车边若有所思地说:“晚上请郑乙来家里吃饭,我当面向他致谢!”米小兰想起他刚刚骂了郑乙,她一脸惊讶,没有吭声。

两个人来到医院,在一间摆放着三张病床的病房里,见到了面色煞白直挺挺躺在靠窗那张病床上的毛山。雷东动了感情,鼻子一酸,险些落泪。米小兰把两千块钱直往翠香手里塞。翠香推让一番,才把钱接过来装进口袋。“当初毛山那样待雷东,你们还……”翠香紧握住米小兰的手,感激涕零。米小兰说:“翠香姐,过去的就别提了。今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们会尽全力相助的。”

从病房里出来,翠香拉着米小兰的手,夸赞二人重情重义。米小兰冲雷东递个眼色,雷东点下头,心领神会,欲将苏小虎托付之事说出来。尽管难以开口,可受人之托,必当忠人之事。翠香的情绪还算稳定,劝几句管不管用暂且不说,可总算能向苏小虎交了差。

雷东嗫嚅着说:“小虎他们……”他只说了个开头,翠香就怒不可遏地说:“苏小虎这几个混账东西,昨天被我赶走了!我跟他们没完……”她凄厉的喊叫声回荡在走廊上方。雷东的身体颤动一下,后面的话在舌尖上游动片刻,终究没能出口。

从医院出来,夫妻俩上了车,米小兰瞄一眼正在开车的雷东,说:“雷东,毛山那么可怜,咱俩还是去安慰一下苏小虎他们吧。”雷东说:“你咋说就咋办!今后咱家的事儿你说了算,我全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