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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典小说集《孔雀菩提》:野象的轻盈
来源:文艺报 | 蔡岩峣  2023年11月22日21:33

如果要用一种动物来形容这本小说集,我会选择——野象。

焦典是爱用动物作为她小说的核心象征的,比如“孔雀菩提”“六脚马”“鳄鱼慈悲”“黄牛皮卡”等,这很有趣,也很可爱,而我所谓的“可爱”指的是一种澄澈、纯粹、热忱以及用新鲜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的“未知感”。在焦典笔下,动物承担了她许多难以名状且无从告解的饱满情绪。

《孔雀菩提》中的那只白色孔雀,就很难解释。在小居士玉波罕溺水用生命把白孔雀换回来以后,这只白色的精灵又象征着什么呢?是玉星姐姐既哀且伤的命运,是玉波罕纯洁的心灵,还是法国人加里布埃尔受到剧烈触动的灵魂?这很难说,也无需说明。有的时候,焦典对动物的选用更像是构造诗意般灵光乍现的东西,也因此她的小说在一瞬间成为了一首诗,一首凝练了精准意象的“诗”。读者可能会对《六脚马》中那匹“两轮四条腿”的神奇构造记忆犹新,我们熟悉传奇故事里的独角兽,熟悉长着巨翅会飞的“马”如《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中的“鹰马”巴克比克,但不得不承认焦典笔下的“六脚马”是更精妙的意象,比J·K·罗琳的设计更神奇。

这种对动物的偏爱或曰想象性偏爱首先来自于焦典写作的地理空间——雨林。在《孔雀菩提》这部小说集中,焦典有意把雨林塑造为了一个放大版的诗性空间,她将这个空间与现实的世界相投射,虽然读者未必会相信雨林里的“巫”“灵”“精”“怪”等是真实的存在,但总无法拒绝那来自边地经验的神秘吸引,在这一方搭建起来的叙事“舞台”上,那只横冲直撞、调皮的野象就这样突然出现了。

从第一篇小说《木兰舟》起,野象这个意象(如果可以称之为意象的话)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初次登场在一个蓊郁、充满生机但又有些许危险、血腥的场景中。这只成熟而又不失威严的雌性野象因为难产动弹不得,偶然撞见这一幕的巫医玉恩奶奶,将壶里的酒一气倒进了它的嘴里,在玉恩奶奶娴熟的接生操作下,小象呱呱坠地。这一幕场景显然极富象征意味,在70岁的玉恩奶奶与年轻的雌象之间,一种通常只发生于人类社群中的理解与关爱温暖地升腾起来,也因此那头狂暴的巨兽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对于玉恩奶奶的接受。人与象,特别是人类女性与雌性动物之间因生育而抵达的默契共情,将人与自然的和谐与浑融充分地体现出来,推而广之,这种和谐与浑融也是《孔雀菩提》中小居士玉波罕敢于只身睡在林地,不惧怕野物伤身的根本原因。在雨林世界,人以“自然之子”的身份存在,这是雨林外来者“加里布埃尔们”所难以体会的。

但在另一方面,作为雨林真正的“霸主”,生态链的顶层,野象又是难以接近的存在,它们野性、神秘、力大无穷,稍有不慎人类就会因触怒它们而受到惩罚。《野更那》一篇中,更那的父亲即不幸葬身于突袭佤寨村落的野象蹄下。这种来自自然的毁灭力量构成了焦典小说里另一层情绪结构,就像命运的随机和不可言说,雨林的世界亦是灾祸与幸福的双重显现,身处其中的人除了接受它的馈赠,也必然要承受它带来的灾难,焦典小说的辩证性与深刻性正体现在此处,而由此形成的某种清晰的“痛感”,及小说人物对于自身命运承受的“无言”,也构成了《孔雀菩提》这本小说集独特的美学风格。

当然“雨林”只是小说叙事场景之一种,到了小说集的后半部分,叙事的场景从雨林转移到了城镇,但我认为焦典小说中的精神内核并没有因脱离“雨林”而有所减弱,相反野性的气息作为一种精神性存在已经融入了她叙事的肌理之中。例如《昆虫坟场》《银河蘑菇》《野刺梨》这几篇小说,就都讲述了女性面对“野象”沉默威压的时刻。《昆虫坟场》中的脆梨一开始面对婚后生活手足无措,但在最后离开时又变得决绝且自信,这就与《孔雀菩提》里玉波罕的云游经历非常相似。而《银河蘑菇》中“我”与王凤在被损害的生活中相互取暖的女性情谊,亦与《野更那》中更那与滕曼二人相伴闯入雨林的行为如出一辙。《野刺梨》这篇小说也是讲述人如何面对心中的“野象”的,一方面阿离想要接触来自外部世界的生活,就像她时髦的同学肖羽,但在另一方面“小提琴”的欺骗又好像命运无常的捉弄,小说结尾单纯而又无助的阿离只能在歌声中独自等待明天的到来。事实上,在《神农的女儿们》这篇颇带总结意味的小说中,作者已借“她”之口向读者吐露了心声——这里的女性几乎都要在沉默中“溺亡”,而其中的坚强者则誓要填平山海。这“填海”的行为携带着巨大的、振奋人心的力量,它不禁使人再次联想起《木兰舟》里那头待产的大象,虽然“她”此时脆弱、力竭,但那庞大的精神实体中蕴藏着无限的野力与生机。

同时,令我感到欣慰的是,焦典在处理上述略带沉重的题材时,她的笔调并不灰暗,她倾向于用一种高度浓缩、精炼的方式来写作,以舒缓故事本身所带有的“涩味”。就像《鳄鱼慈悲》和《黄牛皮卡》中,水里的鳄鱼和车斗里的黄牛,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地质队”老池和吉妈毕摩生命消亡时的投射。通过象征的笔法,小说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含混旨趣中抵达了更为幽远的境界。这种处理最大限度地保留了作家书写命运暗面的许可,又同时赋予了小说更多的诗意和回味,以至于小说在总体性上达到了卡尔维诺所谓的“轻盈”质地。“野象”在那一刻飞了起来,这大概是焦典所要的效果。在我看来这不是一种技法上的取巧,因为在大量小说细节里,我读到了她对于这个世界的“及物”,但为什么她还要使笔下的意象步入虚幻呢?我猜这大概是她对理想的世界还保留着最低限度的信任与温情吧。

《从五楼一跃而下的牧童》中,那头纸上的“野象”终于从雨林的世界闯入了日常生活,云南森林消防紧急出动营救,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但这一切只是让我们感觉到这份“野性”有多么脆弱、可贵。就像作者说的,动物园里的大象才不是真的大象,“一只真正的大象会在雨后出来觅食,熟成的果子上都带着干净的雨水,被刷洗得干干净净,鼻子一卷就可以饱餐一顿。真正的大象应该非常轻盈,每一阵风惊起的波纹都会引起警觉,不是相当谨慎和聪明的人将根本找不到它的踪迹。它们像蒲公英一样,耳朵一扇就可以飞到树上,飞到云上,飞到月亮上……”焦典看到了这世界在沉默和威压之外的轻盈时刻,而作为读者的我们,也有幸跟随作者一起看见了它。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在读)